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的情况越来越糟。整个夏天,“为祖国效力青年男子组织”与那些在二月份拒绝在效忠宣誓书上签字的“不不男孩”们一直在发生冲突。“不不男孩”使那些刚够参军年龄、但还留在集中营的男孩感到不安。“不不男孩”时常在黑夜里出现,威胁他们,在角落里叫骂他们,使每个能听到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他们用日语将这些签过宣誓书的男孩叫做“印努”,就是狗。他们四处散布,说这些人不值得活到当兵的那一天;只要可能,他们就组织起来,罢工、闹事,同时还煽动不满的青年人跟他们一起行动。“不不男孩”成群地在集中营中游荡,到处找麻烦,专门搜罗那些感到被国家出卖、被恶意利用和被要求参军当炮灰的孩子。
他们殴打那些他们认为和集中营当局过分合作的人,举行喧闹的游行,极力表现他们的行为会有多么野蛮,目的是增加这里的紧张气氛。他们使那些忠诚国家的人们尤为感到忿怒,因为“不不男孩”的行为明显表明只有他们才属于这个集中营。报纸也抓住每一次闹事的新闻,煽风助威,使所有被迫住在这儿的人更加难以忍受。他们闹事的结果是:忠诚者和“不不男孩”之间的矛盾与日俱增。这种矛盾在九月份达到了白热化,那时,九千名“持不同政见者”和“不忠诚分子”被从其他集中营迁到图尔湖。由于新来的人数很多,六千名安分的人们不得不被迁移,以便给新来者腾出地方。突然间,熬过坦弗兰和图尔湖苦难的人们被命令再次迁居,造成了又一次告别朋友、兄弟、姐妹的痛苦,有些人拒绝离开。由于双方的态度各不相同,以及过分拥挤的空间,集中营又出现了更多的麻烦。
田中一家人也害怕被迁移,他们都不是“高度危险分子”,武雄和礼子不知道会不会在迁移到新地方后还能再正常地生活下去。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有了朋友,都在学校或医院里有较好的工作,他们不想被运到另一个即使条件比这儿好、但却被“持不同政见者”和闹事者包围的新地方去。后来,可能是纯属幸运,他们没有得到迁移的命令,但很多人都陆续地离开了这里。他们的生活中又添加了不断的再见和悲伤。
新的“不忠诚分子”到来后,集中营的名字被改为“图尔湖隔离中心”。为了便于控制,政府要将所有的高度危险分子集中到一个地方,集中营的其他人也知道这种想法。但新的民政部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加糟糕,现在,营地已严重超员,总人数已超过八千,有三千人无房可住。生活条件急剧恶化,拥挤不堪,队伍越排越长,食品和药品短缺,气氛更加紧张。
弘子很难相信他们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一年。这是个无人愿意庆祝的周年纪念日,虽然战争的新闻不断传来,但是他们却看不到出头之日。墨索里尼在七八月份被解职,意大利在“五·一”节后无条件投降。但德国人仍然留在意大利,彼得现在也在意大利作战。盟军正在缓慢地向意大利南部推进,试图将德国人赶回自己的老家去。在村庄和小镇,战斗仍在继续,很显然,盟军的进展并不顺利。
八月,山本五十六大将的坐机被美军击落。山本五十六大将是袭击珍珠港的主要指挥者,这对日本来说是个巨大损失。集中营的报纸上刊出这条消息后,人们欢呼雀跃,但他们的举动和反应并没有说服集中营当局,他们仍然不认为这些被关押者是真正的美国人而不是日本国的同情者。到目前为止,向美国总统反映集中营丑闻的高级官员只有内政部部长哈罗德·伊克斯和司法部部长弗朗西斯·彼多,但他们的意见并没有得到考虑或实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当局会释放他们。
图尔湖的形势每况愈下,人们脾气暴躁,生活条件极差,不忠诚分子尽一切可能在挑起事端。
十月份,罢工、闹事达到顶峰,“不不男孩”尽全力阻止人们去上班或与管理当局合作。很多老人不想被卷入,但后来发现,反对他们很危险。几周后,整个集中营陷于瘫痪。
十一月,军队终于彻底控制了图尔湖。他们压制了“不不男孩”的行为,强迫人们上班工作。为了表示不满,五千名反对者举行示威,罢工事件时有发生。一些集中营的管理人员力图维持这个地区的一切正常运转,其中一人便是医院的院长。他是白人,他不允许医院工作人员参加示威,他特别要求医护人员去照顾集中营的病人和垂死的患者。示威者知道了他的不合作之后,冲进医院,毒打他,几乎将他打死。尽管医院的工作人员和他的同事们都是日本人,但他们却都全力保护他,一些人也因此而受伤。终于,由于这件丑闻,整个集中营在十一月十三日实行了军管制。一切都平息了,没有活动,没有俱乐部,没有舞会,没有四处玩耍的孩子,一片寂静。
集中营实行了宵禁,到处都是士兵,强制实施纪律,逮捕任何违纪或被怀疑有不良行为者。集中营举行了全体罢工,很多老人不敢出门,那些被官方称为“不忠诚分子”的人已在集中营中超过半数,他们给大家带来了不应有的麻烦,集中营其余的人都感到十分愤怒。忠诚者已签字宣誓,他们将儿子送到陆军、海军和空军服役,几乎每家的窗子上都挂着五角星,有些人已在报效国家时牺牲。然而,那些年轻人却因不愿生活在集中营而愤怒、闹事,他们现在拒绝忠于任何人,他们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陷入地狱般的境地,相形之下,忠诚的人们却没有丝毫的权力。
感恩节到了,人们的情绪低沉,集中营里除了香肠之外,再没有什么像样的食品。双方的关系也终于破裂,忠诚者开始公开表示不满,并威胁“不不男孩”,他们受够了,他们受辱、受压抑的心情已经无法再按捺下去,整个集中营似乎处于一场大决战的前夜。
到了十二月份,形势慢慢平息下来,人们的情绪逐渐好转。医院中仍然有很多人因打架示威而受伤,纠、弘子和同事们也仍然可以感受到医院遭袭击和院长被打事件的余波。发生袭击的那天夜里,纠保护了弘子和另外两个护士,他将她们推进一个衣柜里,并将柜门锁上,几个小时之后,才将她们放出来。事后,有人取笑纠,但他并不在意。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她们可能已经被打死了,他尤其害怕弘子出事。
事实上,那天夜里,他已经和萨莉的一个朋友发生了遭遇,那个男孩名叫次郎,是个连他自己家人都讨厌的孩子。
次郎十八岁,长得很英俊,聪明过人,他的家庭很有地位。但自从来到集中营后,他学会了所有的暴力行为,变成了一个在街上游荡的孩子。他虽然出生在美国,但他拒绝在宣誓书上签字。在“不不男孩”中,他的反抗思想最为突出。他喜欢带着一伙人到萨莉家门前游行示威,以显示他们的暴力行为。武雄感到十分害怕,极度忿怒。他们全家人都认识次郎的父母,对他们有好感,但武雄早就不允许萨莉和他有任何来往。次郎的家人已无法控制他。他和萨莉是通过其他朋友相识的,他们有时坐在一起聊天,萨莉为他的思想所倾倒。在不参加游行、不公开叫骂污辱别人、不打架时,他是个极有理智的人。他是个漂亮、机敏的孩子,但却表现得像个少年犯。
“他很聪明,妈妈,也许他是对的。”一次,萨莉对母亲说,可却挨了一记母亲罕用的耳光。
“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话!”礼子气得发抖,“你哥哥正在为你而进行战斗,而不是为他!我们是真正的美国人,而那个小子,还有和他一样的坏蛋,都是叛徒。”礼子的态度明朗、坚决、毫不含糊,但萨莉仍不时背着家人和他见面,她并不爱他,只是喜欢他,然而,他却使萨莉感到应该和父母进行公开斗争。
那天夜里,次郎参加了对医院的袭击。纠遇到了他,他怒气冲冲地冲着纠大喊大叫,骂他是“狗”。然而,他似乎知道纠和田中家之间的关系,所以在打翻病历卡台和病人用的便盆之后就溜走了。弘子后来看到他离开了医院,她对他的态度和破坏极为愤怒。弘子告诉萨莉次郎的所作所为之后,劝她不要再和他来往,可萨莉拒不接受。
“次郎绝不会做那种事,他有思想,很聪明。”萨莉替他辩护,这使弘子更加生气。萨莉似乎越来越对家人不满,她交的朋友们已经远远超出“有点小错”的范围,全家人都为她担心,尤其是礼子,她不知道该拿萨莉怎么办。集中营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说,不是个好地方,在图尔湖,到处都是“不忠诚”的孩子,他们公开闹事。虽然那些真正危险的人已经被隔离,或被关进监狱,但还是有很多田中家所不喜欢的人。萨莉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很难不受他们的影响,他们认为美国出卖了他们,利用了他们。他们的抱怨很有说服力,萨莉好像更愿意相信他们。
礼子和武雄商量过此事,但他们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有健康问题、安全问题、失望问题、供给问题及对未来的担心问题。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尽可能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条件,坚持活下去。对很多被关在这里的人来说,能够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照顾家庭、和朋友交往及努力工作上已经是上帝的恩赐了。在医院继续工作时,弘子时时刻刻怀念着彼得。她白天帮助别人,晚上照顾丰。
早在感恩节到来之前,弘子就恢复了在医院连续上两班的工作方式。丰在九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学走路,这使她又增加了一份担心。
纠经常到她们的房间来,逗丰玩,还给他带来手工制作的小玩具,他对田中家人都非常客气,对孩子也特别耐心。在日本上学时,他由于腿疾,遇到了很多困难,所以他特别能理解人们的痛苦。他还有着特殊的幽默感,弘子常常善意地取笑他,笑他在医院遭到袭击时将她们推进衣柜里藏起来。
“我当时忘了将衣柜锁上,真后悔。”他毫不在意,一边轻轻地将丰高高举起,放下,又举高。礼子常说,要是没得小儿麻痹症,他会是个健康、强壮和漂亮的小伙子。
“那有什么关系?”弘子说,她一直说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弘子忠实于彼得,忠实于佛教住持为他们举行的婚礼。礼子和武雄都认为纠是个好人,是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他生在美国,在日本读过书,他了解自己的文化和语言,他和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会在任何歧视面前处于同样的地位,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血统。一天,武雄在和弘子一起讨论婚姻问题时说:在加利福尼亚,不同种族的人结婚不仅是非法的,而且还会给婚后的生活带来极大困难,对孩子来说也存在着潜在的危险。
“你真的这么想吗?”她伤心地看着叔叔,“你是说在丰的爸爸回来后,丰会遇到这些问题?那么我们的爱情会给丰造成不可避免的危险吗?”她对听到的话表示震惊。
“我不是说你们的爱情,”他有些不高兴,“我是说你们周围人的态度。正是有这种态度的存在,我们才会被关到这里,看看这里的环境,看看你在哪儿。持有这种态度的人认为我们和他人是有区别的,我们是不忠诚者,我们很危险。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像伤害你一样伤害你的儿子,丰不会被视为例外,他不会永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你最好找一个和你同样的男人,弘子,找一个能够接纳你的血统甚至你儿子的人。”弘子对他的话感到特别心寒,武雄给她的感觉是,要她不要再等待彼得,她感到,是悲伤和种族歧视把他彻底击垮了。他的意思是说,纠就在身边,为什么不和他结婚?但问题是,弘子只将纠看作是朋友,而非情人,她不爱他,除了彼得,她谁都不爱。
纠曾几次小心地问过她的“未来的计划”,她和丰以后打算怎么办。弘子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说话时总是格外小心,她不与任何人谈论她的计划。她想方设法让他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她跟他说过,裕二已经阵亡,她想回日本帮助父母,可现在根本无法返回。她知道,在美国,她和丰会更加安全,她知道自己应该留在美国,等战争结束后再返回日本。现在,她只希望她父母安然无恙。
在压抑的气氛中,珍珠港事件纪念日无声无息地到来,又悄然离去,集中营里没有出现暴力或其他问题。圣诞节临近时,在军管形势下,管理当局试图鼓励人们在和平的气氛中搞庆祝活动,夜里的宵禁取消了,允许人们组织舞会和进行俱乐部活动。禁令取消后,当局惊奇地发现集中营中还有那么多乐观的人们,他们都尽全力克服悲伤和恐惧,努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他们有决心充分利用目前的形势,他们的目标多半都达到了。
弘子和苔米去看了一次日本传统歌舞剧,纠带弘子和丰去看了一场大版木偶剧。弘子还和纠在交响乐队共同演出,他们同时参加了圣诞颂歌团。然而,不管弘子怎么劝说,萨莉都拒绝参加。
“我不去,不过圣诞节也没什么了不起。”萨莉躺在床上,冷冷地回答,弘子问她是否愿意和他俩一起去参加颂歌团,萨莉不客气地说:“你为什么要带他去?他那么发疯地追求你,你们怎么不结婚?”
“我想这与你无关。”弘子也冷冷地回答。她不喜欢萨莉,因为萨莉对任何人都粗暴无礼,她总和苔米打架,和她母亲争吵。礼子感到无比失望。她对弘子的任何话都持反对态度。唯一能和她相处的人是她父亲武雄,她仍然崇拜他,爱他,武雄也溺爱她。
“别管她。”礼子说。所以,弘子带苔米去了,她们在寒冷刺骨的山风中欢快地唱起《平安夜》、《第一个圣诞节》和一些她们喜欢的圣诞歌曲。图尔湖的夏天炎热不堪,尘土飞扬,而在冬季,却寒风刺骨。
虽然在这里有着无法挣脱的限制,圣诞节终究还算是快乐的,纠也来到田中家和大家一起聊天。萨莉坐在椅子上,绷着脸呆了一会儿,她看着纠和她的父母及弘子一起谈话,然后,就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纠和弘子在笑着回忆着医院的一次舞会。那天晚上医院全体人员都参加了那场舞会,乐队演奏的是《别将我关起来》,连执勤的士兵也没发现他们在演奏什么曲子。他们还演奏了很多其他歌曲,如《丰收时节的月光》、《串串珍珠》、《快乐心情》等许多格林·弥勒的曲子。
因为他的腿疾,纠那天只和弘子跳了一曲,而弘子和武雄叔叔及一起工作的一名医生跳了几曲。集中营这儿合乎她标准的年轻人不多,至少好人不多,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想要彼得,了解弘子的人都知道她只愿意和人交朋友,而不愿意约会。
舞会结束后,她和纠一起走出舞厅,在刺骨的寒风中坐在了楼前的台阶上。他们谈起了圣诞节、圣诞老人和他们在孩提时代各自喜欢的东西。纠给田中家砍来一棵小小的圣诞树,他们在上面装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但那还不像是一棵真正的圣诞树,一棵上面挂满了从商店买回的装饰物的“大树”才是真正的圣诞树。
“总有一天,”准备离开前,纠温柔地笑着说,“我们会找回失去的一切。”他好像对自己的话信心十足。
今年的圣诞节比往年的都平淡,只有丰对一切都感兴趣,四处跑来跑去。弘子已经三年没有见到父母了,弟弟已阵亡,肯也去了军队。自十一月份以来,她没有收到彼得的信,听不到他的消息。她心惊肉跳,因为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是转移了,受伤了,还是发生了更加不可想象的事情。她知道,如果彼得发生了意外,那么就会很长时间收不到他的信。彼得已经在入伍登记时将武雄的名字和地址写在阵亡家属登记表上,但即便如此,她也只能在他阵亡一两个月后才能知道。
“再见,”纠看着弘子说,看着在他们头上慢慢飘散的哈气,“圣诞快乐!”其实那时离圣诞夜还差一天,他们明天还得上班,“明天见。”
第二天上班时,他递给弘子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一个小项链坠。项链坠是他用木块雕刻出来的,上面还刻有弘子名字的字首字母,项链坠挂在他母亲给他的一条金项链上。
“纠,这太美了。”她也将自己送给他的一条围巾递到他的手中。围巾是弘子专为他织的,用红纸包着。他打开纸包,马上将围巾戴在脖子上,真心地笑了,说他喜欢她的礼物。围巾是红色的,戴在他身上很合适,他故意装做没有看见她织错的地方。“我在编织俱乐部没有得过奖。”她道歉似地说,又一次感谢他的礼物。之后,他们都各自匆匆赶回工作岗位,他们一直忙了一夜。
下夜班后,纠送弘子回家,再一次祝她圣诞快乐。她神情忧郁地回到房间,亲亲睡梦中的丰。纠是个好人,她喜欢他,但她不想鼓励他继续这样做,尽管这样对他可能不够公平。他对她很好,可弘子觉得纠能理解她的心情。想着想着,她进入了梦乡,她梦见彼得回到了她和孩子身边,肯也回来了,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她还看见了裕二。
“你从哪儿弄来的?”萨莉第二天问她,弘子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想知道萨莉在问什么。她想起了纠送给她的项链和项链坠。
“纠送给我的。”她冲着萨莉愉快地微笑。她也给萨莉织了件毛衣,还从西厄目录上为她订购了一副手套,在图尔湖人人都特别需要手套和毛衣。可这时萨莉又大发脾气,大声评论起总换男人的女孩。
“你这是什么意思?”弘子不客气地问她,对她的话和明显的暗示感到伤心。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十分生气,而且无礼。
“我也许是这样的人,但我不喜欢你这样说。事实上,我并没有总换男人,我和纠没有什么关系。”她纠正她的说法。
“我敢打赌!”萨莉说着,离开了房间。弘子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忿怒,萨莉并不仅仅是不温柔,而是特别无礼。过了一会儿,纠来到家里,向大家祝圣诞节快乐。这时,弘子对他几乎失去了礼貌。他送给大家一张她母亲画的水彩画,画得很好,是山间落日。
“萨莉的情绪很有趣。”纠跟她开玩笑。弘子哼了一声。
“我早上差点打她的耳光。”她承认。
“也许应该打,这肯定会给她一个惊奇。”听到这儿,弘子笑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出去散步。他们刚离开,礼子挑了一下眼眉。
“她总是到同样的路上散步,”她逗武雄说,“我用不用为她担心呀?”
武雄微微笑了笑:“我想她已到了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年龄了,你说呢?”然后,认真地接着往下说:“纠是个好孩子,有一天,我曾跟弘子也这样说过,但她听不进我的话。我想,弘子选择纠比选择彼得更有理由。”
“你怎么会这样看?”礼子有些不解。武雄向妻子转述了他和弘子谈到纠时的话。
“可能你是对的,武雄,但弘子还在爱着彼得。”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弘子对礼子说过好多次,她还爱着彼得。
“也许弘子也能爱纠,”武雄很实际,“他对丰特别好。”弘子已快到二十一岁了,还带着个孩子,结婚对她可能很有利,而且也不会得到这里人的反对,礼子甚至去找过纠的母亲,老人提到过纠很喜欢弘子。这时,萨莉走进房子,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生气地走进卧室,使劲将房门关上。
“她怎么了?”武雄问,既惊讶又担心。他希望萨莉不再和次郎见面,每次他们见面过后,萨莉都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容忍,但他又想起来,听人说次郎已在一周前被关进隔离营,萨莉也说过他有了个女朋友。萨莉整个一周都闷闷不乐,她好像对弘子怀着深仇大恨,近来尤为如此。
“她的最大问题是她十六岁的年龄。”礼子回答说。她快十七岁了,在图尔湖度过青春对她来说是件不愉快的事。尽管人们在尽最大努力使集中营的生活有生气,但他们还是不得不应付源源而来的困难和压力。这儿的年轻人仍然迷恋着他们的白人同龄人的闲散自在,渴望他们的父辈和兄长们曾经经历过的自由时光。他们不能参加舞会,没有漂亮衣服,不能去看足球比赛,不能去看电影,甚至不能去一所普通学校上学。萨莉也是一样,她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她和其他人一样,是被关在监狱里,她总是感到寒冷,穿着难看的衣服,在铁丝网里面生活。要是得了病,连药品都很少,而且,她总是感到饥饿。
“看来,明年夏天我们得将她送人了。”武雄在这几个月来第一次有幽默感,在节日期间,他的情绪很好,他还带礼子参加了一次为新年除夕夜而准备的舞会,他俩都认为音乐棒极了。
弘子选择那天夜里值班,想让田中家有机会在家里庆祝节日。她感到上班也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人和她一起过节。纠主动到医院上班,他想陪她。
午夜时分,他们一起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得了严重的流感,呕吐不止。纠微笑地看着弘子,一字一句地向她说:“新年快乐!”
孩子睡着了,他们也收拾完毕。之后,他们笑着谈论他们是怎么度过这个新年除夕之夜的。
“我们应该记住这个日子,”他笑着说,“当我们的孩子问我们是如何度过我们的第一个除夕之夜时,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个故事。”但弘子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感到有趣,她很担心。现在,医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喝着他自己煮的咖啡。
“别这样讲,纠。”
“为什么不?”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勇敢。以前,他总是害怕闯祸,怕弘子不高兴,但今天,他想利用这次机会,“在生活中,我们都需要一点希望,弘子,你我的希望。”这是他最真心的话,他从未向别人说过,他不管她会怎么回答,他决不后悔。
“我不想成为你的希望,”她也同样用真心话来回答他,“你是个极好的朋友,纠,可我不能给予你更多的东西,我没有,我属于另一个人。”
“你仍然那么爱他吗?”他俩都知道“他”是谁。
“是的。”她平静地说,希望彼得还活着。自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个月。
“如果他回来时事情发生了变化怎么办?如果他或你变了怎么办?这种事情在我们这个年龄最容易发生。”纠不知彼得多大岁数,但他认为彼得大约是二十岁左右。
“我想不会变的。”
“弘子,你还不到二十一岁,你来到这儿之前一定遇到了很多事情。你先是来到美国学习,五个月后,战争爆发,你被迫离开学校,你的亲属失去了一切,然后,你到了这里,现在,你有了一个孩子。这是一阵旋风,你怎么可能知道你下一步在这儿能做什么。”纠接下来说的话很伤弘子的心,“你以前如果对他放心,那么你就应该在有丰之前和他结婚了,我说错了吗?”
“你没有错。”她沉思着说,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因为她并没有必要向他做任何解释,可毕竟是他救了她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她知道他很关心她。作为一个朋友,她仍然喜欢他。
“这事很复杂,有许多阴差阳错的事。我本想回到日本,首先征求我父亲的同意后再和他结婚,但战争爆发了,一切都太晚了。那时,我还不敢想和他私奔或结婚,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时,弘子向纠吐露了一件他所不知道并且也使他十分震惊的事情。“他还不知道丰的出生。”
“这是真的?你从未告诉他?”他想不出她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孩子的父亲,而将所有的负担都担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我认为这不公平,我不想让他感到有负担、有责任才回到我的身边,如果他不想回来,他可以不回来。”
“那么,你连这点也不能保证?”他很惊讶,但同时也很高兴,有些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好,但也有些要更坏。
“他是个幸运的人,”纠看着弘子说,他心里真希望她能是他的,希望自己是丰的父亲,那个家伙真幸运,但还不能十分肯定。“也许他不值得。”他小心地说。
“不,他值得。”她的语气十分坚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拉住她的手,再没有别的时间或方式来表达他的想法了。“我爱你,”他坦白地说,“第一天我见到你,就爱上了你。”
“对不起,”她悲伤地摇摇头,“我不能……我也爱你,不过,不是那种爱……我不能……”
“如果他阵亡,”纠本不想这样说,可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他不能回来……”弘子知道纠的想法。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他。
“我不知道。”她说过她也爱他,但只是将他视为朋友,或兄长。
“我可以等,我们的生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充满希望的生活之路,但不是在这儿。”
纠想吻她,但又唯恐使她不高兴。他想得对,她肯定会伤心的。
“这样对你不公平,我没有权力让你等待,纠,我不是自由人。”
“我并没有向你要任何东西,”他很大度,“我对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很满足,我们可以一起在交响乐队里演出。”她笑了,他的话好像那么守旧、那么可笑。在这里,人们的生活都被扭曲了。
“你是个堂堂正正的好汉。”她用了一句自己喜欢的美国俚语。
“你很美丽,我非常爱你。”他的回答使弘子羞红了脸。看到她戴着那个有木坠的项链,纠很高兴。
那天夜里,纠送弘子回家,他俩都感到很轻松,他们达到了共识和理解。他爱她,她也喜欢有这样一个朋友。他们将共同等待,他们不想用辞去医院的工作来互相躲避,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来互相剥夺建立起来的友谊。最后,虽然纠自我保证过不应该,他还是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没有等弘子来得及说不行,他已经将嘴唇移开。她伸出双臂,拥抱他。他们就这样在寒风中站了一会,不知道生活将把他们带到何方。又过了一会儿,弘子跟纠说了声明天见,走进了房子。这是弘子能为他做的一切。
但第二天起床时,弘子看到一个士兵正站在门外和武雄说话,她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麻烦。那个士兵很严肃,武雄在不停地向他点头。之后,士兵走了,但武雄并没有走进屋,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礼子婶婶也一直在看着他们讲话,几分钟后她走了出来,站在露天的台阶上。
“出了什么事了?”她没有穿外衣,在寒风中有些发抖。武雄的表情异样,他似乎将礼子看成一个陌生人,好像也没有听见她的问话。“武雄,你没事吧,亲爱的!”她赶紧跑下两级台阶,武雄看着她,点了点头。
“肯在意大利阵亡。”他目光茫然,“他们以为他在战斗中失踪,可后来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似乎在和礼子说一件已经寄出的包裹,“他死了。”武雄毫无表情地看着妻子。“肯,肯,我是说肯,他死了。”他不停地重复着肯的名字,好像他不理解。看到礼子可怕的表情和武雄本然的神态,弘子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立刻跑出门,想去帮忙。武雄将头转向一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邻居们都出来看着他们,礼子不敢哭出声来,她害怕极了,也担心丈夫。
“进屋吧,武雄,外面冷。”她温柔地说,但他纹丝不动,“武雄……求你了……”礼子的泪水滚滚而出,她听清了他的话,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武雄的头脑仍然是一片空白。“亲爱的,我们进屋吧。”她和弘子每人挽着他的一只胳臂,架着他慢慢走上台阶,回到他们狭小的客厅,将他扶坐在椅子上。
“肯死了。”他重复着,今天是一九四四年新年。萨莉走进屋,听到了他的话。
“什么?”她尖叫起来,苔米也抱着丰跑了出来。这是个噩耗,一切都无法挽回。萨莉突然歇斯底里,弘子赶紧过去安抚她,礼子照顾着武雄,苔米和丰看到大家都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哭了起来。
弘子费力地将孩子们都拢进另一个房间,客厅里只剩下礼子和武雄俩人。萨莉已经顾不得和弘子的矛盾,在她的怀里哭了一个小时,苔米紧紧抓住弘子。这是个噩耗,弘子经历过这样的悲伤,去年夏天裕二的死讯传来时,她几乎垮了。现在,又轮到肯,战争给他们带来恶运,给年轻人带来死亡,给老年人带来悲伤。像武雄一样的人大多了,他们遭受打击,忍受痛苦,丧失荣誉。这一切都不能归罪于他们,但他们却内疚地们心自问,认为这一切是由于自己的错误而造成的,武雄的精神垮了。弘子再次回到客厅时,看到武雄已经恢复了神志,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妻子的怀里抽泣。他的大儿子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放着肯身穿军服照片的小桌子现在更像一个神龛,祭典着故去的英雄。
弘子没有上班,留在家里照看孩子。礼子和武雄去了庙里,安排葬礼。现在,不能期望谁还能再回来了,他们已经失去了能摸到、能拥抱和能亲吻的亲人,所留下的,仅仅是对过去的回忆,是不可抹去的事实。肯为他们都热爱的、但却出卖了他们的国家献出了一切。
从庙里回来时,武雄似乎一下子衰老了一千岁,弘子和礼子都发现他又开始呼吸困难,他现在已经不再像个五十二岁的人,而是个九十岁的老翁。
葬礼第二天举行。
田中次郎兵健二,十八岁。
不管人们对战争的态度如何,战争本身对肯和任何一个他的同龄人来说,都是对青春和未来的法污。纠也来参加了葬礼,他坐在萨莉和弘子中间。萨莉现在对什么事情都不再发火了,她已经绝望,她紧紧地抱着父亲,为哥哥而伤心。可武雄这时已经衰弱无力,不能分担他人的悲伤,只有在礼子的搀扶下,他才能离开庙。纠也过来帮忙,因为武雄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纠为他感到难过,他一直没有离开田中家,到了晚上他还帮助弘子将武雄扶到床上。看到武雄的身体状况一下子糟到这种地步,弘子的心都碎了。
第二天,弘子心情稍稍有些好转,因为她终于收到了彼得的来信。
他还活着,身体健康,现在在阿莱左。但弘子不想让武雄知道这个消息,他现在的状态承受不了有人还活着的事实。纠下午又来到田中家,和弘子在门外轻轻地交谈,他不想进来打扰别人。弘子告诉纠,武雄一直在床上躺着,不停地哭泣,礼子在陪着他,似乎肯的死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最后一击。这一击已将他彻底打垮,他再也承受不了。在集中营,很多人失去了儿子,有些人还失去了好几个儿子,他们也都失去了房子、事业和人生。他们和武雄一样,已经很难再面对新的灾难。他们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面对这个世界,他们的心已破碎难复。
礼子现在没有时间让悲伤占据心灵,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在为武雄担心。她一周没有去上班,人们都理解。弘子替她值了几次班。两周后,武雄才稍有好转,但仍然没有完全恢复,他疲惫、衰老、呼吸困难。弘子发现他的头发一下子全都白了。
军事管制在一月中旬完全解除,集中营成立了一个非极端主义委员会来接管对“不不男孩”的控制,委员会被称做“日本人爱国会”。委员会成立后,罢工风潮彻底平息。
这儿似乎又回到了和平时代,但对田中一家人来说,却再也没有和平和安逸。萨莉对她父亲身体状况的反应是表现出比以前更加不合作,苔米特别爱哭,丰由于长出了一排新牙感到不适也在哭闹,弘子已经三夜没睡觉了。丰现在是十个半月,开始什么都抓,开始变得好玩,但就是这样,武雄看着他也没觉得心情愉快。他悲伤,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一天下午,弘子将丰留给武雄,她要去上班。萨莉每次都是在弘子上班时回来帮着看丰,但那天萨莉还没有回来。武雄一直没有上班。学校很缺教师,但他们还是设法安排了人代课。集中营有很多孩子,他们需要教师,就像需要医生和护士一样。但武雄还没有恢复,学校同意让他休息一个月,等身体恢复了以后再去上班。弘子认为让武雄帮助看几分钟孩子会对他有好处,这至少可以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以减少悲痛。武雄每天都去庙里,每天都在摆放肯的照片的小桌上点燃一支蜡烛。
“萨莉一会儿就会回来,武雄叔叔。”离开家之前,弘子对他关照了一句,然后就急匆匆地沿着长长的土路赶往医院。在路上,她碰到刚刚放学的萨莉,告诉她武雄正在家里等着她帮助着丰。
“我马上回去。”萨莉这次没和弘子争论,她会尽全力帮助她父亲。到了医院后,弘子看到礼子刚刚写完病志。
“他怎么样?”礼子着急地问,弘子点点头,他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稍稍有点好转,他同意看孩子已经表明他好多了。
“我把丰交给他了,路上我还看见了萨莉在往家走,我告诉萨莉说他正在家里等她。”
萨莉直接回到家,她跑上台阶,推开家门,看见武雄抱着丰坐在椅子上,丰正在玩一个陀螺,这是武雄为他做的。丰高兴地将陀螺放在嘴里咬着,武雄静静地睡着了。弘子刚走,他就昏昏睡去,萨莉把丰抱起来,然后弯下腰去亲爸爸,在她嘴唇刚刚接触到他的前额时,武雄的头却向后仰过去。他的眼睛紧闭着,萨莉知道事情不好,她立即抱着丰,一口气跑到医院找母亲。
“是爸爸,”萨莉气喘吁吁地说,弘子接过孩子,转交给纠,“他病了。”但弘子知道,他不是病了。她离开家时,他没有生病。弘子知道,武雄走了。但她不愿意面对现实。
礼子和弘子飞跑回家,萨莉跟在后边,纠抱着孩子,尽可能追上她们,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包在丰身上,怕孩子凉着。当他赶到时,礼子正在抢救武雄,但已经太晚了,礼子也知道,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他的灵魂早已不在,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接踵而来的打击,他平静地,默默地,连再见都没说,就悄然地离开了他们大家。
“武雄……”礼子哭嚎着跪倒在他的身边,“武雄……求你……别离开我们……”他们刚刚失去肯,现在又失去了他。失去他们俩,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没有他,她是多么孤独。但礼子知道怎么办,她还要为萨莉和苔米活下去。她才仅仅四十岁,却已成了寡妇。她跪在那儿,双手捂着脸,为她爱恋的丈夫哭泣,他永远地离开了她。
弘子抱住礼子,扶她站起来。萨莉站在那儿不停地哭着,她知道,这个家不能没有父亲。
“爸爸!”她哭着,小声地呼唤着父亲。纠将丰交给弘子,轻轻地抱住她,让她尽情地将悲伤哭出来。弘子给丰穿上件衣服,然后抱着他走到门外等待苔米。几分钟后苔米放学回来了。弘子从外面将门关上,然后带着苔米向街上走去。她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告诉苔米武雄的去世。
“真的吗?”苔米瞪大眼睛看着表姐。“没有人杀他或……?可他岁数不大呀?”她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和弘子边走边哭,她们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俩回到家时,所有的人都等在门外,纠和萨莉并肩站着。弘子看到这些,明白了自己以前从未想到的事,一切都已明明白白,无须任何解释,她点了点头。
礼子将女孩们带走,纠和弘子回到医院去找来一副担架和两个抬棺材的人,他们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们的父亲被抬走。虽然她们以前见过别人家同样的情况,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这是她们的父亲,那样会令她们特别伤心。一小时后,武雄被抬到太平间。纠又回来了,他们在客厅里整整坐了一夜,回忆着武雄,但多数时间是沉默和哭泣。
礼子已经再也上不了班了,弘子和纠又回到医院。他们慢慢地走着,谈论著武雄的死,他死得太早了,他还不到岁数,但在集中营已经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在失望和悲伤中逝去,尤其是男人。他们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妇女却不同,虽然她们的身体不如男人那么强壮有力,但在精神上她们似乎比男人更坚强,能够承受得起任何打击。
“礼子真可怜。”纠说,真心地为她感到难过。他很小就失去了父亲,他看到了他母亲的艰辛和痛苦。他俩在一起时都感到轻松愉快,她像对待哥哥一样对待纠,可弘子却突然提起与话题不相干的事。
“我的亲戚爱上你了。”她轻轻地说。他却感到很可怕。
“你是说礼子?”
“不,你这个大傻瓜,”她不好意思笑话他,但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笑声暂时掩盖了悲痛,“是萨莉。我下午一直在注意她,她站在你身旁的时候,我终于发现她对你爱得发疯,这可能就是她对我那么敌视的原因,她认为我将你偷走了。”这当然可以解释萨莉说的“总换男人”。
“我想你错了。”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也注意到了萨莉,也喜欢她,但他从未想到过萨莉会爱上自己,他也没有想过去追求她,他的感情一直在投向弘子。弘子的话使他感到吃惊,但他没有不高兴。萨莉还太小,才十七岁,他比她大十一岁,这种结合不太合适,礼子肯定也会这样想。
“我只想给你提个醒。”弘子说,他点点头。他们没再提起这个话题,然而弘子还是认为他有必要知道这些。在肯和武雄都故去后,她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生命的可贵,生活中的每一时刻都是那么值得珍视。弘子也更加感到,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放弃对彼得的爱。如果继续让纠等待永远得不到的爱,这样做太不公平。他还年轻,有权利去寻找自己的心上人,而不是在那儿等着捡剩,等着接纳别人的妻子和孩子,现在是时候了。弘子认为他和萨莉非常合适。
那天夜里,回到家后,弘子陪礼子坐了很长时间,安慰她,让她将悲伤哭出来,倾听她的回忆和破灭的梦想。之后,她给彼得写了一封信。他和武雄是密友,他会感到心碎的,她觉得应该告诉他武雄的死。
又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再次收到彼得的来信,彼得对武雄的死深感震惊。他们这时已经举行完了葬礼,他们将武雄安葬在已经拥挤不堪的墓地,让他和许多本来可以用药品、麻醉和更好的生活条件得以挽救但是却过早逝去的人长眠在一起。也许,一点点希望会将他们从死亡中拉回。可武雄却自我放弃了,他坐在那儿,悄然逝去,没有让自己留存一丝希望的念头。这时,弘子想起彼得在参军离开之前对她说的话,要活下去。她答应过他。
六周以后是丰的周岁生日,一个护士在医院的厨房里为他特制了一个小蛋糕。那天下夜班后,弘子把它带给了丰。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丰高兴地扑上去就吃,结果是弄得浑身上下都粘满了奶油。弘子真想给他照张相,可惜没有照相机。纠也来参加了他的生日,他送给丰一件他刚刚用手工制作的拖拉玩具。那是个背上背着一只鸭蛋的木头鸭子,丰见了非常喜欢。
纠似乎听从了弘子的建议,弘子知道他带着萨莉出去散过几次步,还带她去上过一次美术课,但萨莉没有心情,她仍然深陷在父亲的死给她带来的悲伤之中,可纠至少是一个可以交谈的人。她父亲死后,她对弘子的态度温和多了。
实际上,武雄的悲剧使家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而且这种紧密关系比以往更加持久。尽管那年的夏天酷热、漫长、尘土飞扬,全家人都能同舟共济。冬天对她们来说已经很残酷,夏天的季节比冬天更加难熬。然而,在围困着她们的铁丝网外面,世界局势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盟军节节胜利,英军和美军猛烈轰炸德国,战果辉煌。美军在安齐奥登陆,苏联人已进入波兰,麦克阿瑟正在横扫太平洋岛屿。四月,美军飞机第一次轰炸柏林,造成巨大破坏。七月,盟军不仅攻占了罗马,而且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从诺曼底向欧洲纵深发展。彼得随军队挺进,这时他也到了法国。八月份,弘子经常收到他的来信,他随霍奇斯将军一起进入了一个叫做莱塞的城市,正在向巴黎进军;他最近的一封来信说他们已经进入巴黎,他说即使是在战时,巴黎也是他到过的城市中最美的一个,他真希望弘子能和他一起到这个城市来。但从此以后,她再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季到来后,集中营的形势又开始恶化。“日本人爱国会”似乎难以控制住“不不男孩”,极端主义者这时又从地下钻了出来,公然开始活动。到了十月份,报纸上经常可以看到有关他们进行示威和报复的消息。他们对自已被关押在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更加不满,他们的行动不断升级,同时也制造了更大的麻烦。对那些众多忠诚国家的人家来说,如田中家,这些人造成的动荡所带来的只有恐惧和愤怒。忠诚的人们不想被夹在任何一个派别之间。不断有人在街上、罢工中和示威中受伤,而田中家里却没有男人来保护他们。礼子一直很担心,近来,她越来越对渡边纠能够经常来看家人和萨莉表示感激。他是个正派的年轻人,他在尽全力帮助她们全家。当他和萨莉在一起时,弘子总是带着满意的微笑。自从夏天以来,他和萨莉已经到了不能分离的地步,这对家人来说是个好事,他们俩人的关系似乎已经稳定。
“我猜对了吧,嗯?”一天,在上班时,弘子跟纠开玩笑,他假装不理解她的话,但她不会让他轻易逃过去的。他们现在就像亲兄妹,或至少是表兄妹一样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含含糊糊,想笑,但忍着没笑。
“你当然知道,纠君,”她喜欢逗他,她的英语有时已经完全美国化了,而且十分标准流利,“我是指萨莉。”
“我当然知道,你这话并不含蓄。”纠看着她,有些生气的样子,但很感兴趣。他早已明白弘子对彼得是多么忠心,尤其是当弘子向他说到萨莉时,他对她的坦诚表示感谢。萨莉还很年轻,还不成熟,但她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她和弘子一样,也更像她的父母一样,对人忠心诚恳。父亲死后的几个月来,萨莉和纠深深地相爱了。但现在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她才十七岁半。纠对她的影响极大,她已经不再和“不不男孩”混在一起,不和那些名声不好的朋友来往,她又重新变成礼子记忆里的好孩子。
纠答应和她们一起过感恩节。
感恩节对全家人来说将是个痛苦的日子。肯和武雄都不在了,弘子的精神也很紧张,自从八月收到彼得从巴黎的来信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
“大概他和一个漂亮法国女郎跑了。”纠开玩笑地说,但他发现弘子没有心情。她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却十分担忧。三个月的时间太长了,在欧洲战场,每天都有人阵亡,与日本的战争也即将结束,麦克阿瑟已在十月份重返菲律宾。
可大家至少过了一个平静的感恩节,既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他们像往常一样,在与外界隔离的集中营中度过了节日。今年的节日宴上他们还设法弄到了一只火鸡。回忆起去年感恩节上的香肠晚饭、可怕的罢工和示威,大家都笑弯了腰。但实际上,大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欢乐可言,这种状况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没有终了。富兰克林·罗斯福又一次当选总统,很明显,他不听信伊克斯和彼多向他的进言。直到十二月份,一切都似乎没有变化。
一天,弘子正抱着丰走在街上,突然看见两个老人从他们身边跑过,他们用日语喊着:“结束了……结束了……我们自由了!”
“是战争吗?”她用英语向他们大声发问。
“不,”一个人回过头来喊了一句,“是集中营!”然后就飞一般跑走了。她想马上找到了解情况的人,来到集中营大门口,看到人们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谈论著,一个人在和士兵说着什么。士兵们还是站在塔楼上监视着他们,但不久,他们将枪口对准人群,弘子仍然不习惯这种紧张的气氛,可现在她已顾不了这么多。
有个士兵正在向大家解释,说罗斯福总统已签署一个命令,接替德·威特的布莱特将军已经公布第二十一条公报。这项公报宣布,被迁居的人已恢复人身权力,可以回到自己的家或到其他地方居住。到一月二日,他们将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取回被没收的照相机、珠宝和武器。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回家了。一九四五年年末,所有集中营将被彻底关闭。战时重新安置局敦促人们尽快离开,可这比预期的要复杂得多。最后期限并没有明确规定,人们可以随时离开。因为弘子已经在宣誓书上签字,所以她也可以以外国人身份自由离开。
“现在?”她简直不敢相信。“马上?如果我想走,马上就可以走出去?”
“是的,如果你签上同意,同意!”士兵说,“全结束了。”说完后,士兵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又问了一个她不可能回答的问题:“你要去哪儿?”几个月来,这个卫兵一直对她有好感,因为弘子是个可爱的女人。
“不知道。”她说这话时神情异样。是啊,她能去哪儿呢?战争仍在继续,她还不能返回日本,彼得也还没有回来,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弘子尽量不让自己往坏处想。那天夜里,她和礼子商量她们现在应该去哪儿,她们只有非常少的一点存款,武雄留下的钱现在都还存在彼得的账户上,她们现在无法取出。虽然彼得早已将银行账号告诉了她们,但是,他不在场是无法取出的。假如他还像弘子所希望的那样仍然活着,他的家人也不会帮他取出来。她们又陷入了困难的境地,她们在加利福尼亚已经没有亲属,礼子有一个亲戚在纽约,在新泽西也有一个,其他地方就没有亲人了。她们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和祈盼,她们得到了自由,却发现无处可去。这儿的每个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的亲属要么是在日本,要么都在一起,很少有人在东部有亲属,虽然战时重新安置局仍然希望在那儿给人们提供在工厂工作的机会,但谁也不想再去无亲无故的东部。
“我们应该怎么办?”礼子有些不知所措,在帕罗·奥德,她们已经一无所有。
“为什么不给你在纽约和新泽西的亲戚写信?”弘子建议说。礼子写了信。她的亲戚回信说欢迎她们去。礼子在新泽西的表亲也是一名护士,她说她肯定能给礼子找到工作。从信中的情况看,礼子感到后悔,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去新泽西。当然,等到她们发现真的应该迁到新泽西时,当时的形势已经不允许了。开始时的“自愿迁移”似乎无实际意义。三年后的今天,她们所经历的一切都说明那种提法并非不明智。
十二月十八日,最高法院传下决议,宣布违反忠诚的公民意愿的关押属于非法。但政府已经这样做了二年半,事实已难以挽回,赔礼道歉也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多数人都不知道如何恢复原来的生活,他们无处可去,也无钱可去任何地方。战时重新安置局仅发给他们每人二十五元遣散车费,他们都和田中一家人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有些人的情况更糟。
圣诞节一周前,礼子和孩子们坐下来商量,决定该怎么做,她们要去新泽西,她们希望弘子和她们一起走。她用了两天时间静静地思考了这个建议,她注意到萨莉也在思考,她们都需要自己做出决定,需要事先想到她们将要面对的悲伤时刻。她们在震惊和悲伤中走到了一起,她们还将在失落和痛苦的感情中分手,但弘子至少还能和丰一起离开,他是她的儿子,是她生命中的快乐。
经过认真考虑后,弘子终于坐下来和礼子商量她们的问题。如果能找到工作,弘子就留下来,当然不是留在集中营,而是留在西海岸。她还不知道她能干些什么,她没有学位,虽然作为护士的助手工作过两年,但是没有一家医院愿意雇用一个未经训练的人,她想去找一份体力活干。
“可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听到弘子的想法,礼子很不高兴。
“我想留在这儿,”她心情平静,“万一彼得回来,我会在这儿等他。在战争结束后,要是可能,我会回日本看望父母。”她已经有四个月没有收到彼得的来信,她感到彼得准是出事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她也在不断地祈祷,希望不管在什么地方,他还活着。她强迫自己相信他平安无事,因为这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丰。
“如果出了事,如果你找不到工作,或者……”礼子不想说如果彼得阵亡,但她接着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也去新泽西,他们会欢迎你的。如果我能找到工作,我们就有希望买一套公寓。”她所需要的仅仅是能让自己和孩子们有个安身之地,但总还是有办法安置弘子和丰的。
“谢谢你,礼子婶婶。”弘子轻轻地说。说完,两人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她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和痛苦。她来了,体会了人生的滋味,她在美国三年半的时间里学到了她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东西。回顾过去,这段时间像是度过了一生一样那么漫长。
听到弘子不与她们同去的决定后,孩子们很不满意,整个圣诞节期间,她们都一直在说服她。她们将在新年后离开。有人已经走了,但也有很多人拒绝离开。老人们说自己无处可去,很多老人已经没有亲属,集中营就是他们的家。接着不断传来那些先离开的人们捎回的可怕消息:他们的财产没有得到任何人的保管,存放在联邦仓库里的汽车已无影无踪。政府仓库已被人抢劫过,多数被迁居的人都丢失了所有的财产。当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弘子想到了苔米的娃娃屋。苔米已经快十二岁了,这样的玩具已不再重要,但这却可以当做她孩提时代的纪念品。礼子又哭了起来,她想到她们的照片也在那儿,还有肯的照片。她现在只有一张儿子的照片,这就是肯在夏威夷身着军装的那张留影。她更加难过,痛哭不已。
“别再想了。”弘子说,但过去的时光很难让人忘记。
圣诞节的晚上,纠送给萨莉一枚他自己设计、用一枚旧戒指做的小金戒指。他还送给她一小块他在附近山中找到的绿松石。之后,纠坐下来和萨莉认真地进行了一次谈话,他想知道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这是什么意思?”萨莉问,面对他的微笑,她还显得十分幼稚。他们自从武雄去世后,已经“约会”一年了,倘若纠和她的年龄相差不是太大,他就会将其称为“定了”。
“你是说上学?”她问,显然不明白,还有些害羞,她不愿意离开他。几周来,她心神不定。自由了,她感到高兴,但她不愿意离开纠。
“我是说我们,不是上学。”他微笑着,拉着她的手,她已经快到十八岁了,不久就要毕业。她在集中营学校读高中,然后到新泽西的学校毕业。“你有什么打算,萨莉?长大,然后在新泽西州读大学?”萨莉还没有想过上大学的事,她只想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学校。”她十分坦白。她一直以诚待他,她可以告诉纠任何事情,她喜欢他这样的人。“我知道我父亲在大学教书,我母亲也许会在离开这儿后也去教书。我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只想……”她看着他,眼泪汪汪。几周来的恐惧和悲伤一齐涌上心头,她先是失去了肯,之后是父亲。现在,又要失去纠,为什么她一生中要失去那么多人?是他们都抛弃了她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想到要在离开图尔湖时也同时离开他,她倍加伤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听到这儿,纠立即松了一口气。
“我也这么想,”他也抽泣起来,她虽然还年轻,但也到了一定年龄,其他人已经在这个年龄自作决定了。“如果我问你母亲,要求和你们一起走,你母亲会怎么说?”然后,他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等我们到那儿后就结婚。”萨莉感到惊讶。
“你是说真的?”她就像在圣诞节盼望礼物的孩子一样高兴,也许她还没有失去一切。她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脖子。一年来,他对她一直很好,她也变得更加理智和成熟。她认为母亲是会同意的,即使不同意,他也会在以后回到她身边。
“我真想马上和你结婚,”纠继续说,“但我还是得等你毕业以后。”他语气坚定。她开心地咯咯笑了。“等你高中毕业了,我们再来谈谈你的计划。”到那时,他想要一个孩子。他们可以等到七月份,然后就会有新的开始,他想现在就找回他们在过去三年多失去的美好生活,妻子、家庭、孩子、丰盛的食品、温暖的衣服,一套带有集中供热的、真正的住房。“我应该也在新泽西找份工作,希望如此。”和弘子不一样,纠已大学毕业,有学位,他还受过做护理人员的实际训练。“我会和你母亲谈的。”他做出保证。
第二天,纠找到礼子来谈这件事,开始时,她感到惊讶,她认为萨莉太年轻,但她同意他的观点。是的,集中营里的一切都已加速,人们成熟的速度加快,人们和武雄一样过早地死去,现在,她的小姑娘想要结婚了。礼子喜欢纠,她认为他可以成为萨莉的好丈夫,她同意纠和她们一起走。当天,纠回到家里和母亲商量他的计划,他母亲理解,她本人反正也要去俄亥俄州去找她妹妹。她不反对纠与田中家一起去新泽西,她同意他和田中家的长女结婚。开始时,他母亲还以为纠要和弘子结婚,所以还不太高兴,她不能接受丰。当听到是萨莉时,她高兴起来,并祝他们幸福。得到母亲的许可后,纠把结果告诉了田中家人,他和萨莉都非常高兴。唯一不和家人一起去新泽西的只有弘子,她仍然坚持要返回圣弗朗西斯科。
“我可以以后再去你们那儿。”她再一次保证。家里充满了一种幸福的伤心,大家都对所见过的人和所到过的地方怀着既高兴又悲伤的心情。现在,弘子每次看到什么事,或见到什么人,她都会立即想到,她会在不久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了。弘子极为伤心,丰将是她唯一熟悉的人,是唯—一个她爱及爱她的人,他将永远不会记起他出生的地方及在这儿的遭遇。
新年那天,他们全家人都去了庙里,纪念武雄逝世一周年,然后又去他安息的墓地。礼子不喜欢让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但又不能将他带走,只能在心里和记忆中和他永不分离。她们在那儿站了好长时间,之后,孩子们先离开了一步,好让她独自一人再次和武雄说再见。和一年前他下葬的情形一样,墓地的四周都冰冷、坚硬。回到家后,大家立即动手收拾行装。
她们干了两天,把大多数东西都送了人,因为对她们来说这些东西已经没有用处,她们实在没有什么想要留下的东西。所以两天来大家的工作多半是在分类和往外推东西,有人帮忙找来了一个旧箱子,礼子将要带走的东西装在了里面,她又和弘子一起将苔米的娃娃屋打了一个包装。如果苔米已不再想玩,那么这也是一个永远的纪念品。
弘子和丰的所有东西都装在了一个提袋里,提袋是她来美国时从家带来的,丰的东西少得可怜,在袋子里几乎不占什么地方。礼子给了她二百美元,以防她一时找不到工作。她将现金放在手提包里。住在新泽西的亲属给礼子寄来五百元作为路费,还说如果不够,他们会再寄钱来。但她只需要买火车票的钱,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她们决定乘火车去新泽西,她们将在萨克利门德上车。
她们将在第二天离开。早上,纠带着自己的行李来了,他帮助家人做最后的整理。礼子将她的小火盆送给了隔壁的邻居。这是她在刚迁进图尔湖时从一个返回日本的家庭买来的。她将一些旧家具送给街上的另一家人。肯的照片放在她的手提包里,她将儿子和丈夫永远揣在心里。
最后,她们站在将要离开的小房间里,环顾四周,床垫已经搬走,铁床只剩下了空架子,弘子编的草床垫和炊具不是送人就是扔掉了,她们的行李已放到街上,房间里已经空空荡荡。
“很奇怪,”萨莉看着母亲说,“现在要离开,反而觉得有些伤感,我从未想过,离开这里会有这样的感觉。”
“离开家总是很难受的……这儿曾经是咱们的家……”很长时间以来,她们都认为这里是自己的家。
弘子在与医院的护士告别时哭了,尤其是跟桑德拉说再见时,她更伤心。弘子的孩子在这儿出生,尽管她疼痛难忍,但那还是值得怀念的特殊时刻。在有士兵的监视下和铁丝网内,这儿也曾有过幽默、朋友、音乐和笑声。
“可以出发了吗?”纠轻轻地问,他已经和母亲告过别,他母亲已在前一天离开这里,前往俄亥俄州。这是令人伤心的告别,但她自己知道,她只想去她妹妹家。
战时重新安置局为每个家庭提供了到萨克利门德的免费车票及五十美元零用钱,在此之后,一切都得靠自己了。纠和田中一家人乘火车走。弘子要乘汽车去圣弗朗西斯科。礼子对她一个人上路表示担心,但弘子坚持说没有问题。弘子在圣弗朗西斯科没有熟人,但她一再保证如果出了事情,或找不到工作,她会在钱用光之前乘火车去新泽西,她有她们的电话和地址。
他们提起一件件行李上路了,纠和萨莉抬着箱子走在最后。箱子里装满了他们的回忆,礼子也曾想过她是否能再次打开它。然而,她还是想将它带走,将这个装满图尔湖纪念品的大箱子带到她的目的地。
大客车等在集中营大门边,那儿已经挤满了等待离开的人,士兵们仍旧忠于职守,但他们现在的任务更多的是维持集中营内部的稳定,而不是防止人们走出这个大门。他们更像是警察,而不是士兵。他们帮助弘子将行李搬上车,然后和每个人握手,祝他们好运。奇怪的是,任何人之间都没有怨恨。现在,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好的、坏的、有必要的和没必要的,一切都结束了。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现在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不久,图尔湖,然后是曼滋那,还有其他类似的集中营,都会成为人们的回忆,成为人们谈论和记忆中的过去。
汽车开动了,弘子坐在窗边,看着集中营,想将这里的一切刻人自己的记忆:兵营、尘土、寒冬、人们的面庞、她所爱的人、她所照顾过的孩子、那些死去的人、那些离开的人。她再也不会见到了,但却会永远铭记在心里。
丰坐在她的腿上,玩着她的头发,弘子紧紧地抱着他,亲他,总有一天,她会告诉他这里的一切,这是他的出生地。但他绝不会理解,不会明白。她看着周围的人,发现他们都和她一样。同样的爱、同样的痛苦以及同样的忿怒都随时间的流逝而不复存在。在她身边有一个声音在沉默的车厢里响起:“现在我们自由了”。
汽车开动了,开往萨克利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