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凌晨三点。
毕晓普的女儿病了,胃疼。她睡在沙发上。
毕晓普也病了,发冷出汗,感冒。他睡不着。在床上,他听到外间间或发出呻吟。凯蒂十五岁,每年都和他一起过夏天。
外面街上,有人在死命猛踩摩托车。他卧室的朝向太糟糕了。
他已经给她服了PEPTO-BISMOL①,如果她再醒来,他就准备用泰诺。他脱去贴在前胸汗湿的T恤,拿床单裹住自己。
大楼里某处的收音机在响,爵士乐队,他凭感觉知道的。勤勤恳恳的空调在隔壁吱吱嘠嘠地转。
早些时候他带她去看过医生,什么也没看出来0“你得的是肚子疼”,医生说,“吃几顿流质,如果还不好打电话给我。”凯蒂漂亮,高挑,一头黑发。
下午他们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看了一场电影,是讲狼族占领城市的恐怖片。在某些栩栩如生的场面时,她惊扑向他,胸贴在他背上。他挪开了。
他们在街上边走边聊的时候,她挎住他的胳臂,挎得那么紧(因为,他想,她有那么多时光不和他一起度过)。许多路人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最近几天,他有几次搀扶起在他前面跌到的老太太。有一位老太太坐在十字路口中央冲从她身边急匆匆绕过去的保安张牙舞爪。老太太们总是表现出旺盛的斗志。“谢谢你,年轻人。”
他四十九岁了,正在写一部十九世纪美国油画史,对此他略知一二。
不够。
一声呻吟。没出声,可是他心里感应到了。她醒了。
他起身走进来看她。她穿的红白相间的袍子卷到膝头。“我刚刚又吐了一次,”她说。
“吐了舒服些吗?”
“好一点点。”
有一次他问她某样东西(盒子?椅子?)是什么做的,她告诉他是树做的。
“想不想喝一杯牛奶?”
“我一点也喝不下,”她说,一边转过身趴着,“陪我坐会儿。”
他坐在沙发边上,揉着她的背。“想些美妙的事情,”他说。“把你的注意力从胃上转移开。想想钓鱼。想想那次你把旅馆钥匙扔到窗户外面。”有一次,在巴黎,她真的就是这么做的,从六层楼的窗户扔出去,毕晓普仿佛看到一个法国人正走下大奥古斯汀码头——脑子里嵌着一串沉甸甸的旅馆钥匙。后来他在旅馆门外的盆栽里找到了那串钥匙。
“爸爸,”她说,眼睛没看他。
“怎么?”
“你干嘛这样生活?自己一个人?”
“那我该和谁一起生活?”
“你可以找一个人嘛。你在这个年纪看上去还是很英俊的。”
“哦,那太好了。我谢谢你的恭维。”
“你不试试。”
这是,又不是事实。
“你有多重?”
“一百八十五磅。”
“你可以减一点。”
“好了,孩子,让我歇会儿。”他用手臂抹了抹额头的汗。“要喝点茶吗?”
“你死心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凯蒂,现在睡吧。想想一大摞GUCCI手袋。”
她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一边。
毕晓普走进厨房,拧亮灯。他在想喝点什么对他有作用,或者有好处——可以让他睡着?但旋即拒绝了这念头。他打开厨房间的小电视,呆呆地看了几分种,可能是一部日本怪兽片。造型粗糙的怪兽一把抓起人,满脸狐疑地吃了下去。毕晓普想起了东京。在一次轻微的地震中他和一个日本女孩睡在床上,他永远也忘不了的地板在身下塌陷的感觉,以及那女人的恐惧。忽然间他想起她的名字,美智子。“你不会飞②我吧?”他们在一起时她曾经这样问。他惊讶地弄明白“飞”的含义,在那个时代的切口里,代表“抛弃”。她在一架炭火盆上做饭,他们睡在壁橱里,纸制的滑门合上就把他们和房间的其它部分隔开。毕晓普那时在“星条旗”采编部工作。一天他收到一张传真图片,是四家(当时)女子服务社的妈妈桑搔首弄姿的合影。毕晓普配上文字“潮流女性”。那个当都市版编辑的退伍老兵把照片退回毕晓普的桌上。“我们不能这么做,”他说,“难道不羞耻吗?”
他换了个台,恰好是桃莉芭顿③在唱,“旭日旅店”④。
每个夏天的某个时候她总会问:“你为什么和我母亲分手?”
“都是因为你”,他答道。“因为你。你小的时候,太吵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前妻有一次这么告诉凯蒂离婚的理由,他在一遍遍重复,直至把这不实之词刻到大理石墓碑上。
他的前妻超乎寻常地敏感,而且节俭。
我干嘛这样生活?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星期六下午走过百老汇西街。巨大的白色画廊里关着“狗吠”艺术⑤,别走进去,否则它缠上你,跳到你怀里狂舔你的脸。还有一些则另走极端,怒吼着并呲出闪亮的牙齿。哦艺术,如果你不咬我那我也不惹你。市民游行,队伍中臃肿或骨感的脸,打扮得光鲜。一个黑孩子提着教育委员会的长号盒。一个年轻人梳着古怪的发型,杏黄色,瓦片一样披到肩膀。
毕晓普夹在人群之中,口袋里揣着三十块钱,以防要给同伴买杯喝的。
走进画廊,因为不得不这样。艺术家分四排吊了二十个超重量级拳击沙袋。每个人都被邀请给以一记重拳。人们使出浑身解数对沙袋又捶又擂。毕晓普,不能幸免,用孱弱的左手来了一拳,手很痛。
血腥的艺术家。
再次回到街上,他意外碰到一个人,后面跟着另一个人,还跟着一个女人。这是哈里,穿着柠檬色短裤,和他的英国朋友马尔克姆。
“哈里,马尔克姆。”
“教授,”哈里不无讥讽地说。(他是教授,而毕晓普不是。)哈里头发剩得不多,自从和汤姆分手后瘦了不少。马尔克姆则是毕晓普见过的最为独自兴高采烈的人。
哈里的大学刚刚聘了一位三十二岁的新校长。对此哈里愤愤不平。
“三十二!我觉得董事会不公正。”
站在马尔克姆后面的是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
“这是克里斯蒂,”马尔克姆说。“我们刚请她吃了午餐,几乎尝遍了世界上所有的点心。”
毕晓普立刻被一种为克里斯蒂做饭的欲望紧紧攫住——什锦汤或是焖砂锅。
她跟他说些有关窗户的事。
“我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偏偏在我窗下?”
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衬衫,晒得黝黑,头发乌亮——看上去象印度人,就是电视上卖Mazola牌食用油的那个。
哈里还在说那位新校长。“我说,他的论文居然是研究沐浴潮流。”
“也许他知道猎物在哪儿吧。”
冰箱里还剩了些鸭可以用来做焖砂锅。
“嗯,”他问克里斯蒂,“你饿吗?”
“我饿”。她说。
“我们刚刚才吃过,”哈里说。“你不会饿,你不可能饿。”
“我饿我饿我饿饿饿,”她说着挎起毕晓普的胳膊——难以置信,毕晓普的胳膊正伸在半空等她。
把鸭肉片放入青豆汤里的时候,克里斯蒂在厨房看电视里面的“罗宾汉传奇”,艾罗·弗莱恩和贝西·拉斯博恩⑥演的。与此同时,FM频率传出小汉克·威廉斯⑦的歌声。
“我喜欢可以拖鞋子的地方,”她说,艾罗·弗林把一头死鹿扔在宴席台上。
毕晓普一边切着西芹一边迅速瞟了她一眼,看她手里端着一杯酒的样子。有些人端着白葡萄酒很好看,有些则不然。
他在心里默记要买些Mazola牌食用油——一箱,也许。
“现在是挡泥板六十秒时间。”收音机说。
“有人和你同住吗?”克里斯蒂问。
“我女儿有时候来。夏天和圣诞节。”在汤里放入些许龙艾。“你呢?”
“和个男人。”
总会有个男人。毕晓普猛地用三羊牌中国屠夫刀剁将起来。
“他是个艺术家。”
谁不是呢?“哪一种艺术家?”
“画家。他在西雅图。他需要有雨。”
他抓起一把切好的洋葱扔进汤里,然后一听蕃茄酱。
“要做多长时间?”克里斯蒂问,“我不是在催你,只是好奇。”
“还要一个小时。”
“那我喝点伏特加。不掺水。加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毕晓普喜欢喝酒的女人。
也许她还吸烟。
“实际上我受不了艺术家,”她说。
“比如说象谁?”
“象那个把香口胶贴在肚子上的女人——”
“她现在不那么干了,再说,香口胶也不是随随便便贴的。”
“还有一个把自己的某些部分切掉,象削木头一样,我头皮都炸了。”
“这倒是。”
“是”,她晃着杯子里的冰说,“我象个乡巴佬一惊一咤的。”
她站起来向走柜子去,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Lark。
非常兴奋,毕晓普开始说话。他告诉她有一天半夜他闻到烟味,于是起身检查屋子,后来发现河那边的码头起火了,怀疑是那里传来的。他打开电视找新闻频道。就在他拨电话的时候,正好看到电视画面上李察德·威德马克⑧主演的警匪片“布洛克的最后案件”的片头字幕,他不由自主地坐下来看,喝着惯常的苏格兰威士忌,直到清晨五点。李察德·威德马克是世界上他最喜爱的男演员之一,他告诉她,因为李察德·威德马克能够传达那种,怎么说来着,反弹。你可以击倒李察德·威德马克,他说,你甚至可以一再击倒他,但你在击倒李察德·威德马克的时候心里最好明白,李察德·威德马克妈的肯定会反击,揍扁你的头——“我喜欢雷德福⑨,”她说。
可以理解。他认真地点点头。
“我喜欢雷德福的是,”接下去十分种她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罗伯特·雷德福。
他用一把长勺试了试焖砂锅的味道。再加点盐。
看来她还极度喜爱克林特·伊斯特伍德⑩。
毕晓普感觉到谈话已经象一头不听话的母牛,从正确的道路偏入了歧途。
“老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他说着,边仰慕地晃晃脑袋。“我们可以吃了。”
他把砂锅盛起来,又从烤炉里拿出些热面包。
“焖砂锅的味道象真的一样哦,”她说。
“用牛尾汤煲的。”为什么他在夏天给她做焖砂锅?这东西热性。
他开了一瓶罗伯特·蒙大菲⑪红酒。
“非常好,”她说,“我真是大吃一惊。”
“可以多放点土豆的。”
“不用,真的。”她撕下一大块法国面包。“男人真是奇怪。星期六在联合广场的农贸集市上有个家伙,他站在一张堆满绿色蔬菜、胡罗卜、玉米各种各样东西的台面前,藏在一干人后面,眼睛盯着穿牛仔短裤无袖衫的村姑,每次她俯身拿菜的时候他就瞥见一眼她的胸。那胸部,公平地讲,还不错——我的意思是,这能有多少乐趣?”
“适度的乐趣。一些乐趣。不是很多乐趣。我能说什么?”
“还有和我同住的那个鸟人。”
“他怎么样?”
“有次给了我一本书。”
“什么书?”
“一本家庭用品修理指南。洗碗机坏了。然后他给我买了一把螺丝刀。那倒真是把很好的螺丝刀。”
“哦。”
“我修好了那倒霉的洗碗机。花了我两天时间。”
“你现在想上床吗?”
“不,”克里斯蒂说,“还不想。”
还不想!非常兴奋,毕晓普又倒了些酒。
现在他在出汗,一阵一阵发冷。他从卧室抓了一条床单,坐在厨房,把床单披在身上,象个印度教教长。他听到凯蒂在沙发上不停地翻来覆去。
他欣赏她的生活方式——就是,做到她想要做到的。有一点连哄带骗,有一点烦人,有一点刨根问底,毕晓普曾买了一对靴子作为意外的惊喜送给她,漂亮的半高黑色登山靴,可以配她黑色的滑雪裤……话说回来,他并不是常常送礼物给她。
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吃得消吗?吃不消,他想。
他记起一个梦,梦见自己的鼻子象大樱桃又黑又红,似乎那样才正常。
“爸爸?”
他披着黄色的床单走进那间屋。
“我睡不着。”
“真糟糕。”
“跟我说会儿话。”
毕晓普再次坐在沙发边上。她居然这么大了!
他给她讲他的美术史课。
“接着是莫奈和马奈,挺容易混淆,莫奈是画莲花之类的那个,他的颜色是蓝和绿,马奈是画草地上的午餐的那个,他的颜色是棕和绿。然后是波纳尔,他画室内景物,光线很迷人,然后是梵高,画麦穗的那个,还有塞尚,画苹果的那个,康定斯基,画了那么多游戏棒,然后就是我喜欢的蒙德里安,他是画长方形的那个,颜色是红、黄和蓝,然后莫霍利·纳吉,搞有机玻璃什么的,还有马塞尔·杜尚,他是披着人皮的魔鬼……”⑫她睡着了。
毕晓普回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喝的。
五点半。巨大的窗户捂住昏暗的灯光。
克里斯蒂去了西雅图,准备呆下去。
清晨从窗户望出去,他时常可以看到住在对面那所公寓里两位老太太在烛光下用早餐。他永远也分辨不清她们究竟是绝顶浪漫呢,抑或,只是在省电。
注释:
①PEPTO-BISMOL:一种帮助消化的胃药。
②原文用butterfly。
③Dolly Parton,乡村女歌手。
④House of the rising sun,好莱坞演员。
⑤原文作barking art,好莱坞演员。
⑥Errol Flynn和Basil Rathbone,好莱坞演员。
⑦Hank Williams Jr.:乡村歌手。
⑧Richard Widmark:好莱坞演员。
⑨Robert Redford:好莱坞演员。
⑩Clint Eastwood:好莱坞演员。
⑪Robert Mondavi,美国葡萄酒产地。
⑫依次为,Monet,Manet,Bonnard,Van gogh,Cezanne,Kandinsky,Mondrian,Moholy-Nagy,Marcel Duchamp.原文故意将梵高和塞尚拼写为Van Guk和Say-zan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