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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此开始了……

发布时间:2023-03-19 08: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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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我们就此开始了……(1)

我们就此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温特小姐召我去,我就去藏书室见她。

在日光下,这间屋子显得很不一样。百叶窗是折起来的,天色很浅,光线透过大大的窗户倾泻进来。由于昨晚的倾盆大雨,在晨光中隐约可见的花园依然显得很潮湿。屋内窗边充满异国情调的植物似乎在朝窗外比它们勇敢、潮湿的同胞致意,一张蜘蛛网架在树枝之间,横在花园的小径上方,固定窗玻璃的精致窗框看起来也不比蜘蛛网上闪光的蛛丝牢固多少。与昨晚相比,此时的藏书室显得稍微小一些、窄一些了,仿佛是出现在潮湿的冬日花园里的海市蜃楼。

与淡蓝色的天空和乳白色的太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温特小姐,她身上的颜色依然是那么鲜艳,犹如一株珍奇的温室花朵出现在北方的冬日花园里。今天她没有戴墨镜,但是涂着紫色的眼影,画着埃及艳后式的浓重眼线,睫毛也和昨天一样又黑又厚。在清晰的日光里,我看见了昨晚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沿着温特小姐金铜色卷发中的笔直头路,窄窄的发际处的头发却是雪白的。

"你记得我们的协议吧。"我在位于炉火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她便开始说道,"故事的开局、中局、结局,都按正确的顺序排列。不许作弊。不许超前。不许提问。"

我很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张陌生的床,我醒来后感觉脑袋里有一支乏味、节奏缓慢的曲调在嗡嗡作响。"你爱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开始吧。"我说。

"我从头开始说。当然,开局永远不会在你认为在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对我们而言是如此重要,所以我们倾向于认为人生故事始于我们的出生。起初,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出生了……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人的生活不是一段段的绳索,可以被一个结一个结地解开,然后笔直地摊开。家庭是一张网。不可能在触及它的一部分时不引起其他部分的振动。不可能在对整体没有概念的情况下理解它的一部分。"

"我的故事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它是安吉菲尔德的故事。安吉菲尔德村庄。安吉菲尔德宅子。以及安吉菲尔德家族本身。乔治和玛蒂尔德;他们的孩子,查理和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的孩子,埃米琳和艾德琳。他们的住宅,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恐惧。还有他们的鬼魂。人们应该始终关注鬼魂,对吧,李小姐?"

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有看见。

"出生不一定是故事的开局。我们的生命一开始并不真正属于我们自己,不过是别人故事的延续。就以我为例吧。现在你看着我,会认为我的出生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是吧?你会以为我的出生伴随着奇怪的征兆,我受到女巫和仙女婆婆的照顾。但事实并非如此。一点也不。事实上,出生时,我只是故事的次要情节。

"但是我又怎么会知道在我出生前的故事呢,我知道你在思考。故事从何而来?来源在哪里?在安吉菲尔德这样的宅子里,消息都是从何而来?当然,是从仆人们那里。尤其是从夫人那里。并不是全都从她嘴里直接听来的。有时,是听她讲的,她会坐在那里一边清洁银器,一边回忆过去,而且说的时候仿佛会忘掉我就在旁边。当她想起村里的流言和当地的闲言碎语时,她会皱眉头。事件、对话和场景从她的嘴里冒出来,在厨房的桌子上再现。可是迟早她会碰到故事中不适合孩子听的部分--尤其是不适合我听--接着她便会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并开始拼命地擦拭餐具,好像要把过去一并擦去似的。不过,有孩子的宅子里永远不可能有秘密。我用另外的方式把故事拼凑起来。夫人和园丁在喝早茶时会聊天,看似无关紧要的谈话有时会突然陷入沉默,我学会了诠释这种沉默的含义。我表现得很不经意,但我注意到某些词语会将他们两人带入沉默。当他们以为没有别人在、可以悄悄谈话时……实际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在场。我用这种方式弄明白了我的生世。后来,当夫人变得与以往不一样,当她又老又糊涂、口风松动时,她说的话证实了我花几年时间才推测出来的故事。正是这个故事--这个我根据暗示、眼神和沉默推测出来的故事--现在我要把它翻译成语言告诉你。"

温特小姐清了清喉咙,准备开讲。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很古怪。"

她的声音似乎正在离她而去,她停下来,大感惊讶。当她重新开口时,她的口气很谨慎。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在一场暴风雨中降生。"

又来了,那种突然的失声。

她太习惯于隐藏事实,真相在她的体内已经萎缩。她说了一个虚假的开头,然后又说了一个。不过,就像一个才华出众、却多年没有练习的音乐家,当她再度拿起乐器时,她终于摸对了路。

她对我讲了伊莎贝拉和查理的故事。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很古怪。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在一场暴风雨中降生。

第33节:我们就此开始了……(2)

这两件事情是否有关联,不得而知。但是,二十五年后,当伊莎贝拉第二次离家出走时,村里人回顾过去,想起她出生那天雨下个不停。一些人记忆犹新地想起,那天河水泛滥、冲垮了堤岸,医生被洪水耽搁,来晚了。其他人确凿无误地记得脐带绕住了孩子的脖颈,险些导致孩子在出生前便窒息而亡。是的,那确实是一次艰难的生产,因为当时钟敲响六点,正当小孩出生、医生按门铃时,孩子的母亲不就去世了、从这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了吗?假如天气是好的,医生来得早一些,假如脐带没有阻碍孩子的呼吸,假如孩子的母亲没有死……

假如,假如,再假如。这样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伊莎贝拉就是伊莎贝拉,这就是关于此事所能说的一切。

那个婴儿,暴风雨后纯洁的幸存者,没了母亲。而且从一开始,实际上,她就像也没有父亲一样。因为她的父亲,乔治·安吉菲尔德变得越来越衰弱。他把自己锁在藏书室里,干脆拒绝出来。这种表现似乎是过分了;十年的婚姻通常足够磨灭掉夫妻之间的感情,但是安吉菲尔德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就是那么怪。他爱他的妻子--他那懒惰、自私、坏脾气的漂亮妻子玛蒂尔德。他爱他的妻子,甚于爱他的马,甚至比爱他的狗还要爱。至于他们的儿子查理,一个九岁的男孩,从未进入乔治的脑袋,乔治没有思考过自己是更爱查理,还是更爱玛蒂尔德,因为事实上,他压根就从没想到过查理。

丧妻之痛几乎把乔治·安吉菲尔德变成了半个疯子,他整天都坐在藏书室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人。晚上,他也待在那儿,躺在躺椅上,不睡觉,只是红着眼睛凝视月亮。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他苍白的脸颊变得越发苍白;他变得更为消瘦;他不再说话。人们从伦敦请来专家。牧师来了又走。狗因为缺乏关爱而憔悴,狗死的时候,乔治·安吉菲尔德几乎都没有注意到。

最后,夫人受够了这一切。她把小伊莎贝拉从育婴室的婴儿床上抱出来,抱到楼下。她大步走过男管家的身边,不顾他的抗议,没有敲门便走进藏书室。她走到书桌旁,一声不吭就把婴儿塞到乔治·安吉菲尔德的手中。然后,她转身走出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男管家想进房间,抱回婴儿,但是夫人竖起一根手指,嘘声说:"你敢!"他大感震惊,服从了她的安排。家里的仆人都聚集在藏书室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夫人的威信让他们都不敢动弹,于是他们便什么都没做。

那是一个漫长的下午,最后,一个女仆奔到育婴室,说:"他出来了!老爷出来了!"

按照平时的做法,夫人迈着惯常的步伐走下楼去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仆人们已经客厅里待了几个小时,他们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还透过钥匙孔偷看。起先,他们的老爷只是坐在那里,表情呆滞、困惑地望着那个婴儿。孩子扭动着身体,咯咯地笑。当仆人们听到乔治·安吉菲尔德咕咕、咯咯地回应小孩时,他们惊讶地互相看来看去,但是让他们更为惊讶的还在后面,他们竟然听到了乔治唱摇篮曲。孩子睡着了,屋里很安静。仆人汇报说,孩子的父亲,一刻也不曾把目光从自己的女儿脸上移开。接着,女儿醒了,饿了便开始哭。她越哭越厉害,越哭调门越高,最后,门终于猛地被打开了。

第34节:我们就此开始了……(3)

我的祖父抱着孩子站在那里。

看到仆人们无所事事地站着,他盯着他们,声音低沉地说:"一个婴儿就要在这幢房子里忍饥挨饿了吗?"

从那天起,乔治·安吉菲尔德便开始亲自照管他的女儿。他喂她吃饭,帮她洗澡,还有其他等等,他把她的小床搬进自己的房间,以防她夜里因为孤独而哭泣,他做了一只背婴儿的袋子,这样他就能带着她外出,读东西给她听(商业书信、报纸的体育版和爱情小说),与她分享他所有的想法及计划。简而言之,他表现得就好像伊莎贝拉是一位懂事而可爱的伙伴,而不是一个无知的野孩子。

可能是她的长相让她的父亲爱她。查理,那个被忽视的九岁孩子,那个比伊莎贝拉年长的男孩举止粗鲁,面色苍白,一头红发,有着一双大脚,表情迟钝。但是伊莎贝拉却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她的父亲和哥哥的头发都是深棕色的,她的头发却是鲜艳、亮泽的金棕色。安吉菲尔德家族的白皮肤很衬她优美的法兰西轮廓。她继承了父亲好看的下巴和母亲漂亮的嘴巴。她有着玛蒂尔德那样的乜斜眼睛和长睫毛,但她睫毛下的眼睛却是令人惊讶的翡翠绿色,那正是安吉菲尔德家族的象征。她--至少从外表看--是非常完美的。

一大家子人都适应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状况。他们遵循着一种默契,都表现得仿佛一个父亲溺爱自己的小女儿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情。仿佛他始终把女儿圈在身边不是一件娘娘腔、缺乏绅士风度或愚蠢的事情。

但是查理、女婴儿的哥哥是什么样子呢?他是一个迟钝的男孩子,脑子里只想着几件他感兴趣的事情,无法说服他学习新的事物或有逻辑地思考。他忽略婴儿的存在,也欢迎她的到来带给全家上下的变化。在伊莎贝拉出现之前,夫人会向父母双方汇报他的不良行为,父母双方的反应均不可预知。他的母亲是一位不竖定的纪律维护者:有时候,她会因为他不听话而打他的屁股;但是有时候,她仅仅是一笑了之。他的父亲,尽管严厉,却心不在焉,经常忘记实施对儿子的惩罚。虽然看到儿子时,他会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改正儿子的一些不良行为,于是就会打孩子,他认为就算当时不该打,这也可被视作提前实施下一次的惩罚。这给了男孩一个彻底的教训:他学会了待在父亲的视线之外。

随着伊莎贝拉的降生,一切都改变了。妈妈走了,爸爸则忙于照顾他的小伊莎贝拉,根本无暇去听女佣们歇斯底里地汇报说有人把老鼠和周日吃的肉放在一起烤,或是别针被恶意地深按进肥皂里。查理得以按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喜欢移除阁楼楼梯顶端的地板,然后看着女佣们摔倒,扭伤脚踝。

夫人会责骂查理,但她只是夫人,在这种新的自由生活里,他可以随心所欲搞破坏,因为他知道自己能逃脱处罚。成人一贯的表现据说对孩子有好处,一贯的忽略肯定适用于这个孩子,因为在他半孤儿状态的最初几年里,查理·安吉菲尔德非常快乐。

第35节:我们就此开始了……(4)

乔治·安吉菲尔德对女儿的关爱经受了一个孩子对父母所能施加的一切考验。当她开始说话时,他发现她拥有超自然的天赋,他觉得她是一位真正的哲人,他开始与她商量所有的事情,直到全家上下都被一个三岁小孩的任性指使得团团转。

访客很少,随着整个家庭从古怪沦为混乱,访客就更稀少了。仆人内部开始出现抱怨。孩子不满两岁时,仆役长就走了。厨子多忍受了几年孩子所要求的不规律用餐时间,然后当她觉得压力太大时,她也走了。厨子走时,还带走了厨房里的女仆,最后只剩下夫人来确保蛋糕和果子冻在各种古怪时间的供应。女佣们都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去做家务杂事:这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她们都认为自己微薄的薪水还不够补偿她们因为查理的虐待试验而遭受的淤青损伤、脚腕扭伤、消化不良。她们纷纷离职,取代她们的是一个接一个的临时帮工,但没有一个人干得长。最后,连临时帮工也不见了。

伊莎贝拉五岁时,整个家只剩下乔治·安吉菲尔德、两个孩子、夫人、园丁和猎场看守人。狗死了,猫们因为害怕查理都逃在外面,天气变冷时才会躲到花园中的小棚里。

即使乔治·安吉菲尔德注意到自家的与世隔绝和家里的脏乱,他也不会感觉痛苦。他有伊莎贝拉:他很快乐。

假如有人想念仆人的话,那就是查理。没有了仆人,他的试验就缺少了对象。他四处物色实施伤害的对象,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妹妹身上--这是注定的事情,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她极少离开父亲的身边,有父亲在场,他不敢把她弄哭,这是查理面临的一个困难。怎么把她弄走呢?

靠引诱。查理对她耳语,承诺给她看魔法、给她惊喜,于是就把她带出房子的边门,沿着布局精致的花园的边缘,走在路边的花坛之间,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走过种着山毛榉的林荫道,走进树林里。那里有一个查理熟悉的地方。一间破旧的小屋,阴冷潮湿,没有窗户,是秘密行事的好地方。

查理寻找的是一名受害者,而他的妹妹,走在他的身后,长得比他小,年纪比他小,也比他虚弱,看起来很理想。但她是一个怪人,她很聪明,于是事态的发展并不完全如他所期望的那样。

查理卷起妹妹的袖子,用一段锈迹斑斑的电线,在妹妹雪白的前臂内侧划了一道。她盯着从青紫色伤口中涌出来的红色血珠,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他。她绿色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中不但有惊讶,还带着几分类似喜悦的情绪。当她伸手问他要电线时,他便机械地递给她。她卷起自己的另一只袖子,刺破皮肤,然后专心地用电线将伤口几乎划到自己的手腕处。她自己割的伤口比他割的还要深,血立刻就涌出来,淌了下来。她看着伤口,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把血舔干净。然后,她把电线递还给他,示意他卷起袖子。

查理迷惑了。但他还是将电线扎进了自己的手臂,因为她要他这么做,他痛苦地笑起来。

第36节:我们就此开始了……(5)

查理不是受害人,但他却发现自己成了最怪异的阴谋者。

安吉菲尔德一家的生活继续着,没有派对,没有狩猎集会,没有女仆,当时与他们同阶层的家庭视为理所当然的大多数东西,他们都没有。他们不理邻居,任由佃户来管理他们的土地,靠好心、诚实的夫人和园丁来完成当时生存所必需的与外界的日常交道。

乔治·安吉菲尔德忘却了世事,有一度,这个世界也忘记了他。然后大家又记起他来。这与钱有关。

乔治家附近还有其他几栋大房子。是其他几个或多或少算是贵族的家庭。其中一家的男人非常小心地打理自己的钱。他征询最好的意见,将大笔的钱投资在智慧主宰的生意上,用小笔的钱做高风险高回报的投机买卖。大笔钱的投资完全蚀本了。小笔钱的投机买卖赚了钱--也不是很多。他发现自己身处困境。此外,他还有一个懒惰、挥金如土的儿子和一个突眼、脚踝粗壮的女儿。一定要做些什么。

乔治·安吉菲尔德从来不见任何人,因此也从未有人给他提供任何理财技巧。当他的律师寄信给他推荐理财手段时,他总是置之不理,当他的银行发信给他时,他也从不回复。结果,安吉菲尔德的钱没有因为做买卖而变多,倒是因为闲置在银行里而增值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消息传了开来。

"乔治·安吉菲尔德不是有一个儿子吗?"几近破产者的妻子问道,"他现在该有多大了?二十六岁?"

就算乔治家的儿子与他们的女儿希比拉不合适,那为什么不把乔治家的女儿和罗兰配成一对呢?那个妻子想。乔治家的女儿如今一定是到了适婚年龄。大家都知道父亲很溺爱她:她不会空手嫁过来。

"适宜野餐的好天气。"她说,她的丈夫,像多数丈夫一样,没有领会她的用意。

邀请信在客厅的窗台上晾了两个星期,要不是伊莎贝拉,它或许会留在那里直到阳光漂白了墨水的颜色。一天下午,无事可做的她走下楼梯,无聊地鼓着腮帮子,拣起信,并把它打开。

"那是什么?"查理问。

"邀请信。"她说,"邀请我们去参加一次野餐。"

一次野餐?查理仔细想了一想。这似乎很奇怪。但他还是耸耸肩,把它忘了。

伊莎贝拉站起来,走到门口。

"你去哪里?"

"回我房间。"

查理想要跟着她,但被她阻止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说,"我心情不好。"

他抱怨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手指伸到她的脖颈后面,找到他上回弄的那个淤伤。但她挣脱了他,跑上楼,锁起了门。

一个小时之后,他听见她下楼,便走到门道里。"跟我一起来书房。"他叫她。

"不。"

"那么到鹿园来。"

"不。"

他注意到她换了衣服。"你穿成这样干什么?"他说,"你的样子很愚蠢。"

她穿了一件本属于她妈妈的夏装,轻薄的白色衣料上有绿色的饰边。她没有穿平时的那双鞋带已经磨损的网球鞋,而是穿了一双尺码过大的绿色绸缎便鞋--也是妈妈的--头发上用梳子别着一朵花。她还抹了口红。

第37节:我们就此开始了……(6)

他的心一沉。"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野餐。"

他抓住她的手臂,手指掐进她的肉里,把她往书房拉。

"不要!"

他更用力地拉她。

她嘘他:"查理,我说了不要!"

他放她走了。当她那样说"不要"时,他知道那是当真的。他过去就认识到了。她会因此一连几天脾气很坏。

她抛下他,打开了前门。

查理气愤异常,试图寻找击打的对象。但是他已经打碎了一切可能打碎的东西。剩下的东西对他的指关节而言都是鸡蛋碰石头。他松开拳头;跟随伊莎贝拉出门去参加野餐。

隔着一段距离看,身穿裙子和白衬衫的年轻男女在湖边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他们拿着的玻璃杯里注满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液体,他们脚下的草地看上去柔软得足以让人赤足而行。实际上,这群野餐者的衣服下正捂着一身汗,香槟也是温的,若有人脱掉鞋子,将不得不踩在鹅粪上面。但他们依然积极地假装欢愉,以期装模作样能催生出真正的快乐。

一个站在人群边缘的年轻人注意到了有人正从房子那儿朝他们走来。一个衣着怪异的女孩和一个大块头男人。她有点不寻常。

他没有对同伴们的笑话做出反应;同伴们去看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随后也依次陷入了沉默。年轻女人永远对年轻男人的一举一动很留意,即使男人们是站在她们的背后,她们也会转身去看是什么导致了突如其来的寂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连锁反应,整个派对的参与者都转身去看新来的人,看到后,又全部失语。

伊莎贝拉穿过宽阔的草坪朝他们走去。

她走近人群。他们为她让开一条路,就像大海为摩西辟出一条路一样,她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河边。有人拿着一个玻璃杯和一瓶酒朝她走去,但她却挥手让他们走开。阳光灿烂,她走了很长的路,香槟不足以让她凉快下来。

她脱掉鞋子,把它们挂在一棵树上,然后张开双臂,跳入水中。

人群大惊,当她冒出水面时,水从她的身上流下来,那个画面让人想到维纳斯的诞生,大家再度大感惊讶。

几年过去,这个跳水事件,是她第二次离家出走后人们能回忆起的另一桩事。他们记起此事,便会摇头,同情中掺杂着谴责。这个女孩子一直是怪怪的,但她那天的反常举动却被归因为兴致高,人们还很感激她。伊莎贝拉靠一人之力,便使整个派对恢复了活力。

一名金发的年轻男人最为大胆,他大笑一声,踢掉鞋子,解下领带,也随她跃入水中。他的三个朋友也紧跟而上。转眼间,年轻男人便全部跳进了水里,上窜下潜、大呼小叫、互相比试、彼此泼水。

快速思考之后,女孩们明白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她们也脱掉鞋子把它们绑在树枝上,假装兴奋地跳入水中,她们叫喊着,希望显得无拘无束,同时又竭力防止水打湿她们的头发。

她们纯属白费心机。男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伊莎贝拉一人身上。

第38节:我们就此开始了……(7)

查理没有跟着他的妹妹跳入水中。他站在稍远处,观望。一头红发、脸色苍白的他更适合雨天待在室内活动。他的皮肤被阳光晒成了粉红色,从眉毛上流下来的汗水使他的眼睛感觉刺痛。但他几乎不眨眼睛。他无法将目光从伊莎贝拉身上移开。

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又和她在一起了?仿佛已是来世。由于伊莎贝拉的出现带来了生气,野餐持续的时间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长,然而,对其他宾客来说,派对仿佛眨眼间就结束了,假如可能,他们都愿意逗留得更久。派对结束时,大家相约再举行其他野餐活动,许诺邀请彼此,并交换了一些湿润的亲吻。

当查理走近她时,伊莎贝拉的肩头正披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外套,还握着那个男人的手。一个女孩在不远处徘徊,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出现。她身材丰满、长相平庸,但从她和年轻男人的相似点可以明显看出她是他的妹妹。

"快点。"查理粗鲁地对他的妹妹说。

"这么急?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和罗兰和希比拉散一会儿步呢。"她客气地朝罗兰的妹妹微笑,希比拉惊讶于这种意料之外的友善,也开心地朝伊莎贝拉笑。

查理在家可以对伊莎贝拉为所欲为--有时候--他会伤害她,但是在公众场合,他不敢那么做,所以他会让步。

这次散步时发生了什么?对于在森林里所发生的事件,现场没有目击者。由于缺乏目击者,所以就没有闲言碎语。至少,刚开始没有。但是,不是天才的人也可以从后来的事件推断出那个傍晚在夏日的树荫下发生了什么。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伊莎贝拉一定是找了某个借口把两个男孩支走了。

"我的鞋子!我把它们落在树上了!"她派罗兰去拿鞋子,叫查理去取希比拉的披肩什么的。

两个女孩找了一块松软的地方坐下。男孩走开办事时,她们就等着,天色渐暗,喝了香槟的她们有点昏昏欲睡,呼吸着太阳的余热,森林和夜色都开始变得浓重起来。她们的体温逐渐驱走了衣服上的湿气,层叠的衣料变干后不再贴着她们的身体,使她们感觉痒痒的。

伊莎贝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跟罗兰单独待一会儿。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必须先摆脱她的哥哥。

她们懒洋洋地靠在树上,她起了个话头。"那么,哪一个是你的男朋友?"

"我其实没有男朋友。"希比拉回答。

"但是你应该有一个男朋友。"伊莎贝拉侧过身,扯了一片树叶子,用它轻抚自己的嘴唇。然后,她又用叶子去抚弄同伴的双唇。

"好痒。"希比拉咕哝道。

伊莎贝拉再次用叶子轻扫她的嘴唇。希比拉半闭着眼睛微笑,没有阻止伊莎贝拉用柔软的树叶向下抚过她的脖颈、在她衣服的领口周围轻扫、在她隆起的胸部周围来回游移。希比拉哼哼地傻笑。

当叶子扫到她的腰部以上时,希比拉睁开了眼睛。

"你停手了。"她抱怨道。

第39节:我们就此开始了……(8)

"我没有停。"伊莎贝拉说,"只是你隔着衣服感觉不到罢了。"她拉起希比拉的裙边,用叶子轻扫她的脚踝。"感觉好些吗?"

希比拉重新合上眼睛。

沿着有些粗壮的脚踝,那片绿叶子移到了她特别结实的膝盖。希比拉嘴里发出一串含糊的哼哼声,她没有挪动,直到树叶移到了她双腿的根部,她也没有喘息,直到伊莎贝拉以自己温柔的手指代替了那片树叶。

伊莎贝拉敏锐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比自己年长的希比拉的脸,当希比拉的眼睛里刚闪过一丝满足时,她就把手抽了出来。

"当然,"她就事论事地说,"你真的需要一个男朋友。"

希比拉不情愿地从未尽兴的高潮中醒转来,反应迟钝。"说到挠痒痒,"伊莎贝拉不得不解释道,"还是跟男朋友一起感觉更舒服。"

希比拉问自己新交的朋友:"你怎么知道呢?"伊莎贝拉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查理。"

当两个男孩拿着鞋子和披肩回来时,伊莎贝拉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裙子和内衣明显有点凌乱的希比拉满怀兴趣地打量着查理。

查理则对这种注视无动于衷,他一直看着伊莎贝拉。

"你有没有想过伊莎贝拉和希比拉有多么相像?"伊莎贝拉随便问道。查理怒视她。"我是指我俩的名字听上去很像。几乎可以互换,你不这样认为吗?"她狠狠地扫了哥哥一眼,迫使他领会。"罗兰和我要再去散一会儿步。但是希比拉累了。你陪着她。"伊莎贝拉挽起罗兰的胳膊。

查理冷冷地看着希比拉,她凌乱的衣服让他印象深刻。她微张着嘴,睁大眼睛回望他。

当他回身看伊莎贝拉去哪里时,她已经走了。只有她的笑声穿过黑暗传到他的耳朵里,她的笑声和罗兰的喃喃低语。他以后会报复的。他会的。她将一次次地偿还。

期间,他必须先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他转向希比拉。

那个夏天充斥着野餐。对查理而言,则满是希比拉兄妹。但对伊莎贝拉来说,只有一个罗兰。每天,她都会从查理的视线里溜走,逃脱他的掌控,骑着自行车消失。查理始终无法找到这对人碰面的地点,当她溜走时,他总是来不及跟随她,自行车轮子在她身下飞转,头发在她的身后飘扬。有时,她直到天黑才回来,有时甚至天黑都不回来。当他责骂她时,她总是嘲笑他,并转身当他简直不存在。他试图伤害她,让她残废,不过随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躲避他,像流水一样从他的指间溜走,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游戏完全取决于她是否情愿。无论他的力量有多强,她的敏捷和聪明意味着她每次都能从他身边逃走。就像一头被蜜蜂激怒的公猪,他无能为力。

偶尔,她会安抚性地屈从于他的恳求。她会有一两个小时按他的意愿行事,让他享受一种幻觉,即她永远回来了,他们之间一切如故。但查理很快明白,那只是一种幻觉,幻觉过后,她重新失踪,变得更加令人痛苦难忍。

第40节:我们就此开始了……(9)

和希比拉兄妹在一起,查理只能暂时忘却自己的痛苦。有一度,他的妹妹为他安排好了一切,然后随着她与罗兰越来越热络,查理只得自己安排活动。他缺乏他妹妹的精明;有一件事情差一点就变成了丑闻,恼火的伊莎贝拉告诉他说,如果他打算如此做事,那他就必须选择另一类女人下手。他的目标从二流贵族的女儿转向了蹄铁匠、农夫和护林人的女儿。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能说出她们之间的区别,只是下层社会似乎更加肆无忌惮罢了。

尽管某些事情一再发生,但健忘使它们转瞬即逝。震惊的眼眸、淤青的胳膊、血染的大腿,当他转身而去时,便被从记忆里抹除了。一切都无法与他生命中的至爱相提并论:他对伊莎贝拉的感情。

夏末的一个早晨,伊莎贝拉翻着她日记本里的空白页数日子。她合上本子,若有所思地将它放回抽屉。做出决定后,她下楼走进父亲的书房。

他父亲抬起头。"伊莎贝拉!"看到她,他很高兴。自从她越来越频繁地外出,每次她像这样来找他,他都感到特别欣慰。

"亲爱的爸爸!"她朝父亲微笑。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有事。

"你在准备什么事情吗?"

眼睛望着天花板的一角,她笑了笑。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她说她要离开。

起初他几乎都没有搞懂她所说的话。他觉得耳朵里的筋一跳一跳的。视线也模糊了。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如火山喷发、陨石撞击,突发爆炸。当烈焰渐渐熄灭,他的内心世界变得空无一物,只剩下一片寂静、荒芜的景色,他睁开双眼。

他干了什么?

他的手里攥着一束头发,头发的一端连着一块滴血的头皮。伊莎贝拉站在那儿,背对着门,手放在身后。她的一只美丽的绿眼睛充满了血丝;一面脸颊看上去红红的,还有点肿。一滴血从她的头皮上淌下来,流到她的眉毛上,改变方向才没有流进她的眼睛里。

他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她的样子吓呆了,默默地转身不看她,她则离开了房间。

之后,他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不停地搓着他在自己手里发现的那束赤褐色头发,把它们缠在自己的手指上,越缠越紧,直到它们深深地嵌进皮肤里,直到它们死死地纠结在一起无法解开。最后,当痛苦感终于从手指慢慢地传递到他的意识里,他哭了。

白天查理不在家,直到午夜才回家。发现伊莎贝拉的房间空无一人后,他逛遍了整栋房子,第六感告诉他灾难降临了。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他便跑去父亲的书房。看一眼那个脸色发灰的男人,他就明白了一切。父亲和儿子相互对视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共同的损失并没有将两人联到一块儿。他们对彼此都无能为力。

查理在自己房间靠窗的椅子上坐了好几个小时,剪影凝固在月光投射出的矩形内。某一刻,他打开抽屉,取出他从一名偷猎者那里勒索来的手枪,有两三次,他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但每次,枪都会在重力作用下很快落回到他的大腿上。

第41节:我们就此开始了……(10)

凌晨四点时,他把手枪放到一边,又拿起了一根长长的针,这根针是他十年前从夫人的针线盒里偷来的,偷了以后就经常用。他拉起自己的裤腿,褪下袜子,用针在皮肤上扎了一个新的标志。他的肩膀有些颤抖,手却很稳,他在自己的胫骨上刺了一个单词:伊莎贝拉。

此时,伊莎贝拉已经离开很久了。她曾回到自己的房间待了几分钟,接着又再度离开,从后楼梯走到厨房。她在厨房里奇怪地使劲拥抱了夫人一下,这样的举动很不像她,然后她从边门溜出去,飞快地穿过菜园,跑到设在一堵石墙上的菜园门口。夫人的视力老早就衰退了,但她拥有了通过感知空气震动来判断人们行动的能力,她感觉到伊莎贝拉在关上菜园的门离去前,有过一瞬间的犹豫。

当乔治·安吉菲尔德清楚地意识到伊莎贝拉已经离开后,他走进藏书室,锁上了门。他拒绝一切食物和访客。如今,也只有教区牧师和大夫会上门拜访了,但他们两人都吃了闭门羹。他们听到的不是一句"让你们的上帝见鬼去吧!"就是"让一头受伤的动物平静地死去,难道这也不行吗!"

过了几天,牧师和大夫回来,叫园丁砸开门。乔治·安吉菲尔德死了。简短的检查足以确定这个男人是死于败血症,引发败血症的正是那束深深嵌入他无名指皮肉内的人类头发。

查理没有死,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死。他在房子里四处游荡。他在灰尘上留下了一串脚印,然后每天沿着脚印走,从房子的最顶层往下走。很多年没有使用的顶楼卧室,仆人们的房间,家庭活动室,书房,藏书室,琴房,会客室,厨房。这是一种烦乱不宁、永无止尽、毫无希望的搜寻。夜晚,他出去在庄园里闲逛,双腿不知疲倦地前行,一路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他把那根从夫人那里偷来的针放在口袋里,一直用手指拨弄。他的指尖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结痂。他想念伊莎贝拉。

查理以这样的状态一直过完了整个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次年的一月和二月,在三月初,伊莎贝拉回来了。

听到马蹄和车轮的声响时,查理正在厨房里沿着自己的脚印溜达。他皱着眉头走到窗前。他不想有任何访客。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走下来--他的心停止了跳动。

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站在马车的旁边,刹那间,伊莎贝拉就在那儿了。

他盯着她看。

伊莎贝拉大笑。"过来,"她说,"拿好这个。"她递给他一个重重的、用布包着的小包裹。她走到马车的后部,取下一些东西。"这个也拿好。"他顺从地把它夹在自己的胳膊下。"哎,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一大杯白兰地。"

目瞪口呆的查理跟随伊莎贝拉走进房子,到了书房。她径直走到酒柜前,拿出杯子和一瓶酒。她在玻璃杯里倒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露出雪白的颈部,接着她又在自己的杯子里重新注满酒,她把第二杯酒递给哥哥。他站在那儿,不能动弹,哑然失语,两手拿着裹紧的小包。伊莎贝拉的笑声在他的耳朵里回响,感觉仿佛是站得离教堂的大钟太近。他开始头晕,泪水涌入他的眼眶。"把它们放下,"伊莎贝拉命令道,"我们干杯。"他接过杯子,压住内心的恼怒。"为将来干杯!"他一口吞下白兰地,酒精陌生的灼热让他咳嗽起来。

第42节:我们就此开始了……(11)

"你还没有见过她们,是吧?"她问。

他皱起眉头。

"瞧。"伊莎贝拉转向查理放在书桌上的包裹,拉开柔软的包裹布,然后退后让他看。他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包裹内是孩子。两个孩子。双胞胎。他眨眨眼睛,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反应,但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噢,查理,天哪,快醒醒吧!"他的妹妹拉起他的双手,拽着他疯疯癫癫地跳舞。她拉着他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头晕目眩,头脑一片空白,当他们停下来时,她用手托起他的脸,对他说:"罗兰死了,查理。现在只有你和我了。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很好。那么,爸爸在哪里?"

当他告诉她后,她显得相当歇斯底里。尖叫声把夫人从厨房引了出来,夫人把伊莎贝拉送到她原来住的房间,当她终于再度恢复平静后,夫人问道:"这两个孩子--她们姓什么?"

"马奇。"伊莎贝拉说。

不过,夫人早就知道了。几个月前,她就听说有关伊莎贝拉结婚、生育的消息。(她不需要掰指头算月份,但她还是那样做了,接着便噘起了嘴唇。)几周前她得知罗兰死于肺炎;她也知道罗兰是家里惟一的儿子,他的死击垮了年迈的马奇夫妇,而他们新媳妇神经兮兮的无忧无虑则让他们大感厌恶,如今,他们悄悄地避开伊莎贝拉和她的孩子们,只求静静地面对丧子之痛。

"她们叫什么名字?"

"艾德琳和埃米琳。"伊莎贝拉困倦地回答。

"那你怎么把她们两个区分开呢?"

可是年轻的寡妇已经睡着了。当她躺在昔日的旧床上做梦时,她的种种胡作非为和她的丈夫已经被抛诸脑后,她恢复了婚前的家姓。当她早晨醒来后,她的婚姻就会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两个孩子对她而言也会像不是她生的--她的体内一点母性也没有--孩子只不过是房子里的幽灵。

两个孩子也在睡觉。厨房里,夫人和园丁在小声地说话,两张镇定、苍白的脸凑在一起。

"哪个是哪个?"

"我不知道。"

他们一人一边,在旧婴儿床边观察。两对半月形的眼睫毛,两只撅起的嘴巴,两个毛绒绒的脑袋。然后,一个小婴儿稍微动了一下眼皮,半睁开了一只眼睛。园丁和夫人屏住呼吸。不过,那只眼睛又闭上了,婴儿再度坠入梦乡。

"那个可能是艾德琳。"夫人轻轻地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带条纹的擦拭巾,把它剪成一条一条的。她把布条辫成两段,将红色的一段系在刚才动过眼皮的婴儿的手腕上,将白色的一段系在没有动过的那个婴儿的手腕上。

女管家和园丁注视着双胞胎,两人都将一只手搭在婴儿床上,最后夫人脸色喜悦且温柔地在转向园丁,又说道:

"两个孩子。哦,迪格。在我们这样的年纪!"

他将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抬头看见泪水模糊了她那圆圆的棕色眼眸。

他把粗糙的手伸向婴儿床对面的夫人。她拭去傻气的眼泪,笑着把自己胖胖的小手放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指感受到了她手上湿湿的泪水。

第43节:我们就此开始了……(12)

在他们紧握的双手所构成的拱形下,在他们颤抖的凝视下,两个婴儿正沉浸在睡梦中。

当我誊写完伊莎贝拉和查理的故事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天空一片漆黑,整栋房子都陷入了沉睡。整个下午、傍晚和夜晚的一部分时间,我都俯身坐在书桌前,故事自动在我的耳朵里重述,我的笔则犹如听写一样在纸上写下一行又一行。我的纸上写满了潦草的字迹:温特小姐自己的言语。当她的语调或姿势是构成故事的一部分时,我的手有时会移到左边,在左侧的那栏潦草地写下一条笔记。

现在我推开最后一页纸,放下手中的铅笔,舒展一下疼痛的手指。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温特小姐的声音唤起了另一个世界,让死去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她用言语打造出来的木偶戏。但是,当她的声音在我的头脑里静止后,她的形象却萦绕不去,我记起那只犹如变魔术般出现在她的大腿上的灰猫。它在她的抚摸下安静地坐在那儿,圆圆的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它若看到我的鬼魂,它若看出我的秘密,也不会显出丝毫的不安,只会眨眨眼睛,继续无动于衷地凝视着我。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过温特小姐。

"影子。"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最后,我终于躺在床上,关灯,闭上眼睛。我依旧能感觉到手指头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凹下一块。我的右肩膀由于书写而造成的肌肉紧张,也没有消失的迹象。尽管周围很黑,尽管眼睛已经闭上,我还是只能看见一页纸,纸上是我自己写的一行行间距挺大的字。纸右侧的空白边距吸引了我的注意。没有字迹、干干净净,白得耀眼,眼睛感觉刺痛。这一栏是我留出来记自己的评论、注释和问题的。

在黑暗中,我的手指握着一支虚幻的铅笔,急速地回答着洞穿我的睡意的问题。查理把自己妹妹的名字刺在骨头上,这个刻在他身体上的秘密文身让我大感惊讶。这样的铭刻会留存多久?活人身上的骨头是否能自我修复?它是否一直伴随他到死?在他的棺材里,在地下,随着他骨头上的肌肉逐渐腐烂消失,伊莎贝拉的名字是否会在黑暗里显现?罗兰·马奇,那个死去的丈夫,那么快就被遗忘……伊莎贝拉和查理。查理和伊莎贝拉。双胞胎的父亲是谁?在我的这些想法之下,温特小姐掌心上的疤痕浮现在我的眼前。代表问题的字母Q烙在人的肉里。

当我开始在睡梦中谱写我的问题时,纸边留出的距离似乎越变越宽。纸随着光线颤动。它逐渐变大,将我吞没,直到我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被纸张的纹路围住,陷在故事内部的空白处无法自拔。整个晚上,我都失重般徘徊在温特小姐的故事里,绘制它的景色,丈量它的轮廓,踮起脚尖站在它的边界,窥视在它界限之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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