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恋爱也是一种社会的现象,当然与社会上其他的现象有连带的关系。说的明白点,便是不会不随其他现象的转动而转动,这几年来,中国一切的现象都如诸君所看见的那么样子,恋爱自然也要如诸君所看见的混乱。现在我们每日在上海本埠新闻上所能看见的,差不多全是些骗婚、逃婚、抢亲、强奸等等的记载。这一半,自然由于社会新闻记者的无识,迎合社会的低级趣味,故意找那些现象来供那些无聊人所谓茶余酒后的消遣。一半也是社会现象的反映。这几年来,除了一部分前进的不算,确乎又是骗婚、逃婚、强奸、抢亲、通奸的世界了。
恋爱论的抬头,本意原在挽救社会上这些现象。消极方面希图消灭骗婚、逃婚、强奸、抢亲、通奸之类的发生。积极方面希图增进婚姻人及其子女的幸福。使不致因家庭的不和,累到社会的任务,同时累到子女对于社会的任务。出发点完全是社会的。
二
我们从社会的观点上看恋爱,觉得恋爱本身可不必提倡。因于恋爱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只须别无阻碍便会发现。也无所谓“至上” “神圣”。因为恋爱并不能当工做,当书读。在读书做工的时候,假如要说“至上”说“神圣”,“至上” “神圣”的倒是工是书,不是恋爱。我们只要想一想:谁会允许你,在教室里不听课,却搓纸团给异性谈恋爱,谁会允许你,不到工场去做工,倒陪了爱人去看电影,便会知道恋爱是不是“至上”,是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然而同时也不宜压抑。因为恋爱果系出于诚挚的心情,将有上头所说消极积极两面的效果,于社会是有益无害的。
所谓诚挚,自然条项很多。例如不天天用胭脂涂得同老残所谓“同猴子屁股一般”去发挥所谓异性美,大约也可算是一项。不以高官、美缺、汽车、洋房去诱惑异性,大约也可算是一项。
三
几年前曾有所谓恋爱有没有条件的讨论。有的说是有条件的,有的说是没有条件的。当时曾有一个学生来问我怎样说。我说:主观上或许是无条件的,而客观上实际是有条件的。诚挚的爱时,主观上自必没有慕虚荣、贪微利的念头,只觉得对方可爱便爱了,我们可以说它是没有条件的。但从客观上看,在所谓没有条件的现象之中,实际便是有条件的。我们只要看:在读书热的时候,因识字程度不同而离合的有多少人,在政治热的时候,因政治见解不同而离合的又有多少人,便可明白。
许多客观条件之中,最近被人认为最重要的是志同道合。故近时国外常有所谓同志爱的提倡。
四
以前有些恋爱论者说恋爱在人格的互补。那在某一意义上,也颇有道理。例如一个急躁的人和一个急躁的相遇,大抵容易争吵,不容易协和。因此也就不容易有所谓爱和恋。但这种差异性的协和,必仍要类同性做基础。要是一个是干柴烈火,一个是稻草胡琴,想必也是不会协和的。在类同性中最重要的,当然要算是志同道合。
新近提倡同志爱的,原多是政治家。尤其是新兴的政治家。他们原是鉴于非同志结合,容易有失误,所以有这主张。但实际不仅是政治家应当留心这一个条件,普通人也应当留心这一个条件。除非他是以恋爱为游戏的。
我们常听人说,结婚为恋爱的坟墓。我觉得那坟墓里葬的一定是志不同道不合的尸骸。当恋爱时是戏游的,无远虑的。请假看戏,辍工游园。一同吃馆子,一同玩风景。种种所以表示爱,慰安恋者,无非是些游戏的成素。要是公子和小姐,这样的游戏或者结婚之后仍可继续下去,不致被葬。但或许也会因天天在一起,耍得腻了,到非争吵不可。故亦很有些荒冢供人凭吊。至于原靠手指换饭吃的,葬了的当然是更多。因为结了婚便要抬扛生活的重担了,或许不但不能常常一同看戏游园吃馆子玩风景,还要一同上学校,上工场,去工作。晚间会面,从前是谈空天的,这时或许变为无味的日常生活的打算,和工作的相互督促。于是游戏性成的,自然便要慨然叹道: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们结婚,我们的恋爱被葬送了!
五
要是志同道合的,从头就以相约在人生路上披荆斩棘,携手前进的,我觉得必不会有坟墓来葬了你。结婚该不是恋爱死亡的日子,却是恋爱完成的日子。你要怎祥爱他,你可以无微不至的爱他。你要怎样使得他值得被你爱,你也未尝不可无微不至的助成他。无论苦乐,都分受了一半。无论事业的成功或失败,也负了连带的责任。这样的恋爱,便不只是性的关系。当然也不会被性葬了的。
(1932年2月1日《中学生》22号)
【赏析】
恋爱作为一种永恒的主题,似乎没什么必要老调重弹。然而在对其意义尤其是美学意义的认识上,大多看法不尽全面。作者从社会整体观出发,运用辩证的方法,浅显明了地揭示出恋爱的积极作用和美的内涵,描绘出一条人生恋爱的发展主线。
到底该怎样看待恋爱呢?或积极,或消极;或崇高,或卑下。作者认为,恋爱首先是一种社会现象,烙有时代的印记。例如在反封建、建立和睦家庭关系上,无疑是积极的。但它同时也是一种自然现象,“果系出于诚挚的心情”,是最为普遍的。这种普遍的主观特征,就使它必然要受到外在世界、物质生活的制约。所以,它既是神圣的,又是普通的。人们既不能把它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或职业,也不能将它孤立起来“束之高阁”。它是主观心情与外界生活的统一,和谐。
那么,怎样进行恋爱呢? “志同道合”是其坚实的基础。唯在这个基础上,恋爱才纯美、持久,才能“不天天用胭脂涂得” “‘同猴子屁股一般’去发挥所谓异性美”;才能“不以高官、美缺、汽车,洋房去诱惑异性”;才能做到所谓的“人格互补”;才能不使“结婚为恋爱的坟墓”。也是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使恋爱的产生、发展、结束整个过程都显得崇高神圣,闪现出美的光晕,而不至于陷于“性的关系中”被性葬送。
文章层次分明、谨严,说理明白透彻。在语言上,作者牢牢把握读者的心理,口气和缓、娓娓而谈,严肃中不失轻松诙谐。既照顾到初恋的青年,也顾及婚后的夫妇;既讲出一些深刻的道理,又传授了一些生活的常识。文章在给人启发的同时,还显现出作者从容大度的师长之风,从而增强了读者的信任感,达到了读写双方“灵犀相通”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