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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要赌博呢?任何赌博在统计上都不能指望出现收支大体相抵以上的结果。彩票也好扒金库游戏也好,作为数学上的概率无疑要蒙受损失。尽管如此,我们仍抵挡不住这种不利的诱惑。为了占大便宜的低概率,我们主动接受吃小亏的高概率一一从道理上可以得到解释。问题是,市场越是合理,赚大钱的机会越少,因为预期回报和风险调整的状态,对于同时拥有同样信息的任何人来说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美国股所以难做,一是因为市场的合理化十分彻底。任何企业都只做赚钱生意,此外的事则利用企业外部资源,资本效益被提高到极限。而且,即使同一行业,各个企业也拼死拼活打造自己的商业模式。在日本,做到这个程度的企业肯定赢到最后。然而在美国则是理所当然的常事,只看图像资料和听经营者介绍,很难判断企业的优势。每个企业都各有其成功的原因。其中高出一头的企业在任何人眼里都出类拔萃。结果,各基金挑选组合的股票品种相差无几。即使偶尔有手段不凡的经理,也很快就被仿效,致使其独创性战略的优势被打压下去。因此就更需要投资智慧。
Cryogenesis公司是一九八四年创立的投机企业。如今从业人员约三百五十人,在纽约股市上市。位于亚特兰大郊区的总公司除了管理部门还拥有培训中心和研究所。培训中心由作为核心部分的实验室及所属十多个工作部组成,研究所从医学到农业汇聚着各个领域的研究人员和工程师。此外,该公司的咨询委员会的成员不但来自美国各地,来自欧洲澳洲的著名医师和专家也比比皆是。
这家公司的情况,是我几年前调查由希去美国做移植手术的可能性时偶然得知的。本来是人体部件制作工厂,可以说类似器官移植社会的便利店。在美国各地有代理人,从心脏死和脑死之人身上采购血管、阿基里斯腱和软骨等人体部件。再由公司的技术人员和医师小组加工,配送到各地的医院。大概拥有加工和保存液方面的专利。当时只觉得这个买卖很有意思,没怎么放在心上。
时至今年,在意想不到的场合听得了这家公司的名字。那是和几个同行喝酒的时候。负责国内中小股票的经理谈起买进自家股票品种组合表中的系统工程公司股票的事。说那家公司从事组建Cryogenesis公司的网络系统。而我并没有把人体部件制作工厂和系统工程公司一下子联系起来。不说别的,在日本由于法律限制很严,不大可能像美国那样从事人体部件的加工和销售。但由于心有所觉,便通过当地的证券分析员多少做了调查。
结果有个意外发现。原来Cryogenesis公司要在日本做的并非人体部件的销售。看情形他们已把虚拟婴儿纳入射程,准备以世界规模展开受精卵基因诊断活动。
在美国,据说每年已有相当数量的体外受精婴儿出生。整个地球上恐怕已超过一百万。这一数字将来有增无减。大概由于环境荷尔蒙或心理压力的关系,以传统性行为无法受孕的夫妇日益增加。日本虽然不过一万几千之数,但通过被称为IVF的体外受精和胚胎移植出生的婴儿每年仍不断增加。
作为不孕症治疗方法,几乎所有接受IVF的夫妇都要作为选项接受婴儿出生前检查。因为有别于通过母体血清进行的Triple—marker(1)检查和羊水诊断,准确说来应称为着床前诊断。目的在于通过从体外受精培养的胚胎中采细胞提取信息,然后只选择遗传方面没有异常的胚胎送回母体来预防严重遗传病症的发生。Cryogenesis公司准备在日本进行的是和体外受精相结合的基因诊断。其业务模式大体是这样的:
首先一点,体外受精本身同现在一般性不孕治疗并无不同。使用荷尔蒙制剂诱发排卵,尽可能多从卵巢取出卵子,使之受精加以培养,当其四~八成成为受精卵的时候采一个细胞出来。之后复制所采细胞,制作解读用的样品。样品从签订特许合同的世界各地医院空运到美国的公司总部,在那里使用DNA②切片提取细胞的遗传信息用电脑加以分析,分析结果经由因特网发往各家医院。前面说的系统工程公司在这里开始参与。因为必须在各医院和Cryogenesis公司之间组建信息网,将解读完毕的遗传信息化为数据库进行管理的务实性作业也必须开始。诊断结果出来之前,胚胎将在各医院冷冻保存。只有接受有无遗传异常检查的优良胚胎才被解冻并移人子宫。
①先天性愚型筛查(唐氏综合征的抽血筛查)。②脱氧核糖核酸,构成生物遗传因子(基因)的高分子化合物。
“傻气!”沙织说,“费那么多周折,总之不就是选择基因吗?”
“算是吧。”
“选择基因和培养成什么样的孩子,我想是完全不同的问题,不对?”
“啊,对的。”
“那么’虽说对胚胎的选择不应指责,但毕竟不是明智夫妇做的事,我认为。”
“是吗?”
“大学时代打工做过家庭教师。对方是个高中生男孩儿,父亲是医生,总想让儿子上医学院。”
“常有的事。”
“嗯’常有的事。但任务比让恐怖分子改邪归正还难。”
“泛進成灾的比喻。”
“那家的母亲每星期都买盆栽植物回来。铁线蕨啦秋海棠啦香雪兰啦……”
“具体颜色和形状浮现不出。”.
“反正是茎上有很多叶片的。”
“明白了。”
“那种赏叶植物买很多回来,放在客厅和门厅等处。”
“喜欢植物。”
“是不是呢?”她歪起脑袋,“买回也不照料,一两个星期就全都枯萎了。枯萎了又买新的回来。这样的母亲培养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大体想像得出吧?”
“大体。”
她眯细眼睛紧紧盯视我。
“你的想像,我想应该是不错的。”她说,“所以作为我,较之什么遗传信息,在心情上更愿意支持这样的见解一一父母的为人和生活态度对孩子的影响要大得多。”
“你的意思是:有闲工夫做什么基因诊断,还不如好好照料买回的植物?”
“然后好好做晚饭。”
“你会成为好母亲。”
“谢谢!”
向波佐间谈起Cryogenesis的事,纯粹出于心血来潮,可以说是话碰话碰上的。
“准人壁垒低,容易被模仿的电子业必然减速一一这早就看出来了。”我在电话中说,“相比之下,生物工程则是不易进入的领域。我还认定伴随限制放宽同基础设施趋于完善的工T相结合的商业模式将是下一个目标。而Cryogenesis同这一模式正相吻合,所以今春把它纳入了股票品种之中。”
“赚了?”
“算是吧。靠电脑业赚钱的时代结束了,几乎所有的基金经理都这么认为,下一个是生物工程.实际上克隆羊羔诞生的时候,向罗斯林研究所投资的公司的股票也急剧上扬。但还没有把生殖技术和基因技术作为具体商业模式理解和评价。一来因为过于专门了,难以勾勒企业形象,二来如果从投资到取得回报的时间过长,投资家们就要失去耐心,以致他们犹豫不决。”
“你比他们看远一步。”
“碰巧。”
“那么?”
“那次恐怖袭击过后,股票进一步上涨.在其他企业统统下跌当中,多少有些反常。现在还在涨。”
“可喜可贺。”
“到底还是值得高兴的吧。”
“听你声音抑郁,怕是我神经过敏。”
“Cryogenesis的股票我想出手。”我一口气说出,“不愿意留在手上。”
“可有什么问题?”
“不,我想没有问题,至少Cryogenesis公司……假如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我对他们要干的事看不顺眼。”
“指基因诊断?”
“一切的一切。Cryogenesis这样的公司的存在本身也好,他们要干的事也好,向那里投资的自己也好,统统……”
他对着听筒惬意地笑道:“上次也说了吧,你是世界上最讲伦理的基金经理。自己也想承认了?”
我充耳不闻地继续说下去:“说基因诊断,听起来固然好听,但实质上是把人商品化——把可能出生的小孩儿做成商品目录,问你想要哪个。”
“跳跃性未免太大了吧?”
“在自然排卵的情况下,一个周期排出的卵子原则上只有一个。但用荷尔蒙诱发排卵,好像可以得到十个左右。如果从这些卵子里通过人工授精制作胚胎,那么可以就十个胚胎遗传信息加以研究。就是说把十个胚胎排列出来,从中挑选最适合作自己孩子的。”
在讨论将其股票纳入股票品种的公司内部会议开始之前,我们对那家公司进行了彻底调查。首先进行有关体外受精等生殖产业和基因产业的产业调查.把握大致的历史背景,摸清市场规模、销售业绩、企业参与状况等等,同时根据限制放宽和成本战略等等进行前景预测。另一方面,把可能和这家公司有关的业种列出一览表。例如,就生殖工程来说,同保安系统和软件等很多领域关联密切。生殖产业情况如何呢?可能同什么样的企业相结合呢?制作尽可能明确的商业模式——把这些分给同事,让他们调查。
我对一位从事通过体外受精进行不孕治疗的医师成功地进行了采访。是个四十几岁男子,一边在医科大学执教,一边在负责出生前检查的国内风险企业当顾问。
“依他的说法,女性卵巢中的未成熟卵在她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形成了。能实际使用的只是其中极小极小一部分,闭经前的女性仍有数万个有生命力的卵子剩余下来。如果使之体外受精,那么至少可以得到数百个新胚胎。也就是说,可以从数百个遗传信息中选择自己中意的孩子。”
“果然。”
“选项扩展到这个地步,那么排除具有致病基因的胚胎这一消极选择同选择具体中意基因的胚胎这一积极选择的区别就不存在了,实质上同DesignerChild(设计好的婴儿)无异。几乎所有的癌都可以发现突然变异的基因。假如可以事先检查变异并将其除掉,那么往下想要孩子的父母势必打算在受精卵阶段接受基因诊断。这对于在孩子越来越少的情况下经营医院的产妇科医生们来说,新的检查技术就成了正中下怀的卖点。这不限于疾患,暴力基因、引发凶杀犯罪的基因、具有容易成为恐怖分子资质的基因……”
“喂喂!”
“不,不是开玩笑,现实中已到了那一步。人就是要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如果想找到恐怖分子基因,肯定能够找到。这样一来,不良分子都将在基因层面予以排除。”
话语停顿时,电话另一端全无声息。
“喂喂。”
“啊,对不起,”波佐间掩饰似的应道,“发了一下呆。”
“话无聊了吧?”
“哪里哪里。”
“反正过几天爬山去好了。今天本打算商量这个来着。”
“想去啊。”
“计划差不多出来了。”我介绍大致的线路,“坐电车过去。开车累。下山地点和登山口是同一个地方。”
“卷入交通堵塞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波佐间间接道。
“进山前的行李够麻烦的。”
“行李怎么都得扛着。”
“往下只剩调整日期了。”
“你怕也够忙的吧?”他问。
“总有办法可想。”
“用传真传过来可好?”波佐间以收场的语气说,“传登山计划嘛。我也得根据工作日程调整。”
“好好,两三天内传过去。”
他最后道声谢谢,一下子挂断电话。放下听筒后,我觉得好像忘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