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难牛带着满肚委屈来到香港。
费了半日工夫,揾到了那个同村兄弟花头九,便觉满心畅快,接着,花头九请他到街边吃饭。
“你耕田耕得头头惦惦,怎的又‘捐’出来?”来到饭摊,花头九先开口问。
“何队长那契弟,冤枉我作乱!”受难牛心里还藏着一股气,想痛快的泄出来,但花头九性急,抢口就道:
“是当过汉奸那个乡公所的何老三么?”
“就是他,丢佢祖宗三代,他说我不肯纳军粮,要捆要绑!”受难牛讲得眼火直标,使人想到他内心的躁急,率直,和仇视。“一年纳三次粮,骨都给剥断了,还要剥,谁捱得住?所以我拚烂,不交! 契弟何老三,就编我个名目,作乱!”
“哩,你走了,他不迫你老婆?”
“是我老婆要我走的,她叫我避避风势……”
花头九不响,觉得也是道理。随即,受难牛改口问他,在香港可容易寻得一份吃饭的事情。花头九又朗声道:
“凭着你一身牛力,换碗粗饭总是可以的!”
“有饭吃就得哩,管得做牛做马?” 受难牛见得花头九有办法,心里十分快活。
“那你明天就跟着我吧,我们同捞同煲就是……”
受难牛高兴得眼珠发红,花头九到底是个好兄弟,够义气,叫他内心有着说不出的轻松。
“可是我对你讲,香港地是个狗反之地,三句唔埋就讲打,你要识得揸颈就命,不要随便发火,不然,人家要把你赶走的。”花头九来了半年多,多少识得香港大势,因此特别提醒他。
受难牛点头不语。
第二天,受难牛吃了炸面白粥,挑着担杆绳索,跟住花头九到油麻地栏头“企市”。企了好半天,没有路数,便垂头丧气的蹲在骑楼边抽烟。
“栏里的牲口,怎么总不叫我们挑?”等得心急,受难牛斜瞅花头牛一眼,失望地道。
花头九冷冷地答:“没有脚力,谁让你挑?”
“卖气力,也得讲手脚吗?”
“是呀,这世界,什么都要讲脚力!”
受难牛愕然,在乡下,只要舍得卖命,人家哪管得着你有没有脚力;可是这里,要卖命也不行,真是,受难牛想不透。
突然,一个瘦女人叫人搬一张大木床到旺角,前面两个“行家”抢过去,讨价还价扯了一阵,扯不成。瘦女人转过来,对受难牛他们说:“个半银钱,抬不抬?”
“两文鸡……”花头九趋前几步,竖起两个手指。
“个半银钱,不搬算了。”瘦女人咬得很紧。
受难牛怕错过机会,急忙插嘴:“我搬!”
于是,两个人牵起绳索,立刻把木床扎起来。但,刚才那个讲过价钱的长着连胡的家伙,即刻走过来,拍拍受难牛的肩头道:
“老衬,捞世界带眼识人呀!”
“你说什么?”受难牛睁起错愕的眼色。
“我说,你找得世界,就不要搬。”那人摆着爱理不理的态度。
花头九怕闯出事,向那人求情:“看开点吧,兄弟,今晚要吃饭!”
“你要吃饭,人家不要吃饭么?”
受难牛见得那人气势不对,心里好不舒服,当下停止了动作,转过胸来,硬气地说道:
“饭是大家要吃的,谁有气力,谁就吃!”
“哼! 你恃气力大是不是?”
“气力大不大你管不着,细佬喜欢搬就搬!”
那连胡家伙气得脸孔发烧,来不及回话,就举起竹星想拦腰打过来,但受难牛手快,连忙拨开竹竿,侧身一踢,踢中那人的下阴,那人哎哟一声,捧头而走,另一个人趋前,照头劈来,不提防花头九横身一格,格的打在那人腰骨上,那人见势不妙,也就回身窜走了。
经过这一场打架,受难牛赚得一顿晚饭。这种惹祸事情,在他,在花头九,都是意外的,但有什么办法,晚上,受难牛想了一下,觉得万分不安。
不过,奇怪的是,经过这回打斗,有些在旁边“观战”的“行家”,却又暗暗的诧异受难牛,诧异中又带着羡煞的眼睛,莫非他食过“夜粥”的么? 怎么他打得这样神气。
第三天,他们又照例在骑楼下挨挨站站,因为下着迷濛细雨,街上行人稀疏,花头九想拉受难牛折回广东道,但正要举步,迎面来了几条大汉,走最前的是个灰布衫裤的单眼仔,跟着后面的像是担煤炭的咕哩。他们来到受难牛跟前就止步。
“老衬,你叫乜七名?”单眼仔开口问。
受难牛睁着戆直的眼珠,盯着他,不答话。
“你识得我?”单眼仔指指自己的鼻端。
受难牛奇怪地摇摇头,他是钝感的,乡下味道很重,决不会想到单眼仔的来意。
“哪个匕头是你保家?”
受难牛不知道什么叫保家,越听越糊涂。但花头九是知道的,这一来,他晓得单眼仔要“踢”受难牛入围了,便挺起胸膛插嘴道:“有!”
“哪个契弟?”单眼大声叱叫着。
而实际上,花头九是没有名堂的,答不出。不过他听人家讲过,旺角有个“胜和”,便冒充内行,硬着嘴巴说:“胜字……”
单眼仔从语气上,懂得他说谎,于是断定他们都是“老衬”,随即趁着气势,迫前两步骂道:
“丢价老屎,谁叫你们这样大胆,敢向我们兄弟下手?”
“乡里,道理是道理,你们兄弟先动手,怎么好说我们先动手?”花头九解释着。
“谁先动手我不管,我只问你,想生还是想死?”单眼仔口气越来越大,露开当门纽扣,插着两手,摆出要打的样子。
受难牛听得脾气发作,大声回答道:
“要生怎么样? 要死怎么样? 随你说。”
“要生,就到第一楼讲数,让我们全龙发做保家;要死,你就伸出拳头来!”单眼仔一面说一面摺着袖子。
花头九有几分胆怯,但受难牛是个血气仔,哪里能来忍受,与其眼光光被人欺负,不如让人打死,这是他向来抱定的做人宗旨,现在,眼睇着单眼仔这个威风相,也够点气愤? 因此他昂起脖子答道:
“我想死!”
“你想死?”单眼仔说着,想伸手去掴一把受难牛的脸颊,“你死过几次呀! 衰公!”
“不要动!”受难牛一手挡开,“丢你单眼仔,炒埋唔够两碟,你敢动手?我说,你一动,我就把你的猪肠头都抽出来!”
单眼仔是个打仔,油麻地又是他们地盘,哪肯在受难牛眼前“缩沙”?他知道靠“抛浪头”没有用,马上扬手,几条大汉一齐拥过来,扬拳出脚,乱踢乱打。可是,受难牛和花头九都是满身牛力的,一下就把大汉们打散。而附近那几个咕哩头,闻得自己人打架,都提了木棍抢过来,一直打了二十分钟,引得满街是人,直至差人来了,才一哄而散。单眼仔们打了一场大败仗,也就零落而回。受难牛满头大汗,拐进新填地街,回到花头九的住所里去。
这场打架,哄动了油麻地的咕哩们和地痞们,受难牛这个名字,也就很快地传开去,很多人对他的“胆正,命平,力大”,表示推崇和佩服。特别使人吃惊的是,打架之后,他不但不畏惧别人的报复而躲避,并且照样每天都来“企市”。单眼仔们一样还在油麻地捞,却没有来寻仇,即使和受难牛撞面,也只好装盲扮哑算了。这也许是烂仔们的“识英雄重英雄”的不念旧恶的风度吧。
自此以后,很多和受难牛一样,被乡下的乡长们迫出来,靠着扁担过活而又没有什么人“保家”的苦力,甚或是一些地痞,都贴近了受难牛,受难牛就成了一大堆人中的大哥。这一来,单眼仔却又来寻他,这回可客气多哩,见了面,单眼仔就说:
“牛哥,不打不相识,别记着旧事呵!”
“我是来揾饭吃的,不是来打架的——” 受难牛笑着回答。“其实,大家都诔唔得晚,有什么好打?”
“对对……”单眼仔也笑,“以后大家俾面,世界艰难,有饭大家吃好啦!”
单眼仔走后,花头九拍拍受难牛的粗臂膊,粗声说:
“这是打杀世界,你有力,人家就俾面呀,不然,嘿,你这骨头,怕早叫人折了!”
受难牛心里十分高兴。
7月31日九龙
【赏析】
现代作家陈残云,是一个经历颇为复杂的作家。解放前,他曾经流徙于香港、桂林、贵阳及新加坡、马来亚、泰国等地,在那儿从事文化活动。他从1932年起发表作品,其中不少篇什都与这些地域有关系,因而有着自己比较鲜明的特色。《受难牛》便是作者本人喜欢的、收进晚年的“自选集”的一篇作品。
《受难牛》是篇有点奇特的作品。初看时,会觉得奇怪:“怎么有这么个题目?莫非是写“牛”的故事? 终卷以后才发现,这原来是个人的称呼。就像“花头九”、“单眼仔”一样,这些称呼恐怕在当时的香港是很流行的。
《受难牛》的文笔很粗犷。劈头一句:“受难牛带着满肚委屈来到香港”就把读者带入一个沉闷的社会氛围中,使人对受难牛来香港前的“委屈”提着悬念,对他到香港后的命运抱着希望。
小说一共写了四个场景,分别发生于四天。第一个场景是受难牛与花头九的碰面叙谈,交待了受难牛来港的原因,以及受难牛面临的处境。这是个略写的场景。第二个场景是受难牛第一回“捞世界”的遭遇:他为了要吃饭,不顾“行家”的威胁,最后竟与“连胡家伙”打将起来,大赢一场,使得旁边观战的人也暗暗诧异:他怎么会打得如此神气?
有趣的是: 受难牛的情绪变化使得这个人物的性格丰富起来了:在第二个场景的末尾,受难牛回到家以后,想到一来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内心是很不安的,这与他白日里无所顾忌的踢打形成了反差。第三个场景也即第三天早上,他们原本是想“折回广东道”的,可是半路里却遇上了前来收买和报复的单眼仔等一伙人,尽管花头九在其中周旋,单眼仔仗着人多势众,愈加蛮横。这一来,受难牛的胆怯情绪消失了,恢复了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也来了脾气:“要生怎么样?要死怎么样?随你说。”这是个详写的场景,活写出了受难牛威武勇猛的气慨。这场打了二十分钟的架,以单眼仔一伙人的大败而告终。
按理说,受难牛是新来乍到的,这两场架对他极没好处。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常常说不准,受难牛的“胆正、命平、力大”却作为了不得的精神而广为流传开来了。没有人敢再来找他报复了;相反,那些穷苦人都拥受难牛为大哥,他倒因此而立下根来了。第四个场景是简短的,但是却很有意思:单眼仔来与仇人受难牛握手言欢了。
小说结尾处花头九那番话是富有哲理的:“这是打杀世界,你有力,人家就俾面呀,不然,嘿,你这骨头,怕早叫人折了!”这话已被受难牛的亲身经历所证实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确是那个混乱世界中的“真理”。更有趣的是,如果我们对照受难牛新来时花头九所说的那番话:“可是我对你讲,香港是个狗反之地,三句唔埋就讲打,你要识得揸颈就命,不要随便发火,不然,人家要把你赶走的”,我们就会发现,花头九对人生的认识也有了改变和发展。
这篇小说写于1947年,作品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广大穷苦百姓并没有因此而过上好日子,他们在家乡依然被盘剥、被欺压,不得已才来到香港,企图混口饭吃,可是这儿的日子同样非常艰难。作品的时代烙印是鲜明的,同时作品还通过这个故事暗示人们:靠自己的力,固然可以暂时跻身于社会的一个角落,但倘社会永久如此,这终非安身立命的良策。
作者在晚年评论《受难牛》等一批小说时,曾经说过:当时缺少阶级分析的方法,因此,作品中有些人物同是穷苦人却写得有些流氓、地痞的味道,这在以后的作品中被逐渐克服了。在作者晚年自选的、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陈残云自选作品集》中,我们读到了一个不同的结尾,它与原先的版本有较大的不同:
“对对……”单眼仔也笑,“以后大家俾面,世界艰难,有饭大家吃好啦!”
花头九立刻答嘴:“就是呀,我们大家都是客佬,吃两碗饭不容易,大家照顾照顾不好么?何必开口就讲打?”
“是是……九哥讲的是道理,”单眼仔说着,趋前两步,重重的拍一下受难牛的左肩道歉似地:“不怪我吧,牛哥!”
受难牛高兴地笑起来,随口道:“你不欺负我就得啦,还怪什么?”
三人同时仰脸大笑,就像成了亲热的好兄弟。
这个结尾,显然改善了单眼仔的形象——他也是穷人么,同时调和了三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却失去了花头九那富有哲理的、前后照应的一段话。孰优孰劣,读者自能分辨。
小说的粗犷不仅体现在构思谋篇上,而且体现在对话上,小说中的对话没有人工雕琢的成份,而是多采自香港当地的方言土语,初读的时候常常要产生“隔”。这个特点既使作品具有比较真切生动的优点,又使得作品的传播受到了影响。为了弥补这个不足,陈残云后来对对话中的方言土语作了较大的改动。现在我们把“自选集”中的某些改动录于此,以便大家欣赏时作参考:
1.佢——他;
2.三句唔埋就讲打,你要识得揸颈就命——两三句不中听的话就讲打,你要学会忍受;
3. 脚力、手脚——势力;
4. 个半银钱——一元半钱;
5. 两文鸡——两块钱;
6. 你找得世界——你识得世界;
7. 丢价老屎——操你妈的;
8. 炒埋唔够两碟——此句删去;
9. 揾——找;
10. 缩沙——缩住;
11. 俾面——赏面;
12.诔唔得晚——朝不保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