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受雇在联桥夫人家里的那段时间,实在是可以增长学识的。这个大宅院对于珍妮根本就是一个学校,不但完全可以使她增长服装上和礼仪上的见识,并且足以使她形成一种人生哲学。原来联桥夫人和她的丈夫讲礼仪之足,是无以复加的,讲设备之善,便是风雅的代表,至于待客,宴会,以至形形色一色的社一交一活动,那简直就是好礼貌的化身了。联桥夫人经常谈及自己的一性一情,总用一句警句阐明她的人生哲学。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啊,我的亲一爱一人儿。你若是要获得什么,就必须奋斗着去得到它。”
“假如有可以帮助你的资源而不知道利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我看来就是傻。”(这是她在薄施胭脂的时候说的。)“大多数的人是天生就笨。这样的人只配做他们所能做的事。缺乏风雅是我所鄙视的,这是天下最大的罪恶。”
这些经验谈,绝大部分不是对珍妮直接传授的。珍妮虽然从不经意间听来,她那幽静而沉思的心却觉得这些话确实有道理。这一些话就像种子一样,在良好的土地上扎根而发芽。她开始获得一种地位和权力的些许概念。这种东西或许不是为她而有的,可是世界上当真有这种东西,并且一个人只要运气好,就可改善他的处境。如果别人知道她的历史!还 有谁肯跟她结婚呢?她的这个孩子叫她怎么办呢?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这是一个超越一切而摆脱不开的既快乐又恐惧的题目,她只希望能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替她做点什么!
那第一个冬天,事情是十分顺利的。由于计划得当,孩子们都有衣裳穿,都能进学校,房租也不拖欠,家具店的帐款也能每月付清。有一次,好像这种家庭生活有些困难继续下去了,那是当葛哈德写信来说要回家过圣诞节的时候。他信上说,到圣诞节工厂要休息几天。他自然希望到克利夫兰来看看新的家庭生活究竟如何。
葛婆子如果不担心闹出事来,她是全心全意欢迎丈夫回家的。珍妮得到消息,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一会,葛婆子又跟巴斯商量,巴斯的意思是叫她们不要担心。
“别担心,”他说,“他不会如何的。如果他要闹,我来同他理论。”等到葛哈德回来,本来就不能平安无事,但还 不至像葛婆子所害怕的那么糟糕。他是下午到家的,巴斯,珍妮,和乔其都还 没回来。两个较小的孩子都到火车站去接父亲。他进门的时候,葛婆子很亲一热地迎候他,可是她心里很紧张,知道那不可避免的发现马上就要来的。事实上,她确实也瞒不了好久。葛哈德到家才几分钟,就去开开前面的卧室,一床一上铺的白色褥垫上,有个可一爱一的孩子睡在那里。他当然马上知道她是谁,可是假装不知道的样子。
“那是准的孩子?”他问道。“是珍妮的,”葛婆子心虚地回答。“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来了不长时间,”她慌张地回说。“我猜她也在这里吧,”他不愿提起她的名字,带着轻蔑的语气说。这桩事情是他早已估计到了。“她现在一家人家干活,”葛婆子用一种央告的声调说,“她现在不错了。她没有地方可去。你饶了她吧。”葛哈德自从离家之后,在思想上忽然逐渐开朗起来。
在他那宗教的冥想中,他有时发生过某种不可言表的思想和情感。他祷告的时候,曾经对上帝承认自己原来不该对女儿那样态度。可是他仍旧不能决定将来该怎样对待女儿。她终究是犯过一桩大罪,这个观念是他无法忘掉的。
那天晚上珍妮回家,父女的会见是不可避免的。葛哈德明明看见她进来,却假装专心看报的样子。葛婆子虽然已经求告他要理珍妮,却还 怕他的言语行为要叫珍妮不好受。
“现在她来了,”她向他坐着的前房门口说,可是他不肯抬头。“你终究得和她说话呀,”这是房门未开以前她的最后的央告,但是他没有回答。珍妮进来时,她的母亲小声说,“他在前房呢。”
珍妮脸色发白,把拇指放在嘴唇上,踌躇不定地站着,不知道怎样应付这个局面才好。
“他看到了吗?”珍妮说了这句就住口,因为她从母亲的脸色上和点头的表情上,已经看出父亲见过孩子的意思来了。“你进去吧,”葛婆子说,“没事。他不会说什么的。”珍妮终于走到门口,见她父亲眉头紧皱显出非常严肃的神情,却像并没有恶意,所以犹豫了一会就进去了。“爸爸,”她想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说,就只叫了这一声。
葛哈德抬起头,他那灰褐色的眼睛深藏在浓茶色的睫一毛一底下,射一出锋利的光。他一看见女儿,心就硬不起来,可是他有那副自己设置的决心的盔甲做防卫,并不显出一点喜悦的神情,那是他那传统的道德观念跟天然的同情心和一爱一心在里面斗争,但是传统的观念暂时取得了胜利,这是多数人照例如此的。
“唔,”他应道。“你肯原谅我吗,爸爸?”“我原谅你了,”他严肃地回说。
她等待了一会儿,这才上前一步,他的想法是他心里明白的。
“行了,”她的嘴唇才碰着他的花白的脸颊,他就把她轻轻地推开。
这是一次冷酷的相会。珍妮经历了这次难堪的刑罚,走进厨房,抬眼看她正在等候的母亲,尝试着装出报告经过良好的表情,可是终被感情征服了。
“他同你和好了吗?”她的母亲正要询问她,可是话还 没讲完,她的女儿就已经倒在厨房桌旁的一张椅子上,伏一在桌上呜呜咽咽的低声哭泣起来了。
“好了,好了,”葛婆子说,“行了,别哭了。他对你说什么?”珍妮过了许久才回得出话来。她的母亲尽力要把这回事情看得很轻松。
“我看倒没有什么,”她说,“他这一性一子就会过去的。他的脾气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