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米尔瓦没来得及赶到马匹身边。她眼睁睁看着马被人偷走却无能为力。她先是被恐慌而狂乱的人群卷走,随后被横冲直撞的马车挡住了去路,最后又被困在一群咩咩叫唤的绵羊中间,害得她只能像拨开雪堆一样奋力前行。到了楚特拉河畔,她跳进河岸湿地里的高大芦苇丛,这才躲过在河边屠杀难民的尼弗迦德人的利剑——他们对妇孺也毫不留情。米尔瓦跳进河水,在顺水漂流的浮尸间半蹚半游,好不容易才抵达对岸。
随后她开始了狩猎。她还记得那些农夫逃跑的方向——正是他们偷走了洛奇、珀迦索斯、栗色马驹和她自己的黑马。尤其她那张无比贵重的弓仍挂在马鞍上。真不幸,她一边想,一边迈步飞奔,湿透的靴子踩在地上吧唧作响。他们暂时别想指望我帮忙了。我必须夺回我的弓和我的马!
她首先解救了珀迦索斯。诗人的坐骑对猛踢自己腹部的脚踝毫不在意,对背上缺乏经验的骑手急切的呼喊也置若罔闻,更是丝毫没有跑起来的打算。它就在桦木林里慢吞吞地走着。那个倒霉的偷马贼被自己的同伴甩开了一大段路。等他听到动静,回头看到米尔瓦时,立刻不假思索地跳下马去,双手提着马裤钻进了灌木丛。米尔瓦没去追他。她强压下报复的冲动,箭步如飞,跳上马鞍,重重地坐上马背,让系在鞍囊上的鲁特琴的琴弦颤动起来。精于马术的她让阉马成功地飞奔起来,或者说,是用“沉重而笨拙的步伐一溜小跑”。对珀迦索斯来说,这已经算是飞奔了。
虽说是名不副实的“飞奔”,但也足够了,因为偷马贼的速度被另一匹棘手的坐骑拖慢了不少。猎魔人的“洛奇”是匹胆小易怒又总是闷闷不乐的枣红色母马,杰洛特曾多次发誓说要换掉它:换成驴子或骡子,甚至公山羊也行。米尔瓦追上偷马贼时,正赶上洛奇受够了背上骑手胡乱拉扯缰绳的举动,将那人甩下了马背。另外几个农夫赶忙下马,想制服暴躁的母马。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洛奇身上,米尔瓦趁机骑着珀迦索斯冲上前来,一脚踢中其中一人的脸,踹断了他的鼻梁骨。直到这时,他们才察觉到她的存在。那人倒地哀号,米尔瓦认出他竟是克罗吉。他的运气显然坏透了,尤其是在遇见米尔瓦的时候。
不幸的是,幸运之神同样抛弃了米尔瓦。确切地说,该怪的不是她的运气,而是她毫无根据的自负与自信。她相信自己有能力痛殴任何遇到的农夫,方式任由自己挑选。结果她刚下马,就被人一拳打到眼眶上,仰天栽倒。她拔出短刀,想给对方来个开膛破肚,却又被一根粗树枝狠狠砸中脑袋——对方用力之猛,以致树枝都断成了两截,树皮和腐烂的木屑撒了她一身。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但还是设法抓住了正用半截树枝殴打她的农夫的膝盖。后者惊呼一声,跌倒在地。另一个农夫也大叫起来,抬起双手护住脑袋。米尔瓦揉揉眼睛,看到一个男人骑着灰马,正用皮鞭连连抽打他。她一跃而起,朝地上那个农夫的脖子用力踢了一脚。偷马贼大口喘息,甩动双腿,忘了护住下体。米尔瓦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将所有怒气都倾泻在这精准无误的一脚上。农夫蜷起身子,捂住裤裆,发出足以震落树叶的凄厉哀号。
与此同时,灰马骑手正忙着对付鼻血横流的克罗吉和剩下的一个农夫——他挥舞皮鞭,将对方赶进了树林。他转过身,正想抽打地上那人,却立刻勒住了马:米尔瓦已经夺回了自己的黑马,这时正举着弓,箭已上弦。弓弦虽只拉开一半,箭头却对准了灰马骑手的胸口。
有那么一会儿,骑手和女弓手无言地对视。接着,骑手从腰带上缓缓抽出一支长羽箭,丢到米尔瓦脚边。
“我就知道,我会有机会把这箭还给你的,精灵。”他平静地说。
“我不是精灵,尼弗迦德人。”
“我也不是尼弗迦德人。能放下弓吗?如果真想害你,我完全可以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农夫把你活活打死。”
“鬼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的声音透过齿缝,“你又有什么企图。不过,多谢你救了我,多谢你把我的箭带了回来,也多谢你帮我解决了当初没能干掉的废物。”
遭到痛殴的偷马贼依然蜷着身子,强忍呜咽,把面孔埋进了落叶。骑手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看着米尔瓦。
“牵上那几匹马。”他说,“我们得离开河边,而且要快:军队正在彻底搜索两岸的森林。”
“我们?”她皱起眉头,放下弓,“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们什么时候变成战友和同伴了?”
“稍后我会解释的。”他策马上前,抓住那匹栗色马驹的缰绳,“只要你给我时间解释。”
“问题在于,我没时间了。猎魔人他们……”
“我知道。但我们如果被捕或被杀,一样帮不了他们。牵上那两匹马,我们逃进森林。快!”
***
他的名字是卡西尔,米尔瓦瞥了眼她的同伴,心中想道。此时她正跟他一起坐在一棵倾倒的树木留下的地洞里。奇怪的尼弗迦德人,却总声称自己不是尼弗迦德人。卡西尔。
“我们以为你被杀了。”她低声道,“那匹没有骑手的栗色马从我们身边跑过……”
“我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冒险。”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对方是三个匪徒,蓬头垢面,看起来就像狼人。他们伏击了我,我的马受惊逃跑了。那些匪徒没能逃掉,但他们也没有马。弄到新坐骑之前,我被你们甩出了好远。我今早才追上你们,就在营地边。我从溪谷那边过了河,在对岸等你们。我知道你们会往东走。”
其中一匹藏在赤杨林里的马喷了喷鼻息,跺了跺蹄子。暮色正在降临。烦人的蚊子在他们耳边嘤嘤叫。
“森林安静下来了。”卡西尔说,“军队已经走了。战斗结束了。”
“你是说屠杀结束了吧?”
“我们的骑兵……”他停了口,清了清嗓子,“帝国骑兵攻击了营地,然后南边也出现了部队。我想应该是泰莫利亚军。”
“如果说战斗结束了,我们就该回去。我们得去找猎魔人、丹德里恩和其他人。”
“还是等到天黑比较好。”
“这地方有点儿吓人。”她轻声说着,攥紧了手里的弓,“这儿太荒凉了,让我背脊发冷。表面上很安静,可灌木丛里总有东西在沙沙作响……猎魔人说过,战场会吸引食尸鬼……那些农夫也提到了吸血鬼……”
“幸好你不是独自一人。”他压低声音答道,“否则这儿会比现在更吓人。”
“没错,”他的话唤起了她的共鸣,“毕竟你跟着我们走了将近两个星期,而且始终是独自一人。你徒步跟着我们,周围到处都是你的同胞——你可以说自己不是尼弗迦德人,但他们不会这么想——而你始终没回到他们身边,却一直跟着猎魔人,这让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
“说来话就长了。”
***
高大的松鼠党朝他俯下身,被绑在木杆上的斯特鲁伊肯惊恐地眨起了眼睛。据说丑陋的精灵根本不存在,因为每个精灵生来都眉清目秀。这位传奇般的松鼠党突击队长出生时应该也很英俊,但如今,他的脸上多了一道可怕的伤疤,横跨额头、眉毛、鼻梁和脸颊,原本的俊美早已不复存在。
被毁容的精灵在一棵倒地的树干上坐下。
“我是伊森格林·法欧提亚纳。”他再次朝俘虏俯下身,“我跟人类战斗了四年,指挥突击队的时间也有三年了。我亲手埋葬了战死的弟弟和四位表亲,还有超过四百位战友。在此期间,我视你们的皇帝为盟友,也曾数次向你们的探子传递情报,为你们的间谍提供协助,还杀死许多被你们列为目标之人。”
法欧提亚纳沉默下来,用戴着手套的手打个手势。站在一旁的松鼠党拿起一只小巧的桦树皮水壶。水壶散发出一股甜香。
“我始终把尼弗迦德人看作盟友,”脸上有伤疤的精灵说道,“所以我一开始没能相信线人的话。他警告我说,前方有个陷阱正等着我。他说我会收到与尼弗迦德特使私下碰面的指示,而我只要赴约就会被捕。我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出于天生的谨慎,我到达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稍早了一些,而且并非孤身前往。令我吃惊和沮丧的是,我见到的不是什么特使,而是六个恶棍。他们带着渔网、绳索、一副配有塞口物的皮革面具,以及一件满是束带和搭扣的拘束衣。依我看,那就是你们的情报机构实施绑架时的标准配备。尼弗迦德人想活捉我,塞住我的嘴,给我穿上拘束衣,再把我送去某个地方。要我说,这事相当蹊跷,所以必须有人给我一个解释。令我高兴的是,至少我成功活捉了一个受命要俘虏我的恶棍——这人无疑还是个领头的——希望他能解答我的疑惑。”
斯特鲁伊肯咬紧牙关,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精灵那张丑陋的脸。他宁可看着那只桦树皮水壶,以及两只围着它飞来飞去的黄蜂。
“现在,”法欧提亚纳用方巾擦擦汗津津的脖子,继续说道,“我们该好好谈谈了,绑架犯先生。为了确保谈话的顺利,我得先作几点声明。这只水壶里装的是枫糖浆。如果我们这场小小的谈话无法在相互理解和彻底坦白的情况下进行,我就会毫不吝惜地将这壶糖浆抹在你头上,尤其关照你的眼睛和耳朵。然后我们会把你放到蚁丘上。确切地说,放在爬满了勤劳可爱的红蚁的蚁丘上。容我补充一句,在审问几个极端顽固又不够坦率的Dh’oine和an’givare时,这种方法已被证明极其有效。”
“我是帝国的人!”间谍脸色发白,嗓音也变得刺耳,“我是帝国军事情报机构的官员,是艾登子爵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的下属!我的名字是詹·斯特鲁伊肯!我抗议……”
“不幸的是,”精灵打断他的话,“这些渴望枫糖浆的红蚁没听说过什么什么子爵。我们开始吧。我不会问你是谁下令绑架我的,因为答案再明显不过。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
尼弗迦德密探昂起头,奋力挣扎,好像蚂蚁已经爬上他的脸颊。但他依然一言不发。
“真糟糕。”法欧提亚纳打破了沉默,朝拿着水壶的精灵比个手势,“给他抹枫糖浆吧。”
“我要送你去维登的纳史特洛格城堡!”斯特鲁伊肯大喊道,“这是德·李道克斯子爵的命令!”
“谢谢。在那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一次审讯……”
“你们打算问我什么?”
“关于仙尼德岛的事!求你了,把绳子松开吧!我会告诉你一切!”
“你当然会的。”精灵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在这种事上,开头总是最难的,但你已经开了个好头。继续说吧。”
“我奉命叫你说出威戈佛特兹和里恩斯的藏身处!还有契拉克之子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的去向!”
“真滑稽。你们设下这个陷阱,就为问我威戈佛特兹和里恩斯去了哪儿?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事?我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你还问到卡西尔?这就更滑稽了。我不是把他给你们送过去了吗?就像你们要求的那样,还绑住了他的手脚。你是说货没送到吗?”
“派去指定地点的小队遭到屠杀……卡西尔不在死者当中……”
“啊。然后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大人就起了疑心?可他没派另一位特使来突击队要求解释,而是立刻为我布下了陷阱,还下令把我押送到纳史特洛格城堡,就仙尼德岛上发生的事件对我进行审讯?”
密探一言不发。
“你没听明白吗?”精灵低下头,将骇人的面孔贴近斯特鲁伊肯,“我在问你问题。我想知道的是: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真不知道……”
法欧提亚纳挥挥手,往旁边指了指。斯特鲁伊肯哀号着扭动身体,以伟大日轮的名义赌咒发誓,声明自己是无辜的。他痛哭流涕,甩着脑袋,吐出流进嘴里的糖浆。直到四个松鼠党把他往蚁丘上抬,他才终于决定开口——尽管泄密的后果可能比蚂蚁更可怕。
“大人……如果有人发现我泄了密,我就死定了……可我会告诉你的……我见过几份机密文件。我偷听到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当然会的。”精灵点点头,“蚁丘上的最长纪录是一个钟头四十分钟,纪录保持者是德马维国王特殊部队的某位军官。但就算是他,最后也开口了。很好,开始说吧。记住长话短说,抓住重点。”
“皇帝陛下认定,有人在仙尼德岛背叛了他。叛徒包括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那个巫师。还有他的助手里恩斯。但陛下最不能容忍的是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的背叛。瓦提尔……瓦提尔子爵不确定你们松鼠党有没有参与其中,更不知道你们是有心还是无意……所以他下令抓住你,再把你悄悄押送至纳史特洛格堡……法欧提亚纳大人,我在情报机构工作了二十年……瓦提尔·德·李道克斯是我的第三任上司……”
“请说重点。还有,别再发抖了。只要你实话实说,就有机会再多伺候几任上司。”
“尽管这事是绝对机密,但我知道……我知道威戈佛特兹和卡西尔要在岛上抓谁。而且看起来,他们已经成功了。因为他们把那位……你知道的……那位辛特拉的公主带到了洛克·格瑞姆宫。我本来以为,既然他们大功告成了,卡西尔和里恩斯应该就能当上男爵,而那巫师起码会当个伯爵……可皇帝陛下却找来了灰林鸮——我是说,史凯伦大人——命令他和瓦提尔大人逮捕卡西尔……还有里恩斯和威戈佛特兹……并要拷问所有可能知道仙尼德岛上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其中也包括你……说实话,原因并不难猜:他们带到洛克·格瑞姆宫的是个冒牌公主……”
间谍努力张开被枫糖浆覆盖的嘴唇,紧张地呼吸着空气。
“给他松绑。”法欧提亚纳命令手下的松鼠党,“再给他洗把脸。”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执行。片刻后,这场失败伏击的主谋站在大名鼎鼎的松鼠党指挥官面前,低垂着头。法欧提亚纳冷冷地看着他。
“把你耳朵里的糖浆掏干净,”他终于开口,“然后竖起耳朵仔细听,就像一个有多年经验的间谍该做的那样。我会把我忠于皇帝的证据交给你。我会向你详细讲述他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而你必须一字不差地复述给瓦提尔·德·李道克斯。”
密探急切地点点头。
“在布拉西月的月中——按你们的历法,也就是六月初,”精灵开口道,“艾妮德·安·葛丽娜,别名法兰茜丝卡·芬达贝的女术士联络了我。不久之后,在她的命令下,有个名叫里恩斯的人来到我的突击队。他声称自己是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的跟班,同时也是个术士。他提出一项绝密行动,目标是在仙尼德岛集会期间消灭某些巫师。里恩斯声称这个计划得到了恩希尔皇帝、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和史提芬·史凯伦的全力支持,否则我才不会答应跟一个Dh’oine合作呢——管他是不是个术士——毕竟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阴谋与陷阱。与此同时,有艘船来到布利姆巫德海角,让我确信帝国的确参与其中。契拉克之子卡西尔也在船上,他带来了特别授权和命令。根据那些命令,我从突击队里挑选出一支别动队,要他们只听从卡西尔的指挥。我很清楚,他们的任务是俘虏并带走岛上的……某个人。
“我们乘上卡西尔带来的船,”沉默片刻后,法欧提亚纳再次开口,“随后去了仙尼德岛。里恩斯带了一些魔法护符,用它们在船体周围制造出魔法迷雾。我们驶入岛屿底部的洞窟,从那里来到加斯唐宫下方的地下墓穴。但我们立刻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对劲。里恩斯收到了来自威戈佛特兹的几条心灵传讯,让我们明白战斗已一触即发。幸亏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我们前脚刚离开地下墓穴,后脚便踏进了地狱。”
精灵丑陋的面孔变得扭曲,仿佛这段回忆让他再次感受到了痛楚。
“在最初的小胜之后,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我们没法消灭所有忠于诸王的巫师,人员伤亡也十分惨重。好几个参与密谋的巫师死了,剩下的那些开始考虑如何保命,纷纷传送离开。就连威戈佛特兹也突然消失了,然后是里恩斯。艾妮德·安·葛丽娜很快也有样学样。在我看来,他们的消失是不容置疑的撤退信号。但我没下令撤退,而是继续等待前去执行任务的卡西尔一行人。但我发现他们始终没回来,于是便开始寻找他们。”
“那支别动队,”法欧提亚纳看着尼弗迦德间谍的双眼,“无人生还。他们遭到残忍的屠杀。我们在通向托尔·劳拉的台阶上发现了卡西尔——那座塔在战斗期间发生爆炸,化成了一堆瓦砾。很显然,他没能完成使命。他的目标不见踪影,而诸王的部队正从艾瑞图萨和洛夏宫朝我们进逼。我知道卡西尔绝不能落到他们手上,因为这将成为尼弗迦德参与密谋的证据。于是我们带着他回到地下墓穴,然后返回洞窟,上了船,扬帆离开。我的突击队只剩下十二人,几乎全都负了伤。
“回程顺风顺水。我们在希伦顿的西边着陆,藏进森林。卡西尔想扯掉绷带,还大声说到什么‘绿眼睛的疯女孩’、‘辛特拉的幼狮’、屠杀了他手下的猎魔人,以及海鸥之塔和一位能像鸟一样飞翔的巫师之类。他向我们索要马匹,命令我们把他送回岛上,还一再重复什么帝国的命令。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只能把他的话当作疯人呓语。要知道,当时战争已在亚甸打响,所以我认为,更重要的事是迅速重建遭到重创的突击队,重新与Dh’oine展开抗争。
“我在情报投放点发现你们的秘密指令时,卡西尔还跟我们在一起。我很吃惊。卡西尔的确没能完成使命,可这并不能代表他有背叛的嫌疑。不过我也没考虑太久,判断他背叛与否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会查清的。被我们绑起来时,卡西尔平静又顺从,没有丝毫抵抗。我下令把他装进一口棺材,又让一个熟识的中间人帮忙,把他送去信里指定的地点。我承认我没派人护送,因为我不想进一步削弱突击队的兵力。至于是谁在会合地点杀了你们的人,我不知道。但在突击队中,只有我知道会合点的位置。如果你们坚信发生这事不是纯属意外,那就去清查内奸吧,因为知道时间和地点的只有你们和我。”
法欧提亚纳站起身。
“就这些。我提供的信息全部属实。就算在纳史特洛格堡的地牢里,我也没法告诉你们更多了。而且嘛,为了让审讯官和拷问者满意,可能我还会捏造一些事实。但这后果有损无益。其余的事我概不知情。我既不知道威戈佛特兹和里恩斯的去向,也不知道你们对他们背叛的怀疑是否合理。我还要强调一句:我对那位辛特拉公主一无所知,无论她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了。我相信,德·李道克斯大人和史提芬·史凯伦大人不会再为我设下陷阱了。Dh’oine一直想俘虏并杀死我,所以我早就养成了习惯:对设陷阱之人毫不手软。如果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我不会费心调查设陷阱的是不是瓦提尔或史凯伦的手下。我没时间也没兴趣费这个神。我说得够清楚吗?”
斯特鲁伊肯点点头,咽了口唾沫。
“你去牵匹马吧,间谍,然后滚出我的森林。”
***
“你是说他们要送你上绞架?”米尔瓦喃喃道,“现在我明白一点儿了,但不是完全明白。你干吗不找个地方藏起来,却要跟着猎魔人?他真的很讨厌你……而且他放过了你两次……”
“是三次。”
“光我看到就两次。虽然你不是在仙尼德岛上把他打得七荤八素的人——这点跟我想的不大一样——但我觉得你不该再去考验他的耐心。你们不和的原因我还不太清楚,但你救了我的命,你看起来也不像爱耍阴谋诡计的人……所以我就实话实说吧:猎魔人一提到绑架希瑞的家伙就咬牙切齿,那股狠劲儿简直能迸出火星。要是你朝他吐口唾沫,他都能冒出白汽来。”
“希瑞,”他重复道,“真是个好名字。”
“你不知道这个名字?”
“不。我的同胞都叫她‘希瑞菈’,或者‘辛特拉的幼狮’……而她跟我在一起时……她一句话也没说。尽管我救了她的命。”
“鬼才能搞清所有这些事。”米尔瓦恼火地说,“你们的命运都纠缠在一起了,卡西尔,简直难解难分。对我的脑袋来说,实在太复杂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米尔瓦……或者玛利亚·巴林。不过,你叫我米尔瓦就好。”
“猎魔人走错了方向,米尔瓦。”片刻过后,他说道,“希瑞不在尼弗迦德。绑架她的人没带她去尼弗迦德——如果那真算绑架的话。”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说来话就长了。”
***
“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芙琳吉拉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歪着头问,“艾希蕾,你对你的头发做了什么?”
“我洗了头,”艾希蕾·瓦·阿纳兴冷冷地回答,“还做了个发型。过来坐吧。梅林,你给我从椅子上下来。走开!”
女术士坐进黑猫勉强让出的椅子,双眼依然盯着她朋友的头发。
“别看了,”艾希蕾摸了摸自己闪闪发亮的蓬松发卷,“我决定做些改变。嘿,我只是比你抢先一步而已。”
“他们总说我既古怪又叛逆,”芙琳吉拉·薇歌吃吃地笑了起来,“可要是他们在学院或宫廷里见到你……”
“我很少在宫廷出没。”艾希蕾打断她的话,“至于学院那帮人,他们只能想办法习惯喽。如今已是十三世纪了,也该到破除那些迷信想法的时候了:化妆打扮既不能证明女术士的轻浮,也不能代表她思想的肤浅。”
“你连指甲都做了。”芙琳吉拉略微眯起眼睛——她那对绿眼睛从不会看漏任何东西,“接下来呢,亲爱的?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一个简单的咒语,”女术士冷冷地回答,“就能证明我是我本人,而不是什么变形怪。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施咒吧,然后再让我们处理手头的事务。我曾请求你……”
芙琳吉拉·薇歌摸了摸正在蹭她小腿肚的猫。后者发出呼噜声,弓起脊背,假装示好,实际上却在暗示黑发女术士快点儿让出扶手椅。
“是因为皇室总管契拉克·爱普·格鲁夫德请求过你吧?”她头也不抬地说。
“没错。”艾希蕾低声确认道,“契拉克曾心烦意乱地来找我,要我出手搭救他的儿子。恩希尔下令逮捕、拷问并处决他。除了亲人,契拉克还能求助于谁呢?契拉克的妻子和卡西尔的母亲莫瓦是我姐姐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尽管如此,我也没给他任何承诺,因为我无能为力。最近发生了一些状况,不允许我再吸引更多注意力。稍后我会解释的。不过首先,我请你帮忙打听的事有进展了吗?”
芙琳吉拉·薇歌暗暗松了口气。她一直担心自己的朋友会插手契拉克之子卡西尔的事,而这事简直是通往绞架的代名词。她也担心艾希蕾会提出让自己无法拒绝的请求。
“在七月中旬,”她开口道,“洛克·格瑞姆宫迎来了一位十五岁的女孩,据说是辛特拉的公主,而恩希尔坚持在觐见仪式上称她为‘女王陛下’,对待她的态度也格外亲切。甚至有传闻说,他们会举办一场闪电婚礼。”
“我也听说过,”艾希蕾摸了摸那只黑猫——它放弃了对芙琳吉拉的暗示,转而打算将艾希蕾的扶手椅占为己有。“这场毋庸置疑的政治婚姻直到现在还有人提起。”
“但说话的人谨慎了许多,次数也大不如前。因为那个辛特拉女孩被送到了达恩·罗万。你也知道,政治犯往往会被关押在达恩·罗万,而准皇后……很少如此。”
艾希蕾未置一词。她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检视着自己刚刚修过并涂了油的指甲。
“你肯定还记得,”芙琳吉拉·薇歌续道,“三年前,恩希尔召集我们,并命令我们确认某人所在的位置。当时那人身在北方诸国。你肯定还记得,当我们失败时,他有多恼火。亚伯力奇向他解释说,相隔这么远,想探测到任何目标都是不可能的,更别提还要穿透魔法屏障了。结果恩希尔把他狠狠地臭骂一顿。但这还不是全部。等洛克·格瑞姆宫的觐见仪式结束,又过了一周,恩希尔把我和亚伯力奇叫到城堡的房间,跟我们长篇大论了一通。他那番话的主旨可以归纳如下:你们都是些懒汉和蛀虫。你们一整个可悲的学院没人做到之事,一个普通的占星师只花四天就办到了。”
艾希蕾·瓦·阿纳兴轻蔑地哼了一声,继续抚摸她的猫。
“我很快发现,”芙琳吉拉·薇歌续道,“那位创造奇迹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臭名昭著的占星师沙斯希乌斯。”
“我想,他搜寻的目标正是日后成为皇后候选人的辛特拉女孩。沙斯希乌斯找到了她,可然后呢?他当上国务大臣了吗?当上疑难事务部的部长了吗?”
“没有。他在一周后被关进了地牢。”
“恐怕我不太明白,这些事跟契拉克之子卡西尔有什么关系?”
“耐心点儿。我必须按部就班地向你说明。这很重要。”
“请原谅。继续吧。”
“三年前我们刚开始搜寻时,恩希尔给了我们一样东西。你还记得那是什么吗?”
“一绺头发。”
“没错。”芙琳吉拉拿出一只革制小袋,“就在这里。几根属于六岁女孩的金发。我把剩下的都保存下来了。我还要告诉你,那位辛特拉公主被幽禁在达恩·罗万,而照看她的人是里德塔尔伯爵夫人史黛拉·康格里夫。史黛拉欠我几个人情,所以我想弄到第二绺头发并不难。这些就是,它们的颜色更深一些。虽然发色随着年岁加深的情况并不少见,只不过嘛,这两绺头发明显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已经仔细确认过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我听说辛特拉女孩被软禁到达恩·罗万时,”艾希蕾·瓦·阿纳兴承认道,“我就有过类似的猜测。那个占星师要么彻底搞砸了,要么就是卷进阴谋,把一个冒牌货送到了恩希尔手中。而这桩阴谋同样会让卡西尔·爱普·契拉克送命。谢谢,芙琳吉拉。一切都清楚了。”
“并非一切。”女术士摇了摇长满黑发的头颅,“首先,找到辛特拉女孩,并把她带去洛克·格瑞姆宫的人并不是沙斯希乌斯。占星师是在恩希尔意识到所谓的公主是个冒牌货之后,才开始占星的。那个老傻瓜——不管他是真会占星,还是个单纯的骗子——之所以进了地牢,是因为他犯了个简单的错误。他确认了恩希尔要找之人的大致位置,一个半径约为一百里的圆形区域。而搜索队发现那地方是片沙漠,是片荒郊野地,要越过提尔·托恰尔山脉和维尔达河的源头。史提芬·史凯伦奉命去了那儿,却只找到蝎子和秃鹫。”
“沙斯希乌斯的失败在我们意料之中,但这不会影响到卡西尔的命运。恩希尔的确急躁易怒,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从不会下令拷打或处死任何人。就像你说的,有人把冒牌公主送到了洛克·格瑞姆宫。有人找到一个替身。也就是说,阴谋确有其事,卡西尔也被牵扯了进去。他很可能并不知情。换句话讲,他被利用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被利用到达成目标的最后一刻。他本该亲自把替身女孩送到恩希尔手里,但卡西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为什么?他的消失肯定会引起怀疑。他是不是担心恩希尔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骗局?确实如此。恩希尔不可能看不出来,毕竟他手里有……”
“一绺头发。”艾希蕾插嘴道,“六岁大女孩的一绺头发。芙琳吉拉,恩希尔寻找女孩的时间不止三年,而是久远得多。看起来,卡西尔卷进了一件非常棘手的阴谋——而这阴谋从他还在骑木马扮骑士时就开始了。唔……把这些头发留下吧。我想做一次彻底的检测。”
芙琳吉拉·薇歌缓缓点头,眯起绿色的双眼。
“我会的。不过请小心,艾希蕾。千万别牵扯进什么可疑的勾当,那样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场谈话刚开始的时候,你曾提到类似的关注会给你带来不便。你还答应稍后会作解释。”
艾希蕾·瓦·阿纳兴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尼弗迦德帝国林立的高塔在落日下熠熠生辉。她们身处的位置是帝国的首都,又称“金塔之城”。
“我至今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一番话。”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说魔法不应有国界之分。在与魔法有关的事上,我们应当放下一切分歧,因为魔法才是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某种……秘密组织……比如结社或者协会……”
“我准备好了。”尼弗迦德女术士芙琳吉拉·薇歌打破短暂的沉默,“我已经下定决心,也做好心理准备了。感谢你的信任,也感谢你能给我这样的殊荣。我神秘莫测的朋友啊,这个协会的成员将在何时何地碰面?”
尼弗迦德女术士艾希蕾·瓦·阿纳兴转过身,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
“就快了。”她回答,“我会尽快向你解释一切。不过首先,趁我还没忘记……把你常去的女帽店的地址告诉我吧,芙琳吉拉。”
***
“一个火堆都没有。”米尔瓦凝视着黑暗笼罩下的河对岸,河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猜也没有一个人。那座营地里原本有两百个难民,难道就没一个成功逃脱的?”
“如果帝国军获胜,会把他们全部俘虏。”卡西尔小声回答,“如果你们的人打赢了,会带着所有难民一起行军。”
他们凑近河岸和覆盖沼泽的芦苇丛。米尔瓦踩到了什么东西,连忙后退几步。她努力压下尖叫的冲动,因为她看到烂泥中伸出一条僵硬的手臂,上面爬满了水蛭。
“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卡西尔抓住她的手,低声道,“是我们的人。他是个戴尔兰尼人。”
“谁?”
“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的一员。你看他袖子上的银蝎子……”
“诸神在上……”女孩突然在发抖,用汗津津的手掌紧握她的弓,“你听到了吗?那是什么?”
“是狼。”
“或者食尸鬼……或者别的什么怪物。营地里肯定有一大堆尸体……见鬼,我可不要晚上过河!”
“好吧,那就等到黎明……米尔瓦?这股怪味是……”
“雷吉斯……”弓手说道,差点因苦艾、鼠尾草、芫荽和茴香的味道喊出声,“雷吉斯?是你吗?”
“对,是我。”理发医师无声无息地走出黑暗,“我还在担心你呢。不过看来,你并不是独自一人。”
“嗯。”米尔瓦松开卡西尔的手臂,这才注意到他已拔出了长剑,“我不是独自一人,他也一样。不过借用某人的话:说来话就长了。雷吉斯,猎魔人怎么样?丹德里恩呢?还有其他人呢?你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
“我确实知道。你们有马吗?”
“有。藏在柳树林里……”
“那我们就顺着楚特拉河往南走。立刻动身。我们必须在午夜之前赶到阿梅利亚。”
“猎魔人和诗人出什么事了?他们还活着吗?”
“活着,不过惹上了一点儿小麻烦。”
“什么麻烦?”
“呃,说来话就长了。”
***
丹德里恩呻吟一声,试图翻过身,好换个稍微舒服点儿的姿势。只是这个动作对眼下的他来说几乎不可能:他躺在地上的刨花和木屑里,被人五花大绑,就像一块准备烟熏处理的火腿。
“他们没马上吊死我们,”他嘟囔道,“说明还有希望。我们还没完蛋……”
“你就不能闭嘴吗?”猎魔人平静地躺着,透过柴棚屋顶的破洞看着月亮,“你知道维赛基德为什么没马上吊死我们吗?因为他要在明天黎明时分,在部队整装出发前将我们公开处决。这样才有宣传效果。”
丹德里恩没答话。杰洛特只听到他担忧地喘着粗气。
“你还有希望逃过一劫。”为了安慰诗人,他补充道,“维赛基德只想对我公报私仇,但跟你没什么过节。你的伯爵朋友会搭救你的,等着瞧吧。”
“胡说八道。”让猎魔人吃惊的是,诗人的语气既平静又理智,“完全是胡说八道。别把我当小孩。首先,从宣传效果考虑,吊死两个胜过只吊一个。其次,既然要公报私仇,就不可能留下人证。不,老兄,他们会把咱俩一起吊死的。”
“够了,丹德里恩。安静躺着,想个计划出来。”
“还能想什么鬼计划?”
“什么鬼计划都行。”
诗人的闲话打乱了猎魔人的思绪,而他已经没时间可以浪费了。据他推测,泰莫利亚军情机构的人——维赛基德的军队里肯定有几个——随时有可能冲进这间棚屋。军情官肯定很想就仙尼德岛加斯唐宫发生的几件事向他进行询问。杰洛特虽对个中细节几乎一无所知,但他确信,密探们在接受事实之前不会让他好过的。他只希望维赛基德会被复仇的欲望蒙蔽双眼,从而隐瞒他被捕的消息,不然军情官肯定会从怒不可遏的元帅手里把他们解救出来,然后送去指挥所。更确切地说,是在第一轮审讯过后,把半死不活的他们送去指挥所。
就在这时,诗人想出了一个计划。
“杰洛特!咱们就假装自己知道某些重要情报吧。就说我们真是间谍之类。然后……”
“丹德里恩,拜托。”
“不行吗?那我们可以试试贿赂哨兵。我还藏了些钱:几枚缝在靴子衬里的达布隆金币,以备不时之需……我这就把看守叫来……”
“他们会拿走你所有的金币,然后狠揍你一顿。”
诗人抱怨一声,但没再说下去。他们听到空地间传来呼喊和马蹄声,闻到诱人的豌豆汤的味道。在这一刻,杰洛特愿意用全世界的小体鲟和松露换上一碗汤喝。站在棚屋外的哨兵懒洋洋地聊着天,轻声谈笑,时不时咳嗽几声,吐一口痰。这些哨兵都是职业军人,在他们娴熟运用完全由代词和脏字构成的语句进行沟通的能力上就能看出这一点。
“杰洛特?”
“怎么?”
“我想知道米尔瓦怎么样了……还有卓尔坦、珀西瓦尔和雷吉斯……你看到他们了吗?”
“没有。不能排除他们在战斗期间被砍死或踩死的可能。营地里堆满了死尸。”
“我不相信。”丹德里恩坚定地宣称,语气中也带着期待,“我不相信卓尔坦和珀西瓦尔那种诡计多端的家伙会……还有米尔瓦……”
“别再自欺欺人了。就算他们真能活下来,也不会来帮我们的。”
“为什么?”
“原因有三。首先,他们有自己的麻烦要解决。其次,我们躺在这栋棚屋里,而它位于营地中央,周围驻扎着几千名士兵,我们的手脚还都被绳子绑着。”
“第三个原因呢?你说了有三个。”
“第三,”猎魔人疲惫地回答,“这个月的奇迹配额已经被那些女人用光了。还记得吗?她们找到了失散的丈夫。”
***
“那边,”理发医师指了指那几点闪烁的营火,“就是阿梅利亚要塞,目前是集结在玛伊纳地区的泰莫利亚军的营地。”
“猎魔人和丹德里恩就被关在那儿?”米尔瓦踩着马镫站起身,“哈,那可麻烦了……那儿起码有几千名士兵,而且到处都是守卫。要溜进去可不容易。”
“你们没必要进去。”雷吉斯爬下珀迦索斯的马鞍。阉马用力喷了喷鼻子,扭过头去,显然非常讨厌理发医师身上的草药气味——这味道让它鼻腔刺痛。
“你们没必要溜进去。”他重复一遍,“交给我就好。你们带着马,等在河面闪光的位置。看到了吗?就在七山羊座最亮的星星下面。楚特拉河会在那里汇入艾娜河。等把猎魔人救出来,我会示意他往那边走。你们就在那里会合。”
“真够自负的,不是吗?”下马时,卡西尔对米尔瓦低声说道,“他打算不靠任何人的帮助就把他们救出来。你听到了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米尔瓦低声回答,“但在这种不可能办到的事上,我相信他。就在昨天,我亲眼看着他赤手空拳从火堆里取出一块烧红的马蹄铁……”
“他是个巫师?”
“不是。”雷吉斯展现了自己格外敏锐的听力,在珀迦索斯身后答道,“我是谁真的很重要吗?毕竟我也没问过你们各自的身世。”
“我是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
“谢谢。”理发医师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你在念出尼弗迦德姓氏时,几乎不带任何尼弗迦德口音,这让我深感钦佩。”
“我不是……”
“够了!”米尔瓦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是争吵和犹豫的时候。雷吉斯,猎魔人还等着你救呢。”
“得先等到午夜。”理发医师抬头看着月亮,冷冷地说,“所以我们还有些时间聊聊天。米尔瓦,这人是谁?”
“这人在关键时刻救了我。”弓手有点儿生气,不由自主地开始维护卡西尔,“见到猎魔人后,这人还会告诉他:我们走错了方向。希瑞不在尼弗迦德。”
“的确是个意外发现。”理发医师的语气软化了些,“契拉克之子卡西尔阁下,你这消息的来源是?”
“说来话就长了。”
***
丹德里恩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一个哨兵的骂人话戛然而止,另一个则发出一声惊呼——也可能是呻吟。杰洛特知道哨兵总共有三个,因此他仔细聆听,但第三个哨兵没发出任何声响。
猎魔人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但片刻后传入他耳中的,却并非他们的救星推开木门时的嘎吱声。完全不是。他听到均匀而轻柔、仿佛合唱般的鼾声。三个哨兵只是在站岗时睡着了。
他呼出一口气,在心里暗骂几句。猎魔人正打算沉湎于对叶妮芙的思念,脖子上的徽章却突然颤动起来,周围的空气充斥着苦艾、罗勒、芫荽、鼠尾草和茴香——还有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雷吉斯?”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徒劳地想在刨花里抬起头。
“雷吉斯,”丹德里恩扭动身体,发出沙沙的响声,“只有他会发出这种味道……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
“安静!”
徽章停止了颤动,杰洛特听到诗人松了口气,紧接着是刀刃割断绳索的嘶嘶声。片刻过后,血液恢复循环带来的刺痛感让丹德里恩呻吟起来,但他没忘记捂住嘴巴,压低声音。
“杰洛特,”理发医师模糊而摇曳的身影在猎魔人身边成型,立刻开始帮他切割绳索,“你们得自己想办法突破营地的守卫了。往东边走,朝七山羊座最亮的星星过去,一直到艾娜河边。米尔瓦带着马正在那儿等你。”
“扶我一把……”
他艰难地撑起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丹德里恩的血液循环已经恢复正常。片刻过后,猎魔人也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我们怎么出去?”诗人突然问,“门口的哨兵在呼呼大睡,可他们也许……”
“不,他们不会的。”雷吉斯低声打断他,“不过离开时仍要小心。今晚是满月,空地上还有营火照明。尽管是晚上,但整个营地仍在忙碌,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哨兵队长都懒得来查岗了。去吧。祝你们好运。”
“那你呢?”
“不用担心我。也不用等我,更不要回头。”
“可……”
“丹德里恩,”猎魔人嘶声道,“他都说过不用担心了,你没听见吗?”
“去吧。”雷吉斯重复一遍,“祝你们好运。下次有缘再见了,杰洛特。”
猎魔人转过身。
“多谢搭救。”他说,“不过,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为好。我说得够清楚吗?”
“再清楚不过了。别浪费时间了。”
哨兵仍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不时咂吧几下嘴。杰洛特和丹德里恩走出虚掩的木门时,他们动都不动一下。就连猎魔人无礼地剥下其中两人身上厚实的手织斗篷,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瞌睡不大正常。”丹德里恩低声说。
“当然。”杰洛特回答。他藏身在棚屋的阴影里,四下张望。
“我懂了,”诗人叹了口气,“雷吉斯是个巫师?”
“不,不,他不是巫师。”
“他能从火里取出马蹄铁,还能让哨兵睡着……”
“别唠叨个没完,专心点儿。我们还没逃出去呢。裹上斗篷,我们得穿过这片空地。如果有人阻拦,我们就装成士兵。”
“没错。如果出什么意外,我就说……”
“我们要装成呆头呆脑的士兵。走吧。”
他俩穿过空地,与聚在火盆和营火周围的士兵保持距离。这儿到处都是士兵,就算多出两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俩没引起任何人的疑心,没人询问或阻拦他们。二人轻松又迅速地穿过围栏。
一切都很顺利,事实上,顺利得有点儿过头。杰洛特变得焦躁起来,因为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们越是远离营地中央,他的焦虑感就越是增长,而非减少。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在即便入夜后也相当繁忙的军营里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唯一要担心的是有人发现睡在棚屋门口的哨兵,随后拉响警报。不过,他们正在接近营地边缘,那儿的哨兵想必会十分警惕,而他们正朝远离营地中央的方向走,更是容易招来怀疑。猎魔人想到了维赛基德的部队中蔓延的逃兵潮,他认定哨兵都接到了命令,要严防逃兵擅自离开营地。
月光清亮,丹德里恩不必伸手摸索也能顺利前进,猎魔人的视野更是跟白天没有两样。他们绕过两处岗哨,躲在灌木丛中等待巡逻骑兵队通过。他们前方还有片赤杨林,显然位于岗哨监管之外。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顺利得未免有些过头。
而他们的败因来自于对军旅习惯的无知。
低矮昏暗的赤杨林对他们充满了诱惑力,因为它能提供足够的掩护。但自上古时代起,就总有士兵在应该站岗时跑去树丛里打盹摸鱼,而没睡着的那些会时刻留意刻薄的长官,以免后者冷不防跑来查岗。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刚刚走进赤杨林,几个昏暗的人影——以及矛尖——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口令?”
“辛特拉!”丹德里恩不假思索地回答。
士兵们同时笑出了声。
“伙计们,不是吧,”其中一个说,“你们就这水平?就没人更有点儿创意?你们所有人只会说‘辛特拉’,想家了是不是?好吧,费用跟昨天一样。”
丹德里恩用力咬咬牙。杰洛特权衡了一下局势和胜率。他得出的结论是:绝对没戏。
“好了,”那士兵催促道,“要是你们想通过,就乖乖付钱,我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快啊,队长随时会来。”
“等等,”诗人刻意改变了口音和说话方式,“让我坐下来脱掉靴子,因为……”
不等他说完,四个士兵立刻把他按倒在地。其中两个每人压住他一条腿,拽掉了他的靴子。质问他们口令的士兵撕开靴筒的衬里。有什么东西叮叮当当洒落到地上。
“是金子!”领头的士兵喊道,“把那家伙的靴子也脱了!然后去叫队长!”
可惜没人听他的话,半数卫兵都跪在地上,寻找散落在树叶间的金币,另一半人则在撕扯丹德里恩的第二只靴子。机不可失,杰洛特心念转动,一拳打在领头哨兵的下巴上,在他倒下时又往侧脑补了一脚。忙着捡金币的一众士兵甚至毫无察觉。无须杰洛特多说什么,丹德里恩就撒开脚步,穿过树丛,光脚掌踩踏在落叶上。杰洛特跟了上去。
“救命!救命!”领头的哨兵在地上大喊起来,他的战友很快也加入呼喊,“队——长——”
“你们这群猪猡!”丹德里恩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喊,“无赖!你们抢了我的钱!”
“笨蛋,省点力气吧!看到那片森林没?往那边跑。”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他们撒腿飞奔。杰洛特恶狠狠地咒骂起来,因为他听到了叫喊声、唿哨声,还有马嘶和马蹄声。声音来自他们身后,也来自前方。但他的惊讶没能持续太久。仔细看上一眼就足够了,他原以为是森林和藏身处的东西,其实是道不断逼近的钢铁之墙:大队骑兵仿佛波浪般朝他们涌来。
“丹德里恩,快停下!”他大喊着转过身,看向猛追而来的巡逻兵,用手指吹出一声响亮的唿哨。
“尼弗迦德人!”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尼弗迦德人来了!回营地去!你们这群蠢货,快回营地!拉响警报!尼弗迦德人来了!”
追兵里跑在最前面的骑手猛地勒停了马,看向杰洛特所指的方向。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准备掉头返回。杰洛特相信自己已经为辛特拉的雄狮和泰莫利亚的百合做得够多了,便扑向那个士兵,用巧妙的动作把他拽下了马鞍。
“跳上来,丹德里恩!抓紧!”
诗人毫不犹豫地跳上马背。由于多负担了一名骑手,马匹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在两对脚跟的催促下,它很快便飞奔起来。迅速逼近的尼弗迦德大军已成为比维赛基德的部队更紧迫的威胁,因此他们飞快地穿过岗哨周边,试图在两军交锋之前离开这里。但尼弗迦德人已经离得很近了,他们发现了骑在马上的二人。丹德里恩大叫起来。杰洛特转过头,发现阴暗的尼弗迦德骑兵墙已朝他们伸出黑色的触须。他毫不犹豫地转过马头,朝营地奔去,不时从几个仓皇逃窜的哨兵身边经过。丹德里恩再次大叫起来,但这已经毫无必要了。猎魔人也看到了从营地方向朝他们冲来的骑兵队。接获警报之后,维赛基德部队整装出击的速度快得惊人。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们无路可逃了。猎魔人再次改变方向,催促马匹全速飞奔,试图逃离铁锤和铁砧之间迅速缩小的空隙。眼看就要成功逃脱了,夜晚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利箭破空的锐响。丹德里恩又在大叫,这次的声音格外响亮,他的手指也抱紧了杰洛特的侧腰。猎魔人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到自己的后脖颈上。
“抓紧!”他大喊着抓住诗人的手肘,让他贴紧自己的后背,“抓紧了,丹德里恩!”
“他们杀死我了!”诗人哀号起来。对一个死人来说,他的嗓门大得出奇。“我在流血!我死了!”
“抓紧!”
冰雹般洒落在两军间的箭矢虽然射伤了丹德里恩,但也成了他们的救星。遭到攻击的双方一阵骚动,减缓了前冲的势头,两军之间眼看就要合拢的空隙多维持了片刻,足以让喘着粗气的战马驮着两位骑手逃出生天。杰洛特无情地催马继续飞奔,尽管树木和藏身处已出现在前方,但他们身后依然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马儿喷着鼻息,跌跌撞撞,但没停下脚步。他们原本有希望逃脱的,可丹德里恩突然呻吟一声,仰天倒下,拖着猎魔人一起坠下了马鞍。杰洛特下意识地拽紧缰绳,马匹人立而起,两人滚落到几棵低矮松树间的空地上。诗人重重地躺倒在地,可怜兮兮地呻吟着。他的脑袋和左肩鲜血淋漓,在月光下闪着黑色的光泽。
二人身后,伴着闷响声、铿锵声和喊杀声,两军开始正面交锋。尽管战况十分激烈,尼弗迦德士兵却没忘记追杀他们。三名骑兵朝两人飞驰而来。
猎魔人一跃而起,心中涌起冰冷的愤怒和恨意。他迎向追兵,将对方的注意力全都引向自己。他的目的不是想救朋友、牺牲自己。他只想杀人。
其中一个骑手一马当先,远远甩开另外两人。他举起战斧冲向杰洛特,却不承想自己攻击的是个猎魔人。杰洛特轻松避开斧头,一只手抓住探出身子的尼弗迦德人的披风,另一只手拽住其宽大的皮带。他用力一拉,把那骑手拖下马鞍,然后扑到其身上,将其按倒在地。直到这时,杰洛特才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他掐住了骑手的喉咙,但护喉甲的存在让他没法扼死对方。尼弗迦德人挣扎起来,用戴着铁手套的拳头捶打他,划破了他的脸颊。猎魔人用整个身体压住骑手,伸手去摸对方皮带上的短剑,将它拔出剑鞘。尼弗迦德人察觉到他的动作,不由发出一声哀号。杰洛特拨开对方的胳膊——那人的袖子上佩戴着银蝎徽章——抬起短剑。
尼弗迦德人尖叫起来。
猎魔人就势将短剑插进大张的嘴巴,直至没柄。
等他站起身,看到了没有骑手的马匹、几具尸体和一支正朝战场赶去的骑兵队。冲出营地的辛特拉骑兵消灭了追赶他们的尼弗迦德骑手,却没注意到躺在矮松间的诗人,以及在昏暗的地上搏斗的二人。
“丹德里恩!你伤到哪儿了?箭呢?”
“脑、脑袋……插在我脑袋上了……”
“别说胡话了!活见鬼,你运气真好……只是擦伤……”
“我在流血……”
杰洛特脱掉外套,撕下衬衣的一只袖子。一支方镞箭的箭尖擦过丹德里恩的耳朵上方,留下一条延伸到鬓角的骇人伤口。诗人不停地抬起颤抖的手触摸伤口,看着手掌和袖口上的斑斑血迹,双眼无神。猎魔人这时才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个平生第一次负伤、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这等痛楚的人。恐怕诗人从没见过自己流过这么多血。
“起来。”他将袖子迅速而笨拙地裹在诗人头上,“没事的,丹德里恩,只是擦伤……起来吧,咱们尽快离开这儿……”
黑暗的战场上,双方仍在鏖战,金铁交击声、马匹嘶鸣声和人的叫喊声愈发响亮。杰洛特匆忙牵过两匹尼弗迦德战马,但他发现只要一匹就足够了。丹德里恩勉强站起身,又立刻坐了回去,可怜巴巴地呻吟和呜咽着。猎魔人扶他起来,摇晃几下,让他回过神,最后把他拖上马鞍。
杰洛特坐在受伤的诗人身后,催促马匹转向东方,面对七山羊座最亮的星星。在那星辰下方,淡蓝色的晨曦已清晰可见。
***
“就快亮天了。”米尔瓦嘴上说着,眼睛看的却不是天空,而是闪闪发亮的河面,“鲶鱼正在捕食小鱼。猎魔人和丹德里恩却连影子都见不着。哦,希望雷吉斯没搞砸……”
“别说不吉利的话。”卡西尔嘀咕道,正了正失而复得的栗色马驹的肚带。
米尔瓦四下寻找能让她敲打的木头。
“……但看起来真是这样……无论是谁遇见你们的希瑞,都像把脑袋放上了断头台……那个女孩会召来厄运……厄运和死亡。”
“快吐口唾沫,米尔瓦。”
按照迷信风俗,米尔瓦乖乖地吐了口唾沫。
“这儿……好冷,我一直在发抖……我渴得厉害,可我在河岸边看到了一具腐尸。呸……我觉得恶心……我想我要吐了……”
“拿着,”卡西尔递给她一只水壶,“喝吧。然后坐到我身边,我帮你取暖。”
另一条鲶鱼朝浅水处的鲦鱼群蹿去,小鱼们四散奔逃,仿佛一场落在河面上的银色冰雹。一只蝙蝠——也可能是夜鹰——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只有天知道,”米尔瓦依偎着卡西尔,愁眉苦脸地嘀咕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天知道谁会蹚过这条河,谁又会死去。”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别想这些了。”
“你不怕吗?”
“我怕。你呢?”
“我觉得恶心。”
一阵长长的沉默。
“告诉我,卡西尔,你是什么时候遇见希瑞的?”
“你说第一次遇见她?三年前。在辛特拉战争期间,我把她救出了那座城市。当时她被困在火海里,我找到了她。我骑着马穿过烈火和烟雾,把她抱在怀中。而她自己也像一团火焰。”
“然后呢?”
“没人能用手抓住火焰。”
“如果身在尼弗迦德的女孩不是希瑞,”沉默良久后,她又问道,“那她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
自从三年前投入使用,德拉肯伯格——改造成精灵及其他种族俘虏收容所的瑞达尼亚要塞——演变出了一些残忍的传统。其一是黎明时的绞刑。其二是将所有死刑犯集中在一间大牢房里,等到破晓时分便将他们带出牢房,送上绞刑架。
牢房里关押着十来个死刑犯,每天早上都会有两三个——有时候是四个——犯人上绞架。其余的只能等待轮到自己的那一天。有时他们会等上很久,最长的会等足一星期。这些死刑犯被称为“小丑”,因为死囚牢房里总是充满欢乐的气氛。首先,囚犯的伙食会配上又淡又酸、别名“迪杰斯特拉干红”的葡萄酒,让他们明白,这样的享受是瑞达尼亚情报机构的首脑认可的。其次,没人会被拖去可怕的地下水牢接受审讯,狱卒也被明令禁止虐待他们。
这天晚上,传统也得到了遵守。关押着六个精灵、一个半精灵、一个半身人、两个人类和一个尼弗迦德人的牢房里洋溢着欢快的氛围。犯人们把迪杰斯特拉干红倒进一只锡盘,然后一起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着喝,因为唯独用这个办法,才最有可能从劣酒中品出酒味来。只有一个精灵还能保持镇定和尊严,正忙着在柱子上刻下“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宣言——他是个松鼠党,是遭受挫败的伊欧菲斯突击队的一员,最近刚在水牢里受过拷打。牢房的几根柱子上刻着数百句类似的文字。其他死刑犯将《小丑颂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小丑颂歌》的作者是德拉肯伯格的一位无名囚犯,在死刑牢房里唱这首歌也成了传统之一。每个囚犯都是在自己的牢房里学会这首歌的:他们听着从死刑牢房传来的歌声,心里明白,自己加入合唱的一天终将到来。
小丑在绞架上抽搐,
随着节拍舞蹈,
他们唱着那首
悲伤又动听的歌谣,
当板凳抽走,
当双眼翻白,
每一具尸体都会记起
那快乐的节拍。
门闩咔嗒作响,钥匙插进锁孔,小丑们停止了歌唱。黎明时到来的狱卒只意味着一件事:合唱者的人数即将锐减。唯一的问题是:走的会是谁呢?
狱卒们陆续走进牢房,手里都拿着绳索,准备绑住囚犯的双手,再牵着他们去上绞架。其中一名狱卒吸了吸鼻子,把棍子夹到胳膊下面,展开一张羊皮纸,清了清嗓子。
“艾切尔·特雷吉顿!”
“是特雷勒杉。”来自伊欧菲斯突击队的精灵轻声纠正道。他又看了看自己刻下的标语,努力站起身。
“科斯莫·巴登威戈!”
半身人用力咽了口口水。纳扎里安知道,巴登威戈的罪名是“在尼弗迦德情报机构指使下从事阴谋破坏活动”。但巴登威戈拒不承认自己有罪,他坚称自己偷窃战马只为卖钱,跟尼弗迦德帝国没有半文钱关系。但他们显然不相信。
“纳扎里安!”
纳扎里安顺从地站起身,伸出双手让监狱看守绑好。等看守将他们三个牵出牢房,其他小丑继续唱起歌。
小丑在绞架上舞蹈,
随着节拍欢快地摇晃,
风将他们的歌带向远方,
合唱声在四处回荡……
紫红色的晨光浮现于天际,预示着阳光明媚的一天。
《小丑颂歌》的歌词纯属误导,纳扎里安心想。他们没法跳起欢快的吉格舞,因为吊起他们的并非是配有横梁的绞刑台,而是埋进地里的普通木桩。他们脚下踩的也并非板凳,而是更加实用的桦木块,木块表面甚至能看到经年使用的痕迹。但这首歌的无名作者是在去年被处死的,而在写歌的时候,他不可能提前预知这一切。就像所有囚犯一样,他只能在死前得知这些细节。在德拉肯伯格,从来没有过公开处决的先例。死刑只是单纯的惩罚,而非为施虐进行的复仇。上面这句是迪杰斯特拉大人的原话。
来自伊欧菲斯突击队的精灵甩开看守的双手,毫不犹豫地踏上木块,让刽子手把绞索套上他的脖子。
“女王万——”
刽子手踢走了他脚下的木块。
轮到半身人时,他们用了两只桦木块。这位所谓的“阴谋破坏者”懒得喊些乱七八糟的口号,他的小短腿奋力踢动了一阵子,便无力地靠上木桩,一动不动了。他的脑袋懒洋洋地垂在自己的肩头。
等看守揪住纳扎里安,他的口风突然变了。
“我交代!”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我作证!我有重要的情报要报告迪杰斯特拉!”
“现在想说也晚了。”在德拉肯伯格负责政治事务、眼下正在协助执行绞刑的副指挥官瓦斯康格怀疑地说,“绞索能激发每一个死刑犯的想象力!”
“我没说谎!”纳扎里安在刽子手掌中奋力挣扎,同时恳求道,“我有重要情报!”
不到一个钟头后,纳扎里安坐在了单人牢房里,陶醉于生命的美好。信使站在他旁边,挠了挠自己的腹股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瓦斯康格将准备寄给迪杰斯特拉的报告又检查了一遍。
尊贵的大人,在下谦卑地向您禀报,名为“纳扎里安”的重罪犯——罪名是袭击王室官员——做出了以下证词:在今年七月的新月之夜,他按照某个名叫里恩斯之人的命令,与其同伙米莱特及半精灵斯奇鲁一起,在多里安城谋杀了法学家柯德林格和芬恩。米莱特死在当场,但半精灵斯奇鲁杀死了那两位法学家,并将他们的住宅付之一炬。重罪犯纳扎里安将所有过错都推卸到半精灵斯奇鲁身上,顽固地否认自己实施了谋杀,但这恐怕只是出于对绞索的畏惧。不过还有件事,大人您可能会感兴趣:在谋杀那两位法学家之前,上述三名罪犯——纳扎里安、米莱特和半精灵斯奇鲁——正在追捕一个猎魔人,对方的名号是“利维亚的杰拉德”,据说他曾数次与法学家柯德林格私下会面。重罪犯纳扎里安并不知晓他们会面的原因,因为无论是先前提到的里恩斯还是半精灵斯奇鲁,都没有向他吐露任何细节。当里恩斯收到他二人共谋的报告后,便下令除掉那两位法学家。
重罪犯纳扎里安还作证说,他的同伙斯奇鲁从两位法学家家里偷走了几份文件,并在一间名叫“卡瑞亚斯的狡猾狐狸”的酒馆里交给了里恩斯。至于里恩斯和斯奇鲁在那儿谈了什么,纳扎里安并不知情。但在第二天,也就是新月之夜后的第四天,这三名罪犯结伴前往布鲁格,在一栋红砖屋子里——屋子的门上挂着一把黄铜羊毛剪——绑架了一位少女。里恩斯让她喝下一瓶魔法药剂,随后罪犯斯奇鲁和纳扎里安让那少女坐上马车,火速送往维登的纳史特洛格堡。希望大人留意我接下来的报告:这些罪犯将拐来的少女送到了尼弗迦德指挥官手中,并向他保证,此人就是辛特拉的希瑞菈。根据重罪犯纳扎里安的证词,那位指挥官因此欣喜若狂。
以上消息将由信使秘密送至大人手中。等记录员誊写完毕后,我还会将详尽的审讯报告送去给您。我谦卑地请求大人下达指示:对重罪犯纳扎里安应当给予怎样的处置?是让人用牛鞭抽打他,好让他回忆起更多的情报?还是按照规定,将他处以绞刑?
您忠实的仆人
瓦斯康格用华丽的字体在报告书上签了字,然后贴上封缄,交给了信使。
迪杰斯特拉于当天傍晚得知了报告内容,菲丽芭·艾哈特则在次日中午。
***
等驮着猎魔人和丹德里恩的马走出河畔的赤杨林,米尔瓦和卡西尔已经急得快要发疯了。他们听到了战斗的喧嚣,因为艾娜河的河水能把声音传播到很远。
搀扶诗人下马时,米尔瓦发现杰洛特绷紧了身体:他显然看到了卡西尔。但她什么也没说,猎魔人也一样。丹德里恩用力呻吟,终于昏了过去。他们让他躺在沙地上,将折叠过的斗篷垫在他的脑袋下面。米尔瓦打算帮诗人换掉浸透鲜血的临时绷带,这时,她感到有只手按在她肩头。她也闻到了熟悉的苦艾、茴香和其他草药的味道。像之前一样,雷吉斯出人意料地凭空出现了。
“让我来吧。”他从硕大的药袋里取出工具和其他用品,“接下来交给我。”
理发医师剥下伤口的绷带,丹德里恩可怜兮兮地呻吟起来。
“放松点儿。”雷吉斯开始清洗伤口,“没什么大碍。只是流了点儿血,一点点……你的血味道不错,诗人。”
就在这一刻,猎魔人做出了一件令米尔瓦不敢相信的事。他走向马匹,从固定在鞍翼下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尼弗迦德长剑。
“离他远点儿!”他走到理发医师身旁,咆哮道。
“血味不错。”雷吉斯看都不看猎魔人一眼,“我没闻到感染的味道。而对头部创伤来说,感染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大动脉和血管也都完好无损……会有点痛哦。”
丹德里恩呻吟一声,猛地吸了口气。猎魔人手中的剑微微颤抖。河面反射的晨曦照射过来,令剑身闪闪发光。
“我得给你缝几针。”雷吉斯仍对猎魔人和他的剑视若无睹,“勇敢点儿,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很勇敢。
“就快好了。”雷吉斯给诗人的脑袋缠上绷带,“别担心,丹德里恩,你会痊愈的。这种伤对诗人正合适,丹德里恩。你的脑袋缠上绷带,看起来就像一个战斗英雄。少女们只要看着你,心房就会像蜡一样融化。没错,这样的伤真的很有诗意,跟腹部负伤大不一样——肝脏被切开,肾脏和肠子破破烂烂,胃液和排泄物流得满地都是,还有腹膜炎……好了,包扎完了。杰洛特,我听凭你处置。”
他刚站起身,猎魔人的动作快如闪电,剑尖已经抵住他的喉咙。
“让开!”杰洛特冲米尔瓦大吼。尽管剑尖已经贴上脖子,雷吉斯仍不为所动。弓手看到理发医师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猫眼似的异样光泽,不禁屏住了呼吸。
“继续啊。”雷吉斯平静地说,“扎进去吧。”
“杰洛特,”躺在地上的丹德里恩开口道,他终于有反应了,“你是彻底疯了吗?他让我们逃过了绞架……他还给我包扎了伤口……”
“是他在营地救了我们和那个女孩。”米尔瓦轻声回忆道。
“安静点儿,你们几个。你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理发医师站着没动。但米尔瓦突然发现了一个早该发现的事实:雷吉斯没有影子。
“没错,”他缓缓地说,“你们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是时候告诉你们了。我的名字是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按照你们的历法,我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四百二十八年,用精灵历法计算则是六百四十二年。我是幸存者的后裔,是在你们称之为‘世界融合’的大灾难后被困于此的不幸造物。当然这是委婉的说法。我也被你们视为怪物,被看作吸血的恶魔。如今我遇到了一位猎魔人——以消灭我这样的生物谋生之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这些就够了。”杰洛特垂下长剑,“绰绰有余了。你走吧,爱米尔·雷吉斯什么的。离开这儿。”
“真叫人吃惊。”雷吉斯冷笑道,“你允许我离开?你要放走对人类构成威胁的我?猎魔人本该尽最大努力消灭我这种威胁才对。”
“你走吧。赶紧给我消失。”
“我该消失到哪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呢?”雷吉斯慢吞吞地问道,“说到底,你是个猎魔人,你知道我的事。等你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等你搞清了自己需要搞清的事,你也许还会回来。你知道我住在哪儿,也知道我会去哪儿消磨时间,知道我以什么谋生。你会来追捕我吗?”
“有可能,只要有赏金的话。我是个猎魔人。”
“那就祝你好运吧。”雷吉斯系好药包,披上斗篷,“再会了。哦,还有一件事。要让你接下这活儿,我的脑袋需要值多少钱?你觉得我值多少?”
“高得要命。”
“你勾起了我的虚荣心。确切的数字是?”
“快滚吧,雷吉斯。”
“我这就走。不过首先,说个价码吧。劳驾您了。”
“要是普通吸血鬼,我通常会收的酬劳相当于一匹配了好鞍的马。但话说回来,你并不普通。”
“那是多少?”
“我怀疑,”猎魔人的嗓音冷得像冰,“我怀疑没人付得起。”
“明白了,谢谢。”吸血鬼微笑着说,这次他露出了牙齿。看到这一幕,米尔瓦和卡西尔向后退去,丹德里恩则压下一声惊呼。
“再会了。祝你们好运。”
“再会,雷吉斯。你也一样。”
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晃了晃斗篷,炫耀似的裹住自己的全身,突然间踪影全无。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现在,”杰洛特转过身,出鞘的剑依然握在手中,“轮到你了,尼弗迦德人……”
“不,”米尔瓦愤怒地打断他,“我忍不下去了。上马,我们离开这儿!河水会传递喊声,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我可不想跟他一起走。”
“那你就自己走吧!”米尔瓦怒不可遏地大吼起来,“走另一条路!我受够你的喜怒无常了,猎魔人!你赶走了雷吉斯——尽管他救了你的命——但这毕竟是你的事。可卡西尔救了我,所以我和他是同伴了!如果你觉得他是敌人,就回阿梅利亚要塞去吧。请自便!你的伙伴正拿着绞索在那儿等你呢!”
“别嚷嚷。”
“那你也别傻站着。帮我把丹德里恩扶上那匹阉马。”
“你找到了我们的马?包括洛奇?”
“是他找到的。”弓手冲卡西尔点点头,“我们走吧。”
***
他们蹚水过了艾娜河,骑马沿右岸前进。他们穿过较浅的积水,穿过湿地和干涸的河床,穿过回荡着青蛙、绿头鸭与白眉鸭叫声的沼泽——只是那些鸭子始终不见踪影。天空映射出红色的阳光,照在长满睡莲的小湖上,反光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他们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朝艾娜河某段支流汇入雅鲁加河的位置走去。此刻他们正穿行于一座昏暗无光的森林,这里的树木都长在沼地里,树干上黏着绿色的浮萍。
米尔瓦和猎魔人走在最前面,她正在低声向他复述卡西尔的事。杰洛特始终沉默不语,一次都没回头打量正在后面扶着诗人的尼弗迦德人。丹德里恩时不时呻吟几声,抱怨自己的头疼得厉害,但他勇敢地坚持了下来,没有拖慢前进的速度。因为珀迦索斯和鲁特琴的失而复得,他的心情也愉快了不少。
接近中午,他们再次来到阳光照耀的湿地,前方就是宽阔而平静的雅鲁加河。他们艰难地穿过干涸的河床,蹚过浅水和积水。在雅鲁加河众多支流间的沼泽与草丛中,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小岛。岛上长满灌木和柳树,还有几棵较为高大的树,只是它们全都干枯凋零,树皮上全是鸬鹚的粪便。
米尔瓦最先注意到芦苇丛中有条小船,想必是河水把它冲到那儿的。她也最先注意到柳树间有块空地——那是个绝佳的休息场所。
他们停下脚步。猎魔人决定跟尼弗迦德人谈谈。两个人,面对面,私下谈谈。
***
“我在仙尼德岛饶了你一命。我可怜你,因为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这是我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今天早上,我放走了一个高阶吸血鬼,尽管他身上肯定背负着好几条人命。我本该杀了他,但我现在没心思管他,因为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好好收拾伤害了希瑞的人。我发过誓,敢伤害她的人,我会叫他们用血来偿还。”
卡西尔沉默不语。
“你所揭示的真相——也就是米尔瓦告诉我的事——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你尽了最大努力,但没能在仙尼德岛上绑架希瑞。现在你又在跟踪我,为的是让我带你找到她,为的是再一次抓住她。这一来,你的皇帝或许能饶你一命,不把你送上绞架。”
卡西尔一言不发。杰洛特有种不舒服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因为你,她会在晚上哭着醒来。”他厉声道,“你在她眼中成了噩梦的一部分。但事实上,你始终只是一件工具,是你皇帝的可悲奴仆。我不知道你究竟做过什么,才会变成她的梦魇。最糟糕的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杀你。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下不了决心。”
“也许,”卡西尔轻声说,“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看起来如何,你和我都有些共同点。”
“你这么想?”
“我跟你一样,只想解救希瑞。我跟你一样,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因此吃惊。我跟你一样,不打算向任何人证明我的动机是否得当。”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不是。”
“很好,继续说。”
“希瑞,”尼弗迦德人缓缓说道,“骑马行走在一座满是灰尘的村庄里,同行的还有六个年轻人。其中有个留短发的女孩。希瑞在谷仓的桌子上跳舞,看起来非常快乐……”
“米尔瓦告诉你我做的梦了?”
“没有。她有很多事没跟我说。你相信我吗?”
“不相信。”
卡西尔垂下头,用脚跟磨着沙子。
“我都忘了,”他说,“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会信任我。我明白。但我跟你一样,也做过一个梦。一个你没跟任何人讲过的梦。因为我很怀疑你是否愿意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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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瑟瓦迪奥单纯是撞了大运。他并不是特意来洛瑞多村刺探什么人的,不过嘛,这座村子被人称为“匪徒窝”绝非毫无理由。洛瑞多村坐落在匪徒路上,来自上维尔达各区域的强盗和盗贼都会聚集于此,将赃物换成金钱或等价物,添置口粮和用具,跟同伙一起玩乐。这座村子曾数次被烧成白地,但寥寥几位永久居民和数量可观的临时住户每次都能将其重建。他们依靠匪徒过活,而且活得有声有色。像瑟瓦迪奥这种以刺探和告密为生的人,在这里总有得到情报的机会:运气最好时,他的情报能换来好几个弗罗林。
不过这一次,在瑟瓦迪奥看来,他能赚到的绝对不止几个金币。因为耗子帮骑着马进了村。
走在最前面的是吉赛尔赫,两旁是伊思克菈和凯雷。米希尔和银灰色头发的新成员——他们叫她法尔嘉——跟在后面。埃瑟和瑞夫牵着几匹无主的马走在最后,无疑是打算兜售这些赃物。耗子帮成员神情疲惫,风尘仆仆,坐在马鞍上的姿态却显得神气活现,还热情地回应着同行及熟人的招呼。他们下了马,接过有人递来的啤酒,立刻同商贩高声讨价还价,只有米希尔和那个银灰色头发、背着把剑的新成员没参与。她们两个走在货摊之间一像往常一样,集市的场地选在村子的公共草地上。洛瑞多村会定期举办集市,出售的货品种类极其丰富——毕竟来访的匪徒也相当多嘛。今天就是个集市日。
瑟瓦迪奥小心翼翼地跟着两个女孩。为了赚到赏金,他就必须弄到情报;想要弄到情报,他就必须偷听。
两个女孩浏览着五颜六色的围巾、串珠和绣花女衬衣,还为她们的马匹挑选着鞍褥和头带。她们仔细察看每一件商品,但最后什么都没买。米希尔几乎自始至终都将一只手按在另一个女孩的肩头。
告密者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装作挑选皮革制品摊上的皮带和腰带。两个女孩正在聊天,但声音很轻,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也不敢更加靠近。她们也许会察觉到他,生起疑心。
有家货摊出售棉花糖,两个女孩走了过去。米希尔付了钱,接过两根缠绕着雪白糖丝的小木棍,将其中一根递给银灰发色的女孩。后者优雅地小口吃着,一小块棉花糖黏到她的嘴唇上,米希尔用温柔而谨慎的动作帮她擦掉。银灰发色的女孩睁大了翠绿的双眼,缓缓地舔了舔嘴唇,露出微笑,调皮地抬起头。瑟瓦迪奥打了个激灵,一滴冷汗自他肩胛骨中间流下。他想起了关于这两个女匪徒的种种传闻。
他已有了悄然离开的打算,因为在这儿显然偷听不到有用的信息。两个女孩也没谈什么要紧事。但就在不远处,在不同匪帮资深成员聚集的地方,吉赛尔赫、凯雷和其他人正在剧烈争吵、砍价、大呼小叫,时不时把酒杯放到一只小木桶的龙头下。从他们那儿听到情报的可能性会更大些,某只耗子也许会不小心说漏嘴——哪怕只有一个词儿呢——从而暴露耗子帮当前的计划、行动路线和目的地什么的。只要瑟瓦迪奥能顺利偷听到,并把消息及时提供给当地的士兵,或者对耗子帮兴趣浓厚的尼弗迦德密探,他就能赚到一笔可观的赏钱。我可以给老婆买件羊皮外套,他兴奋地心想,也终于能给孩子们买几双鞋了,兴许还能加上几件玩具……还有我自己……
两个女孩仍在货摊间漫步,小口吃着棉花糖。瑟瓦迪奥突然发现,有人在盯着她们,还不时指指点点。他认识那帮人。他们是伙拦路抢劫的强盗兼偷马贼,是“水獭皮”平塔的手下。
盗贼们用挑逗的语气高声评论几句,咯咯地笑起来。米希尔眯起双眼,用手按住另一个女孩的肩膀。
“两只斑鸠!”其中一个盗贼不屑地说道。他又瘦又高,留着麻絮般的小胡子。“瞧好吧,她俩马上就要咕咕叫了!”
瑟瓦迪奥看到银灰色头发的女孩绷紧了身体,注意到米希尔按住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盗贼们笑出了声。米希尔缓缓转过身,其中几个立刻不笑了。但那个麻絮胡子要么是醉得厉害,要么是太过缺乏想象力,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暗示。
“你们是不是需要个男人?”他说着,竟然走上前去,做了个带有下流暗示的动作,“你们只要跟个男人上床,那点儿毛病眨眼工夫就能治好!嘿!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这……”
他没能碰到她。银灰发色的女孩像捕食的蝰蛇一样探出身子,在她丢下的棉花糖落地之前,利剑就已刺中目标。小胡子盗贼像斑鸠一样步履蹒跚,咕咕直叫,鲜血自脖颈的伤口泉涌而出。女孩再次探出身子,灵活地迈出两步,佩剑再度刺出。一团血液泼洒到货摊上,小胡子倒了下去,立刻将周围的沙土染成鲜红。有人尖叫起来。另一个盗贼弯下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但随即倒在地上。吉赛尔赫用皮鞭的金属握柄敲晕了他。
“一具死尸已经够多了!”耗子帮首领大喊道,“这家伙只能怪自己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谁!退下,法尔嘉!”
直到这时,银灰发色的女孩才垂下剑。吉赛尔赫取出一只钱袋,晃了晃。
“按照兄弟会的规矩,我会为死掉的人付钱,根据他的体重公平付账。这具恶心的尸体重多少磅,我就付多少塔勒!仇恨就这么一笔勾销!伙计们,我说得对吗?平塔,你怎么说?”
伊思克菈、凯雷、瑞夫和埃瑟站在他们的首领身后,板着面孔,手按剑柄。
“很公平。”被手下簇拥的“水獭皮”答道。他是个身穿皮革束腰外衣的矮小男人,有点儿罗圈腿。“你说得对,吉赛尔赫。仇恨一笔勾销。”
瑟瓦迪奥咽了口口水,试图融入聚在周围的人群。他彻底失去了跟踪耗子帮和女孩“法尔嘉”的兴趣。他如今认定,地方长官承诺的赏金还远远不够。
法尔嘉平静地收剑入鞘,扫视四周。瑟瓦迪奥吃惊地看着她突然改变的表情。
“我的棉花糖。”女孩看着掉在地上的零食,可怜兮兮地哭诉道,“我弄掉了棉花糖……”
米希尔一把抱住她。
“我再给你买一份。”
***
猎魔人坐在柳树间的沙地上,陷入自己的思绪,脸色阴沉而愤怒。他看着那些鸬鹚——它们正停在被鸟粪染白的树上。
谈话结束后,卡西尔钻进了树丛,到现在还没回来。米尔瓦和丹德里恩正在寻找可吃的东西。他们找到一口铜锅,又在小船的渔网下面找到一筐蔬菜。他们把船里的一只捕鱼篓固定在靠近河岸的水里,然后用木棍敲打周围的灯芯草,想把鱼饵赶进去。诗人已经感觉好多了,他高昂着英勇负伤的头颅,像只孔雀一样骄傲地走来走去。
杰洛特则在继续沉思和生闷气。
米尔瓦和丹德里恩费力地捞起捕鱼篓,立刻咒骂起来,因为里面没有他们预想的鲶鱼或鲤鱼,只有几条扭动的银色小鱼。
猎魔人站起身。
“你们两个,过来!别管捕鱼篓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你们得回家了。”等身上湿漉漉、散发着鱼腥味的两人走过来,他直截了当地说,“去北边的玛哈坎山脉吧。我一个人继续南下。”
“你说什么?”
“我们得分道扬镳了。玩乐时间结束了,丹德里恩,你该回家去写诗了。米尔瓦会带你穿过森林……怎么了?”
“没什么。”米尔瓦用力甩开搭在肩上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吧,猎魔人,我很想知道你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也没什么想说的。我会往南走,去雅鲁加河对岸,穿过尼弗迦德帝国的领土。这段旅程既漫长又危险,而且时间紧迫,所以我必须一个人赶路。”
“所以你必须丢下累赘。”丹德里恩点点头,“丢下拖慢你脚步,又给你惹了很多麻烦的脚镣。换句话说,也就是我。”
“还有我。”米尔瓦看向一旁。
“听我说,”杰洛特的语气镇定了许多,“这是我的私事,跟你们都没关系。我不想让你们为了只跟我有关的事冒生命危险。”
“这是你的私事,”丹德里恩缓缓重复道,“你不需要任何人。同伴只会妨碍你,拖慢你赶路的速度。你不指望任何人的帮助,也不想依靠任何人。除此之外,你还喜欢独处。我遗漏了什么没有?”
“就跟平时一样,”杰洛特怒气冲冲地说,“你遗漏了头壳里的脑子。你这蠢货,如果那支箭再往右偏上一寸,现在就轮到白嘴鸦啄食你的尸体了。你是个诗人,想象力丰富,所以就想象一下那幅景象吧。我重复一遍:你该回北方去,而我要去相反的方向。独自动身。”
“那就去吧。”米尔瓦跳了起来,“我不会求你的。下地狱去吧,猎魔人。我们走,丹德里恩,去煮点儿什么。我饿坏了。听他说话让我犯恶心。”
杰洛特转过头。他看到绿眼睛鸬鹚把翅膀搭在覆盖鸟粪的树枝上,让阳光晒干羽毛上的河水。他闻到了浓郁的草药气息,不由狠狠咒骂起来。
“你在考验我的耐心,雷吉斯。”
吸血鬼满不在乎地凭空现身,坐在恼火的猎魔人身边。
“我得给诗人换绷带。”他平静地说。
“那就找他去。离我远点儿。”
雷吉斯叹了口气。但看起来,他并不打算走开。
“我听到了你和丹德里恩及弓手的谈话。”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必须承认,你在争取支持这方面真有一套。虽然整个世界都在追捕你,你却毫不理会想要帮你的同伴和盟友。”
“这个世界真是黑白颠倒了,吸血鬼居然教我怎么跟人类打交道。雷吉斯,你又对人类了解多少?你只知道他们血液的滋味。我到底干吗要跟你说话?”
“这个世界确实黑白颠倒了。”吸血鬼面无表情地承认,“你都开始跟我说话了。或许你能听我几句忠告?”
“不,我不想听。没这个必要。”
“是啊,我都忘了。忠告对你来说是多余的,盟友也是多余的,你有没有旅伴都一样。毕竟,你这场远征纯属私事。更重要的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必须独自上路。除了风险、威胁、艰辛和疑虑,你不需要别的负累。因为归根结底,这些都是自我惩罚的一部分,是你想要赎罪的代价。要我说,这就是火之洗礼。你要穿过火焰之路。这火既能烧灼你,也能净化你。你打算独自完成洗礼。如果有人支持你,帮助你,哪怕只是略微尝试一下这场火之洗礼,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的痛苦也会加重你的债务。他们会剥夺你想要清偿的一部分罪过,而他们的参与又会让你欠下一份人情。毕竟,这是你一个人该赎的罪。只有你需要还债,你又不想同时欠下更多的债。我的推理正确吗?”
“完全正常。考虑到你没喝酒,这还真挺让我吃惊的。不过我看到你就心烦,吸血鬼,请让我独自赎罪吧。让我独自面对债务。”
“如你所愿。”雷吉斯站起身,“坐在这儿好好思考吧。但我要给你几句忠告:所谓的罪恶感,也就是寻求救赎和火之洗礼的需要,你无权独占。生命与银行的不同,就在于生命能以欠下别人债务的方式还清眼下的债。”
“拜托,走开吧。”
“如你所愿。”
吸血鬼走到丹德里恩和米尔瓦那边。雷吉斯给诗人更换绷带时,三人开始讨论该吃什么。米尔瓦从捕鱼篓里倒出小鱼,仔细察看一番。
“没别的法子了。”她说,“我们只能把这几条小鱼串在细树枝上,放上火堆烤一烤。”
“不,”丹德里恩摇了摇刚刚包扎过的脑袋,反驳道,“这主意不好。鱼太少了,我们吃不饱的。我提议熬汤。”
“鱼汤?”
“当然。我们有些小鱼,还有盐。”丹德里恩摆弄手指计算配料,“我们有洋葱、胡萝卜、欧芹根和芹菜。还有一口锅。只要把这些东西全放进去,就能熬出一锅汤。”
“再有些调料就好了。”
“哦。”雷吉斯微笑着把手伸进包里,“没问题。罗勒、甘椒、胡椒、月桂叶、鼠尾草……”
“足够了,足够了。”丹德里恩抬起手,制止了他,“这些足够了。汤里不用加曼德拉草的。好了,我们开始熬汤吧。你负责洗鱼,米尔瓦。”“你自己洗!呸!别以为同伴里有个女人,她就得在灶台边给你打下手!我负责打水和生火。你自个儿处理这几条泥鳅的内脏吧。”
“可这些不是泥鳅。”雷吉斯说,“它们分别是鲢鱼、斜齿鳊、梅花鲈和白鳊鱼。”
“哦,”丹德里恩忍不住开口,“看来你很了解鱼嘛。”
“我了解很多东西。”雷吉斯的语气不带丝毫夸耀,“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了解了各种各样的知识。”
“既然你这么博学,”米尔瓦朝火堆吹了口气,站起身来,“就用你的知识给这些小鱼开膛吧。我要去打水了。”
“你端得动一整锅水吗?杰洛特,帮她一把。”
“我当然端得动。”米尔瓦哼了一声,“我也不需要他帮忙。他有他自己的私事要处理,谁都别去打扰他!”
杰洛特转过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丹德里恩和吸血鬼用老练的动作处理那些小鱼。
“这锅汤肯定很淡。”丹德里恩把锅子吊到火堆上,“要是有大点儿的鱼就好了。”
“这条可以吗?”卡西尔突然钻出柳林,手里拎着一条约莫三镑重的狗鱼。它的尾巴仍在甩动,嘴巴一张一合。
“啊哈!多好的鱼啊!尼弗迦德人,你在哪儿抓到它的?”
“我不是尼弗迦德人。我来自维可瓦罗,我的名字是卡西尔……”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道了。现在告诉我们,这条狗鱼是在哪儿抓的?”
“我做了个鱼钩,抓了只青蛙作钓饵。我把鱼饵放到河堤下面的一个洞里,这条狗鱼立刻就上钩了。”
“真是个行家。”丹德里恩摇了摇绑着绷带的脑袋,“只可惜我没提议吃牛排,不然你准能变出一头牛来。不过我们还是知足吧。雷吉斯,把小鱼都丢锅里,鱼头鱼尾不用去掉。但这条狗鱼得好好处理才行。尼弗……卡西尔,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
“那就干活吧。杰洛特,该死的,你打算坐在那儿生多久的闷气?过来给蔬菜削皮!”
猎魔人乖乖地站起身,走到他们旁边,但仍跟卡西尔保持着距离。不等他抱怨没有削皮的刀子,尼弗迦德人——维可瓦罗人——便把自己的短刀递了过来,然后又从靴筒里抽出一把。杰洛特接过刀子,含混不清地道了声谢。
他们的合作很有效率。没过多久,满满一锅小鱼和蔬菜就开始冒泡、翻滚。吸血鬼用米尔瓦削出的勺子敏捷地撇去浮沫。卡西尔掏出狗鱼的内脏,又把鱼切成几块。丹德里恩把鱼尾、鱼鳍、鱼背和长满尖牙的鱼头丢进锅子,搅动起来。
“唔,闻起来真香。等熬成浓汤,咱们再把渣滓滤掉。”
“怎么滤?用袜子吗?”米尔瓦开始削另一把勺子,同时皱起眉头,“没筛子怎么过滤?”
“我亲爱的米尔瓦,”雷吉斯微笑着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嘛!我们完全可以用手边的东西替代没有的东西,需要的只是创意和积极的思考。”
“你跟你的大道理能不能都见鬼去,吸血鬼?”
“可以用我的锁子甲过滤。”卡西尔说,“没关系,我回头用水洗一洗就好。”
“用之前也请好好洗一遍。”米尔瓦大声说,“不然这汤我才不喝。”
他们顺利地滤好了汤。
“好了,卡西尔,鱼肉块可以下锅了。”丹德里恩指示道,“闻着真香。别再添柴了,现在得用文火慢炖。杰洛特,你用勺子搅哪儿呢!现在不能搅汤!”
“别嚷。我又不知道。”
“无知,”雷吉斯笑道,“可不是瞎搅和的理由。当你不知道或心存疑虑时,最好向他人求教……”
“闭嘴,吸血鬼!”杰洛特猛地站起身,背对着他们。丹德里恩哼了一声。
“瞧瞧他,又生气了。”
“真是他的典型做派,”米尔瓦板着脸说,“只会说空话。不知道该怎么做时,他就会说一通空话,然后一个人生闷气。你们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早看出来了。”卡西尔轻声道。
“加胡椒。”丹德里恩舔了舔汤勺,咂咂嘴巴,“再加点儿盐。啊,刚刚好。把锅拿下来。天哪,好烫!我没有手套……”
“我有。”卡西尔说。
“而我,”雷吉斯从另一边端起锅,“不需要手套。”
“是啊。”诗人用裤管擦了擦勺子,“好了,伙计们,都坐下,尽情品尝吧!杰洛特,你在等谁专门邀请你吗?用不用找个传令官,用小号吹奏一曲?”
他们围着锅坐在沙地上。好一阵子,空地间只有礼貌而响亮的喝汤声,还有勺子不时碰撞锅子的声音。等喝完了半锅汤,他们小心翼翼地捞出鱼肉,直到整只锅子都见了底。
“哦,我都吃撑了。”米尔瓦呻吟道,“熬汤这主意真不赖,丹德里恩。”
“的确。”雷吉斯赞同道,“杰洛特,你怎么说?”
“我要说:谢谢。”猎魔人费力地站起身,揉了揉又开始折磨他的膝盖,“这样够了吗?还是说,你更想听传令官吹小号?”
“他老是这样。”诗人摆摆手,“别理他就好。话说回来,你们算走运了。他跟他的叶妮芙——那位乌黑头发、苍白皮肤的美人儿——吵架时,我就跟在他身边。”
“说话要慎重。”吸血鬼告诫丹德里恩,“还有,别忘了,他有他的麻烦。”
“有麻烦,”卡西尔强压下一个饱嗝儿,“就该设法解决。”
“那是当然,”丹德里恩答道,“可要怎么解决?”
米尔瓦哼了一声,在热乎乎的沙地上坐得更舒服些。
“吸血鬼是个学者,他肯定知道。”
“这种事无关学问,关键在于仔细确认手头的所有条件。”雷吉斯平静地说,“而确认之后,我们就会得出结论:我们面对的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场行动毫无成功的机会,找到希瑞的可能性等于零。”
“可你讲过:也不能这么说嘛。”米尔瓦嘲弄地说,“我们应该积极思考,发挥创意。就好比那个筛子。要是手边缺了什么,就该找个替代品。我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不久前,”吸血鬼续道,“我们都以为希瑞身在尼弗迦德。到达那里并解救她——或者绑架她——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而如今,听完卡西尔的说法,我们连希瑞在哪儿都不知道了。连方向都没有,创意更是从何谈起呢?”
“那我们该怎么做?”米尔瓦发起火来,“猎魔人坚持要去南方……”
“对他来说,”雷吉斯大笑道,“指南针的指向并不重要。无论走哪个方向,对他来说都一样,只要他自己有事可做就行。这确实是猎魔人才会有的原则。这个世界充满邪恶,所以只要大步向前,摧毁路上遭遇的一切邪恶,为善良的一方做出贡献就足够了。其他方向的人只好自求多福吧。换句话说:行动就是一切,目标毫无意义。”
“胡说八道。”米尔瓦评论道,“我是说,他的目标是希瑞。你怎么能说她毫无意义呢?”
“我是在说笑,”吸血鬼冲背对他们的杰洛特眨眨眼,承认道,“而且这笑话确实不太高明。我道歉。你说得对,亲爱的米尔瓦,希瑞就是我们的目标。既然我们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就该查明这一点,然后相应地做出改变。依我看,命运之子肯定跟魔法、宿命和其他超自然元素息息相关。而我认识的一个人在这些方面相当博学,那人也肯定愿意帮助我们。”
“哦,”丹德里恩显得很高兴,“是谁?在哪儿?离这儿远吗?”
“肯定比尼弗迦德的首都近——事实上要近得多。就在安格林。雅鲁加河的这一边。我说的是坐落于凯德·杜森林中心的德鲁伊石环。”
“我们这就出发吧!”
“你们就没打算,”杰洛特恼火地说,“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你?”丹德里恩转过身,“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吗。就连你刚才喝的汤都是我们的功劳。要不是我们,你还在饿肚子呢。要是等你动手,我们也一样得挨饿。这锅汤就是合作的成果。团队协作。为同一个目标联合起来的团体做出的共同努力。我的朋友,你明白吗?”
“他怎么可能明白?”米尔瓦皱着眉说,“他只会说:‘我。我。我自己。独来独往。’他就是一匹独狼!可你也看到了,他既不是猎手,又不熟悉森林。狼才不会独自捕食!从来不会!什么独狼,哈,纯粹是城里人愚蠢的妄想。可他不会明白这些!”
“哦,他明白的,明白的。”雷吉斯像往常一样抿嘴微笑。
“他只是看起来有点傻。”丹德里恩附和道,“但我一直期待他能下定决心动一下脑子。这一来,他也许真能得出一些有用的结论。或许他会明白的:真正有必要一个人做的事就只有自渎而已。”
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明智地保持沉默。
“让瘟疫把你们都抓走吧。”猎魔人最后憋出一句,把勺子插进靴筒,“你们这群白痴,明明目标与你们毫不相干,却偏想搞什么‘团结协作’。你们都见鬼去吧,还有我。”
这一次,所有人都跟卡西尔一样,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丹德里恩、玛利亚·巴林——也就是米尔瓦——以及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全都没说话。
“我真是摊上了一群好伙伴。”杰洛特摇着头说,“同生共死的战友!一群英雄!我何德何能,能配得上你们?一个手拿鲁特琴的蹩脚诗人、一个野蛮粗鲁的半人半树精、一个眼看就要活过五个世纪的吸血鬼,还有个该死的尼弗迦德人——虽然他坚称自己不是。”
“而领导这支队伍的,是个承受良心谴责、无能也无力做出决定的猎魔人。”雷吉斯平静地帮他说完,“我提议,我们应该隐姓埋名,以免惹人怀疑。”
“或者惹人发笑。”米尔瓦补充道。
因为米尔瓦提到了“死亡”,按照迷信风俗,她必须吐口唾沫,以免真的召来厄运。
“女王答道:‘不要向我求饶,你该乞求被你的巫术伤害之人。既然你有勇气做出这等行径,就该勇敢地面对近在咫尺的追兵和正义的制裁。我没有宽恕你罪孽的权力。’于是那女巫发出猫一样的嘶嘶声,邪恶的双眼闪动光芒。‘我的末日近了,’她尖声道,‘可女王啊,你也一样。在你悲惨的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你会想起劳拉·朵伦和她的诅咒。而且你要记住:我的诅咒会纠缠你的后裔,直到第十代人为止。’然而,看到女王胸膛中跳动的坚强之心,邪恶的精灵女巫也停止了污蔑和恐吓,开始像母狗一样呜咽着求饶,恳求她的宽恕……”
——劳拉·朵伦的故事
人类讲述的版本
“……她的乞求未能软化Dh’oine的铁石心肠,也未能打动残忍无情的人类。当劳拉抓住马车门,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而非她自己——求饶时,残暴的刽子手在女王的命令下一剑斩断了她的手指。那一晚降下严霜,在森林覆盖的小山顶,劳拉呼吸着最后几口空气,诞下一个女婴,并用仅存的体温保护了她。尽管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寒冬之夜,春意却突然在山顶绽放,绯恩韦德之花遍地盛开。即便到了今天,这种花也只会在两个地方盛开——一是多尔·布雷坦纳,一是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故去的山顶。”
——劳拉·朵伦的故事
精灵讲述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