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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4

发布时间:2023-03-14 22: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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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低烧持续不退。因出现感染而用了抗生素。见效之后,开始逐渐降低输液的浓度,同时以自发呼吸和人工呼吸相结合的方式尝试摆脱呼吸机。但是,或许出于对撤离呼吸机的不安,由希不时发生严重的呼吸困难。也有时自发呼吸还配合不上呼吸机的节拍,引起被称为fighting(1)的发作。发作十分厉害的时候,脸色发青,直让人担心她直接死去。

配备人工呼吸机时间里,所有活动都必须依赖他人,对本人是莫大的痛苦。既是肉体痛苦,又是精神痛苦。尤其不得不把呼吸这一关系到生命根本的活动交给器械的时候,等于让自己暴露在identity(2)的危机之中。由于意识早已清醒,这种痛苦也就格外不堪忍受。因此,当人工呼吸机撤下的时候,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安乐死。

“得这个病以来,没有一天不遭受死亡威胁。”由希细声细气地说,“每次都对自己说死并不可怕,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有了这次这样的事,就又不明白了。那么苦不堪言,为什么还得活着呢!身体已彻底坏掉,却把感受痛苦的气力剩了下来。

①挣扎,抗争,战斗。②自我认同,自我确认,同一性,主体性

我默默等待由希往下说。

“怕!”她少见地直接流露感情,“怕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因呼吸困难抬进医院,自己全然奈何不得。安上人工呼吸机,想说拿掉都说不成,甚至痛苦都不能表示。”

由希越说越激动,却又突然止步似的闭住嘴。话语中断后的沉默致使病房更加安静。

“能帮我吗?”她把视线笔直地对准我,“永江君,那时候能帮我一把吗?”

“不能。”我躲开她的视线。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那能帮助你。”

由希的眼睛浮现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未几,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不是就想死,这以前一次也没想过。只是想去一个能好好呼吸的地方。”

“在我听来像是说想死。”

“健康人听来肯定都那样的。”

我觉得自己像被推开了,轮到我闭上嘴巴。

过了一会儿,她字斟句酌地说了起来:

“死已经不怕了。不是我嘴上要强,说来不可思议,对于死本身的恐惧如今已经没有了。因为就这种病来说,死好比终点。我怕的是死的痛苦……不是死的恐惧,是死这件事的恐惧。”

我默不作声。医院里一片寂静。也许特殊病房的关系,附近连护士的语声都听不到。

“有什么不同呢?”我声音嘶哑地问。

随即,她像是说我问话本身问错了,以强烈的口气说:“截然不同!”继而说道:“死的恐惧属于心的领域。而若是心的问题,自己一个人就应付得来,也是必须由自己解决的。即使再难,只要花时间也可以一步步解决掉。”她停下来,仿佛验证自己的话。片刻,大概找到更加确切的说法了,重新开口:“与其说可以解决,倒不如说习惯了更合适。”她改口说,“心里挥之不去的东西,哪怕再花时间,也总有一天习惯。即使最初不快,也会不知不觉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一如珍珠贝把小石子做成珍珠。多少年来,死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即使不愿意想,即使用别的事情冲淡,也绝对不肯消失。稍一疏忽就钻到意识里边,结果只能想那一件事。长年累月,总是这样,所以早习惯了。死成了我的一部分,成了我自身。”

由希像调整呼吸似的停顿下来。

“可是,对于身体,自己就怎么都没办法。连呼吸都不能随心所欲。现在所感觉的,就是对于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态的恐惧,就是对于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的痛苦不知该怎么办。身体的、物理的、直接的……”她扬起脸看我,“所以,那时候希望你帮助我。”

离开医院,我没有回公司,只管驱车前行。我握着方向盘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一定是我呢?由希为什么把那么重大的事托付给我呢?也许此外没有合适的人。总不好委托父母。莫非因为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正适合帮助她自杀不成?而这样的我又到底算什么呢?

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固然是朋友,但朋友关系未免缺乏说服力。可又用不上恋人和情人这样的字眼。不是至亲,不是夫妻,恋人和情人不恰当,友人不充分……便是这种只能以否定式提及的关系。唯一能用肯定式表达的,不外乎适于帮助她自杀这点。不由得想笑,却又不是笑的场合。

细细切割开来的地块上,紧挨紧靠地排列着由涂着白砂浆的院墙围起来的住宅。整个街区呆板板没有表情,没有生活气息,感觉上似乎时间本身挥发一空。

“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自己,天天都像失魂落魄。”一次由希这样说过,“怎样把食物完整送进嘴里,怎样更换衣服,怎样克服日常烦恼,每一个都像是一种挑战。”也曾这样说过:“既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那么至少能控制心情也好。通过控制心情避免让照料我的父母悲伤或难过。困难的是不知道在哪里划一条界线,分清自己能做的事和依赖别人的事。太远了不行,太近了也不行,这点很难。”

以我看,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毅力了,足以让我联想起强韧而纤细的植物。从这样的她的嘴里发出但求一死的话语对我是个震撼。她便是绝望到那个程度。这一来,就连我的心也好像染上了同一颜色。

我一边在冷冷清清的路上驱车行进,一边向自己发问:为什么自己同由希交往到现在呢?意在帮助别人。这的确也是有的。我想用自己挣的钱帮助她,想让她接受现在所能期望的包括器官移植在内的费用最高的治疗。这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她,为了既不是恋人又不是情人的一个女人。那仅仅出于大学同窗之谊?

器官移植不是最佳选择这点,就连我也清楚。一如许多医务人员指出的,就算移植手术成功,移植护理所伴随的问题也是不少的。长期高强度免疫疗法,可以说好比人工制造出和艾滋病感染同样的状态,使得接受移植的患者经常遭受严重感染症危险。同时我也清楚,由于免疫药物的副作用,高血压、高血脂、肾功能衰竭等症状将以相当高的比例发生。而且,接受心脏移植手术,需要每月进行一两次心肌生检来决定免疫药物的使用量。那对于患者是很大的痛苦,况且检查可能导致并发症。综合考虑这些,哪怕患者病情再重,也未必可以说接受移植手术是最佳选择。

尽管如此,主治医生还是劝由希去海外做移植手术。这恐怕是因为那样会让人解脱一一医治除了移植别无获救希望的患者,作为医生肯定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即便以传统疗法做得尽善尽美,患者也还是迟早死去。届时他必定遭受失落感和无奈感的折磨。而若送去海外,作为医生也算姑且尽了责任。不仅可以对自己制造alibi(1),甚至可能领略自以为是的成就感。莫非我正要进行同样的欺骗,把某种宝贵的东西偷换成移植手术不成?

①不在现场的证明.

举例说,每次发生严重灾害都会有数额相当不小的捐款集中在一起。我们为什么出钱帮助素不相识的受灾者呢?莫非因为他们的悲惨处境同自己的平安无事之间有距离不成?我们绝不曾对其惨境坐视不理。莫非我们是为了得到alibi而踊跃拿出若干钱款的吗?我们因此而免除愧疚感,将自己的生活置于平安无事的园地。就是说,捐款和募捐同接受身体检查、与保安公司签订合同是一样的,恐怕都是保护自己的消费行动。我们通过这些行为来驱除降临自身的他者这个灾难,来否认他们,将侵入自己内部的他者排挤出去。

让由希接受移植手术,对我来说是一种消费行动。企图通过提供移植费用在自己和由希这个他者之间设置距离,换取自己的安稳,把她排挤出去。这是因为,我已经认识到自己无法彻底接受由希这一现实。如若接受,她的存在就要马上威胁我的安稳。所以我准备下次见面的时候通过求助于医疗高科技来取代接受,以便对自己本身制造出并未坐视不理的alibi,进而获得将所挣的钱进行有意义投资这一确信,也就是说……

不觉之间跑出了住宅地段,路两侧铺展着收割完的稻田。简易道路的两旁长着蒙了一层白色土尘的杂草。我以超慢速继续行驶。前方出现坡势徐缓的丘陵地带。黑土地的点点处处残留着免于开发的杂木林。迂回翻过丘陵后,一条稍大些的河挡在眼前。新搞的护岸工程,两侧的路刚刚铺上沥青,一条了无情趣的河。

行驶了一会儿,周围变成了留有往日乡村面影的田园地带。不过,撩人情怀的田园风光也并非完好无损,式样相差无几的房屋一排排坐落在把农田切割成虫蛀状的地块上。不久,沥青路面没有了。再往前去,路也到了尽头。我把车开进草丛,下车出来。沿堤上一条小路可以往下走去河滩。

也许不下雨的关系,水量不多,河滩到处是泛白的鹅卵石,一片荒凉。兴之所至,我拾起扁平的石子朝水面横削过去。石子在水面跳跃几下,沉入水中。这简单重复的动作似乎奇异地使我的心情沉静下来。我如醉如痴地不断拾着石子。拾起脚下石子朝河面抛去,不知连续抛了多少。有鼓声从远处随风传来。我停住手,蓦然回神,环视四周,看这里是哪里。

对面河堤上正有举行庆贺活动的队列通过。运动衫外面套着号衣的小孩子们提着小小的神轿行走。头上缠着圆点花头巾,后面跟着打旗的更小些的孩子.没看到附近有神社,想必是庆贺秋季丰收的活动。队列规模不大,不到十个人。大概因为孩子数量减少,很难找到人抬东西。有两人抬一面日式大鼓,后面的孩子用鼓槌敲打,大家随着鼓声哼唱贺词那样的曲子。不知是无奈还是累了,没什么气势。况且神轿本来就给人以一种凄寂孤独之感。那随风飘来飘去的旗,看上去让人觉得好像碰上了送葬队伍。

神轿过去之后,河滩顿时安静下来。细弱的水流声似乎反倒烘托了寂静。低空逶迤着如烟似雾的淡云,太阳从其背后渗下模模糊糊的光。不可思议的景致。整个天空发暗,暗中又带着扑朔迷离的光亮。较之离太阳近的天空,土堤上方反而亮些也很奇妙。于是,风景失去纵深,或者不如说失去远近感,远景和近景融为一体。感觉上,本应位于远处的东西位于近处,而本应位于近处的东西位于远处。

我久久伫立不动,陷入梦游般的心境。河滩也好土堤也好,不觉之间只剩下了令人联想水墨画那种昏暗的浓淡。河流聚集空中微乎其微的光亮,勉强在幽暗中闪闪烁烁。我朦胧的意识中出现了由希的死,犹如隐藏在雾状云絮后面的死。那不是她的病,是她的死……她的不在。而抵达那里的时间,感觉上仿佛没有抓手的、缺乏实体的、不可能实际存活的东西。

不管多么缺乏现实感,她的死也还是迟早成为现实。然而成为现实的死却很难让我认为是现实的。现实追赶死亡这一事态似乎是非现实的。例如,在没有了由希的世界上,河也照样流、云也照样在空中飘荡吗?当然是的。即使少了一个人,世界也依然如故,我自身也依然如故。世界仍将继续存在,一如以前曾经存在。可是我无法完整勾勒那样的自己,就好像用于沙制作器皿,轮廓从准备加固的一角倏然解体。

对于由希的死,我第一次怀有了不成形的恐惧。对其愈来愈近觉出火烧火燎般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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