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31:15:58
小溪在长满苔藓、盛开野花的青草地上蜿蜒流过。克里斯跪在地上,猛地把脸扎入水中。他抬起头的时候,呛得咳起来,嘴里喷着水花。他看了看马雷克,见他蹲在身边,怔怔地凝望着空中。
“我受够了,”克里斯说,“真的受够了。”
“我可想而知。”
“我可能会被杀死,”克里斯说,“难道这算是一种消遣吗?你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叫小鸡骑马游戏。那些人都发疯了。”他又把头浸入水中。
“克里斯。”
“我讨厌呕吐。讨厌。”
“克里斯。”
“什么事?现在又有什么事?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样盔甲会生锈的?我才不管呢,安德烈。”
“不是的,”马雷克说道,“我想对你说的是,你的毛毡内衣遇上水会膨胀,到时铠甲很难脱下来。”
“是吗?我才不在乎呢。见习骑士会来帮我脱的。”克里斯一屁股坐到苔藓地上,咳嗽起来。“天哪,怎么去不掉那股异味呢?我得洗个澡什么的。”
马雷克坐到他身旁,什么也没说。他由着他去放松放松。克里斯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在抖个不停。他心想,最好让他都宣泄出来。
在他们下面的场地上,身穿褐紫和灰色两色服装的弓箭手正在操练。他们对附近演武场上那激动人心的场面无动于衷,耐心地瞄靶放箭,后退,再射箭。这场面正如古代文献所记载的:英格兰的弓箭手纪律严明,每日坚持操练。
“那些人代表的是新兴军事力量,”马雷克说道,“如今战场上的胜负是由他们决定的。注意看看他们。”
克里斯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你是在开玩笑。”他说道。
现在,那些弓箭手的位置离开圆形靶子有两百多码,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长。离得这么远,那些靶子显得很小,然而他们却信心十足地张弓搭箭,射向空中。他们真的认真吗?”
霎时间天空出现一阵呼啸而过的箭雨。箭射中了靶子,或者就落在靶子附近,倒插在草地上。
“不是在开玩笑。”克里斯说。
紧接着,又一阵齐射的箭雨密密麻麻地飞过天空。一阵接着一阵。
马雷克在暗暗计算。每次齐射的间隔时间是三秒钟。他心想,原来这是真的:英格兰的弓箭手的确能够每分钟射二十次箭。此时靶子已成了刺猬。
“冲锋的骑士是招架不住这种攻击的。”马雷克说,“骑手会被射死,马也会被射死。这就是英格兰骑士为什么要下马作战的原因。法国人依然沿袭传统的方式冲锋陷阵,可是他们还没有接近英格兰人,就被成批成批地射杀了。克雷西战役中有四千名骑士战死疆场,普瓦捷战役中阵亡人数更多。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些数字是够相当大的。”
“法国人为什么不改变战术呢?难道他们看不出情况在发生变化吗?”
“他们看出来了,但改变意味着一整套生活方式的结束——实际上,是整个文化的结束。”马雷克说道,“骑士都是贵族;他们的生活方式太昂贵了,平民是受用不起的。一名骑士必须购置盔甲和至少三匹战马,还必须养活一群见习骑士和助手。迄今为止,这些贵族骑士一直是战争中的决定因素。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他指了指练兵场上的弓箭手。“那些人都是平民。他们靠协作和纪律取胜。这里面没有个人英雄主义。他们拿钱,打仗。他们代表着战争的未来——这是一支吃军饷、守纪律、无个性的军队。骑士时代已经穷途末路了。”
“马上比武大会除外。”克里斯阴郁地说。
“说得很对。即便在演武场上,在锁子甲外面披挂着的那些盔甲,其实都是用于防箭的。箭会射穿没有盔甲保护的人,会穿透锁子甲,因此骑士们需要盔甲,马匹也需要护甲,而碰上如此密集的齐射,”马雷克手指着雨点般呼啸而过的箭,耸了耸肩,“就完了。”
克里斯回头看了看演武场,接着说道“唔,是该到时候了!”
马雷克调过头,看见五个穿号衣的见习骑士朝他们走来,其中还有两名身穿红黑两色无袖铠甲罩袍的卫兵。“我总算要脱掉这身该死的甲胄了。”
那批人走近时,克里斯和马雷克站了起来。
一名士兵说:“你们违反了比武规则,使勇敢的居伊·马勒冈骑士蒙受了耻辱,使奥利弗勋爵的威望蒙受了耻辱。你们被拘捕了,跟我们走一趟。
“等一等,”克里斯急忙说,“我们让他蒙受了耻辱?”
“跟我们走吧。”
“等一等。”克里斯说。
那士兵狠狠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推着他往前走。马雷克跟在他身旁一齐走去。他们在卫兵的团团包围之下走向城堡。
凯特仍在演武场上寻找克里斯和安德烈。起先,她想到演武场外的帐篷里去找找,可是那些地方只有男人,只有骑士、见习骑士和扈从,她决定不贸然行事。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暴力,她始终有一种危险感。这个世界上几乎都是年轻人;那些昂首阔步于演武场上的骑士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那些扈从只有十几岁。她穿的是普通人服装,显然不是贵族成员。她觉得假如她被人拖走遭受强暴,是不会有人给以多少关注的。
此刻尽管是中午时分,她发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好像是在纽黑文夜间出门时那样:她总是随着一群人活动,尽量避免落单;她看见成群结伙的男人,总是绕着走,远远避开他们。
她走在露天看台的后面,听见一对骑士交手时观众的欢呼声。她朝左边的帐篷区望去,根本不见马雷克或克里斯的踪影。可是他们几分钟前才离开演武场。他们在这顶帐篷里吗?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她没听见耳机里有一丁点儿声音;她估摸,那是因为马雷克和克里斯戴了头盔,阻断了信号传输,不过现在他们肯定已摘下了头盔。
接着她看见了他们:就在山坡下不远处,坐在一条弯弯的小溪旁。
她朝山坡下走去。她的假发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弄得头上发痒。也许她可以去掉假发,把头发塞进帽子里。要么她就把头发剪短一些,即使不戴帽子,别人也可能以为她是个青年男子。
当一阵子男人也许挺有意思,她心想。
她正在琢磨上什么地方去弄一把剪刀,忽然看见有几个士兵朝马雷克走去。她放慢了脚步。耳机里依旧悄然无声。她知道离得这么近,应该听见点什么。
是不是耳机关了?她轻轻敲了敲耳朵。
顿时,她听见克里斯说:“我们让他蒙受了耻辱?”接着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她看见那些士兵推推搡搡地把克里斯带向城堡,马雷克走在他身旁。
凯特等了片刻,然后跟了上去。
加德堡镇万人空巷,店铺和临街店面都打了烊。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回音在荡漾。所有的人都去观看马上比武了。这样一来,她跟踪马雷克、克里斯和那些当兵的就更不容易了。她不得不远远落在后面,等到他们走出一条街,她才能跟上去,以近似小跑的速度赶上去,等再次看见他们的身影,她又闪进拐角藏匿。
她知道自己的形迹可疑。好在周围没人看见。她看见高处一扇窗户里坐着一个老妪,正在阳光下闭目养神,可她根本没朝下看,没准她睡着了。
她来到城堡前的开阔地。这里同样空无一人。马上的骑士,模拟的角斗,飘扬的旌旗,统统都不见了。士兵们过了吊桥。她跟了上去,听见城墙那一边的赛场上一阵哄叫。守桥卫兵转过身,朝防御土墙上的士兵大喊起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墙头上的士兵能看见下面的赛场,他们高声作答。这一问一答中夹杂着不少脏话,显然他们都押了赌注。
在这一片激动不安的气氛中,她走过吊桥,进入了城堡。
她站在被称为堡场的小庭院里,看见木桩上拴了几匹马,没有人看管。堡场里内没有士兵,他们都上防御土墙看比武去了。
她四下环顾,寻找马雷克和克里斯,但没有发现他们。她不知该怎么办,便穿过那道通往大厅的门。她听见左边的旋式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沿楼梯拾级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是那脚步声却消失了。
他们肯定是往下了,没有往上。
她迅速顺原路返回。楼梯向下旋绕,最后通到一个低矮的石甬道。甬道里很潮湿,散发着霉味,它的一侧是一排单人牢房。牢房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在走廊拐弯的地方,传来说话的回音和金属的铿锵声。
她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她知道头顶上方肯定是大厅。几个星期前,她曾十分认真地实地勘查过城堡遗迹,凭借这一记忆,她力图在脑海里重现这个地方。她记忆中没有这条甬道。也许它几个世纪前就坍塌了。
又是哐啷的金属声,然后是回荡的笑声。
接着便是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们正朝她这边走来。
马雷克一屁股坐在潮湿的烂稻草上,那稻草滑溜溜的,发出霉臭气。克里斯在烂糊糊的稻草上一滑,跌倒在马雷克身边。牢房门哐的一声关上了。他们位于走廊的尽头,三面都是牢房。
透过铁栅,马雷克看见卫兵边走边笑,渐渐离去。其中一人说:“嗨,保罗,你想上哪儿去?你留在这儿看住他们。”
“为什么?他们现在是插翅难逃。我想去看比武。”
“轮到你当班。奥利弗想把他们看管起来。”
接着是一阵推脱和诅咒。又是一阵笑声,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卫兵走回来,透过铁栅看着他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满脸的不高兴。由于他们的缘故,他看不着比武了。他朝他们牢房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走到不远处一张板凳上坐下。
马雷克看不见他了,但是能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
看样子他在剔牙。
马雷克走到铁栅前,想看看其他牢房的情况。
右边那间牢房情况他无法看见,但他看见正对面牢房里有个人影靠在墙上,坐在黑暗中。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那人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