随着脚步渐离南泽公馆,
我又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因而浑身打了个寒颤,
我领悟到村濑他或许已经……
疯狂与正常的划分,或许不应只是一条明确的界限。
当然,绝大部分的人是完全正常的,但也有一望而知的疯子。同时不可否认地,也有不少人存在于两者之间。
乍见正常、实则具有疯狂性格倾向的人,或者言行奇特、却无疯狂倾向的人,的确是普遍存在于我们周遭,且不容忽视0
我曾经遇过两个这样的人。这两人都和拿破仑·波那巴特有关,倒是奇妙的偶然。一个名叫南泽金兵卫。另一个是……姓村濑的五十开外的男人。
先说南泽金兵卫先生吧!他真是个疯狂的人物,当然这并非以正常医学观点来看。事实上,他非但是一位正常的社会人士,甚至是学有所成的技术专家。
如果把爱好棒球胜过三餐的人称为棒球狂,性奸渔色的人称做色情狂的话,那么,南泽先生亦具有“狂”的本色,现在,我姑且称呼他为“拿破仑狂”吧!
据我所知,南泽金兵卫生于明治末年,是福井县贫农之三男。他从少年时代开始便是个好学不倦,努力不懈的人。小学毕业后,曾辗转服务于乡公所、印刷厂、药品中盘商等各种行业。十六岁那一年,他在偶然的机会里阅读了长濑圆辅著的“拿破仑传”,并得到强烈的启示。后来,依他本人所述:“读过这本书以后,心中之澎湃已至整夜无法阖眼的地步,拿破仑的人格是人类的最高境界。我心想如何才能与拿破仑相遇呢?……这并非只是突发奇想,而是我真的如此想过。当然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拿破仑逝世已一百年。于是我便兴起搜集有关拿破仑的一切资料……”
拿破仑·波那巴特,是否真具有如此崇高的人格,暂且不必追究。长濑圆辅的“拿破仑传”很可能把这个历史英雄过分美化。而一个少年对此人物抱着十分热烈的憧憬,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总之,从那个时候起,南泽金兵卫便开始了对拿破仑有关资料的收藏。
起初,他只是在乡下小书店,购买几本散见的拿破仑传记和西洋历史书籍。当书架上累积的书籍逐渐增加,少年的梦想亦随着逐渐扩大,一直到成人后,热爱并未稍减。
另一方面,在南泽金兵卫服务于药品中盘商时,曾着手研究改良药品包装机,且申请到专利并予以实用化,因而获得到一笔为数不少的财富。据说,南泽先生所拥有的包装机专利,现在生产中的便有十几种之多。此外,他还拥有糖果制造机的数种专利权。数十年来,这些产品带给他的财富,不难想像。
南泽金兵卫的生活严谨,不抽烟、酒量亦小,只在不能推托的宴席上浅酌而已。因此除了拿破仑之外,并无其他任何嗜好。他虽已结婚,但膝下犹虚。
也就是说,南泽的人生是:一方面发明包装机以申请专利,另外一面则专心致力于搜集拿破仑的事迹。综其一生,唯有此两点而已。若要更深一步探究,也可以说,他的所有经济活动,仅仅是为了拿破仑而做的补助性行为罢了。他的所有收入,除了一小部分为他们夫妻两人的家庭开销之外,其余都花费在拿破仑身上。
终于,他在东京世田守郊外,盖了一栋四层城堡建筑的拿破仑纪念馆。拿破仑纪念馆虽以财团法人登记,却无疑是南泽先生个人的收藏室。老夫妻俩除了在四楼隔出一隅做为居处外,其余的三楼都摆满了南泽一生努力搜集的拿破仑收藏品。
拿破仑纪念馆也开放给一般人参观。但可明显地看出,那是他一个人疯狂收藏的累积,是南泽为自己而搜集,为自己的兴趣而陈列的,它并非以开放供人参观为目的。
纪念馆虽雇有一名女职员和一名清洁工,但他们对收藏都是门外汉。所以,所有的搜集和整理,都由南泽金兵卫自己一手包办。
对于收藏,现在仍编有每个月一百万元的预算。
收藏范围,据南泽自己说:“无论什么,只要是有关拿破仑的事物,一概属于收集之列。例如门口处的凯旋门,便是拿破仑逝世一百周年的法国制品,为三十分之一的精致模型。拿翁的遗物不用说,他的著作,或有关他的文章……。光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在这里就有好几种版本。前一阵子,某剧团公演萧伯纳的《命运》时,因这出戏的主角为拿翁,我还特地拜托人加洗了一份剧照。总之,凡有关拿破仑字眼的,不论杂志或报纸,全部做剪贴留存。”
“白兰地酒呢?”
“不,那和皇帝没有直接关系……。譬如周刊杂志的某页提及拿破仑,说他患胃癌,或者说废兵院的遗骨为假。那就买下来收藏。”
“真不容易。”
“因为长年的经验,再加上我吩咐各家书店留意,另外,我与三家剪报公司也订有合约。同时,我本人常去各书店走动……一拿起杂志,我便有本能似的灵感,知道哪些地方有我要的,而且很奇怪地,只要一翻开就能找到拿破仑。”他露出丰润无邪的脸孔说道。
如今纪念馆的收藏量已至法国政府颁发勋章之程度。
我是经由大学教授介绍才与南泽先生认识的,教授找我当他的法文家教。
身为拿破仑收藏家,能略懂法文自然较理想。南泽先生年轻时曾自修过一些法文,其后也曾到法国文化中心补习,但是由于当时事业较忙,并不能专心学习。
年过六十后,“也许不可能有多大进步,但俗语说‘活到老学到老’……哈哈!”他如此说着,并开始寻找适当的补习老师,于是我被介绍到他家去。
我选择泰雷蓝的《回忆录》做教本,配合南泽先生的时间,当起每周两次的家庭教师。老实说,他的法语能力平平,但其学习热诚却值得敬佩。
每当上课时,看到他在课本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注解,就知道他预习的程度。而课本的内容,只要涉及拿破仑,他的眼睛便闪闪发亮,呼吸也变得急促。
泰雷蓝这个人,虽身为拿破仑股肱之外务大臣,却也是最后完全背叛拿破仑的人。原本即擅于权谋策术的他,当拿破仑接触沙皇之后,更是长袖善舞、纵横捭阖。而沙皇亚历山大,在与拿破仑外交折冲之前,他已自泰雷蓝得到秘密情报。这样的外交竞赛,法国哪能获致好处?说起来,这就如同日本首相要与美国总统会谈之前,日本外相事先已将日方之底牌告知对方一样。
当然,泰雷蓝亦有他的说词。不信任任何人的这位外交家,也许对拿破仑之突起深感忧患,同时也深知亚历山大的弱点。他之背叛拿破仑,或者也有为法国深虑之意吧!
这些策略与心思处处显露于回忆录中,令我兴味无穷,甚至感到快意,但南泽先生却毫不感到兴趣。
每当课本涉及泰雷蓝背叛部分时,他的面颊就会抽搐不已,然后呻吟似地说道:“拿翁若不信任这个人,即位以后就不必远征俄国,也不必吃这场悲惨的败战了。”
此时你若不识趣地为泰雷蓝辩护,那将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或许他还会就此拒绝你再度踏入他家门槛呢!
这与平日温厚多礼的南泽先生真是大相迳庭。由此可知,南泽先生对拿破仑敬爱之情,已几近疯狂地步。
我这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当了将近两年。
自然在这期间,我有了几次接触收藏的机会。拿破仑本人之著作,书简类不用说;各国语言的评传、研究、相关史料和描述拿破仑之小说、戏剧;加上遗物,纪念邮票、硬币等,其种类数量都非常庞大。
前面已提过,拿破仑纪念馆,若经某些人推介,也供一般人参观。但这也只限於代表性之一部分。一楼的陈列室,可说就是为此而设。收藏家之吝惜将本身所收藏的东西借予外人参观的心态,南泽先生同样具备。
如果参观者稍具程度,他或许会带上二楼的特别收藏室;若是知心友朋,他便打开三楼锁匙,让你一瞥珍品面目。馆中处处都是上了锁的小室,他的纪念馆简直就是十七八世纪的古城堡。
你也许会怀疑他对我的信任程度又如何呢?而他允许我参观的范围又到哪里?
“拿破仑寄给妻子约瑟芬的书函多达几百封,可是这位薄情女人,却几乎没有回信给他。”
“好像是这样。”
“现时留存的约瑟芬信函,只有两封。但是我得到的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另一封,是非常珍贵的。”
他如此说着,同时把研究家都不知的珍宝让我参阅。如此可以证明他让我看过相当部分的收藏吧。也许可以这么说,除南泽先生本人外,我是看到最多的人。
虽然如此,我还是认为,以一般收藏家的癖好而言,他仍旧隐藏了一部分不让我过目。
此事暂且不谈。我得暂时撇开南泽先生,去谈另一个拿破仑狂。
我是个河豚酒糟干的嗜好者,若把一片褐色透明的河豚酒糟干,放上炉网烤至略焦的程度,不论配上洋酒或清酒都十分对胃可口。
但在东京百货公司买到的这类鱼干,却是肉质单薄、味同嚼蜡地坚韧不俐落。也许河豚之良莠,再加工之后的品质,有极大差异。
我所以提到此事,不外是对那个人的记忆经常和河豚酒糟干同时出现之故。
去年夏天,大学暑假即将结束之际,我接受一位很有趣男人的访问。
初见面时,我便感到这个人的面貌,洋味十足。山根的间隔狭小,眼窝深凹,鼻梁细小而长。明显地混有欧美人的血统,但是身材却只有一般日本人的高度。肩膀和身高比起来,显得异常的宽大。天庭高秃,加上额上的鬈发,总觉得他很面熟。
“我叫村濑……”
我想他大概说出了他的全名,但我却记不起姓氏下面的名字。因为他说话时,有一种奇怪的口音。
这个人访问我,是因为他在某杂志的随笔专栏中看到我写的一篇《拿破仑出生地游览印象记》,便以为我是研究拿破仑的专家。
第一次见面打招呼时,他结舌地说:“我,我是拿破仑再世。”
“你?”
起先我不明白他的话意,理解后,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他的态度虽有乡巴佬的固执,但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为什么?”我带著揶揄的口气反问。
“以日本人而言,我的脸孔是否有些不同?我从小便长得如此,因此被叫做‘洋鬼’而且常受欺负。也被暗中取笑说我妈妈偷了个洋鬼男人才生下我。”
“嗯。”
“升国中时老师说我像拿破仑,从此,同学便戏称我为‘拿破仑’。”
“喔!”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刚才觉得他很面熟。在日本人中,竟有人酷似科西嘉出生的一代英雄,对我来说也算是件奇异之事。
“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拿破仑的照片,当初也只认为我们只是相似罢了。后来看到书籍上的照片,原来还真的很像。因此,我兴起奇怪的念头,怀疑我的前世,是否就是拿破仑。”
“原来是这样。”
这种念头虽是异想天开,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某天,突然觉得自己相貌与历史人物相似,而怀疑自己是否就是那个人的再世?相信的程度姑且不论,有如此的心理,并非十分突兀。
“之后,我便开始关心拿破仑。即使如此,因我是个乡下佬,看书不多。一旦开始注意才想起,原来小时候就常做孤寂小岛的梦。那种海上黑云密布低垂……的叫什么的孤岛。”
“叫圣·赫勒那岛,是拿破仑最后一次被流放的小岛。”
“是的,就是那个岛。也记得那间像马廐般简陋的房舍。约瑟芬这个女人,我看过好几次她的照片,却一丝记忆都没有,但另外一个叫什么的女人……”
他喃喃说着从口袋中掏出小簿子,翻开泛黄的纸页说,“娃蕾芙斯卡,这个女人常在我梦中出现。”
“娃蕾芙斯卡,是拿破仑的波兰爱人,她虽身为贵族,却始终不渝地爱着拿破仑。”
正如俗语云,英雄爱美人。拿破仑的异性关系相当复杂。撇开封为皇妃的约瑟芬和玛莉·路易丝不说,歌剧女伶克劳兹妮,国立剧场名花乔儿治娜,被誉为绝代名伶的马陀玛雨斯……。即使被流放至圣·赫勒那岛之后,亦随同前往的蒙特龙伯爵夫人亚尔比奴,发生感情并产下一女拿破蕾奴。
但是,在如此繁杂众多的名花当中,对拿破仑献出终身真诚与挚爱的,可说只有玛莉·娃蕾芙斯卡一人而已。她是为了波兰的安危,被牺牲当献品委身拿破仑皇帝的。但一旦委身,便终其一生毫不变节地,把她的爱情献给这位悲剧英雄。如果有朝一日,拿翁能从天国高处,俯瞰过去自己的生涯,娃蕾芙斯卡才是映在他眼底的最佳爱侣吧。
男人继续道,“在梦里我还看到许多……如那燃烧中的不知名国土的城市等……”
“莫斯科吧?”
“我想大概是。”
“小时候,你大概曾从什么地方,听过拿破仑的故事吧?”
男人坚决地摇头说,“我是乡下人,那里没有人知道拿破仑。”
“因此,你就认定你是拿破仑再世?”
“是的。年轻时我倒不在意。但年老以后,会想到前世,或者死后之事。”
“对不起,你今年几岁?”
“五十五岁。到此时,我才认真认为,前世是不是拿破仑。那么伟大的人,怎么再世会成为我这般卑贱的人呢?想到此就不免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也感到惭愧。”
“面貌酷似,常梦见他,不过如此吧!”
“另外还有的。你知不知道福冈大学的姬野先生。”
“不知道。”
“他是图书馆的一位先生。我堂弟结婚时,曾经麻烦他当介绍人。”
“嗬!”
“有此缘份,我便请教他。他说在外国有很多研究再世方面的学问,并有专书出版。”
“有这一同事吗?”
男人又翻开破旧的小本子。“……F·M·威里斯。他很出名。”
“没有听过。”
“依他研究,人死后至再世的期间愈久,再世的人成就就愈大。”
“嗬?”
“死后五十年内再世,则将成为醉鬼或是无业游民,一百年则为普通劳动者,如果经过两百年,再世者能成为技术员,三百年会成为领袖人物,两千年再世,他就是艺术家。”
“再世做艺术家,需要最长时间?”
我不禁苦笑。F·M·威里斯这个人,可能是艺术家,或者志愿为艺术而失败的人。
村濑先生不在乎我的调侃,双手搁在膝上认真地说:
“拿破仑一八二一年逝世。我出生于大正十二年,是一九二三年大地震的那一年。算起来只一百年多些,是介于普通劳动者与技术专家中间。因此我很可能在渔业和渔业工厂中度过一生。”
“对不起,这样过一生的人,在日本有几百万人之多。”
“是的,可是还另有一说。”
“另一说?”
“这叫做……死龄再生说,您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六十岁死亡的人,死后六十年、一百二十年、一百八十年以倍数类推再世的说法。如果五十岁死亡的话,就是一百年、一百五十年、两百年……”
“这也是威里斯的学说?”
“是的,是姬野先生告诉我的。”
“世界上真的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拿破仑逝世是一八二一年,享年五十一岁。一九二三年我出生,刚好是一百零二年;即五十一岁的两倍。”
“偶然的一致吧!”
“我也做过砷检查。”
“砷的检查?”
“这是拜托国中理化老师检查的。砷这东西非常可怕,不论死后多久,只要有一根头发,都能检查出来”。
“这点我也听说过。”
“拿破仑据说死于砷中毒?”
“有这样的传说。”
“如果我是真正的再世人,我发中应该含有砷的成份。”
“检查结果如何?”
“含有少量。他受砷毒杀可能是事实。”
“能不能当证据……”大概村濑先生曾经被洒过含砷农药吧。
“我是不是拿破仑再世?”
“这个嘛……”
透过书房窗户的薄明光线下,我重新端详那个坐在窗边的男人面貌。
原本,我对拿破仑·波拿巴特的容貌,并无深刻认识,只是基于学习欧洲近代史之需要,看过几张他的肖像画而已。
拿破仑逝世於十九世纪初叶,照像术之普及是半世纪后之事。因此,并无写实的拿破仑照片。当时的肖像画虽对英雄人物多少有美化之处,但做忠实描绘也无可置疑。由于拿破仑许多肖像画,都具有一定特点而言,肖像画大致上表达着皇帝容貌是可信的事实。
眼前的这位男人,跟这些抽象之拿破仑印象——
即几幅肖像画描绘中的拿破仑,可说完全一致。虽然,他在暗灰色古旧的西装打扮下,与英雄的形象不配。但若换上那时的华丽戎装,戴上人们熟悉的三角帽,那么晚年的拿破仑便立刻现身于眼前吧。甚至连他摆脱不掉的乡下佬举止,若念及拿破仑之出身,无宁是十分相配的。
只是,我并不轻信人能“再世”的论调。以结论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恶作剧罢了。我并不认为,村濑的母亲和西洋人有过暧昧情事。也许他的血统中混有几分之一的洋人血液也说不定。譬如不很远的祖先,与意大利船员有过一段爱情之类。使得这种血液混合的特征,完全显现在他的身上。
反正,不知何故的偶然,造成了一位酷似拿破仑面貌的人。这个偶然又成为一种暗示,启示他梦见圣·赫勒那岛以及莫斯科大火。其实,绝海孤岛、城市燃烧等,几乎每个人都会做过一两次类似的梦。威里斯的学说,并没有足够的科学证据,而即使村濑的出生年相符,也不能说明什么。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谈话告一段落,我提出自始就一直悬在心上的问题。
“太麻烦您啦,您是拿破仑的专家,我是专程来请教各种古代的事情,我是否还有什么遗漏不知情的事?”
村濑像一个丧失记忆者,想恢复记忆般地要求我谈谈拿破仑的历史,以此欲再测试自己。
可惜,我并非拿破仑专家。除了知道一般传记上记载的知识以外,也没有可做特别指导的地方。
“好吧!我替你介绍一个人。至于能不能使你满意,我也没有把握。”
此时我想到的便是南泽金兵卫。通晓拿破仑事迹的人,除此人以外,再没有第二人选。
自然,我也有些迟疑。将这样一个似乎不正常的人,介绍给南泽先生妥当吗?
会不会增加他的困扰?
虽然村濑有被某种事迷惑的倾向,但可确定他是正常人,因为除了谈拿破仑外,他是日本国内到处存在的拘谨的乡下佬之一。所以,把他介绍给南泽先生应该不至于失礼吧。
站在悲剧英雄数不尽的遗品中,他会做何感想呢——必定不会有任何记忆被唤醒过来吧!那也好,也许这样能从自己是拿破仑再世的幻想中解脱出来。他千里迢迢地从九州上东京来拜托我,对此盛情,我也该有所同报才行。
他听到南泽之事,便露出欣然的表情:“就仰仗您啦!”
我拿出名片,简单地写了几个字做为介绍信。
“因为他是大忙人,一定要事先连络,不可失礼。”
“我知道。”村濑恭敬地对我的名片致礼了两三次,然后打开包袱道:“一点点家乡的特产,不成敬意!”
他拿出粗糙包装的鱼干。
“嗬,是河豚酒糟干嘛!”
“是的,我想您会喜欢。”
“当然我很喜欢,因为这东西在东京买不到什么上品。”
村濑立刻发出会心地微笑,“如果是这样,以后我每个月寄给您好了,在我们那里并不贵。”
“千万别这样,你不必这么麻烦。”
“不会的,打扰您太多了。”
他由衷地鞠躬,再三道谢后才离去。
他一离开,我便以手指量量褐色透明鱼干之厚度,继而联想到人世间竟有如此奇特的人。
依此情况,真可能每月会有拿破仑特制的河豚酒糟干寄来。其实这包礼物应该赠送南泽先生才对,或许他从乡下来时多带几包来也说不定,我为留下这份礼物而假设着。一个是为搜集拿破仑的些许鸿爪,疯狂地使尽全力的人;另一个则是自认是拿破仑再世的人。此两人相见之情景又将如何?想到这儿,我不禁莞尔地笑了起来。
村濑这位中年男人的事,在我心中并未停留多久。受此奇特拜访虽然不会忘怀,但也无特别可记忆之处。
虽然他曾说过要寄手制的河豚酒糟干来,但事后却没有依约寄来。虽说我并不十分在意,但他看来是个十分守信的人,所以多少感到失望。我在心中暗忖,大概他去拜访南泽,没有得到顺利的结果吧。
写了介绍信后,我本想打电话告知南泽先生,却忘了没打,拖过一天两天后,索性不打了。
不久,我遇到一件非往访纪念馆不可的事。那是在拿破仑逃出爱尔巴岛时,舆情的变化情形——逃出之日被诬蔑为科西嘉魔鬼的人,却在接近巴黎时,又得到大众的敬爱,演变至“皇帝陛下预定明日回驾忠诚的巴黎”这种毫无节操可言的舆论变迁情形,我欲亲睹当时之报章记载,想去南泽处影印资料。
“久违了,我和先生还常念着你呢!”
无意中嫁给了拿破仑狂男人为妻的老夫人,领我进入宁静无声的四楼客厅,怀念地说道。
纪念馆如同古代城堡建立在苍郁森林中,唯有秋风偶而吹拂窗帘。南泽偕夫人蛰居处,便是如此寂寞的住宅。除此之外,尽是拿破仑的种种遗品。
“你们都安好吧?”
“谢谢,我虽略有神经痛,我先生却非常健壮。”
“他仍然热衷于拿破仑?”
“我早已习惯,反正这辈子注定要这样下去了。他最近更加着迷,简直是害了妄想症,说什么宝物受到偷窥。”
“夫人,你似乎没有兴趣?”
“完全没有。从前他还让我看这看那的,可是因为我没有兴趣,最近只他一个人在玩。”
“要是现在的年轻小姐,恐怕会无法忍受吧!”
“也许。可是在我们那个时代,女人只有三从四德的观念。其实说疯狂,他又不会加害别人……说来还算好的。”
除了拿破仑狂之外,南泽可说属于无任何缺失的好丈夫。他的一生或可列入励志传中,既有经济能力,也无女性问题使太太烦恼。远处传来厚重门声及钥匙声。
“他马上就来了。”夫人倾听着传来的声音说。
我一直以为南泽先生有事外出,原来他在屋里。
“四楼也有资料室吗?”
“是的,好像藏有最重要物品,他一直担心会被偷走,连我都不许进呢,虽然我并不想看。”
她耸耸肩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最近南泽已完全退出实业界,似乎更全神贯注于拿破仑的样子。
客厅的门被打开,南泽进来。“呃,原来是你。”
久违的南泽,样子稍有改变。彷佛刚从梦中苏醒一般,仍然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
“一直都未能来拜访……”
“嗯,彼此彼此。”
“仍然在搜集?”
“呃……是……”他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我。
我不禁感到南泽先生也踏入老迈之境了。
男人,不管你喜欢或不喜欢,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迎合广大社会的需求而过活。这种关系,并非立于共存的伟大意识里,而是在矫正自己,修正自己,且在潜意识里努力使自己隶属于这个社会。但是一旦迈入老年,从社会退出后,便会由尘世突然解脱似地,自由自在地尽情做为了。
我熟知的南泽先生是一位彬彬有礼,擅长待人接物的实业家,可是今晚却有些不同。
他显出在忘我境界中被打断,而感到不耐烦的样子。
但是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谈了两三句话后便恢复过来海阔天空的拿破仑论又延展开来了。
“不久前,拿破仑的帽子被拿出来卖了。”
“哦?”
“是一位比利时收藏家遗孀卖出的。”
“价钱一定很高吧。”
“嗯,是的。”
“多少钱?”
南泽默默地含笑。是不是怕说出价钱,会被证明他的疯狂程度?
“三百万元?”
“要贵些。”
“五百万元?”
“再高些。”
“七百万元?”
他只一味摇头。这时,夫人从旁插嘴道:“喜欢的东西吊在脖子前,那能忍受。”
“嗬!那就买起来了。”
“是……。怎么能让别人抢走呢。是皇帝陛下真正戴过的稀有珍品呵。还带有他的体味……让你见识见识。”
南泽匆匆拿钥匙起身。四五分钟后,他双手供奉着那顶有特征的三角帽回来。
“什么时候的?”
“远征俄国时期。”
一眼便知是受到妥善保存的收藏品。帽身却有几处污渍,是由俄境撤退时留下的纪念吧。遥想当年十万大军入境,只剩五千人渡维斯拉河时,却连旌旗都烧毁放弃了。当年在皇帝帽子底下,他脑中盘桓的是什么?在无数遗品陈列的幽暗密室中,南泽或许追忆着帽子上的污点,而忘我地耽溺于苦涩的梦想中吧。这一幕如同皮影戏般地浮现在我心底。
“你觉得如何?”
“历史就在眼前一般。”
“那当然。”馆主莞尔颔首。
我萌起一股把帽子戴上头的冲动,但一看到南泽先生对我手摸帽子,那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就不敢放肆了。
报章杂志的影印,因事先连络过,他已准备在桌上。
事情办妥后,我想起村濑的事,便顺便一提。
“奸像有这样的人来过。”南泽眨眨眼道。
“他这个人很奇特,是否给你添了麻烦?”
目睹着拿破仑遗品,他若是突然发疯起来……我脑中掠过一抹担忧。
“没有。世界上自认为是拿破仑再世的人太多了。”
“真的吗?”
“在我搜集报章杂志记事时,常遇见这类的人。我的剪贴集裏就有一整本的此类资料。”
“有那么多啊?”
“像巴西的一个叫罗特斯的人,生病发高烧,竟把奥斯德立兹战役之情况,描述得十分详尽而成为一时话题。他说的内容和拿破仑史家,完成一致。”
“为什么呢?”
“不知道。像我整天生活于皇帝陛下的遗品中,也常觉得在此纪念馆的某处,有皇帝陛下存在的气息。”
“那位村濑先生也是……”
“这个我不知道。”他毫无兴趣地回答。
以此推测,南泽与村濑的见面,或许不如我想像中的富有戏剧性的吧。“可是,他们的脸孔十分相似呀!”
“是这样吗?”
南泽先生含糊地回答着,露出困惑表情,这种情形从前未曾出现过。他似乎忐忑地揣测,我提出这个话题的意图。
夜已深,南泽先生显出要我尽快离去的样子,以便能独自沉溺于拿破仑的世界中,于是我决定告辞。
也许,南泽也不能否定,那个人酷似拿破仑之事实。但是以一个终身敬爱拿破仑的崇拜者而言,区区一个九州草民竟酷似皇帝尊容,是一桩难以忍受的冒渎吧。当时我揣测着他之所以困惑的表情,就是这种心理的表露吧!
但是,随着脚步渐离南泽公馆,我又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因而浑身打了个寒颤,不仅是因风寒露重的关系。
刚才我的眼底捕捉到某种影像,一时之间无法意识其为何物;但因影像不断闪现在我眼前,所以经过一段时间后,我终於领悟了。
刚才在书房兼客厅里看到的东西——当时并未留意它的存在——在寒风刺骨的黑夜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来。
南泽先生的桌上,如同往日般,堆积着许多与拿破仑相关的新资料。但在书架一隅,却放着一本不相称的书籍。书名清楚地在我眼中重现,与村濑的印象一起的;也与渗有微弱防腐剂味的三角帽一起的;书籍的背面文字为……不错,是“动物剥制的方法”。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自己刚走过来的路。
拿破仑纪念馆,仅在四楼的一角留下灯光,矗立于暗淡夜色中,如同遥远的历史之灯。
约定的河豚酒糟干,至今都没有寄到。自从村濑先生告辞后,连一次都没有。
吴桑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