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个故事 普罗旺斯鱼汤
马赛。
在旧游艇码头东侧的入海口附近，有一家名叫“芳芳”的家庭餐厅。
有一只黑色的大牧羊犬躺在门口。那只狗绝对不会咬人。据说是因为“它平时只吃鱼”。无论人还是动物，一旦吃了肉，就会变得狰狞凶猛；吃鱼就会变得比较温驯。
这并不是经过科学证明的结论，而是“芳芳”的服务员的个人意见。
“芳芳”餐厅的主厨是在法国南部著名的高龄厨师，大家都称他为“普罗旺斯鱼汤之父”。
我是在七月造访这家餐厅的。和牧羊犬打了招呼，走进餐厅时，已经八点多了，但太阳仍然高高挂在地平线上。
由于是赫赫有名的餐厅，靠窗的座位几乎都竖着预约的牌子。幸好我只有一个人，顺利地被安排在角落的小桌子。
窗外可以看到海口。
海口很小，沿着海口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有一艘好像租船屋常见的那种附有马达的双人船在湖面上静静摇晃。除了这家餐厅以外，对岸还有比萨店和咖啡店，小孩子们在喝着佩诺茴香酒和力加⒈的客人周围跑来跑去。⒈力加( Ricard），全球销量第一的茴香酒。
不同于蒙地卡罗聚集了不计其数的巨大游艇群，这里的风景令人感到亲切、怀念。
在我喝开胃酒之际，太阳开始西沉了。服务员端着力加酒上来时问我：“恕我冒昧，是否可以请教你的职业？”我的工作是拍摄录像带，算是广告业，但对方听不懂英语，解释起来很麻烦，我便信口开河地编了一个谎言：“我是小说家。”
不光是法国，在欧洲，无论是记者或是散文家，只要是从事写作的人，都会受到重视。可能是服务员说我是来自日本的小说家，不一会儿，他拿来一瓶普罗旺斯的白葡萄酒，说是老板请客。
独自在外国用餐，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感伤。那瓶白葡萄酒是白中之白⒉。以前，我在结束巴黎的工作，去罗马之前，曾经在摩纳哥短暂停留。当时，在尼斯的机场巧遇以前的朋友。这个女人和我在酒店内共度了四天的时光，不知道喝了几瓶白中之白。那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分手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⒉白中之白( Blanc de blanc），一种香槟，用百分百的霞多丽酿制。
她寄了一封短信到我公司。
信中说，这是她二十四年生涯中最美好的时光。
“……但是，我不会因此陷入感伤……”
女人不是感伤的动物。
问题是男人呢？自从在摩纳哥重逢后，她的身影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我曾经急切地渴望见也，我知道她的联络方式，但最后还是没有打电话给她。理由很简单，即使我们再见面，也不可能再拥有像在摩纳哥般充实的时光。
这次，是为了电视广告的拍摄工作来到法国南部。在塞尚出生长大的普罗旺斯地区，结合他的绘画作品和风景，为电力公司拍摄宣传广告。老实说，我并不想来法国南部，因为和她之间的记忆仍然历历在目。然而，我所属的小公司是无法体谅员工这种心情的。我经由巴黎来到马赛，在塞尚出生的艾克斯普罗旺斯投宿，但我浑身不自在，和那些年轻摄影师和设计师一起用餐成为我的一大痛苦。
今天晚上，我说要去找朋友，独自来到马赛。
“要不要点普罗旺斯鱼汤？”
刚才的服务员来问我。我回答说“好”，他叫我不要点开胃菜。普罗旺斯鱼汤中使用了三种不同的鱼，总计有一公斤的分量。一公斤的鱼有点难以想象，但我还是难以割舍法国南部的开胃菜，便点了最简单的橄榄油腌渍甜椒。
夏天的蔚蓝海岸魅力无法挡，太阳很晚下山也是一种魔力。在较晚的时间开始享用晚餐时，太阳才慢慢开始西斜。
海面渐渐暗下来时，我懊恼不该一个人来用餐。随着肉质厚实的甜椒入口，各种回忆掠过心头。既然这么在意，不如干脆打电话告诉她“我喜欢你”，请她和我交往。不，如果我真的爱她，一定会这么做。正因为并不是真的爱她，才会陷入这样的感伤，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吃饭？法国南部的傍晚即将拉开序幕，我能够承受这份感伤吗？难道忍着痛苦，和工作人员一起吃中国菜比较轻松吗？
为什么我不和她联络？
各种问题在脑海中穿梭，但我很清楚，自已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是因为我们已经决定不再见面。空白编织出故事，故事孕育了感伤。然而，在男女关系中，不再见面的约定根本没有意义。如果彼此真心相爱，只要一通电话“我很想见你”，一切约定都会被打破。
吃完肉质厚实的甜椒，太阳终于西沉了。
我回想起昨天晚上和工作人员一起用餐的艾克斯普罗旺斯的餐厅。那是一家面向市中心马路的传统餐厅，菜单上写着“特别晚餐之夜”。那是指在星期五晚上，当地的乡绅盛装打扮，享受晚餐和舞会。这些乡绅彼此打着招呼，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固定座位。所有的人都上了年纪，精心打扮自己，但与摩纳哥和巴黎相比，他们的品位还是差了一大截。
我们这群人既没有戴领带，又是五个东方大男人，扛着巨大的摄影机和录像器材，在餐厅内显得格格不入。我们在餐厅内高谈阔论，嘲笑着这家餐厅、难吃的料理、服务员目中无人的态度、年迈客人的落伍打扮和蹩脚的乐队演奏。当我嘲笑那些满是皱纹的老人跳舞之际，心情越来越恶劣。
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鹤发鸡皮的老人的。周末去参加特别晚餐之夜，怨叹失去的时光。到时候，一定会回忆起摩纳哥的假日。然后，遭到和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的嘲笑。
“请你先喝汤。”
服务员端来一锅黄褐色的汤。大海和红花的芳香。小桌子上，四尾鱼正冒着热气。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把鱼肉取下来，装在另一个餐盘里。然后，再度淋上汤汁。
将烤得脆脆的面包放进汤后食用。用面包蘸芥末蛋黄酱，味道更浓醇、更深奥。
那是鲷鱼和日本所没有的鱼。并不是用汤炖熟的，好像只是稍稍蒸了一下。鱼肉雪白，油脂仍然留在鱼身上。当鱼肉吸收了汤汁，放进嘴里后，马上就溶化了。离开鱼骨的鱼肉在汤汁中，再度获得重生。
我喝了凝聚了海洋芳香的汤，喝着“白中之白”，开始和一公斤的鱼肉较量。
暮色渐渐逼近，普罗旺斯鱼汤让我远离了感伤。
“我吃了普罗旺斯鱼汤。”
回到酒店，我打电话给之前在摩纳哥巧遇的女人。葡萄酒令我微醺，但我并不是借着酒兴才拿起电话。
她沉默片刻说，其实，她也在等我的电话。
“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为什么？”
“因为，你不像那种会主动捡起麻烦的人。”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回日本后，我会再打电话给你。你愿意和我见面吗？”
又是一阵沉默后，她说：“好啊。”
挂上电话后，我怀疑自己是伪善者。难道我不应该装模作样，早就该打这通电话了？然而，我立刻原谅自己，没有这回事。
我们年纪越大，越害怕感伤。
因为，无可挽回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然而，也会遇到令我们远离感伤的东西。
比如说，普罗旺斯鱼汤。
普罗旺斯鱼汤中凝聚了海洋的芳香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