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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发布时间:2023-03-08 12: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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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拉克皇家婚礼那天,空中万里无云。早晨的光和煦温暖,在海风的吹拂下却又不甚炎热。

上城区从一大早就开始躁动不安。街道和广场都被清扫得一尘不染,房屋门前都挂上了五颜六的花环和缎带,旗杆上竖起一面面旗帜。直通皇家城堡的大路早上就被各种供应商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和货车空了又满,搬运工、工匠、商贾和信使们在坡道上跑来跑去。不一会儿,花轿就占据了路面,里面全是正在前往宫殿的婚礼宾客。我的婚礼——贝罗恒王的谕令中宣布——一定要值得铭记。此言一出,整个镇子在那天早上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因此,为了遵从国王的旨意,婚宴要在白天就开始,一直到深夜才结束,在此期间,宾客们将会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凯拉克是个小国,而且总的来说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杰洛特认为,贝罗恒的婚礼也不会产生多大影响——哪怕他打算庆祝一个星期也依然如此,再说鬼才知道他准备了什么娱乐项目。居住在一百英里外的人们就对这些新闻一无所知了,但对于贝罗恒来说,凯拉克城中心就是世界中心,而整个世界也不比凯拉克大到哪去。

他和丹德里恩穿上了自己能力范围最优雅的衣服。杰洛特甚至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一件崭新的牛皮夹克;丹德里恩则宣称他来参加皇家婚礼只有一个原因,而且他是不会在婚礼上演出的。的确,他的名字出现在了宾客名单上,但是却是以皇家检察官亲属的身份,而不是举世闻名的吟游诗人,不为他的演出而发出的邀请,对他来说是一种不敬的冒犯。当然,他的怒火只用了半天就烟消云散了,一如往常。

通往城堡的道路两旁插满了旗杆,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动着,上面挂着画有凯拉克纹章的黄旗帜——一只遨游的蓝海豚,身上有红的鱼鳍和尾巴。

城堡门口等着他们的是丹德里恩的亲戚,费兰特·德·莱顿霍夫。他带着好几个皇家保镖,他们的衣服上都印有红蓝海豚的图案。检察官和丹德里恩打了个招呼,然后叫一个随从把丹德里恩带到婚宴现场去。

“至于你,杰洛特大师,跟我来。”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坡,这条路显然是个交通要道,因为他听到了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还有厨师长对着厨子们大喊大叫的声音,而且还闻到了食物诱人的香气。杰洛特很熟悉这里的菜单,知道婚宴上的客人会吃到什么。几天之前,他和丹德里恩一起光顾了“本源”酒店,费布斯·拉文加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告诉他们他最顶尖的厨师将和其他几家酒店联合策划婚礼的菜单。他说,早饭会供应牡蛎、海胆、鲜虾和螃蟹;早午饭会有肉冻、各种各样的面条、烟熏鲑鱼和腌鲑鱼,还有鸭扒、羊排和山羊酪;午饭桌上则会有各式荤腥、肉丸汤、蜂蜜烤扁鲨和丁香红花焗黑鲈。

接着,拉文加像个满腹经纶的演讲家一样抬高声音说道,他们还会供应里脊肉佐山柑白酱、鸡蛋、芥菜、蜂蜜烤天鹅、培根填Yan鸡、温柏果酱配鹌鹑、烤鸽、羊肝馅饼、白粥、沙拉和各式蔬菜,以及焦糖牛轧饼干、炒栗子和各种果酱。当然,不间断供应的陶森特美酒也是必不可少的。

拉文加的描述简直栩栩如生,馋得他们口水直流。然而,杰洛特却不觉得他有机会品尝任何上述菜肴。在今天的婚礼上,他可绝对不是个客人,地位比那些跑来跑去的侍从还低,后者好歹还能在路过餐桌时顺手拿点东西,至少也可以用手指蘸蘸油和肉酱。

婚宴的主会场位于宫殿庭园,那里曾是个神庙的花园,但凯拉克的历代先王们早已扩建了这里,建造了很多石柱走廊和拱厅。树影掩映的建筑中坐落着好几座凉亭,王侯们经常在那里躲避光的暴晒。现在,宾客们已经聚集在了一起,一大概也就两百个人。据传言说,国王宣称宾客名单中只有他最喜欢的、最英的人们;事实证明,这些英们主要都是贝罗恒的诸亲六眷。除此之外,他还邀请了一些本地的上层公民和权贵们:王宫要员、国外的富商和外交官员,也就是那些假装不是邻国派来的商业间谍的人。邀请名单上包括了一堆拍马屁的家伙们,以及那些毫不犹豫地谄媚国王的跟屁虫。

埃格蒙王子从一扇宫殿侧门里走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衣,上面装点着许多金银相间的刺绣。他的身边跟着几个年轻人,每个都留着长长的卷发,穿着时下流行的带有护裆的棉质紧身。杰洛特不喜欢这帮人,不仅是因为他们向他的服饰投来的鄙夷目光,更是因为这些人让他想起了索雷尔·戴格隆德。

王子看见了检察官和猎魔人,于是立即解散了周围的随从,只留下了一个人。那人的头发很短,穿的也是普通的子。

然而,杰洛特也不喜欢他。他有一双奇怪的眼睛,目光令人很不舒服。

杰洛特向王子鞠了一躬。当然,王子并没有回礼。

“把剑给我,”杰洛特刚直起身子,王子就说,“你在这里不能携带武器。别担心,虽然你的剑不在眼皮底下,但是不会离你太远,如果有事发生,你只要一声令下,这边这位洛普上尉就会把剑拿来。”

“那‘有事发生’的概率是多少?”

“如果概率很小,我还雇你干嘛?哇!”埃格蒙盯着剑鞘和剑身说,“威洛莱德的宝剑!这简直不是剑,纯粹是艺术品,我知道是因为我以前也有一把类似的,但是被我哥维拉克斯偷走了。父亲流放他的时候,他顺手把那把剑混在别的东西里捎走了,我猜大概是做个纪念吧。”

费兰特·德·莱顿霍夫轻咳一声。杰洛特突然想起了丹德里恩的话:被流放的那个长子是宫廷里的禁忌话题。但埃格蒙显然毫不在乎。

“艺术品,”王子重复了一遍,“我不会问你这把剑是怎么来的,但真心祝贺你有这样一把好剑。就连我被偷走的那一把也无法和你的这把相提并论。”

“好剑要符合人对剑的品味和惯,所以我宁愿拿回被偷走的那两把。既然王子殿下和皇家检察官先生曾许诺要找到盗窃犯,那我在此提醒你们:我们当初说好,保护国王是有条件的,而你们明显还没有满足这个条件。”

“明显没有,”埃格蒙冷冰冰地说着,把剑递给洛普上尉,“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为此补偿你。我本打算付你三百克朗的佣金,现在则会付你五百。而且,关于剑的调查还没有结束,你会找到它们的。费兰特好像已经有了一个嫌疑人,是这样吗,费兰特?”

“我们的调查结果,”费兰特·德·莱顿霍夫干巴巴地说,“全都指向尼克弗·穆斯,他是法院的文职官员。他已经逃逸了,但是我们迟早会逮到他的。”

“我相信不会太迟,”王子笑着说,“逮到一个文邹邹的家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因为常年坐在桌前,他肯定还患有痔疮什么的——所以他很难逃走,不管是走路还是骑马。他是怎么逃掉的?”

“我们要对付的这个人,”皇家检察官嘟囔道,“行事捉不定,很可能有神障碍。就在他消失之前,他还在拉文加的餐厅弄了一堆恶心的垃圾,恕我直言,是人类粪便……所以餐厅不得不暂时关闭,因为……令人作呕的细节我就不提了。不过,我们搜了穆斯的家,里面并没有你失窃的剑,反而找到了……抱歉……一个皮口袋,里面装满了……”

“不用说出来了,我们能猜到,”埃格蒙皱起眉头,“的确,这说明这人的神很不正常。鉴于此,你的剑很可能找不回来了,猎魔人。哪怕费兰特抓到了他,他应该也是个疯疯癫癫的家伙,是那种在严刑拷打之下也问不出所以然的人。我得先离开了,有责在身。”

费兰特·德·莱顿霍夫把杰洛特带回宫殿大门。不久,他们来到了院子里的石瓦路上,那里有管家在迎接客人。他们在侍从和卫兵的护卫下向庭园深处走去。

“可能会发生什么?”

“什么?”

“今天可能会发生什么?这里面哪个字你听不懂?”

“桑德王子,”皇家检察官放低声音,“在众人面前吹嘘,他明天就会当上国王。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而且他总是在喝醉了的时候说这些。”

“他有能力发动革命吗?”

“不见得。但他有些后援、心腹和帮手,这些人更有能力。”

“听说贝罗恒今天会把王位传给新未来的孩子,这话有几分是真的?”

“八分。”

“那埃格蒙就要失去继承王位的机会了,却还是雇了个猎魔人保护他的父王,真令人肃然起敬。”

“别多想,干你的活——完成任务。”

“我人都在这里了,所以正在完成任务,虽然我未必知道这任务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里究竟谁是敌人,不过,至少我知道谁是朋友。”

“如果你需要一把剑,那正如王子所言,洛普上尉会把剑给你。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因为我希望你成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单独谈过,你只跟丹德里恩说话,而当着他的面我又不想谈这个话题:那些说我涉嫌诈骗的细节,埃格蒙是从那里得来的?总得有人去伪造信息,而这人显然不是他,所以是你干的,费兰特。”

“我和这事没有任何关系,我向你保证……”

“对于一个执法者来说,你撒谎的水平太次了,我想不出来是什么奇迹把你送上今天的位子的。”

费兰特·德·莱顿霍夫沉默了。

“我没有选择,”他说,“那是命令。”

猎魔人盯着他。

“你不会相信,”他最终说,“这话我听了多少遍了。令人宽慰的是,这么说的大多都是即将被处以绞刑的家伙。”

丽塔·奈德也是宾客之一。他很快找到了她,因为她太显眼了。

她穿着一件青绿的低绉纱礼服,前绣了一只样式独特的蝴蝶,上面缀有闪闪发光的小亮片。裙子下端有一圈褶皱,这虽然是十年前的潮流,通常只会让猎魔人感到同情,但放在丽塔身上,裙褶和其他的元素相得益彰,使她更具魅力。

女术士的脖子上有一条项链,上面是致的绿宝石,每颗都有杏仁那么大,其中一个大得尤其亮眼。

她的红发像一野火般燃烧着。

莫扎伊克跟在丽塔身边。她穿着一条黑丝和纺纱裙子,肩部和袖子完全是透明的,大胆得令人吃惊。她的脖子上有复杂的雪纺褶边,配上她的黑长筒手套,给人一种奢华又神秘的感觉。

她们都穿着四英寸的高跟鞋。丽塔的鞋是鬣蜥皮做的,莫扎伊克的则是黑豹皮。

杰洛特犹豫着要不要靠近,但也只犹豫了一秒。

“你好,”她平静地向他打招呼,“真是盛大的宴会啊,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莫扎伊克,你赢了,奖励是几双新白鞋。”

“打赌啊,”他说,“你们赌了什么?”

“你。我觉得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所以赌你不会出现。莫扎伊克接受了赌局,因为她不这么觉得。”

她深绿的眼睛凝视着他,显然是在等他的评论,哪怕只是一个字。但杰洛特什么也没说。

“你们好啊,美丽的女士们!”丹德里恩走了过来,“我深深地向您鞠躬,向奈德女士和莫扎伊克女士的美貌致以敬意。抱歉,我没有带花来。”

“不要紧,你的艺术事业如何?”

“艺术一如往常,渗透在万物之中。”丹德里恩从侍从的托盘上顺走两杯酒,递给两位女士,“总觉得这场聚会的气氛有点低迷,你们认为呢?但这酒还不赖,一品脱四十克朗的东之东。那个红酒也不错,我刚刚尝试过了,但千万别喝他们的甜酒,他们根本酿不来。你们有没有发现,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到了?当然啦,那些高层的家伙们在举行一场小型赛跑,最晚来的才是冠军,我想我们已经看到终点线啦,正在冲线的是锯木厂的老板和他的妻子,而在他前面一点快要输掉比赛的是港口总督和他的妻子。再前面的那两个人我不认识……

“他是科维尔来的商人,是来做生意的,”珊瑚向他解释,“边上那位是他的妻子。”

“他们去找佩罗·普拉特,那个黑帮头子了。和这个人在一起,哇……瘟疫在上!”

“怎么了?”

“他边上的那个女人,”丹德里恩哽住了,“那是……那是……伊特娜·阿希德,那个卖给我剑的女人……”

“她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丽塔微微一笑,“伊特娜·阿希德,只是换了字序而已,那个女人名叫安提亚·德利斯,是佩罗·普拉特的长女。她不是寡妇,而是从未出嫁,谣传说她不喜欢男人。”(译注:两个名字分别是Etna Asiderr和Antea Derris)

“普拉特的女儿?不可能啊!我去见他的时候……”

“没在他那里看到她,”女术士没等他说完,“很正常。安提亚和家里关系不好,连自己的本名都不用,却使用由两个名字拼凑起来的假名。她只和她父亲讨论极其重要的生意话题,而我惊讶地看到,他们居然一起出现在这里。”

“也许他们有同利益。”猎魔人尖锐地说。

“至于这利益是什么,最好不要深究了。安提亚表面上是个贸易中介,实际上则喜欢变着法子坑蒙拐骗。诗人,帮我个忙,你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莫扎伊克还不是。带着她去会会那些客人,如果有值得结交的就帮她引见一下,不必结交的也可以让她认识认识。”

丹德里恩知道珊瑚的请求相当于命令,于是牵起莫扎伊克的手,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我们走吧,”丽塔打破漫长的沉默,“去散散步。去那边的山坡。”

山坡上有座修道院,俯瞰着帕梅亚城区、港口和大海。丽塔把手搭在眼睛上。

“河里那是什么?靠近陆地抛锚的那艘?应该是一艘三层护卫舰,设计得很巧。上面挂着黑帆,哈,的确很不寻常……”

“别提什么护卫舰了。丹德里恩和莫扎伊克走了,这里只有我们。”

“而你,”她转过身,“你在等什么?在等我和你说话,等我问你问题。我是应该告诉你最近术士中流传的八卦吗?噢,得了吧,不要担心,里面没提到叶奈法。他们担心的是里斯伯格,那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你。那里刚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好奇,那我还应该继续吗?”

“请继续。”

“一切都是奥托兰死后开始的。”

“奥托兰死了?”

“不到三个星期。官方声明是,他死于自己研究的肥料,中了致命的毒。但传闻则说他死于中风,死因是听到了他最喜欢的学生的死讯,那个人死于非常蹊跷的实验事故。我说的是一个叫戴格隆德的人,你记得他吗?你在城堡的时候见过他。”

“好像是吧。我见了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记住。”

“奥托兰好像把他的学生的死怪罪到里斯伯格的工作人员身上,他气昏了头,结果突发中风。他很老了,这些年来一直患有高血压,而且众所周知他吸麻粉成瘾。麻粉加上高血压——很危险的组合。但是里斯伯格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一定有重大的人事变动。即使在奥托兰死之前,那里也有人因为权利冲突而被迫辞职,比如阿尔格农·奎恩坎普,也就是派恩提,你认识他的。因为如果有哪个人值得记住的话,那只能是他了。”

“的确。”

“集会,”珊瑚盯着他,“迅速对奥托兰之死做出了回应。因为他们听到了令人不安的传言,一些关于死者和他的小宠物的胡言乱语。有趣的是,这事就像一颗小石子引起的雪崩。最初是一个固执的治安官还是巡,向他在葛斯·维纶的上司递交了一份起诉。他的上司再把起诉上报,就这样一级一级地往上,最后到了皇家法院的耳朵里,集会就是从那里知道的。长话短说:他们给里斯伯格的罪名是缺乏管束。因此,管理层不得不赶走比卢塔·伊卡尔迪,她之后回到了艾瑞图萨学院;埃克希尔·埃斯帕尔扎和特拉维克斯·桑多瓦尔也走了;赞格尼斯保住了位子,还因为泼脏水和逃避责任而得到了集会的升职。你觉得如何?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能说什么呢,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的谋。”

“这是在你拜访之后才爆发的谋。”

“你高估我了,珊瑚,我没那么厉害。”

“我从不高估别人,更不会低估别人。”

“莫扎伊克和丹德里恩快回来了,”她直视他的眼睛,“你叫他们离开是有原因的。所以告诉我吧,是什么原因。”

他们四目相对。

“你很明白是什么原因,”她说,“别侮辱我的智商,也别装作无事发生。你和我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月,不,别觉得我想看你惺惺作态、无中生愁,我只想从我们的关系中得到美好的回忆。”

“你用了‘关系’这个词?确实,这个词可以模糊地指代很多东西。”

“没有别的什么,”她假装没听见,“只是美好的回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的,但对我来说,说实话,这里面没什么美好的。或许可以变好,只要往那个方向付出一点努力。我觉得这一点努力是值得的。比如,一点微小却美好的东西,一首优美的终曲,那将会是非常美好的回忆。你觉得你能做到吗?你还想来见我吗?”

他没有回答。修道院震耳欲聋的大钟敲了十下。乐队吹响了号角——从铜管子里吹出响亮又有点不和谐的合奏;身着蓝红的卫兵列队划开了聚的宾客;大法官出现在宫廷门廊前的入口处,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链,手中握着一根粗手杖;法官身后是使者和皇家总管;总管身后,头戴貂皮帽、手握权杖的瘦骨嶙峋的人就是贝罗恒,凯拉克的国王;他身边的苗条的金发女人蒙着面纱,毫无疑问是他的准新,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妻子和皇后。金发女人穿着简单的白裙,上面装点着钻石,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她的肩上搭着一条貂皮披风,由身后的两个侍从扶着。

皇家新人身后跟着其他皇家成员,距离侍从们大约十五步。埃格蒙当然位列其中,而他身边白得像个白化病人的就是他的兄弟桑德。兄弟俩身后是其他亲戚,有男有女,还有青年和儿童。显然,合法与否的后代们都在这里了。

他们经过时,沿途的客人们深深鞠躬。最后,皇族们走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一个类似于脚手架的搭建平台,平台上方有一个穹顶,两把王座坐落在两边的挂毯之间。国王和新坐了下来,其他家族成员站在一边。

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又响了起来。大法官像个乐队指挥一样挥着手,大声喊出他的祝酒词。紧接着,四面八方都涌来祝福新人健康、快乐、富贵、安好、长寿和更加长寿的祝词,每个客人和使臣都试图比别人说得更好听。贝罗恒王傲慢浮夸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对于人们的祝福、赞美和颂歌,他只是轻轻晃了晃手杖作为回答。

法官叫众人安静,然后发表了一番冗长的演讲,话语自如地在豪言壮语和溢美之词中来回切换。杰洛特把注意力集中在人里,所以只听到了一半的话。大法官向所有人宣布,贝罗恒王对如此众多的杰出人才的到来感到由衷欣慰,并在这神圣的日子向他们表达热烈的欢迎,他对所有宾客送上他们送给他的祝福,接着又说婚礼将会在下午开始,但在那之前,客人们可以尽情用餐,享受典礼上独一无二的娱乐活动。

号角声再次响起,表示官方的话已经说完了,皇室成员们也纷纷离开庭园。杰洛特在人中发现了一小撮举止异常的人,他尤其不喜欢其中一个家伙,因为那人没有向贵族们行礼,还试图闯入皇宫大门。他向那一列红蓝相间的士兵走去,丽塔跟在他身边。

贝罗恒走在人中间,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新不时环顾着周围的人,偶尔点点头作为对祝词的回应。一阵微风把她的面纱掀开了一点,杰洛特看到一双大大的蓝眼睛,那双眼睛在人中盯住了丽塔·奈德,眼里燃烧出怒火,纯粹、简单的怒火。那阵怒火只持续了一下,接着他们就在号角声中被护卫们簇拥着向前走去。而那可以的人原来只是想凑到桌边拿点红酒和零食,他们在其他人享用之前就已经把那张桌子糟蹋得乱七八糟。

客人们开始在庭园的各处即兴演出;乐队奏起竖琴、七弦琴、长笛和合唱。杂技演员一个接一个地登台,大力士演出完后特技艺人紧接着登场,走钢丝的演员离开后又来了一拿着铃鼓的体舞者。气氛变得越来越欢快,女士们个个红着脸,男人们满头大汗,嗓门也越来越大,有些人已经喝醉了。

丽塔在凉亭下面追上了他。他们赶走了一对想在那里欢愉一番的情侣,女术士对此毫不愧疚也毫不在意。

“我不知道你在紧张什么,”她说,“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那是什么,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你在四下望风,而你这么做是因为那位新是艾尔迪可·布拉克利。”

“我就不问你认不认识她了,我看到她看你的眼神了。”

“艾尔迪可·布拉克利,”珊瑚重复道,“这是她的名字。她三年级时被艾瑞图萨以小偷小为由开除,不过我看她的人生也挺成功的,她没能成为女术士,但几小时后她就要成为皇后了。还说什么掌上明珠,她早过了十七岁了,那个老傻瓜。她都二十五岁了。”

“她不是很喜欢你。”

“我对她也有同感。她一直是个小偷,身上有一堆严重的病,但这还不算什么。那艘驶进港口的三层黑帆护卫舰,我知道那是什么船,之前听说过。它的名字叫‘地狱’号,名声坏透了。按常理说,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事发生。”

“比如?”

“那艘船的船员全是雇佣兵,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拿钱做任何事。你会雇他们做什么呢?铺砖头吗?”

“我得走了。失陪,珊瑚。”

“不管发生什么,”她慢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不能卷进去。”

“别担心,我不会叫你帮忙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当然。失陪,珊瑚。”

他在长满常青藤的柱廊后面找到了莫扎伊克。在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中,她显得出奇地平静。

“丹德里恩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他走了,”她说,“但他很有礼貌地道歉了,并且也向你道歉。有人请他参与一台私人演出,在皇宫里面,观众是皇后和她的侍女们,所以他不好拒绝。”

“谁请他的?”

“一个男人,看着像个士兵,眼睛很奇怪。”

“我得走了。抱歉,莫扎伊克。”

五彩斑斓的柱廊后面有一大人,面前全是食物:馅饼,鲑鱼和鸭肉。杰洛特从人中挤出一条路,试图找到洛普上尉和费兰特·德·莱顿霍夫,但是却撞上了费布斯·拉文加。

餐厅老板看着像个贵族,他穿着锦织上衣,帽子上别着鸵鸟羽。他身边是佩罗·普拉特的女儿,身着一件优雅的黑外套。

“喔,杰洛特,”拉文加高兴地说,“安提亚,请允许我介绍利维亚的杰洛特,著名猎魔人。杰洛特,这是安提亚·德利斯女士,她是个中介。来喝点酒……”

“不好意思,”他向他道歉,“我有急事。安提亚女士,我知道你,虽然没有当面见过。如果我是你,费布斯,我就不会从她那里买任何东西。”

宫殿入口的门廊上用异国文字刻着一行铭文:Crescite et multiplicamini.杰洛特被两守卫的长戟拦下。

“禁止进入。”

“我要见皇家检察官。”

“禁止进入。”守卫长走了过来,左手提着一根棍子。他脏兮兮的右手直指杰洛特的鼻尖:“任何人都不行,不知道吗?”

“如果你不把那根手指移开,我就把它掰成块。或者说,我们。现在带我去见检察官。”

“你每次和守卫的碰面都不怎么愉快,”费兰特·德·莱顿霍夫出现在猎魔人身后,很明显是在跟着他,“这是你的一大缺陷,很可能导致不太妙的后果。”

“我不喜欢别人阻止我进来。”

“守卫就是干这个的。如果大门可以向任何人敞开,还要他们干嘛。让他进去。”

“我们有国王的命令,”守卫长皱着眉头,“未经检查不许放人。”

“那就查。”

他们检查得非常仔细;守卫们毫不懈怠地检查了每个角落,没有任何疏漏,但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发现杰洛特绑在脚踝上偷偷带进来的匕首。

“满意了吗?”皇家检察官上下打量着守卫长,“那就让开,放我们进去。”

“我向您道歉,”守卫长嘟囔道,“但国王的命令很明确,所以每个人都必须检查。”

“什么?你忘了你是谁了吗?你不记得你之前是谁手下的吗?”

“没有检查,不许放人,”守卫长说,“命令很明确。如果您对此不满意……”

“我能做什么?”

“就这件事来说,您可以去找国王,我只是受命检查。”

皇家检察官小声咒骂一句,允许守卫们搜身。他连一把小刀都没带。

“我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当他们终于能穿过大门时,他说,“我非常担心,非常担心,猎魔人。”

“你看见丹德里恩了吗?好像有人请他进宫殿演出。”

“我不知道这回事。”

“你知道港口来了一艘‘地狱’号吗?你知道这艘船吗?”

“太了解了,因此我的担心与时俱增,快点!”

宫殿大厅——原先是神庙的庭院——站着一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红蓝的制服看着像一座画廊。走廊那边传来靴子的喀拉声和响亮的人声。

“喂!”皇家检察官拦住一个士兵,“中士!这里发生什么了?”

“对不起,大人……我急着赴命……”

“我说了,停下!这里发生什么了?我要求你回答!有事情吗?埃格蒙王子在哪里?”

“费兰特·德·莱顿霍夫。”

门边的蓝海豚旗帜下,被四个人高马大、穿着皮甲的士兵包围着的,就是贝罗恒国王本人。褪去皇室的装扮后,他看着不像个国王,倒像个刚刚给母牛接完生的农民。

“费兰特·德·莱顿霍夫,”国王的声音里没有半点高兴,“皇家检察官,我的皇家检察官。或者不是我的?也许是我儿子的?我没召见你,你却过来了。事实是,我没召见你,你却带着使命过来了。我本来想,费兰特应该在下面享受人生,吃吃喝喝,拉个女人到露台上翻云覆雨一番。但是我没叫你来,费兰特,因为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确定你服务于谁。你服务于谁,费兰特?”

“我服务的,”皇家检察官深深鞠躬,“是陛下您。我全身心地听您差遣。”

“你们都听到了吗?”国王戏剧地环顾四周,“费兰特是我的人!干得好,费兰特,我要的就是这个答案。你可能会很有用,我有几个任务要给你,检察官……喂!这是谁?他是什么人?等等,等等!这不是那个骗了我们的猎魔人吗?那个被女术士揭发的家伙?”

“事实证明他是无辜的,女术士搞错了。这些都写在我的报告里……”

“报告不能证明清白……”

“那是法院的判决。案件因为没有证据而撤销了。”

“这判决真是糟透了,全都出自法院官员的胡思乱想,真是糟透了。不过说够这个了,我不会费口水给你讲解法律体系。今天是我的婚礼,所以我可以稍稍放宽,不把他扔到牢里去,但是叫这个猎魔人马上滚出我的视线,让我再也看不到他。”

“陛下……我担心……据说,港口来了一艘叫‘地狱’号的船,这样一来,我们有必要加强安保措施……猎魔人可以……”

“他能干嘛?用他的身子挡着我?用他的猎魔人妖法打败坏人?这是不是我亲的儿子埃格蒙交给他的任务?‘保护好我父王’?跟我来,费兰特。该死,如果你非要的话,把猎魔人也带来吧,我要给你看个东西,你就会知道我能保护好自己。看好。听着。也许我能教你点什么,你能学到点什么,关于你自己的东西。快来,跟着我!”

他们被国王鞭策着,在皮甲护卫的包围中向前走。他们来到一个大厅,画着海洋和海妖的天花板下,台阶之上有一座王座,贝罗恒径直走过去坐了下来。壁画的容是一张独具特的世界地图,守卫们站在长椅一旁,椅子上是凯拉克的两位王子:像乌鸦般黑的埃格蒙,和像白化病人一样白的桑德。

贝罗恒瘫坐在王座上,用一种得胜的目光瞥了两个儿子一眼,一般这种目光都是投向战场上跪地求饶的敌人的。杰洛特曾在图画上见到过赢家的样子,他们通常都满脸尊贵、慷慨和对输家的敬意。然而在贝罗恒脸上寻找这些情感是徒劳的,他脸上只有一抹狰狞的嘲笑。

“我的宫廷小丑,”国王说,“昨天得了腹泻。我还觉得挺不巧的,这样宴会上就没有好笑的东西了,但我错了。我觉得很好笑,笑得胃都要吐出来了,因为你们两个,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如此的好笑。可悲,但是好笑。以后很多年,我跟你们讲,每当我和妻子上床,我们做完之后肯定会想起今天,然后笑得眼泪直流。因为,说到底,没有什么比傻子更好笑了。”

桑德的恐惧溢于言表,他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而且满头大汗。相反,埃格蒙则毫不畏惧,用同样的眼神回瞪着父亲。

“常言说——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还有什么比我叛国的儿子更坏的呢?我最信任的一些人告诉了我你们招募同伙的事,而你们的同伙很快就背叛了你们。你们的犯和心腹都逃离了这座城市。”

“是的,我的儿子们。你们以为我又聋又瞎吗?以为我又老又腐朽?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俩都想找机会篡位?你们以为夺取王位就像猪拱蘑菇一样容易?但是,猪嗅到蘑菇的时候是会变蠢的,变得欲求不满,不切实际。猪会发了疯一样吸着鼻子到处乱拱,不顾一切地找到那个蘑菇,要想赶走它们,就得拿根棍子打一顿。而你们,我的儿子们,就是这些猪。一闻到蘑菇味,你们就被贪婪和胃口弄疯了,但到头来你们只会拱到屎,而不是蘑菇。棍子也是少不了的。你们忤逆我,儿子们,觊觎我的权力和我的女人。按理来说,忤逆我的人,身体状况都会迅速恶化,这是科学证实的事实。”

“港口那艘‘地狱’号护卫舰是按我的要求开来的,我雇佣了它的船长。法院明天开庭,中午之前就会下达判决,下午你们俩就都会上船,乘着船离开灯塔。也就是说,你们的新家会是那塞尔、艾宾、马叙特或者尼弗迦德,或者遥远的世界尽头,或者干脆下炼狱,如果你们想去的话。因为在那里,到了那些地方,你们这辈子都回不来,除非你们想丢了脑袋。”

“你要流放我们?”桑德大吼,“就像流放维拉克斯一样?我们的名字以后也会是宫廷禁忌?”

“维拉克斯是我盛怒之下没有多加思考就放逐的,但这不意味着要是他敢回来的话,我不会叫他人头落地。而你们俩都会通过裁决才被放逐,是完全合法的。”

“你确定吗?我们等着瞧!我们看看法院怎么说!”

“法院知道我想让他们下达什么判决,没人敢反对。”

“是吗,没人反对!但在这个国家,法院是独立运作的。”

“法院,的确。但法官不是。你真是蠢到家了,桑德。你就很蠢,脑子像被糊住了一样,这点你完美继承了。即使这不是你策划出来的,也是你那些同谋策划的。总的来说,我很高兴你搞了这场谋,也很高兴能摆脱你。另一个麻烦是埃格蒙,埃格蒙很聪明,装得像个孝子一样雇猎魔人来保护父亲,啊,你的秘密藏得很聪明,这样就没人发现的了。接触下毒。棘手的是我有替我品尝食物和饮料的专员,但谁会想到去国王卧室里的拨火棍把手呢?那根只有我用,没有别人能碰到的拨火棍?狡猾啊,儿子。但你的投毒者背叛了你,所以事实就是:叛徒背叛了叛徒。你怎么不说话,埃格蒙?无话可说了吗?”

埃格蒙目光冰冷,但依然毫不畏惧。他不害怕被放逐,杰洛特知道,他根本没在想被放逐到异国他乡的事,也没在想‘地狱’号和灯塔的事。那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国王重复道,“无话可说了,儿子?”

“只有一句,”埃格蒙小声说,“也是来自备受你喜的‘常言’:没什么比老傻瓜更傻了。记住这句话,亲的父亲,你会有这一天的。”

“把他们带走,关到牢里。”贝罗恒下令,“这是你作为皇家检察官的工作,费兰特。把大法官叫来,再叫一个公证人,其他人都出去。而你,猎魔人……你今天学到了不少,对不对?认清了自己?现在知道你是个天真的傻瓜了吧?如果你学到了,那你今天还算没白来,但你的拜访到此为止了。喂,那两个,过来!把这个猎魔人护送到门口,叫他滚出去,还要搜他的身,确保他没偷走什么银器!”­

他们在离开大厅的路上碰见了洛普,他身边跟着两个眼神、动作和神态都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杰洛特打赌他们三个曾经是同一支军队的战友。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了。所以,当洛普从守卫那里接手杰洛特,并命令守卫们离开时,他一点也不惊讶,他知道上尉会叫人跟着他。果不其然,上尉身边的两个人立刻在他身后就位。

他在进入房间之前,就猜到了里面有什么。

丹德里恩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显得非常害怕,但似乎没有受伤。他坐在一把高背椅子上,边上站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瘦弱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又窄又长的刀,刀尖顶着诗人的脖子,并稍稍向上倾斜。

“别说没用的,”洛普告道,“别说废话,猎魔人。你要是敢动一下,萨姆沙先生就会像宰猪一样杀了这位音乐家,毫不迟疑。”

杰洛特知道萨姆沙是不会迟疑的,因为他的眼神比洛普的更邪恶。那是非常不寻常的眼神,一般来说只能在停房的验官脸上看见。这种人受雇并不是为了谋生,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暴力倾向。

杰洛特知道为什么埃格蒙王子如此镇静了,为什么他毫不畏惧未来的苦难……

也毫不畏惧地看着父王的眼睛。

“我猜你会乖乖听话,”洛普说,“如果是的话,你们俩都能活下来。”

“如果你按照我们的吩咐做,”上尉继续撒着谎,“我们就会放你们走。但如果你偏要固执的话——你们就都得死。”

“你在犯错,洛普。”

“萨姆沙先生,”洛普假装没听见,“会在这里看着音乐家。而我们,也就是你和我,会到皇家寝宫去,那里会有守卫。如你所见,你的剑在我这里,我会把它给你,你要给那些守卫大喊大叫的时间,然后杀了他们。侍从听到他们的叫喊声之后,会把国王带到一个秘密出口,这两位先生会在那里等着他们,理查特和弗多洛克。他们会改朝换代,更新历史。”

“你在犯错,洛普。”

“现在,”上尉走到他面前说,“我要确认你听懂了我的话,并乖乖执行任务。我数到三时,如果你不确认,萨姆沙先生就会把音乐家的鼓膜烂。要是还不够的话,萨姆沙先生会把另一只耳朵也烂,接着是眼睛,就这样继续下去,最后他会把刀直进他的脑袋。你考虑好了吗,猎魔人?”

“别听他的,杰洛特!”丹德里恩被扼住的喉咙奇迹般地发出了声音,“他们不敢动我!我是个名人!”

“他,”洛普森森地说,“显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萨姆沙先生,右耳。”

“停下!不要!”

“这样才对,”洛普点着头,“这样才对,猎魔人。告诉我你听懂了指示,并会认真执行。”

“把刀从诗人耳朵边上拿开。”

“哈,”萨姆沙先生边笑边把刀举到头顶上方,“现在好了吧?”

“现在好了。”

杰洛特一只手抓住洛普的左手手腕,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剑。他猛地一,把上尉拉到自己面前,狠狠地撞了他的额头,甚至撞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在他倒下去的时候,猎魔人流畅地拔剑出鞘,轻轻一跃砍断了萨姆沙举起的手。萨姆沙大叫一声跪倒在地。理查特和弗多洛克拔出匕首冲向猎魔人,却让他从两人中间溜了过去,还顺便划开了理查特的脖子,血都溅到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上。弗多洛克想用刀攻击猎魔人,却被地上的洛普绊了一跤,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猎魔人飞快地冲过去,击中他的下腹,接着又命中了他的颈动脉。弗多洛克倒了下来,蜷缩成了一个球。

萨姆沙的生命力出人意料的顽强。虽然他的右手血流如注,但还是用左手捡起地上的刀,冲向了丹德里恩。诗人大叫起来,从椅子上翻下来躲避攻击,杰洛特没有给他第二次突袭的机会。这一次,血从吊灯上滴了下来,顺着蜡烛向下滑落。

丹德里恩跪在地上,头紧紧靠着墙壁,大声地吐了一阵。

费兰特·德·莱顿霍夫带着几个守卫闯入房间。

“发生什么了?朱利安!你受伤了吗?朱利安!”

丹德里恩举起手,示意他过一会再回答,因为现在还没缓过来。接着他又开始呕吐。

皇家检察官命令守卫们离开房间,然后关上了门。他仔细检查了几具体,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还绕着吊灯走,以免上面的鲜血滴到他的外套上。

“萨姆沙,弗多洛克,理查特,”他说,“还有洛普上尉。他们都是埃格蒙王子的左右手。”

“他们只是在服从命令,”猎魔人耸耸肩,“就像你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但你却对此一无所知,对吧,费兰特。”

“我对此一无所知,”皇家检察官退到墙边,飞快地说,“我发誓!你不会怀疑……你不会觉得……”

“如果我那么觉得,你就已经死了。我相信你,你不会允许他们威胁丹德里恩的。”

“我必须告知国王,恐怕针对埃格蒙王子的审判得加点证据了。我觉得洛普还活着,他能作证……”

“我不觉得他能。”

皇家检察官看着上尉,后者扭曲身子躺在一滩尿里,一边滴着口水,一边不住地颤抖着。

“他怎么了?”

“他的一部分鼻骨跑到脑子里了,也许还有一部分在眼球里。”

“他被打得很重很重。”

“因为我愿意。”杰洛特在桌布上擦了擦剑刃,“丹德里恩,你怎么样?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我没事,我没事,”丹德里恩小声说,“我好点了,好多了……”

“你看着不像是好多了。”

“老天,我刚刚差点死了!”诗人扶着化妆台站起来,“的,我真怕刚刚会死……我本来已经感觉大限将至,但后来你进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救我的。好吧,我本来不知道,但我就指望你了……该死,这么多血……真臭啊!我觉得我又要吐了……”

“我们要去见国王,”费兰特·德·莱顿霍夫说,“把剑给我,猎魔人……你,朱利安,留在这里。”

“不可能,我才不要一个人杵在这儿。我要和杰洛特一起。”

皇家接待室的门口有几个守卫,但检察官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放行了。私人寝宫门口的情况则没这么顺利。大使、皇家总管和他们带着的四个打手看着很不好说话。

“国王正在换上婚礼的服饰,不允许有人打扰。”

“我们有非常要紧的事。”

“国王不允许有人打扰他。至于猎魔人先生,我记得他好像命令你离开皇宫了,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会向国王解释的,请让我们过去。”

费兰特走到杰洛特前面,猛地推开总管,杰洛特紧跟上去。他们还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大宫廷侍从,被几个守卫着站到墙边。杰洛特和费兰特也没有反抗。

国王站在一座高台上,一个衔着针的裁缝正在修改他的脚。大法官和一个貌似公证人的黑衣人一并站在旁边。

“婚礼一结束,”贝罗恒说,“就宣布说王位继承人将是我年轻的新的儿子,这样她就会对我死心塌地了,嘿嘿。我也能休息一段时间,毕竟离那个混蛋有能力造反还有二十多年。”

“不过,”国王向大法官眨了下眼,“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随时收回前言,指定一个新的继承人。说到底,我和她毕竟门不当户不对,而这种婚姻的产物应该没有继承权,对不对?再说,谁会知道我怎么想呢?难道世界上就没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姑了吗?所以你得起草一份这方面的文件,就叫婚姻协议什么的吧。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嘿嘿嘿。”

一个仆人递上一只盛满珠宝的托盘。

“拿走吧,”贝罗恒说,“我才不要挂上这些小玩意,像个花花公子一样。我只戴着这个,我亲的送给我的礼物。虽然小,但是很别致,是一枚绘着我的国徽的徽章。我一定要戴上这个。她的原话是:王国标志颈上挂,国家利益在心中。”

杰洛特花了几秒钟才看到——因为他被死死按在墙上。徽章和链子都是金的,上面画着一只遨游的蓝海豚和一句话:D’or, dauphin nageant d’azur, lorré, peautré, oreille, barbé et crêtéde gueules.

来不及反应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喊出告。他眼看着金链忽地收缩,像一条绞索一样紧紧缠住国王的脖子。贝罗恒脸通红地张着大嘴,但无法呼吸,更无法喊叫。他用双手抓着脖子,试图扯掉徽章,或是把手指伸到链条下面。国王从台子上摔了下来,撞到了边上的裁缝,裁缝跌了一跤,差点把针咽下去。他一头撞到总管身上,两个人摔成一。贝罗恒脸铁青,眼睛往上一翻,接着倒在了地上,双脚落到了地毯上的图画边。然后他就不动了。

“来人!国王晕倒了!”

“医生!”大法官大喊,“叫医生来!”

“众神啊!怎么了?国王怎么了?”

“去叫医生!赶紧的!”

费兰特·德·莱顿霍夫把手盖到额头上,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那是一种渐渐醒悟过来的表情。

人们把国王抬到沙发上,赶来的医生在他身边检查了很久。虽然杰洛特离得很近,但却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不过他知道,早在医生跑来之前,那条链子就已经让他断气了。

“中风,”医生站起身,“窒息引起的中风。污浊的空气渗透了他的身体,严重毒害了他的五脏六腑,这都是最近频发的风暴引起的,因为风暴会使血液发热。现在科学方法已经毫无用处,根本无力回天。我们伟大的国王与世长辞了。”

法官把脸埋在双手里恸哭起来,皇家总管紧紧抓着手里的帽子,有些侍从也开始哭号,还有几个人跪了下来。突然,长廊的入口处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一个魁梧的男人出现在门边,身高至少有七英尺,身着高阶军衔的制服,身后还跟着一戴着耳环和头巾的人。

“大人,”魁梧的人打破沉默,“我们必须去王座室,事不宜迟。”

“王座室里有什么?”哭昏了头的大法官说,“去哪里干嘛?桑提斯上校,你知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不明白……”

“去王座室。这是国王的命令。”

“国王死了!”

“新王登基。请你们立即前往王座室,所有人。”

王座室绘着海洋和美人鱼的穹顶下,站着十几个人,其中有些戴着头巾。所有人都皮肤黝黑,而且戴着耳环。

是雇佣兵,不难猜出他们是哪来的。

一个黑发黑眼,鼻梁高挺的男人坐在王座上。他也浑身黝黑,只是没戴耳环。

他身边一把稍小的椅子上,坐着依然穿着白裙、闪着钻石光芒的艾尔迪可·布拉克利。皇室新满含慕地看了黑发男人一眼。杰洛特一直试图搞明白这一切的联系,但到了现在,哪怕最蠢的蠢蛋也能看出艾尔迪可·布拉克利和黑发男人熟识已久。

“维拉克斯王子,即凯拉克的王子,即曾经的王位继承人,”身材高大的桑提斯振声宣布,“从这一刻起,他便是凯拉克的国王,王国的合法统治者。”

第一个鞠躬下跪的是法院的大法官,他之后的则是公证人。紧接着,皇家总管也效仿他们的样子。最后鞠躬的是费兰特·德·莱顿霍夫。

“国王陛下。”

“现在还不是‘陛下’,”维拉克斯纠正道,“加冕之后才能称呼这个头衔。说到这个,加冕仪式刻不容缓,越早办完越好,对不对,大法官?”

一片寂静。房间里有人的肚子叫了几声。

“我父亲的死令人难忘,”维拉克斯说,“他去追随我们伟大先人的足迹了。我的两个弟弟都面临叛国的指控,老实说我并不感到惊讶。根据先王的意志,兄弟两人都将被永远流放出凯拉克,到那艘我…和几位显赫的赞助人雇来的‘地狱’号上。据我所知,先王没有留下任何官方遗嘱,以及任何指明继承权的谕令;若有,我将遵从先王的遗愿,但实际上并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力就落到了我手中。现在在场的人还有异议吗?”

在场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人们都默认这套继承理论,而且急需保住颈上人头。

“那就开始准备加冕仪式吧,我决定沿用凯拉克历代国王传承了几个世纪的传统,也就是假如新郎在婚礼前夕离世,新将嫁给他的未婚近亲。”

艾尔迪可·布拉克利的脸庞熠熠生辉,无疑是想急不可耐地践行这一古老传统。其他人站在一片死寂中,徒劳地试图回忆这项传统是什么时候由谁定下来的,以及早在凯拉克还未建国的几百年前,这项传统是如何出现的。一时间,许多人紧皱眉头,绞尽脑汁,但他们很快就放松下来,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因为,虽然加冕仪式还未开始,但维拉克斯已经成为了凯拉克的国王,而国王永远是对的。

“离开这里,猎魔人,”费兰特·德·莱顿霍夫轻声说,把杰洛特的剑塞回他手里,“把朱利安带走,远走高飞。你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没人会把这些事和你联系起来。”

“我明白,”维拉克斯环视着一众下属说,“我意识到,对于某些人来说,目前的情况完全出乎意料,变革来得太快太急,而且事态频发。我也相信今天在场的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心满意足。桑提斯上校就很快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宣誓效忠于我,我希望其他人也能这么做。”

“我们就从,”他点点头,“我父亲忠诚的下属开始,他也听命于我的两个试图弑君的兄弟。我们就从这位皇家检察官开始,费兰特·德·莱顿霍夫。”

皇家检察官鞠了一躬。

“我们会针对你展开调查,”维拉克斯宣布,“我要找出你在王子们的密谋里扮演的角。这整场谋就是个巨大的败笔,充分说明了谋权者是多么愚昧无知。我可以原谅普通的错误,但白痴犯下的错就不行了,尤其是皇家检察官,这个法律的捍卫者。不过,我们先从基本的问题开始。过来,费兰特,告诉我你忠于谁,让我看看你的表现。来跪在王座下,亲吻我的手。”

皇家检察官恭敬地走向王座。

“离开这里,”他又一次低语,“越快越好,猎魔人。”

庭园里的欢庆还在继续。

丽塔·奈德很快看到了杰洛特衣袖上的血迹,莫扎伊克也看到了,脸瞬间变得惨白,和丽塔的反应完全不同。

丹德里恩从举着托盘的侍者那里拿来两杯酒,一口气全喝了下去,接着又拿起两杯递给两位女士。她们拒绝了。丹德里恩又把一杯一饮而尽,不情愿地把另一杯递给杰洛特。珊瑚眯起眼睛盯着猎魔人,明显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

“你很快就要看见了。”

丧钟敲响了。钟声悲伤、凄凉,使所有狂欢的客人都陷入了沉默。

法官和使者站在脚手架似的高台上。

“我深感悲伤地站在这里,”大法官对着茫茫的沉默说,“来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女士们先生们。贝罗恒一世,我们戴、尊敬的伟大国王,受到命运不公的判决而突然辞世。但凯拉克的国王永不会死!先王已逝,新王万代!维拉克斯国王陛下万岁!陛下是先王的长子,也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维拉克斯一世!万岁!万岁!万岁!”

那些谄媚的人们和大法官一起呼号起来。过了一会,大法官用手势示意他们安静。

“维拉克斯国王沉浸在哀悼之中,整个宫廷也有同感。因此,聚会正式取消,请客人们离开宫殿。国王陛下不久会在此举行婚礼,届时聚会计划将恢复如初。为了不让美酒佳肴白白费,国王陛下下令将它们送到集市上售卖,肉食将会捐赠给帕梅亚居民区,以象征凯拉克的和谐安定。”

“好吧,”珊瑚捋了捋头发说,“看来新郎一死,婚礼的确办不下去了。贝罗恒有一堆病,但也不算是最糟糕的,就让他的灵魂安息吧。我们走吧,我已经觉得无聊了,今天适合到码头上散散步、看看海。诗人,拿出点风度,牵着我学生的手。我会和杰洛特一起,我猜他有事情要告诉我。”

时间才刚过正午。很难想象,一切都在那么短的时间发生。

战士往往死得壮烈。他们和死亡激烈搏斗,从不轻易向它屈服。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时光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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