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希帕蒂娅口述道。
“不!信不是这么开头的。”汤姆笑道。
“啊,不是这样?那怎么开头呀?”
“写上日期和写信地点。”
“那你就写:12月8日星期天,波韦尼尔。”
“12月8日,波韦尼尔。”勤奋的汤姆一边写一边重复道,“星期天就不用写了。”
他们正坐在厨房里,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托马斯正在跟朋友喝酒。他一大早就发现祖孙俩在策划什么。他不想妨碍他们,就跟他们说好两点半左右回家吃午饭。
家里没有其他人,两位密谋者开始了书信接龙工程。他们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男孩下午就得回城里。
“现在我可以说早上好了吧?”希帕蒂娅问。
“不,不……信里不这么打招呼!你知道这位女士会在几点看这封信?”
“不知道。”
“她也可能是晚上看,外婆。你是什么时间看你那封信的?”
希帕蒂娅看了看她的外孙。她觉得自己可以跟他说实话,因为他几乎还是个孩子。
“外婆花了好几天才看完它。”
采用第三人称说话让她觉得不那么难堪,仿佛她不是在直接说自己。她等着汤姆的反应,但是她刚刚说的话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正得意地重复他们写好的那点内容。
他接着念道:
“亲爱的女士。逗号。第二行。”
“我更喜欢称呼她为朋友……如果可以的话。”
她觉得,既然将要和她分享这么多的秘密,那么她们当然可以这样互相称呼对方。
“好好好好吧!”他说,一边划去已经写上的单词。
希帕蒂娅闭上眼睛,集中心思。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然后像是在重复自己内心的声音一般口述道:
“我会很高兴,当您收到这……”
汤姆大笑起来。像是犯了错被人当场抓住似的,希帕蒂娅睁开了眼睛。
“外婆,这可太文绉绉了!”
“在我所受的教育里,信就是这么写的……”
看到外婆认真的眼神,男孩努力忍住笑。
“谁?”
“什么谁?”她有些气恼地问。
“是谁教你写信的?”
希帕蒂娅看出,外孙问这个问题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她对她的后辈们来说是一个陌生人。出于自己的决定,她没有告诉过他们自己以前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她为他们一笔勾销了多年的苦难。
“特雷莎夫人。”她说。
“她是谁?你的一个朋友?”
“我的女主人。”
汤姆好奇地看了看她。
“我以前伺候的女主人。”她解释道。
希帕蒂娅叹了口气。水正好在这时候开了。她走到炉灶前,放入大米,回想起这个动作在特雷莎夫人家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她又听到了特雷莎夫人那刺耳的声音:“我在盯着你呢,忘恩负义的丫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一把,你只能吃一把米。养你比养一个傻瓜还要贵!你吃得多,干得少……只有我儿子才会心血来潮,要一个瘦弱的十二岁的丫头在家里帮佣。”
“你是说你曾经当过女仆?”汤姆问道,一边开始按照外婆的要求写信。外婆的语气不太肯定。
她温柔地看着他。“要是你知道……”她想。那不是工作,是奴役。若干年后,她仍然记得她在那三年里经受的粗暴态度、吼叫甚至毒打。
“是的,我在她家干过,在另外一个更大的村子。那位夫人几乎看不见。我要干很多活儿,还得给她念信、写信。那个时代极少人家里有电话。”
她又坐回桌边,坐在她的抄写员对面。
“如果你问个不停,等你外公回来时我们也写不了多少。”
希帕蒂娅不愿再去追溯那段令她痛苦的过去。她又感觉到了敲打指节的疼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丫头,瞧瞧你,真会耍花招!我让你做件事,可你把到处搞得乱七八糟。”
“知道了,您继续做饭吧!”汤姆说。
“我想告诉您,为了拯救我们村的邮差萨拉,我们启动了一个书信接龙。她将被调往首府,我们村的邮局将被关闭。”
“我写不了这么快!”汤姆抗议道。
“对不起。我慢点。”
汤姆全神贯注于那张信纸:“我给您写信是想告诉您,为了拯救我们村的邮差萨拉,我们启动了一个书信接龙。”
希帕蒂娅离开厨房,然后拿着信回来了。
“最好抄一下这里的内容,这样可以确保我们不出错。”
“外婆!你现在跟我说这个?这句话我都写了一半了。我该怎么办?划掉吗?”
她思索了一会儿。
“最好不要。两次总比一次都没有强。已经写好的就留在那里,然后把信里画线的部分抄下来。”
汤姆拿过信纸,准备抄写:
这是这个游戏的规则。这是一个匿名书信接龙游戏,目的是不让我们的邮差萨拉失去工作,不让我们村子失去存在了一百多年的邮局。她并不知情。你不可以告诉她。我们必须写信,让她的上司知道我们村子的人喜欢寄信和收信,这样他们就不会把她调去首府了。没人问我是否愿意加入这个游戏,我也不问你这个问题。在你看完这封信后,你可以决定是否加入这个游戏。你只需要随便写点什么:一句话也好,一段话也好。你的字体漂不漂亮、拼写正不正确都没关系。你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写给谁就写给谁,即使你不认识他/她。
“好烦人的信!”汤姆把圆珠笔扔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圆珠笔滚到了桌边。就在它要掉下来时,汤姆在空中抓住了它。他这么重复了三四次。
外婆问他: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做饭的这会儿我都抄了半个小时了。”
希帕蒂娅深爱她的锅碗瓢盆。托马斯、她的四个儿女和烹饪是她一生最大的满足。
“外婆,你没有什么可讲的吗,你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再抄下去了!”
“你想让我讲什么?我一辈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抚养你舅舅和你母亲,打扫卫生、做饭。给我寄信的那个人说我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那就讲讲这些吧。”
“这些,什么啊?”
“就是妈妈小时候的事情或者讲讲你为什么喜欢做饭。”
希帕蒂娅笑了,她正在淘米。她想了很久,说:
“做饭就像是绘画。”
“绘画?”
“对。托马斯托,有一次我在电视上看了一个纪录片,里面有一位画家……”
“他叫什么名字?”他兴奋地问道,“很有名吗?”
“我怎么知道!重要的不是他是谁,而是他所说的话。记者去他的工作室拜访他,看他是如何工作的。他工作起来就跟我在厨房差不多。”
汤姆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外婆。
“他说,他在开始画画之前先听颜料和画笔说什么。我也跟我的木勺和青椒说话!”
“真的吗?”
“当然!你认为我做的菜为什么那么好吃?”
“因为你懂得多,因为这些菜你都做了很多年了……”
“不!才不是呢!首先是因为我在把青椒切块或者油炸之前会向它们道谢。没有它们,我们就会饿死。你想过它们对我们有多大的用处吗?”
汤姆努力想象外婆跟一个汉堡或者一根通心粉说话的情景。他觉得很好笑,但是他不想笑出来,因为她正一脸严肃地说着。
“外婆,你一直都跟它们讲话吗?”
希帕蒂娅开始在记忆里搜寻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时她十五岁。她的一个叔叔把她从特雷莎夫人家解救出来,然后给她找了份在一家刚刚开业的山区疗养院厨房打杂的工作。她认为是上帝听到了她的祷告: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烹饪!而且,在这么多人中间,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没有人会监视她搅动汤勺时是往左还是往右,或者是否在干净的围裙上擦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人跟她讲话。她坐在厨房角落的一个板凳上,从一大早开始,她就给一盆一盆的土豆或者苹果削皮。有的日子她得拔鸡毛。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她感觉手指像被针扎一样。但是她很幸福。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跟她的食物讲话。
在获得了厨师长的信任之后,她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那种幸福持续了将近四年。
“画家把颜色和形状混合起来,我也是,汤姆,重点是你把什么跟什么放在一起。你喜欢蛋白饼吗?”
“你知道的!”
“对,我知道,贪吃鬼。但是你会搭配白芸豆吃呢,还是搭配一片煎培根?
“这……”
“我也是把颜色和形状混合起来,但是此外,我还要混合味道。
汤姆把他写的内容又念了一遍:
对我来说,烹饪就像绘画。进入厨房之后,我作(做)[19]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虑那天作(做)什么饭。事先我并不知道。只有当我来到这里,安静地坐下,我才开始考虑……我有主意了!有时我必须跑到市场去,因为手头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的丈夫托马斯常说,我的储藏室都这么瞒(满)了,而我还缺东西,真是奇怪。托马斯人很好。他从不抱怨,我缺什么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市场。他更擅长买和吃,而不太会做饭。认识他的时候,我在酒店厨房工作,他是送账单的。他父母摆了个蔬菜摊。他长得帅极了!有趣极了!我们恋爱三年后结了婚。那时我二十岁,然后我离开了酒店。
(抱歉,我们扯远了。)
我跟我将要烹制的食物讲话。我有我钟爱的勺子,它在我们搅拌沙拉时最称手。我一进厨房,寸(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但是没关系。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以前我有很多事情做。我有四个孩子要照顾,他们总是跑来跑去。他们小的时候我得送他们去学校,然后监督他们做作业,或者不让他们打架。还要教他们整理床铺,帮他们捉虱子,给他们缝衣服。玛丽莎一直都是个好姑娘,跟在现[20]一样。她稍微长大些后,就帮我看弟弟妹妹。但是我还是要看着些,因为她要求很严,总训斥他们。希望她对自己的丈夫不要这样。
我的儿子赫苏斯是老二,总惹麻烦。以前,因为他跟人打架,他父亲不的(得)不常常出去找他!幸运的是,他认识了一个好姑娘,然后你就知道了,一切都变了。他兼(赚)了很多钱,请他父亲和我在一家豪华酒店住了一个星期。我们住得很无聊,但是没有告诉他。劳尔最聪明。他一直都很聪明。他是好儿子、好朋友、好邻居。所有的人都爱他,他总是乐于助人。米格尔最小——如果你有儿女的话,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虽然不应该,但是母亲总是非常喜欢最小的孩子,愿意原谅他的一切。
米格尔总是想入非非。他是个梦想家。我不想让他离开家,他还是个孩子呢!但是他跟我说他在这里没有事情可做。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家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走了,家里一片沉寂。我只顾着关心他们,都忘了顾及自己了。现在我每周只能占用他们几分钟时间,给他们打打电话。他们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我们和他们上学时的练习本一起留在了这里,被搁置在了这里。我很幸运,我有我的厨房,有托马斯。我有我的朋友普莉做伴,我和她一起去望弥撒,一起分享菜谱。
(再次表示抱歉,我们又扯远了。)
我的儿女和丈夫都非常喜爱我的厨艺。小儿子米格尔从事计算机工作。他跟我说,有一天他要把我所有的菜谱都要去,然后制作成一本菜谱书挂在网上,他称它为博客。他说这样的话,在全世界任何角落都可以做希帕蒂娅太太的百里香鸡肉或者桑葚酱了,然后大家就会寄给我根据我的菜谱做的菜品的照片。他说那样我就会出名了。
而我却在想,我收到的那封信中所提到的那些国家,比如波斯或者巴塔哥尼亚,是否有人对我的果酱感兴趣。首先,我对米格尔说,在那么远的地方有桑葚吗?我认为没有。但是最好不要同我这个儿子讨论异想天开的事情,随他去就好了。我必须承认,有时我挺喜欢这个主意的。我得澄清一下,我不想出名。名气能当饭吃吗?能用来烹饪吗?我对它没有兴趣。但是我很想认识中国或者法国的其他家庭主妇,想让她们告诉我她们的菜谱,我也告诉她们我的菜谱。我对此充满期待。我想看看她们的厨房、她们的儿女和丈夫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过寄给普莉。”
“这是弄虚作假,外婆!”
“什么弄虚作假!那又怎么样……我可以决定把信寄给谁,我决定寄给普莉了。”
“可是她是你的朋友,你说的那些事情她都知道……”
“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烹饪对我来说就像绘画。还有我有她这个朋友多么幸运,这个我也没有对她说过。我想告诉她。”
“那你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呗。”
希帕蒂娅狠狠地瞪了孩子一眼。他蜷缩在椅子里,气呼呼地噘着嘴巴。他拒绝接过外婆递给他的记事本。于是她把记事本放在桌上,旁边是已经封好口、贴好邮票的信封。
“普莉菲卡席翁•卡帕罗斯。地址在这里找。”
汤姆的拒绝没有刚才强烈了。他知道,如果在最后一刻不发生奇迹的话,他就输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钥匙的声音。大门开了,外公的声音来救他了。
“我回来了!我带面包来了。”托马斯在门厅里说。
厨房里沉寂了片刻。外婆和外孙互相看着对方。
“把信和记事本拿到房间里去,快点!然后写上地址。”
汤姆听了外婆的话,离开了厨房。他在过道里碰到了手拿报纸的外公。
“小子,看着点儿路!来,拿着报纸,送到客厅去。我去帮你外婆摆桌子。”
托马斯正在电视机前打盹,而希帕蒂娅在收拾厨房。
汤姆像一个文质彬彬的贼,在他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准备打劫。床上放着作案工具: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一支圆珠笔和一份报纸,报纸展开的页面是联系电话。被无视的记事本正躺在床头柜上。
他认为自己想出了一个高明的主意。他又看了一遍那则广告:
我叫萨拉伊。90-60-90。我感觉很孤独。你想和我玩一会儿吗?请给我写信,我的信箱是080771(波韦尼尔),我会给你寄去我的照片。或者给我打电话:902 69 69。不要让我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