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有个存折——两千元。在北京,特别是在近几年的北京,这个数目,与多数人相比,微不足道。可说起来,银行有存款,毕竟是个宽慰。然而,这一年多来,这笔小小的存款,却不断地给她增添忧虑。
一天,妻子下班回家,没撂下菜筐,就对他说:
“家具又要涨! 我那点儿存款眼瞅着泡汤了。咱们买套组合柜吧?”
家务事,他对妻子一向言听计从。这似乎早已成为事实——他点头儿也罢,沉默也罢,妻子照样把要办的事情办了。何况,买组合柜,妻子早动过心思,只是一直未下决心罢了。
组合柜拉回来了。妻子亲自指挥,抬上楼,安置停当,接着便煎炒烹炸,招待司机和帮助抬柜子的同事们喝酒吃饭,忙得脚后跟不着地。帮忙的人刚刚下楼,她便把他的两个旧背心降为抹布,将组合柜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格儿一格儿、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擦了一遍,然后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只望一眼,就拍手赞道:“真棒! 屋里整个儿改观了。你看呢?”
“不错。”他确实觉得不错。
“这是擦漆,懂吗?刷上漆以后要擦掉,至少要刷三十次,擦三十次。你看,有硬木家具的效果吧?”
“有点儿像。”
“用软布,不能蘸水。干擦,越擦越亮。要是用小汽车的上光蜡打打,会更亮。”
“没有汽车,先预备一盒上光蜡,挺有意思。”
妻子情绪极好,没有理会他这小小的针刺,捧着茶杯,全神贯注地欣赏崭新的组合柜。人近中年。她的眼睛已开始失去妩媚的光泽,现在却不同寻常地熠熠闪亮,而且由于收敛了平日当家作主的威严,充满一种单纯的心满意足的欢悦,目光也显得柔和了。
有好几天,坐在沙发上欣赏组合柜,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有一次,她忽然将目光从组合柜移到他们的双人床上。稍一凝视,眼里的光亮就熄灭了,眉心现出两条细细的皱纹,显示出一种难言的遗憾。
“你看,组合柜是栗子皮色的,床是米黄色的,太不协调了!”
他早已觉察,只是不愿声张,这时索性告诉她:“我的写字台,也是米黄的。”
“可不是!”妻子的目光飞快地扫向窗下的写字台,眉心的细纹加深了,眼睛里的遗憾已经变成挑剔,“当初要是买栗子皮色的就好了。”
“栗子皮色是这两年才时兴的。”
“干脆,给你换一张写字台吧?要不,连床一起换?反正那点儿钱也不是钱了。”
妻子的领导艺术就妙在遇事先征询他的意见。当然,他一向是没有意见的。这回也是如此。于是,顺理成章地,栗子皮色的写字台和双人床抬回来了。这次,他出了不少力气。先把旧写字台和双人床扛到楼下,雇一辆平板三轮车,拉到委托商店,又另雇一辆,将新床新写字台拉进大院,由他像骆驼似的扛到五楼上。
当妻子坐在沙发上,陶醉于满屋和谐的栗子皮色时,他瞧了一眼沙发。当初,买这张大沙发时,市场上充斥的都是一种货色——栗子皮色人造革的。他嫌这种颜色过于重浊,而且有些沉郁,只是出于对妻子一贯的容让,才没有提出异议,今天,他却要额手称幸了。
妻子已不满足于从一个角度欣赏她的财富了。站在屋中央,审视双人床的位置,又转身察看写字台的方向,再退后两步,端详做为一个整体的组合柜、写字台和双人床,幸而一切都尽善尽美。可是,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妻子的目光陡然暗淡下来,几乎是呻吟着叫一声:“窗帘!”
窗帘是浅蓝色的,跟满屋锃亮的栗子皮色配在一起,又单薄,又陈旧,寒伧极了。
无须他出力,第二天晚上,一块新的茶褐色洒花窗帘已经挂在窗子上了。
现在,屋里除了墙壁、屋顶、床单和一些小摆设,再也找不到不是栗子皮色的东西了。他放心了——妻子应该安静了,彻底安静了。
妻子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啜着热茶,目光徐徐闪过栗子皮色的组合柜、写字台、双人床和新挂上的茶褐色大窗帘,一脸心满意足的神色。
“你看,这回好了吧?”
“好了。”他心想,再也没什么可折腾的了。
妻子的目光突然在他脸上定住了,眉心又现出两条细纹,眼睛里又浮现出深深的遗憾。这目光,近来他太熟悉了,最后会变成挑剔,变成忍无可忍,变成急不可耐,他惊愕片刻,茅塞顿开——自己的远祖绝没到过中东,也没到过拉美,自己是纯粹的黄色种族,和被处理掉的双人床和写字台一样,不是栗子皮色的。他慌忙声明:“我到过厅去睡! ”
妻子总算有情份,挽留了他。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妻子像保险刀片一样挑剔的目光,总是不时地在他脸上扫视一番。
选自《滇池》1987年第5期
【赏析】
社会生活历来就是纷繁复杂的。现代人追求现代意识,而现代意识也同样冲击着现代人。有的人在追求中能发现并创造自我,而有的人将在追求中失去自我。这就是《妻子的目光》所给予我们的启迪。
不少人都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某人偶然买了一只玉碗,于是他不得不又买了金筷和银勺,最后又顿顿要吃山珍海味。
这篇小说的情节显然同这个故事有着相似之处,然而该文不仅仅与之相似,而且艺术处理上使文章达到了新的高度,闪烁着理性的光彩。
文中的妻子是一位标准的“自我中心”者,丈夫对她言听计从,她自己也理所当然地作为一个发号施令的领导者掌握着家庭的任何一个细节。可以说,她的这种权力既是自己争取的,同时也是丈夫赋予的。而当她想买套组合家具,且又开始付诸行动时,她便替丈夫,同时也替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幸的契机。文章中的丈夫是作为一个物化的人存在的,她则是作为生活在物围重压下的人而存在的。为了实现“自我中心”,她就必须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可是要改变周围的环境,她亦然要失去“自我” 这个中心。因为她既然最终意识到丈夫的肤色是无法同环境相协调的,那么,她也就会联想到自己的肤色同样也与环境不协调。这样,她就陷入到“二律背反”的悖论之中。作者通过本文要告诉读者的,也正是这一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人的矛盾症结。
作品的结尾令人拍案叫绝,它将矛盾冲突推到最高潮时便戛然而止,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作品没有明确地告诉读者,妻子是如何处理这个症结的。妻子最后容忍丈夫仍睡在卧室里,并非说明她已经协调好了同环境的物我关系,而只是意味着矛盾的重新积累。她最后是突破了物围,还是被物同化,这只有靠读者自己去思考了。
社会环境对于个人心态的影响是巨大的,那种没有缘由的劣质以其潜移默化的魔力渗透进人们的灵魂中,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迷失并丧失自我。《妻子的目光》叙述的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但作品所表达的哲理却具有丰富的现实依据, 它能引起我们理智的思考和探索,并调动起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