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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编辑一份农业报的》原文_作者:马克·吐温

发布时间:2023-07-24 19: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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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非想当然地就担任了一份农业报纸的临时编辑工作,正如一个长期居住在陆地上的人驾驶船只那样,并不是毫无顾忌的。但是我当时的处境十分窘迫,因此挣得薪水才是我追求的目标。这份报纸的常任编辑要外出休假,我欣然地接受了他所提出的条件,代理他的职务。

又有工作了,心里觉得非常适意,我以不知辛劳的兴致,扎扎实实地整整干了一个星期。后来稿件付诸刊印,我怀着急迫的心情等待了一天,急于想看看我写的文章是否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临近傍晚,当我离开编辑室时,楼梯底下有一群大人和孩子以一致的动作向旁边躲闪,给我让出路来,我听见他们当中有一两个人说:“就是他!”这桩小事自然使我很高兴。第二天清晨,我又发现类似的一群人在楼梯底下,另外还有些人,东一对西一个地在街上和街道对面到处站着,颇感兴趣地注视着我。当我走近的时候,那群人就分开向后退,我还听见一个人说,“你瞧他那双眼睛!”我假装没有发觉出我所引起的注意,可是内心却很得意,还准备写信给我的姑母讲述这种情形。我走上那一道短短的楼梯,临近门口时,听见一片兴高采烈的声音和爽朗的哈哈笑声。我推开门扉,一眼瞥见两个乡下派头的青年人;他们看见我时,脸色苍白,显出恐惧的样子,接着他们两人便砰地一声由窗口向里冲了出去,我感到有些诧异。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位飘着白发长须、面容文雅,但颇为严肃的老者走了进来,我请他就座。他坐了下来,似乎心中有事。他把帽子取下来,放在地板上,然后从帽子里取出一条红绸手巾和一份我们的报纸。

他把报纸放在膝盖上,一面用手巾擦拭着眼镜,一面说道:“你就是那位新来的编辑吗?”

我说是的。

“你从前编过农业报吗?”

“没有,”我说,“这是我初次尝试这工作0”

“兴许是有这么回事。你对农业有过什么实际经验吗?”

“没有,可以确信是没有。”

“我的直觉也使我看出了这一点,”这位老者说着,一面戴上眼镜,然后以严峻的神情从镜框上面望着我,同时把那份报纸折叠成便于携带的形式。“我想把我发生那种直觉的那一段念给你听听。就是这篇社论。你听着,看这是不是你写的……。”

“‘萝卜不应当用手摘,以免其遭受损害。最好叫一个小孩子爬上去,叫他将树摇一摇。’”

“喏,你感觉怎么样?我看这确实是你写的吧?”

“感觉怎么样?嗨,我觉得这很好呀。我认为这话说的很在理啊。我相信单单只在这个城市的附近,每年就要因为在半熟的时候去摘萝卜而就要糟蹋无数万担;假如大家叫小孩子爬上去摇萝卜树的话……”

“摇你奶奶的!萝卜不是长在树上的啊!”

“啊,不是那么长的,不是的吗?哎,谁说萝卜长在树上呢?我那句话只是个比喻的说法,完全是比喻性的说法。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我的意思是叫小孩子上去摇萝卜的藤呀。”

于是这位老人站起来,把他的那份报纸撕得粉碎,还用脚踩了一阵;他用手杖打破了几件东西,说我还不如一条牛知道得多;然后他就扬长而去,砰的一声将门带上了。总而言之,我认为他的举动使我觉得他对这些事情有所不满。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对什么事情不称心,所以我对他也就无能为力了。

没过多久,一个个子很高,面如死灰、形同枯槁的家伙,几绺长发披垂在肩上,坑坑洼洼的面容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短胡子,似乎有一个星期没有刮过。他霎时冲进门来,屹立不动,手指放在嘴唇上,将脑袋和身子躬下去,作出一副静听的姿态。

他侧身亲听,可仍旧没有声音。于是他将门紧锁住,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向我走来,走到离我勉强可以交谈的地方便站住,以极其浓厚的兴趣将我的面孔打量了一番后,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说道:

“您瞧,这是您写的吧。请您念给我听……快点!帮我解脱痛苦吧。我很难受。”

我念出了下面的文章,当那些词句从我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看得出果然产生了一种解脱痛苦的作用,看得出他那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脸上焦躁不安地神情也烟消云散了,安静和舒适的表情悄悄地掠过他的眉宇,就像柔和的月光照在凄凉的景物上面一般:

瓜努,是一种很好的鸟,可是饲养时必须倍加小心。引进产地的时期不宜在6月以前或9月以后。冬天应该把它养在温暖的场所,以便它能孵化雏鸟。

我们今年的谷物收成显然会推迟的,所以农民最好在7月里开始把玉米秆插上,同时将荞麦饼种下,而不宜迟到8月间才种。

再说下南瓜吧。这种浆果是新英格兰内地居民最喜欢吃的食物,他们觉得拿它制果子饼要比醋栗子强,同时也认为拿它喂牛要比复盆子好,因为它比较容易饱肚子,而且牛也爱吃。除了葫芦和一两种瓠瓜的变种之外,南瓜是柑橘科中惟一能在北方大量种植的蔬菜。但是把它和灌木一同种在前院里的那种老办法现在越来越不时兴了,因为一般人认为靠南瓜树来遮阴是毫无成效的事情。

现在天气开始转暖了,公鹅也已开始产卵……

这位倾听者神情激动地连忙向我跑过来,和我握手,他说:

“好了,好了……这样就够了。现在我知道我没有什么毛病,因为你念的正和我念的一样,字字相同。可是,先生,当今天清晨我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虽然我的那些朋友把我看管得很严,可我从不相信自己疯了!可现在我相信我确实是疯了;于是我大吼一声,那声音几英里以外都清晰可辨,接着我还想冲出去杀人……。因为,你知道吗,我明白迟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不如趁早开始。为了能证明我自己确实发疯了,我把你那篇文章当中的一段又念了一遍,然后我便把自己的房子付诸一炬,动手干起来。我已经将几个人打成了残废,另外还把一个家伙弄到了树上,这样等我要干他的时候,就可以把他弄下来。可是我走过这儿的时候,还是觉得要到里面来拜访一下,把事情彻底弄清楚为好。现在确实是弄清楚了,我告诉你,刚才被我弄上树的那个家伙真是运气好。要不然我回去的时候准会杀死他的。再见吧,先生,再见,你为我心里卸去了一副重担。我的理智居然抵御住了你的一篇农业文章对我的影响,我知道现在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再使我的心理反常了。再见,先生。”

这个人为了使他自己开心而把别人打成了残废,还放火烧了房子。这两件事,颇使我于心不安,因为我不免感到自己间接地与这些举动有些模模糊糊的关系。可是这种思绪很快就被撵走了,因为正式的编辑走进来了!(我心里想,你假如听从我的劝告,去了埃及的话,那我还可以有一番大的作为;可是你偏不到那儿去,现在就回来了。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的。)

编辑先生看起来显得很懊恼、惶惑、垂头丧气。

他对那个老暴徒和那两个年轻的农民所捣毁的东西查看了一番,然后说道:“这真是一桩很可悲的事情……非常可悲的事情。胶水瓶子打破了,还有六块玻璃,还有一只痰盂和两只蜡烛台。可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报纸的名誉受到了损失……恐怕会是永久的损失。当然,这家报纸从来没有像这样受过欢迎,也从来没有销售过这么多份数,从来没有这么声名大作;可是我们难道希望靠毫无理智的行为来出名,靠神经病来拓展业务吗?朋友,我给你说老实话,外面街上站满了人,还有许多人跨坐在栅栏上,大家都在等着要瞧你一眼,因为他们都认为你是个疯子。他们看了你写的那些文章之后,当然也就不免会产生这种想法。你写的那些大作简直就是新闻界的耻辱。嗨,你怎么居然会异想天开,认为自己可以编辑这种性质的报纸呢?你似乎连农业上的一点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你提到犁沟和犁耙,就把它们当成同一种东西;你还说什么牛换羽毛的季节;还劝人驯养鸡貂,因为它好玩,又极擅长捉耗子!你说什么给蛤蜊奏乐就可以使它规规矩矩呆着不动,真是废话……完全就是废话。什么也惊动不了蛤蜊的,蛤蜊总是呆着不动的。蛤蜊才不管什么音乐呢。啊,天哪,朋友!即便你把专学愚昧无知的当作终生的学业,那你毕业的时候也不会比现在得到更高的荣誉。我从来没见过类似这样的事情。你说用‘七叶果’来当作商品会越来越受欢迎,这简直是有意要诋毁这份报纸。我叫你辞去这份工作,赶快给我滚蛋。我再也不要休假了……休了假也不痛快。叫你在这代替我的职务,我当然就无法安心休假了。我会时时刻刻心如悬剑,不知你还要搞出一些什么名堂来。每次我一想到你在‘园艺设计’这一栏里讨论饲养牡蛎的问题,就禁不住火冒三丈。现在我叫你滚。无论发生任何的事情也不能让我再去休一天假了。啊!你为什么不事先早点告诉我,你对农业一窍不通呢?”

“告诉你嘛,你这根玉米秆,你这兜白菜,你这卷心菜仔子?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你这种无情无义的话。告诉你吧,我干编辑这一行已经有了十四年了,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当个编辑需要有什么知识才行。你这萝卜头!请问你,是谁给那些第二流的报纸写剧评的?嗨,还不是一批出了师的鞋匠和药房的学徒吗?他们对于演戏的知识并不见得比我的农业知识强到那里去。是谁在写书评呢?从来都是那些没有写过书的人。是谁写那些关于财政的长篇大论?正是那些对财政一窍不通的无知伙计。是谁在评论对印第安人的战争呢?正是那些连和印第安人临阵战斗的吼叫与林中的狗吠都辨别不清楚,以及从来没拿过印第安人战斧飞奔猛冲的人,或者说就是那些没有从家里人的身上拔下箭来,燃烧过营火的绅士们。是谁写文章呼吁戒酒、大声疾呼地警告纵酒之害的呢?就是那些直到进了坟墓的时候嘴里才会不带着酒气的人。是谁在编农业报纸呢?是你……你这个山药蛋?一般说来,都是那些写诗碰了壁、写淫秽小说又不成功、写噱头剧本也不行、编本地新闻也失败了的人,他们最后才退守农业这一行,借此暂时避免进入贫民收容所。你居然来教训我,还大言不惭地谈论起办报的问题来!先生,这一行我是从头到尾都精通的,我老实告诉你,一个人越是一无所知,他的名气也就越大,薪金也就拿得越多。天知道,我要不是受过教育,而是愚昧无知,不是这样小心翼翼,而是轻举妄动,那我很有可能在这个冷酷自私的世界上成了名角。我告辞了,先生。你既然这样对待我,我是十分情愿走的。可是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职责。在你所容许的范围之内,我已经履行了合同。我说过我能够使你的报纸投合各阶层的口味……这一点我已经做到了。我说过我能够使你的报纸销售数量增加到两万份;要是我能再编两个星期,那完全是可以做到的。我本可以给你找到一个农业报纸所能得到的一批最好的读者阶层……其中没有一个农民,也没有一个能辨别清楚西瓜树和桃子藤,即便要了他的命也弄不清楚。我们这次的决裂,受损失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这株大黄梗!再见吧。”

于是我便离开了。

一八七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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