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胡不过五十出头,因为留了两撇长长的山羊胡子,倒像上了六旬。
在一个窑洞里住。我本在炕头,那里靠窗,白天光好,黑夜,炕灶上能搁灯或点蜡,对看书有用。羊胡一来,却把我的行李扔到了炕尾。简直岂有此理! 很想发发火。别人来劝:“他老寒腿,到哪也是睡炕头,忍了吧!”
只能忍了。但羊胡却不领情,见我总绷着脸。像是怪我不懂规矩,竟敢捷足占了他的世袭领地。
这地方,黑夜里死寂一片。风在外头肆意闯荡,把灰砂往窗上撒.偶而带来几声狗吠,凄厉而遥远。
干一天活,晚上都想早早往被筒筒里钻。羊胡却端坐炕头,卷了十来支“喇叭筒”,齐整整放着,然后从被褥底下摸出一个布袋,“霍拉”一声,倒出来一副象棋。
“挺尸还早,来杀两盘!”
一声喊过,便有人围上去。
羊胡是老光棍。当年下煤窑,很攒了些钱,却叫个女人骗了去。从此便爱上了棋。棋不欺他,能给他点乐趣(女人能给他的也不过这点)。筑路队里,无人敌得过他,便很有几分自得。曾经扬言: 谁能连胜他三盘,愿点一炷高香,磕三个响头,拜胜者为师。
我趴在炕尾看书,耳朵却常常被那边的落子声勾了去。当年在学校,曾经背过一本棋谱,得过高师指点; 校际联赛,两次拿过冠军。一出校门,投入茫茫人海,要忙的事多,对棋的兴趣便渐渐淡薄。
炕沿上, 半支蜡已经点完,只能无奈地把书合上。
炕头上鏖战正酣。不知怎么就爬了起来,悄悄过去观战。
羊胡身边的“喇叭筒”已经抽去一半。窑洞里漫着呛人的雾。一局已到决死关键,对手求胜心切,一车一炮直捣黄龙,尾大不掉;没防羊胡镫里藏身,一匹马悄悄“卧了槽”。
“上将!”我技痒难熬,终于脱口喊道。
羊胡用异样的眼光瞥我一眼。
“再不上将,死了!”又喊,不知为什么要为羊胡的对手着急。
羊胡慢慢侧过脸,翻了我一眼。
那人看了看羊胡,似乎犹豫了一下,竟没采用我的意见,只是拉回炮,别了马腿。
“臭棋!”我喊,“不出三步,就要……”
“霍拉”一声,羊胡把棋盘抖了,棋子滚了半炕,仄愣着牛眼,冲我大喊一声:“你来!”
连杀两盘,羊胡接连败北。
“喇叭筒”抽完了。羊胡还不肯甘休。
不想太叫他伤心,我说:“今儿个,你手气不顺。”便下了炕。
小解回来,发现我的铺已易位。炕尾,羊胡钻进了被筒筒,脸朝着墙。
我过去说:“你的老寒腿……”
羊胡却打起了鼾声。只是那鼾声与平时不同。
选自《人民文学》1985年第9期
【赏析】
微型小说篇小量微,在刻画复杂性格的人物形象时较之中长篇小说来说当然要逊色多了。但是如果集中笔力,聚焦于人物形象上,微型小说同样能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棋》就是最好的明证。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的意图显然是要推出一位剽悍、豪爽、言而有信的工人羊胡的形象。因此小说所有的笔墨都是为了这一目标。羊胡下棋需要对手,但小说对对手没有任何描写、叙述,甚至连名字也没有。“我”的存在也只不过是情节发展的需要, 是羊胡性格的“显影剂”。 故而对 “我”的介绍是极其简单的。至于“我”的身世、经历等等这些无关的事情都略而不谈。相反,作者却见缝插针,忙里偷闲,在羊胡“棋”战正酣之时,对他的经历作了介绍: 羊胡当煤矿工人,他曾被女人骗过,因此爱棋恨女人抑或是怕女人。按照时下的观点,这里大有文章可做。但作者点到为止,节省笔墨,将全力倾注在细节的描写上。细节,是人物活动中一些看来很细小,但又很有典型意义的动作、语言等等。可以说,细节描写精彩与否决定着人物性格的鲜明或平庸,难怪作者要尽笔力而为之。
羊胡性格主要是通过一系列的动作细节来凸现的。小说开篇,羊胡不由分说地把“我”放在炕头的行李扔到了炕尾,没有任何解释和歉意,仿佛睡在全炕最好的位置是他的特权似的。这种蛮横,剽悍甚至专横的性格是羊胡形象的第一笔。这一笔浓重而蛮荒,再加上凄厉、死寂的环境渲染和衬托,羊胡形象越发显得桀骜不驯,不近人情。
如果说这第一笔勾勒了羊胡形象的大致轮廓,那么接下来的几笔就是填鼻子、嘴巴、眼睛的关键笔墨。作品在这里巧妙地设置了“棋” 这一道具,在羊胡“准备下棋——下棋——与‘我’交锋——败局” 的过程中性格也得到了逼真的呈现。
羊胡在准备下棋时是从容不迫的,他“端”坐炕头,还悠哉悠哉地“卷”了十来支烟,并且很有耐心地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好。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才“摸”出棋子,“霍拉”地倒出来。前松后紧的动作行为把他的自负自骄自信的心理状态刻画得微妙微肖。他很有信心地严阵以待,准备打败一切对手。当整齐放着的烟被抽掉一半时,他依旧眼目清亮,毫不焦急地等着轻取对方。即使“我”旗帜鲜明站在他对方的立场上指手划脚时,羊胡也只“瞥”了“我”一眼和“翻”了“我”一眼。他虽然注意了但并未重视“我”。然而,当“我”一语中的后,他勃然大怒。一连串的动作把羊胡的“剽” 劲推到了极点。至此,羊胡性格中蛮不讲理、强悍的一面已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然而这不是羊胡性格的全部,更不是他性格中的闪光点,作者像剥笋一样,层层道来,一直到文章最后才划圆了羊胡的性格,点出了他性格中的闪光之处——言而有信。
羊胡从炕头重又睡回炕尾,并装着打呼噜,这是他性格中的点睛之笔。这使得人物具有了真实感和立体感。一个没有文化的工人,不只是一味的剽悍、无理,他还是有着做人的最起码的准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