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可见好名也并不是件绝对不应该的事。自然,如若太上忘名,那就更好了。
不过,名者实之宾,实至才能名归。如果真是好名,只有先务其实,因为实之不存,名于何有?纵能幸获虚名,也当不起人家来循名责实,终于还是露出马脚来。
然而这“实”也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获得的。必须要脚踏实地的去做,而脚踏实地是件吃力的事,这就难坏了许多人,于是求名捷径,也就应运而生,层出不穷了。
捷径当然是多的很,归纳起来,大抵也不外两种: 一是故意地附和着大家说,是曰趋时; 一是故意地不附和着大家说,是曰立异。二者看似相反,其实相成,都是“故意”,而非本心,一言蔽之,曰: 伪!
先说趋时。世间万汇,纷然杂陈;自非哲人,是非之辨,往往是容易混淆的。所以一时期人情之所向,未必即为真“是”;同样,一时期人情之所背,亦未必即为真“非”。但是求名之徒,是不管事之是非的。只要风尚所归,便趋之若鹜,假如碰得好,那一时风尚是“是” ,他也就夹在里面 “是” 起来,但“是” 在何处,他自己还是莫名其妙。若果碰得不好,遇到的是个“非”,那只要能助他成名,也是在所不计。前者如清朝末年大谈洋务的那些官僚,后者如义和团时投拜大师兄的那些糊涂虫。可是所谓风尚,是变化莫测的,风尚一变,这些人又自然而然跟着变过来。所以谈洋务的官僚,只要遇到一个扶乩卜卦的大帅,立刻可以义形于色的痛骂洋务是“用夷变夏”; 而义和团失败后曾经投拜大师兄的人,又到处申明自己不是义民了,可惜那时报纸太少,否则一定要登个自首启事来表白一番的。俗话说“墙头一根草,风吹两面倒” ,形容此辈,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立异,这法子是趋时的反动,趋时人多,获名不易,趋而碰壁,乃求立异。当然,这与趋时本质仍是相同。仍是不问事之是非的。只要大家都这么说,他就偏要反过来那样说,一鸣就要惊人,乍一看来,似是一家之言,稍一考察,尽属违心之论。举个例吧,大家都在提倡抗战文艺,好,他举出一些古怪理由来说文艺可以与抗战无关。大家都说妇女应当解放,好,他从某一刹那的快感上来说明女子应服从男子。这样固然危言足以耸听,哗众亦可取宠,得名较趋时为易,但却也比趋时危险,一个不小心,就落在万丈深渊,永难自拔。比如说,十几年前,研究墨学之风甚炽的时候,就有位先生出人意外地说墨翟是印度人;后来上海滩上又有解放词人出现。可是喧闹一阵,曾几何时,这一位学者,一位词人已早被人忘却; 即或谈起,也不过如本文中当作笑料而已。而上面所说的主张文艺无关抗战,女人应服从男子的两君,不也销声匿迹了么?章学诚《文史通义·砭异篇》有几段说得最好,他说: “天下有公是,成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圣人莫能异的公是,而竟异之,焉有不败之理!至于历来独标特见的哲人,他们也并不是立异,他们是“于学求其是,未尝求异于人也。学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觉其异耳,非其自有所异也” (同上)。而专为了求名立异的人,则是“于内不足。自知不足,而又不胜其好名之心,斯欲求异以加人,而人亦卒莫为所加也”(同上)。
上述二端,是为原则,本此原则,可就变化繁多了;有在趋时中又立异者,例如大家都说“是” ,他也跟着说“是”,而这个“是”却又与大家所说的不同。有在立异中又趋时者,例如大家都说“非”,他却认为是“是”,但却又对“是”非上两句,对“非”是上两句。但无论其怎样变化,其混乱是非、冀得虚名之目的则一,归根结蒂还是一个字:伪!不求其实,惟务虚名,纵有所得,也是海市蜃楼,转瞬即逝。俗话说得好: “实至名归。”此语虽简,意义实深,好名之士,曷深思之!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七日
(1948年上海华夏书店版《丁易杂文》)
【赏析】
此文的特点是开宗明义,逻辑性强,说理严密。它采用了剥笋似的手法,层层深入,把那些不求实际,专务虚名者的外衣一件件扒脱下来,最后叫他们在读者面前赤身裸体,原形毕露。
文章的前三个自然段,分析产生许多专务虚名者的原因和他们的意图。本来,好名并非全是坏事。不过,果真好名就必先务实,以求名实相副。否则,即使侥幸获得虚名最终也要露出马脚来。然而,求实需要卖力吃苦,而那些贪图虚名的人又都是懒汉,于是他们想要出名就只好靠捣鬼术,寻找捷径。
第四、五、六自然段,作者先归纳了这些好名者使用的两种手段——趋时和立异,并详细加以描绘。趋时者根本不辨是非,“只要风尚所归,便趋之若鹜”。若碰得好赶对了,他自己也还是莫名其妙;若是赶错了潮流,只要对他出名有帮助,也就无所谓了。“趋而碰壁,乃求立异。”他们的立异并不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独到见解,而是为的一鸣惊人,危言耸听,哗众取宠。
最后一段,揭示出好名者运用这些手段的目的和实质。无论是趋时是立异,还是趋时兼立异、立异并趋时,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混乱是非,冀得虚名”。其实质就是一个“伪”字。最后指出,“不求其实,惟务虚名”的后果是“纵有所得,也是海市蜃楼,转瞬即逝”。至此,读者就把那些好名有术者看得一清二楚,而那些惟务虚名者,也感到走投无路了。
此文虽然采用的是客观剖析的写法,可文章中时时插入一些古今生动事例来做证据。语言优美、凝炼,句子短促而富有节奏感,加上在叙谈中时露幽默和讽刺的锋芒,读来不但被它那环环相扣的逻辑力量所吸引,而且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艺术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