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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发布时间:2023-03-15 21: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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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在火车站,送走纠和她表亲一家是弘子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每个人都痛苦不堪,泪流满面。离开集中营时,大家极力压抑的情感汇成了悲伤的狂潮。纠也哭着和她说再见。火车开走时,她和丰抽泣着,向他们挥手告别。

上车前,她吻过每一个人,他们也挨个互相亲吻,差一点误了火车。现在,他们都走了,她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她抱着丰,提着手提袋步履蹒跚地走向十条街以外的汽车站,心中一片茫然。有几个人看了她一眼,但没有人因为看到一个日本女人走在街上而感到惊奇。没有听到人们喊“日本佬”,没有敌意。可战争还没有结束,她不知道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每个人是不是都失去了对他们的兴趣。

这时已是五点钟,她买了一块三明治,然后登上汽车。五点三十分,汽车开动,按时发往圣弗朗西斯科。

丰几乎一直在睡觉,当车路过海湾大桥时,弘子看着窗外,欣赏着美景。桥上的灯像串串跨过海湾的钻石一样闪着耀眼的光斑。道路平整,一尘不染,看不到铁丝网,看不到卫兵的枪口,看不到在冷风中兜里揣着报纸急匆匆赶回自己房间、想快点睡到草垫上的人们。她现在想象不出睡在一张真正的床或在厚厚的沙发垫上会是什么感觉。想到自己离开京都,来到美国已有三年半,已经变得这么美国化,她微笑着,这种变化是磨难的结果。

那天夜里,她在一家小旅店住下,仍然想着火车上的亲人,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冒险。她微笑地想着纠和萨莉,她会想念他们的,但仍然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第二天,她带着丰去吃早餐,路上看见了一个电话亭,她拉着丰的手,翻找着电话簿,当她看到熟悉的名字时,激动得直发抖。她这样做错了吗?她可以找有关部门,但她觉得没必要,她不得不这样做,有一个声音在敦促她这样做。

弘子很快打通了电话,说要找她。弘子没有报出自己的姓名,只说自己是“一个学校时的朋友”。接电话的人赶紧去找她。

“喂?”电话里传来令人高兴的声音。

“安妮吗?”弘子拿着听筒的手抖了起来,尽可能让自己的话语正常。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丰。丰觉到没意思,开始抱怨,他还不到两岁,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也不知道别人去了什么地方,他觉得这是某种不解的历险。他一直叫着苔米的名字,弘子向他解释说苔米坐火车走了,但他不知道什么是火车。

“是我,我是安妮,”安妮·斯宾塞回答着,口气比以前更加高傲。她要在第二天返回学校,她还没过完圣诞节假期,她将在六月份毕业,但圣安德鲁学院对弘子来说是那么的遥远。“你是谁?”

“弘子,”她很简洁,“高岛弘子。”从圣安德鲁学院到坦弗兰,然后是图尔湖……她大概已经忘记了她,但弘子认为这不可能。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然后是一声惊呼。

“你的那篮食品维持了我们好几天。”弘子伤心地说。

“你在哪儿?”安妮轻轻地问,很难听出她是高兴,还是仅仅表示惊讶。

“我昨天离开了集中营,我的表亲们去了新泽西。”

“那么你呢,弘子?”安妮温柔地问,她们曾在一个宿舍住过,但从未成为朋友,可她曾经两次找过弘子,向她说对不起。“你在哪儿?”她又问了一次。

“我在这儿,在圣弗朗西斯科。”弘子迟疑了一下,然而看到丰,她又鼓起了勇气,“我需要找份工作。”她的话语中流露出伤心,她后悔不该打电话,但已经太晚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或你的父母、朋友……是否你需要个佣人,或清洁工……干什么都行,我可以照顾孩子或老人。”

“你有我的地址吗?”安妮直言直语。弘子点点头。

“在电话簿上有,是的,我知道。”

“为什么不马上就来,叫出租车来,我付车费。”她不知道弘子有没有像样的衣服,或者是不是饿了,或是有没有钱。

弘子走出电话亭,招手叫车,但她自己付了车费。她惊奇地发现安妮已在门外等着她。然而,安妮比弘子更加惊奇,她看见了丰。

“你的孩子?”安妮很感兴趣地问。弘子微笑着点点头。当安妮在学校学法语、打网球和到塔霍湖游泳时,弘子在怀孕,生孩子。

安妮没有问孩子的姓名,也没问弘子是否已经结婚,看着丰,她猜想她没有结婚。弘子穿的衣服不仅难看、过大,而且已经露出线头,样子过时。

“我跟我母亲谈过了,”她们站在上百老汇大街的人行道上,“她会给你份工作,我想可能不会太好,厨房里需要人手。”她又低头看了看丰,知道没有什么,“在楼下干活时你可以带着他。”她打开门,然后转身问她饿不饿,弘子微笑着说他们已经吃过早饭。

安妮直接带她下楼去看房间。房间很小,很干净,没有任何装饰,但这比她在三年多时间里见到的任何房间都好,她很感激能找到这份工作。安妮告诉她,这是她的房间。

“我怎么谢你才好,安妮?你不欠我什么。”

“我想她们那样对待你是错误的,如果她们不信任你,可以将你送回日本更好些,你毕竟还是日本人,其他人是美国人,她们不属于学校,你当然也不属于,你能对她们做什么不好的事!你不是间谍。”从小一直将安妮带大的日本女佣人去年死在曼滋那,她是在紧急迁居时被送走的。安妮一直将她视为一个可爱的亲戚,她不会原谅他们将她带走,让她死在那儿。为弘子提供工作,也是为了那个佣人,为那些受到迫害的人,这是安妮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她告诉弘子工作时应穿一条黑色连衣裙,围一条有花边的白围裙,戴一顶帽子。应露出白领和袖口,穿黑鞋,黑色长袜,但弘子不在乎穿什么。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安妮问她,她想这个工作决不会是弘子的毕生工作,但目前,战争还未结束,她的表亲们都走了,她还不能返回日本。

“如果可能,我打算留在这儿,和你们在一起,直到我能回家。我弟弟阵亡了,我必须回家照顾我父母。”弘子没有告诉安妮肯和武雄都已死去,她也没有彼得的消息。

安妮低头看看丰,问:“他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她十分小心,还不了解弘子和那个男人是怎么计划的,很显然,孩子的父亲是个白人。

这时,弘子又用怯懦的目光看了看安妮,她想再求她一件事。

“我还得设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八月以来,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他在军队,在法国,但他到了巴黎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我想如果……要是……你知道……他们会想办法通知……也许能找到认识的人……”安妮明白了,点点头。

“我去问我父亲。”

两个女人相互看着。这是个奇怪的时刻,她俩从未是朋友,然而是安妮为弘子做了一切可能的事,她比任何人所能做的都多。

几分钟后,弘子带着丰去旅馆取行李,然后乘出租车返回。斯宾塞家住的是所漂亮的房子,这座红砖砌成的大楼是百老汇大街最大的住宅之一。回来后,她和丰直接回到房间,换好工作服,又带着丰去了厨房。厨房里干活的人都对弘子表示欢迎,她们告诉她应该干什么,有两个女佣人还答应帮助照看丰。厨师马上喜欢上了丰,午餐时,他给丰端来一碗汤,一块手指形状的小巧克力奶油点心,丰高兴极了。他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大,只不过是因为集中营食品不足而过于消瘦。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弘子松了口气。

下午,安妮下楼来找弘子,将她介绍给她母亲。斯宾塞夫人大约有五十岁,长得非常漂亮,举止高贵。她身穿一套灰色羊绒套装,戴着硕大的珍珠项链,和一对颜色、质地与她的衣服相配的耳环。安妮在家最小,她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斯宾塞夫人不很热情,但对弘子十分客气,她知道弘子目前的处境。安妮也告诉了母亲有关丰的事。玛格利特·斯宾塞夫人和安妮一样,对弘子表示同情,她告诉所有的佣人要对弘子以热情相待,让她们母子吃好。她付给的工资令弘子不敢相信,每月三百美元。这似乎不是工资而是某种慈善捐献。但斯宾塞夫人不在乎这些钱,她不计较,她知道弘子会需要每一分钱,以便在战争结束后攒足四日本的路费。弘子仍然没有得到彼得的消息,她还得养活丰,弘子对如此之高的工资表示深深的感谢。

安妮不在场时,弘子感到自己有点像灰姑娘。每个人对她都非常友好,他们已经知道她和安妮是圣安德鲁学院的同学,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学校,知道她在过去的三年半里呆在什么地方,但大家都不问这些,他们只告诉她做什么,然后就放手让她干。她忙的时候,他们还帮助照着丰。弘子对人人都很有礼貌,是个好帮手,她干活很卖力气,不声不响。一到休息日,她就带丰去公园,她还去过一次她刚到美国时田中家人带她去过的金门公园。她走进那家日本茶园,可惜,茶园的老板已换成中国人,名字也改了,现在叫东方茶园。原来的日本主人和田中家关系很密切,他能记住弘子,因为她经常和表亲去那儿品茶。

不久,她就得到表亲们的消息,他们很愉快,一切顺利,礼子已到医院上班,两个女孩上学。在圣瓦伦丁节,萨莉和纠举行了婚礼,弘子是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天收到电报的。斯宾塞先生也在那天终于从他在华盛顿的朋友那儿为她找到了彼得的消息,他们用了一个多月才联系上他的部队,消息不好,弘子的心直发抖。

到了巴黎后,彼得和部队一起进军德国,在安特卫普附近的一次小规模战斗中,彼得失踪了。人们没有见到他阵亡,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但他再也没有出现。人们很难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在战后他们会找到他的记录,也许他被德国人捉住了。现在,他们只能告诉弘子这么多。

他失踪了,他的杳无音讯一直是个不吉祥的兆头,可现在,这种迹象更加明显。

弘子向安妮的父亲表示感谢,然后默默地回到厨房照看丰。

“我为她感到难过。”查尔斯·斯宾塞跟妻子说,“她和她孩子的父亲结婚了吗?”他好奇地问。

“不清楚,”他妻子谨慎地说,“我想不会。安妮说她在学校表现得特别聪明,是优等学生之一。”安妮的母亲真心喜欢她,她能理解为什么安妮要照顾她。

“我看,她不会想回日本的。”查尔斯若有所思,他家的一个日本园丁也曾被送到一个集中营,是查尔斯想尽一切办法才从那儿将他弄出来,然后将他送到威斯康星州去了。

“安妮说弘子想回日本去看父母。”

“好吧,你尽可能好好照顾她,说心里话,从他们的关于她的……朋友……的消息中,我觉得他已经死了。”他们虽然不能证实,但都认为他已经死了,这个秘密只有在战后才能揭开,到那时,才能得到所有的消息,不管怎样,这与他现在已没有什么关系。他死了,而那个孩子,失去了父亲。说到这儿,查尔斯又一次为她感到难过。

弘子在斯宾塞家生活得很愉快,她一直怀念彼得。尽管安妮的父亲得到了不好的消息,她还是坚信,他还活着,她不相信他会阵亡。

战争在继续,但彼得没有出现。二月,盟军攻陷德累斯顿;三月,马尼拉被美军战领,东京和其它一些日本城市遭到猛烈轰炸,八十万人被炸死,超过一百万人无家可归。

弘子十分担心父母的安全,她和田中家人在电话里提到此事,他们也为弘子担心,但弘子此时的生活似乎已远离了他们。她一直在关注战争的发展,希望听到有关彼得和她父母的消息。她现在只关心这些。

四月,罗斯福去世,然后是希特勒自杀,在以后的几个月中,德国纳粹的集中营陆续被解放,那儿的情况使每个人都感到心惊肉跳。相比之下,图尔湖似乎是个天堂,她很不好意思,后悔不该为他们在那儿受到的小小痛苦而抱怨,在图尔湖和其他集中营的日本人都极为幸运。

终于,德国在五月投降,但日本还在继续战斗。六月,他们在冲绳岛与美军进行了一场血战,好像日本人永远也不会投降,她也就永远回不了家。但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欧洲战争停止后的一个月,她仍然没有得到彼得的消息。

查尔斯·斯宾塞热心地又一次打探,得到的情况依旧,战斗中失踪,可弘子仍然不相信她和丰会永远失去他。

六月末,斯宾塞一家人要去塔霍湖度暑假。开始时,他们打算让弘子留在城里,可后来,又请她与全家人一起到湖边的家去,她想了想,认为这对丰很有好处,也就同意了。

安妮在全家人出发前从圣安德鲁学院毕业,弘子那天早上想到安妮,很高兴,她们几乎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她很少回家过周末。多数周末她不是出去玩就是留在学校跳舞。放假时,她就去圣巴巴拉或棕榈泉,或去纽约看姐姐。她姐姐又生了个孩子。虽然弘子和安妮很少见面,但是每次见面,都感到很高兴,她俩之间有着某种奇特的关系,虽不是朋友,然而她们都觉得有一条纽带将她俩互相联在一起。

到了塔霍湖,他家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尤其在周末,来客更多。他们和斯宾塞家住在一起,滑水,打网球,玩快艇。他家有几艘快艇,但只能开一艘,因为他们的汽油限量券不足,他们还得留些,用在开车往返塔霍湖上。

弘子想起了她刚从日本来时和田中一家人到这儿来的情形。四年过去了!四年中,全世界到处是战争和悲痛,可在这儿,人们仍然在打网球,开快艇。看到这些,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当然,即使他们放弃打球、放弃快艇或其他各种娱乐,战争也不会结束。

和在城里一样,丰特别高兴,其他的佣人对他好极了。在塔霍湖,弘子经常伺候晚餐,尤其是来客和聚会晚餐时。一天晚上,斯宾塞家的一个客人问斯宾塞先生是如何留住她的,他是指弘子。

“我家所有的佣人都被赶到了托巴滋,真糟糕。他们是我家最好的佣人,你是怎么办的,查尔斯?把她藏起来了?”他和他开玩笑,但查尔斯似乎不感到好笑。

“我想她被送到了图尔湖,”查尔斯·斯宾塞表情严肃,“她在今年一月份才来这儿,我想她在那儿遭了很多罪。”他的话和表情使客人都沉默无语,但仍有人盯着她看,毫不迟疑地发问。

一天,在塔霍湖边吃午饭时,玛格利特的一个朋友问,“你们怎么能让她一直站在这儿,让她在我们吃饭时站在我们身后。当我想到这些人对我们的士兵们的所作所为,我就倒胃口,玛格利特,你的胃口一定很好。”玛格利特·斯宾塞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转向弘子。她们的目光相遇,弘子赶紧低下头,她都听到了,她明白话里的含义。从某种角度上看,弘子为他们这样的人工作的目的并非为的是博得他们的欢心,而是在赎罪。但斯宾塞一家人与他们的朋友有所不同,他们对集中营里发生的事感到震惊。当他家的佣人被赶走时,他们也十分伤心,但他们无法制止这样的做法。

一次晚餐上,查尔斯的一个朋友离开餐桌,他的儿子在冲绳岛阵亡,他拒绝弘子为他服务。弘子也随后离开了餐厅,回到自己的房间。斯宾塞家人没有阻拦她。弘子自己也损失了很多亲人:裕二,健二,彼得,武雄,她失去的很多,现在,弘子需要将这些痛苦和悲伤的创口一点点愈合起来。

八月,盟军分治德国后,美军终于对广岛进行了轰炸,这使得每个人都更加痛恨日本人,似乎每一时刻都需要让日本人加倍偿还。接着,美军又对长崎进行了轰炸。最终,战争结束了。四周之后,日本在劳动节的周末投降。这时,斯宾塞一家人正在塔霍湖边度过返回城里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第二天早上,当餐厅里只剩下她俩时,安妮轻声地问弘子。

“如果可能,我要回家。”

“我想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解决,还得一段时间。”安妮点点头,弘子似乎很疲惫。她几周来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极为担心父母,很难想象在不断轰炸之后,还有谁能活下来。当然,肯定有人已经活了下来,她祈祷着,希望父母能在活下来的人中。弘子仍然没有彼得的消息,她无法分身,她不知道怎么能在欧洲找到他。

“你们全家人对我非常好。”弘子在离开餐厅时说,不想破坏安妮的早餐。

“你对我们也很好,”她微笑着,又问,“丰好吗?”

“在厨房里吃得又高又胖。”弘子笑了,他正在弥补在图尔湖失去的欢乐时光和美味佳肴。他已经两岁半,现在是斯宾塞家佣人中受宠的“人物”。

安妮没有问弘子是否有她父母的消息,她知道弘子一定不知道,她爸爸说过弘子的朋友肯定已经阵亡,安妮为她感到伤心。

和斯宾塞家人返回城里后一个月中,弘子一直在等待。不久,她听到一些与自己有关的消息,安妮要去纽约住一年,她想和姐姐住得近点,去参加聚会,认识新朋友。弘子也听说她可以乘一艘叫做W·P·理查德森将军号的美国客轮在十月中旬返回神户。

这时,她已经失去幻想,她有十四个月没有得到彼得的消息了,欧洲的战争,对弘子和她的表亲来说,已经结束,但仍然没有办法找到他的下落,也无法知道他的生死。她和礼子通了电话,说她要返回日本去看父母,她也同时告诉礼子,她认为已无法找到彼得。

“很难相信我们失去了他们三个人,肯、武雄……还有彼得。”可弘子还失去了弟弟,这太不公平,她们失去的太多,而别人却那么少。她不禁想到斯宾塞一家人,虽然他们对她很好,但是他们除了在战争期间投资增加不多之外,战争几乎对他们没有什么影响。他家的男孩子属于特种人,留在家中,没有参军。他家大女儿的丈夫在战争中一直留在华盛顿,他们的女儿们没有一个失去丈夫或男友,安妮在战争开始前上学读书,在德国投降后的六月毕业,整个过程都有条不紊,简单明了。也许有些人的生活就该那么顺利,有些人就该付出艰辛,而有些人就该什么都不付出。然而,尽管她们之间有那么大的差异,弘子还是承认,她喜欢斯宾塞一家人,他们都是好人,对她和丰特别关照。

礼子对她一个人带着丰回日本感到担心,但也无可奈何,没有人能和她一同回去,或陪她返回。

“我会没事的,礼子婶婶,美国人已先到了日本,在我到达之前一切都会得到控制的。”

“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到我们这儿来,在这儿等你父母的消息?”弘子已经试图通过电报和他们联系,但联系不上,她被告知没有任何可能。弘子感到对不起父母,所以想自己回去。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她的父母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她想让他们见到丰。丰是他们的外孙,也许会让他们在失去了儿子之后感到一些快乐。

萨莉接过电话听筒,她告诉弘子一条新闻,她要有孩子了。

“你们一分钟也没有浪费。”弘子对萨莉说,萨莉害羞地笑了,笑声中流露出孩子般幸福的语气。

“你也一样。”她在三千英里以外,非常勇敢,这使弘子又想起原来的萨莉,想起她曾爱过和恨过的萨莉,现在,她开心地笑了。

“我想你说得对。”

萨莉的母亲已经提醒过她,不要让她问彼得的事情,因为他已无希望返回。

弘子和纠讲了几句话,并向他表示祝贺。他说孩子将在四月份出生。

在她返回日本的前一天,弘子又给她们打了一次电话。这次,她和礼子进行了长时间的认真的讨论,礼子担心她回日本后会遇到麻烦,如果真出了事,那么谁也帮不了她。

“我会来美国寻求帮助的,我保证。礼子婶婶,别担心。”

“如果他们不帮你怎么办?你是日本人,你不是美国人。”她不知为什么,总是站错立场。对弘子来说,这似乎具有讽刺意味,但礼子却十分害怕。

“我会想办法的,”她保证,“我会没事的。”

“你还太小,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去。”礼子坚持自己的观点。

“礼子婶婶,那儿是我的家,我必须回去,我要见到我的父母。”

可能她的父母也都不在人世了,但礼子没敢说出口。然而,弘子自己早已想过这个可能,她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她要知道彼得的结局一样。但在寻找彼得这件事上,她承认自己再也无能为力了,可寻找她的父母,情况就不同了,他们有亲属和朋友,她在那儿生活过,总有人会知道她父母的去向。

“我要你尽快和我联系。”礼子让弘子保证。

“虽然那儿的情况可能会一团糟,我会的。”

“那儿肯定很乱。”广岛发生的事情难以令人相信,绝不能用“糟糕”来形容,好在弘子要去的地方离那儿很远,不然礼子会更加坚决地阻止她。

可她还得最终和她的表亲说再见。夜里,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整理行装,感到很悲伤,她真不愿意离开斯宾塞家。

第二天早上,安妮的父亲给了弘子一个惊喜,他递给她一千美元现金,说是工资之外的奖金,对弘子来说,这是一大笔财富。

“你和孩子会用得上的。”他慈祥地说。弘子收下了钱,知道他是对的,她深深地感谢他。

“你们帮了我和孩子的大忙。”她说,感谢他和他夫人。安妮坚持要用家里的车亲自送她上船。

“我叫出租车去吧,安妮,”弘子微笑着对她说,“你没必要送我。”

“我想去,我们本来应该同舟共济,可我错过了那条船,现在我不想再失去这次机会。”她一语双关地笑着说,“要是我能再聪明一点,要么就是再成熟一点,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的,可惜,我没有做到。”

“你为我做了很多,”弘子说,她想象不出如果她俩之间再加上友谊,情况会是什么样。她喜欢为她家工作,虽然是体力活儿,但工作使她达到了目的,给了她一个家,使她能将丰养大,她觉得这份工作很值得干,斯宾塞一家人对她是那么好,她家的其他佣人也如此。

弘子还想拒绝安妮,但安妮态度坚决,一定要带司机去送她上船。家里的所有佣人都走出房子向她们说再见。安妮的父母站在楼上的窗前向她挥手告别。丰在车开走时,趴在车窗上,伤心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他还太小。

“我们要回日本去看你的祖父、祖母。”她对他说,但他还不明白。

在开往安巴卡德罗的路上,安妮关心地看着她,“你到那儿会安全吗?”

“不会比过去四年中我呆过的地方差。”几年来,她的生活一直如同历险。

“要是找不到他们怎么办?”问这个问题很残酷,但安妮感到应该问。

“我不知道。”弘子不敢想象,她到现在也不认为彼得已经死了,她对别人说到彼得时,只是承认他不会回来了,因为她不想和像查尔斯或纠这样关心她的人进行不必要的辩论。但在心里,她仍然不相信。

“我不能想象他们不在那儿。”她对安妮说,“每当我想到日本时,我就想念我的父母,我可以看见他们。”她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向她演示。

车到达了码头,慢慢地停了下来。“我一定会找到他们。”弘子似乎在说服自己,也在说服安妮,“我必须找到他们!”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和丰听的。

“如果你想回来,就回来。”安妮说,但她知道弘子不会这样做。假如弘子能回来,她也会到新泽西去找她的亲属。然而,弘子不想去找他们,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她要找到的,是家,她想回家。弘子要完成一个重要的循环。

弘子和安妮长时间地站在码头上对视着,她们身后就是那艘开往日本的客船,丰拉着弘子的手,司机看着行李,准备找行李搬运工。

“我每次离开时都有你在身边。”弘子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感谢安妮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一时又找不到。

“我希望我能在一开始时就这样。”安妮轻轻地说,然后张开双臂,将弘子抱在怀里。

“谢谢你。”弘子说着,泪水涌了出来。当她和安妮分开时,她发现安妮的眼睛也是泪水涟涟。

“希望你能找到他们。”安妮声音沙哑,她又转向丰:“乖乖的,小男子汉,照顾好你的妈妈。”她亲了丰,然后又抬起头转向弘子:“如果你需要我,给我打电话……写信……拍电报……或……想办法告诉我。”

“我会的,”弘子微笑着说,“照顾好你自己,安妮。”她说的是真心话。

“小心,弘子,别出事,在那儿会很危险的。”礼子和纠对弘子也是这么说的,她知道他们是对的。整个国家都处于动乱之中,人们也许会搬到山里去躲避灾难,可她却要回去,她决心已定。

“谢谢。”弘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之后,安妮和司机一起走向汽车,一边不断转过身来向他俩挥手,丰也向他们挥手告别。

司机找来了一个搬运工。弘子拉着丰的手走向跳板,一边向他们挥手。不久,她找到了自己的客舱。客舱很小,仅有一个舷窗,不过这至少可以在她俩两周的航行中透透空气。然后,弘子又和丰返回甲板,她想让丰在开船时感受一下特有的兴奋,开船时总会有汽球、音乐和节日气氛。虽然船将要驶往一个并不幸福的地方,但这毕竟是自珍珠港事件以来第一艘开往日本的客轮。

弘子抱着丰,站在甲板上向码头看去,她看见安妮仍然站在那儿,仍然像弘子第一次在圣安德鲁学院的窗口看见她走下汽车时那么漂亮,她们住在同一间宿舍,但却从未成为朋友。弘子开始还以为她们会建立友谊,但她后来才发觉自己错了,然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错。弘子向她挥手,同时还告诉李安妮在哪儿。丰也挥手,他噘起小嘴发出亲吻的声音,弘子和安妮都笑了,她们的手臂挥得更加有力。

“再见。”船慢慢地离港时,安妮大喊。丰兴奋地看着四周。

“谢谢你!”弘子也大喊,俩人在拖轮将客轮拖离港口时挥手告别。

她们已听不见对方的呼喊,但弘子仍可以看见安妮站在那儿,不停地挥手。船掉转航向,慢慢地驶出了港口。

“我们去哪儿,妈妈?”丰今天已经问过上千次了,她将他放下,表情悲凉。

“回家。”她只说了一个词,这是他们唯一的寄托。

第十八章

W·P·理查德森将军号在海上航行了两周零一天,跨过太平洋,在早上按时抵达神户。跟她来美国时一样,旅途似乎无尽地漫长,船途经夏威夷时,弘子没有感到伤心。丰喜欢这次航行,船上的人对他很好,他是船上唯一的一个孩子,他成为每个人的伙伴和“吉祥物”。

但到了抵达终点的早晨,弘子却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回忆起离开这儿时的情景,脑海里涌上错综复杂的思绪。当年,她怀着痛苦的心情离开了父母。但她还是遵从父命前往美国,以免让父亲伤心。她原计划仅仅离开一年,她说过……只一年,父亲答应了她……可现在,四年半过去了,而且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她注视着船到港时码头上的情形,默默地看着海鸟,听着码头上工人和互相呼唤、叫喊着的人们。到处混乱不堪,仍然遗留着战时的痕迹,码头上到处是站岗的美国士兵,这使她感到回到祖国也没有安全可言。她已经无法区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四年多来,她一直生活在困惑之中。

她拉着丰的手,提着行李小心地走下船舷。码头边停着一长排出租汽车,她叫了一辆车,想让司机送他们去火车站。司机问她要去哪儿,她回答说去京都,司机主动提出可以直接送她去,要价五十美元。在目前的形势下,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同意了。

“你离开日本多长时间了?”他一边沿着马路开车急驰,一边问。她从没走过这条路,或在记忆中能回忆起这条马路,路况很差,坑洼不平。

“四年多了。”准确地说,四年零三个月。

“你真幸运。”他说,“这儿的战争打得很惨,在美国一定不错。”可弘子无法向司机诉说集中营的情形,也许他是对的,这儿的情况可能更糟。

“现在情况有多糟?”紧紧地抱着丰,弘子用日语问他。他们用日语交谈,丰听不懂,他在集中营时听得很多,但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已经全部忘掉了,弘子经常用英语和他讲话,所以丰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地区差别很大,有些地方特别糟糕,有些地方还可以,京都属于中等,那儿受到些破坏,但神庙一点都没有受损。”可弘子所担心的并不是神庙,而是父母。自从珍珠港事件和弟弟的死讯之后,她一直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到处都是美国人,你得小心才行。他们认为所有的日本妇女都是妓女。”她笑了笑,但的确看到他所说的情形。很多美国人好像在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小心谨慎,”他提醒她。他们在沉默不语中驶过农村,两个小时后,才到达京都。要是在战前,走这段路可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现在,路上到处是路障、深坑及拥挤的车辆。

她心情焦急地寻找着熟悉的街道,但却惊奇地看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这里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似乎在梦境之中。她用查尔斯·斯宾塞给她的钱付了车费,谢过司机后,就拉着丰的手,提着行李,一动不动地站在街上。

“要我等你吗?”司机热心地问,她摇摇头。

这就是她回忆过千万次、在这儿长大、渴望回到的家。

“不用,我们没事。”她勇敢地挥挥手,司机开车返回了神户。她在自家的门前站了好长时间,丰不解地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推门,院门吱的一声开了,和以前一样的声音,院里的草长得有些杂乱,但房子没有遭到任何损坏。她慢慢地走向房子,按响了门铃,但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无人开门。她走近了些,敲敲窗子,也没人答应,是不是他们都出去了?她想让他们早一点知道自己回来了,但无法找到他们。

她小心地拉开隔扇,看到的景象使她大为吃惊。家中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挂在神龛上的字画也依然如故。她小的时候,字画就挂在那儿,她外祖母教她将插好的花摆放在前面,花儿还在那儿,但已经干枯、凋谢,他们肯定到别处避难去了。

“谁住在这儿,妈妈?”

“你的祖父祖母,丰,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他们是谁?”

“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她解释道,他似乎很迷惑,感到奇怪,她怎么会有爸爸妈妈。

弘子带着丰在房于里四处慢慢地走着,她母亲的衣服、家具和厨具都依然在原处摆放着,还有几张她和裕二的照片。她停下脚步,看着照片,真想伸出手去抚摸他们。她和丰又走到院子里,她在一个小神龛前停了下来,鞠躬,她现在已经在鞠躬时有种不习惯的感觉,她已经好几年没有鞠躬了。

“你在干什么,妈妈?”

“向神龛鞠躬,向你的祖父、祖母敬礼。”丰在集中营见过老人鞠躬,但他那时还太小,记不得了。

“你的妈妈和爸爸在哪儿?”他好奇地问。

“我想他们到别处去了。”然后,她和丰一起慢慢地走到隔壁邻居家,他们在家。他们惊奇地看着她,对丰更加惊奇。她很正式地向他们鞠躬,他们告诉了弘子她父母的去向。弘子的父母已在夏天去了山中的亲戚家避难,但他们不知道确切的地点,可能是绫部附近的农场。

那儿是秀美的老家,是农村,他们去那儿很合情理,他们可能害怕京都会受到轰炸,会像德累斯顿一样被夷为平地。她知道去绫部要走几天,现在情况很差,去那儿几乎不可能,她想问一问邻居他们是否有辆车,她想借用或是租用,邻居回答说没有。他们建议她乘火车去,这是个好办法。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丰去了火车站。她带着行李,在路上从一个卖苹果的孩子那儿买了一点儿苹果,她和丰觉得能吃上苹果都很高兴。

但车站上的人告诉他们明天早上才有火车。所以,她们在车站附近买了些食品后就返回了家。他们住在第二间卧室里,她出生在这间屋里。她还记得父亲给她讲的故事,父亲告诉她因为她母亲很顽固,所以就将她生在家里而不是医院。回忆往事,弘子露出了笑容。她告诉丰她是在这里出生的,丰似乎听不明白。夜里,丰睡着后,她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感受着离父母更近的温暖。

街上有士兵巡逻,但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她和丰赶到车站,他们用了十四个小时才到达绫部,因为火车不时地停下来排除路上的障碍。直到晚上九点钟,他们才下了火车,但她不知道亲戚家在哪儿,只能在火车站里用带来的小毯子包住丰,凑合了一夜,丰不喜欢住在这儿。

“我也不喜欢,亲爱的,但我们只能在明天去找他们。”

清晨,弘子醒来,在街上买了点东西吃,然后花钱请一个有车的人送他们去住在农村的祖母家。她的祖父祖母早已去世,但她母亲仍旧保留着这座房子,夏天用来度假。

他们绕了许多弯路才到达,旅途超过了一个小时。到达后,她才发觉为什么这么难找,她祖母家的房子和很多其他的房子一样,都被拆掉了。

“出什么事了?”她问开车的人,十分害怕,也担心丰害怕,好像整个山坡都被大火烧过。她猜对了,是在八月。

“轰炸,”他伤心地说,“很多炸弹,在广岛被炸之前。”

附近已经没有人居住,他将她带到一个小神道神社,弘子还记得很多年前,她和外祖母来过这儿,神社有一个神宫。

当神官知道她是谁时,好像见到了鬼一样,很吃惊。他摇摇头,是的,他认识她的父母。

他知道他们的去向,好长一会儿,他才说。

“上天堂了,和他们的祖先住到一起了。”他似乎有些抱歉,但表情却十分神圣、庄严,她的父母显然是在轰炸时死亡,和几个朋友、一些亲戚及所有的邻居一起,走向了天堂。轰炸是在三个月以前。三个月前,他们还活着,那时,弘子在塔霍湖。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系。

“对不起。”他说。弘子给了他一些钱,然后和丰一起走出神社,心里僵冷。所有的人都死了,她失去了一切:裕二,父母,肯,武雄……还有可怜的彼得……这太不公平了,他们都是些多好的人啊。

“你现在想去哪儿?”那个送她来的人问。弘子站在那儿,木然不动,她不知道去哪儿,只能回京都。但以后呢?她不知道,她跨过四千英里,却谁也没有找到,什么也没有。

她坐进汽车,然后慢慢开回火车站,但发现两天以后才有火车。她和丰在绫部无处可呆,既然知道了结果,她也不想留在这儿,她只想回家,虽然那儿可能已经不再是家了。看到妈妈的表情,丰哭了起来,开车人似乎也心情不快。

后来,弘子提出给他一百美元,请他将他们送回京都,他感激地接受了。但回到京都的旅程却是一场恶梦,路上到处都是障碍和被炸毁的地段、弯路和躺在路上的死牲畜,到处是士兵和美军的路障,到处是无家可归和四处流浪的人群,有些人看上去已经明显地精神失常。

他们走了两天才返回京都。当那人将他们送到家门口时,弘子又给了他五十美元,她请他进屋,给了他一些水和食品,然后他才驱车返回。她和丰终于回来了,但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这时,弘子对自己的返回不知做何感想,她千里迢迢返回祖国,却没能实现多年的愿望。

“他们在哪儿,妈妈?”丰不停地问。“他们还没回来?”他很失望。但和丰相比,弘子更加失望。她努力忍住泪水,向他解释。

“他们不会回来了,丰。”她悲痛欲绝。

“他们不想见我们吗?”他失望地说。

“非常想,”她的泪水流到脸上,“但他们必须去天堂,去和我们爱的其他人住在一起。”她想说:“他们和你父亲住到一起了。”可她又说不出口。丰看着妈妈,也哭了起来,他不喜欢妈妈不高兴。弘子抱着他坐在地上,母子俩凄凉地流着泪。这时,她听到有人敲门,猜不出是谁来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美国宪兵,他说他刚刚被派到这条街上执勤,想来看看他们是否需要帮助。人们告诉他说这个房子已有人居住,他看见弘子和丰走进去。弘子回答说他们很好,向他解释说这是她父母的房子。

他是个好心人,目光和蔼,递给丰一大块巧克力。丰非常高兴。但弘子对他很冷淡,她想起人们说过的话,他们告诉她要提防那些美国兵。

“只有你们两人?”他问,用感兴趣的目光看着她,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美国南方口音,但弘子不想让人打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是的……不……我丈夫不久就会回来。”

那个士兵看了看丰,他马上明白了一切。可在这儿,暗示出的内容却比他们在圣弗朗西斯科时的感觉更加令人害怕,似乎她是和敌人的士兵睡过觉。

“夫人,如果需要我们帮忙,请告诉我们。”他说。

以后的几天里,弘子和丰呆在院子和房子里,不出门。她已经告诉邻居,说他们回来了,因为怕他们因看到房子里有人活动而害怕担心。她也和他们讲了她父母的事情,邻居们都很同情弘子,他们还邀请她和丰吃饭。她们去邻居家吃晚饭时,那个士兵看见了他们,他过来和丰说话,还送给他一块巧克力。弘子冷冷地向他表示感谢。

“你的英语讲得很地道,你是在哪儿学的?”他问她,想借此表示友好,弘子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但他没有见过她丈夫。他怀疑她有没有丈夫。

“在加利福尼亚。”她简单地回答。

“你最近去过那儿?”他有点惊讶。

“我刚从那儿回来,上周。”她不喜欢和他谈话,她不知道她和丰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知道是否应该在这儿住下去,还是返回美国。弘子知道,即使她想返回美国,也不能现在就走,她必须先想好怎么处理这座房子。要卖掉它还不知得等多久,所以,最好先在这儿住上一两个月,然后再去美国,或干脆就不回去了。此时,她的心里乱作一团。她知道,门口总有一个使她不能感到轻松、不能让她放心的卫兵,她应该尽可能避免麻烦。然而,那个卫兵却对丰非常感兴趣。

“战争期间你们在那儿吗?”卫兵问她,有些不愿意离开。

“是的。”她说,再次感谢他送给丰的巧克力。然后赶快走进院子,关上门,很后悔门上没有锁。她匆匆地向神龛鞠了一躬,拉着丰跑进了屋子。

在以后的几天里,那个卫兵又来过一两次,但弘子从未走到门口和他说话,她想让他失望。

然后,她和丰去了东京,想去那儿找她父亲的亲属,但弘子很快发现,她父亲的亲属也都在战争中死去。东京是真正的灾难,弘子仍然可以感到轰炸的后果。那儿的美军士兵更多,多数都喝得醉醺醺的,四处寻找女人,弘子只想马上返回京都的家。

他们又很快地返回京都。

她已回到日本两周了,已经开始感到,如果留在日本,那么事情会越来越复杂。她已经变得现代和独立,已经变得更加聪明。如果她和儿子继续在日本住下去,他俩会很危险的。她已经了解到,在圣诞节当天将有一条船开往美国,她在想应不应该登上这条船。

当她们回到她父母的房子时,邻居告诉她说有一个士兵来问过她好几次,弘子告诉邻居说如果那人再来,就告诉他,说她已经回美国了,或者说她已经走了,或者,说什么都行。弘子很害怕,如果来的人是那个对她感兴趣的卫兵,那么她就感到她继续留在日本是种凶兆,这使她更加下定决心,尽快离开日本,返回美国。

那天晚上,丰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她听到门铃响了,她没有出去。但第二天,当丰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他先听到了门铃,弘子想,肯定又是那个给丰巧克力的卫兵。她赶紧跑出屋子,想在丰开门之前阻止他,但是已经晚了,他已经在和那个士兵讲话。她走近些时,才发现这不是那个卫兵。她叫丰回来,但丰不听,她看到那个人弯下腰来和丰说话。

“丰!”她又喊了一声,可他仍然不动。她必须过去将他拉回来。她讨厌长着大胡子的美国人,她注意过卫兵的眼神,在东京,也见过使她害怕的类似眼神。她不想找麻烦。

“丰!”

弘子提高嗓门,这时,他俩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她。他们两个人,却有着相同的面孔,他们手拉着手。弘子盯着他俩。

是彼得!他还活着!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她迈不动脚步,哭了起来。彼得拉着丰的手,飞步跑到她跟前,没等她说话,没等她反应过来,彼得吻了她。

当他停下来时,弘子在发抖。她抬起头,端详着他,仍然不能相信他已经回来了,在抱着丰。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好像在问一个失踪后终于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

“我在德国的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我藏在猪圈里……”他笑得像个孩子,然后却神情严肃地看着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彼得没有变样,他和三年前他们分手时一样。

她流着泪笑了:“我不想让你感到不想回来时必须回来。”这种想法显得那么愚蠢,但在当时,却是很实际的。她看着他,又有些迷惑不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和你们一样,我已经跟踪你们几周了。”他兴奋地用一只手将她拉到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拉住丰,他不能再失去他俩任何一个人。他这么远赶来,相信能找到他们。

“我去过银行,看到你留给我的信。”弘子在斯坦福大学也留了一封信。“我在你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找到斯宾塞家,然后赶第二班船来到日本。我事先和礼子通过电话。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找礼子,但花了好长时间,我找不到她,是斯宾塞家人给了我她的电话号。”他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侦探。“她给了我你在日本的地址,但我每次到这来,你们都不在。”

“我们回来后,先去了绫部。”她闪着大大的、伤心的眼睛,她还怕这是自己的错觉。他来了,他活下来了,他回到了她的身边!他千里迢迢地找到了她。“我的父母都死于空袭。”

彼得难过地摇摇头,想到了他们母子经受过的苦难,想到所有人,就连可怜的武雄也没能活下来。“我来过几次,你们不在家,我一直不停地问邻居。”弘子这时才明白邻居所说的那个士兵是谁。

“我以为你是那个士兵,他一直盯着我们……,我想他在找妓女。”她微笑着说。

“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彼得想用眼睛吞掉弘子,他们都想到了坦弗兰。“也许可能。”他轻轻地说。他正要再次吻弘子时,丰却拉了拉他的手。

“你有巧克力吗?”他问彼得,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感到没趣。彼得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对不起,丰。”

“可那个人有。”丰有些不高兴。彼得回过头来看着弘子,这时,他忘记了儿子的话。

“对不起……”他对她说,“应对你们的一切说对不起……对你们经历过的磨难……对我不在你们身边……没有在丰身边……”他看着丰,“也对你的父母。弘子,我真是对不起……”他的目光中充满对她的爱和温柔。此时此刻,他忘记了自己所经历过的痛苦,他感到万分幸福。

“我们无能为力。”弘子用日语说着,向他深鞠躬,这使他想起他们那次分手时她的话,在武雄家。那是多么遥远,是的,谁都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也许,并不如此,但实际发生的一切都使每个人陷入可怕的境地,使他们失去了如此之多。

“我爱你。”彼得慢慢地将她抱在怀里,吻着她。三年半的祈盼终于得到了应有的结果,很难相信,他们的一别竟有那么久,而他们在分手前相聚的时间却那么短。弘子想起了坦弗兰,想起了他和她度过的时光,在那茂盛的草地上,藏在没有人的地方……想起那个为他们主持“婚礼”的住持,那个只珍藏在他们两个人心里的仪式……

他们经历的痛苦和磨难的时光、屈辱和悲伤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他冲着她笑,看着儿子笑,他发现丰长得是多么像自己。彼得向弘子深深鞠躬,就像弘子的父亲多年前向她母亲鞠躬一样。弘子也微笑着向他鞠躬,彼得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那时穿着和服。

“你在干什么,妈妈?”丰小声问。

“我在向你父亲表示尊敬。”她庄严地说。彼得一手拉住弘子,另一只手拉住丰,三个人慢慢地走进她父母的房子。弘子知道,她的父母、肯、武雄和裕二此时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他们。“谢谢。”弘子用日语轻轻地说。感谢彼得,感谢他们,感谢他们曾经给予她的一切。然后,弘子轻轻拉上了身后的隔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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