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拉格克维斯特·苦闷》
苦闷,苦闷是我的遗产,
我的喉咙的伤口,
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
如今那布满泡沫的天空凝结
在夜的粗糙的手里;
如今那森林
和坚硬的高地
荒凉地升起,倚着
那低矮的苍穹。
一切是多么艰难,
多么僵化、阴郁和沉寂!
在这遮暗的空间我到处摸索
感到手指碰上悬崖那锐利的边缘
我划破向上伸出的双手
在冰冻的残云上, 直到它们淌血。
哦,我扯掉手指上的指甲,
我划破极度疼痛的双手
在高地和遮暗了的森林上,
在天空的黑铁上,
在寒冷的土地上!
苦闷, 苦闷是我的遗产,
我的喉咙的伤口,
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
(北岛 译)
一九一六年,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浓重地笼罩欧洲的年代,帕尔·拉格克维斯特出版了他的诗集《苦闷》,这一首诗正是这本诗集的标题之作。那硝烟弥漫的战火,那黑色的火舌,一直舔进他的那颗敏感的心。于是在心的土壤上,生长出了苦闷的枝杈,枝杈垂下紫色的果实,一颗颗向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说着: “苦闷,苦闷是我的遗产, /我的喉咙的伤口, /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这正是诗人个人所经历的危机感和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灾难性气氛的真实写照。
苦闷,是人的情绪的一种深度反应,它看不见,来无影,去无踪。当人产生这种心绪,往往难以名状。诗人却偏以“苦闷”为题,为自己设置了抒情的难题。为了说清楚这种积蓄在心头的情绪,诗的第一节中,诗人将“苦闷”分解成多种较具体可感的意象,力图使读者像闻到玫瑰花那样的感知。在诗中,“苦闷”不再抽象,而是“遗产”、“伤口”和“叫喊”。在这三个意象中,都蕴藏着深刻的内涵。说苦闷是“遗产”,是因为人类在长长的跋涉途中,时时会为处境感到困惑,所以苦闷是常新于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说苦闷是“伤口”,是因为此诗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 人类在这场罪恶的战争中流血呻吟,所以才有“苦闷”这伤口。说苦闷是“叫喊”,是因为诗人的这种苦闷不独是个人的, 而是产生于广阔的大地上,是一种广阔的苦闷,诗人在这里将苦闷写成是“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他是期冀并自信这呼喊一定能在远方响起空朦的回声。诗人对“苦闷”的渲染和刻划并不满足于此, 紧接着,他为苦闷这一心态的产生提出了背景,使得“苦闷”这一情绪的抒情避免了陷于苍白和空洞的无病呻吟。在提供背景时,诗人注意到诗这一形式的审美规范,以简约的笔墨推出一幅带有象征意味的画面:“布满泡沫的天空凝结/在夜的粗糙的手里”,森林和高地是“荒凉的”, “倚着/那低矮的苍穹”。阴冷、僵化、荒芜,弥漫着一次大战的灾难性气氛。
诗人在紧接着的诗的第二节中,对“苦闷”进行了进一步的刻划,他以行动对“苦闷”作出了剧烈的反应,他用自己的手“在这遮暗的空间”——即第一节诗中已经为读者提供的那一个背景——“到处摸索”,他摸到了“悬崖那锐利的边缘”,摸到了“高地” “遮暗了的森林”、 “天空的黑铁”和“寒冷的土地”……。这和中国现代诗人戴望舒的《我用我残损的手掌》一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后者问世要比《苦闷》一诗晚了近三十年。从常理上说,手并不可能摸到天空,摸到整座森林,该诗的这种表达已经含有超现实主义的成份。当诗人写他的手在“冰凉的残云上” “滴血”,在摸到土地、天空、森林时,双手“极度疼痛”,实际上也暗示出那个遮暗的空间也在“滴血”,也是“极度疼痛”,显然,诗的主要倾向依然是企求接近残酷的现实。
许是诗人的苦闷太强烈了, 以致在诗的第三节,也就是最后一节中,他再一次重复诗一开始就呈现的关于“苦闷”的三个意象,起到了强调和加强读者印象的作用。透过诗行,我们看到的是一颗饱尝忧患而破碎的心灵。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