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何处——-读《边城》有感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在《庄子ž应帝王》中,庄子讲述了这么一个“七窍开而混沌死”的故事。混沌为什么死了?因为破坏了原本的样子,损害了自身的本性。他原本是混沌的,无所分辨的。现在有了七窍,感知开始分界,便也失了自性。庄子推崇的道,是宇宙的原本,人类原初,可是天地开辟,破坏了大同,人类开化,破坏了敦诚。本来应该顺应道无为而治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启蒙”,道在不断失真。
沈从文在《边城》中也构建了一个混沌般的世界。山坳、溪涧制造的一个峒城,被周边的割据势力都遗忘,消失在行政地图上,在自己长年累月的演化中孕育了独特的秩序。无论是土房还是吊脚楼,一家的东西落了水会引得大家一齐下水救;“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责轻视”,在这里文明的圭臬是失效的,那些看起来有悖于道德伦理的事在这里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值得包容。因为边城的人们是抱团紧实的野草,放肆地在山间的每一寸土地上蔓延,他们的秩序源自长久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情谊,哪怕是“作妓女”也只是参与社会的运转,这是一个角色而不是符号,只需承担物质分工,不用承载文明意义。他们自己就是他们规矩的代言,他们的存在、甚至生生不息就是他们规矩的合理性的最好明证。
东晋大家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构建了相似的乌托邦,也是一个黄发垂髫依然自乐的大同社会。而当象征着外界我们秩序的捕鱼人误打误撞闯入桃花源,散播了秩序的产物(几百年的改朝换代正是俗世纷争的凝合体现)后,失去了乌托邦的纯粹,于是陶渊明便再次将他们从文明中抹除,以“不复得路”,“未果”铺陈他们去往下一个遗忘的路。
桃花源与文明的碰撞导致了自身的消失,混沌获得有秩序的感官而走向死亡——在《边城》中亦如是。翠翠的妈妈是第一个想要逃出混沌的:为了爱情,最后只留下翠翠作为失败的证明。爷爷经历了丧女,不想孙女重蹈覆辙,又人为地干涉了两个青年对她的追求,于是作者也给他安排了死亡的结局。同样的,《三三》中从城里来的白面少爷在边城中停留的时间不断延长,边城中的人对新文明的指手画脚益发甚嚣尘上,眼看平衡机将被打破,作者立马下笔斩断这层关系——所以他溘然而逝。这都象征着“混沌”与“秩序”的冲突,而有冲突就必定会有各自的受损与瓦解。比如爷爷死去那晚的暴雨同时也摧毁了渡口的白塔,爷爷作为秩序与原来的矛盾体,这个情节就是双方的相互妥协;又如萧萧、如三三与母亲,虽然都是混沌里原来的住民,可无时无刻不在向往世外,向往“女学生”,向往城市。因为这些追寻,他们或成为牺牲品,或令别人作出了牺牲。
《边城》看似用平淡质朴的语言描述小城故事,可还是在这样那样的矛盾中让人惋惜。毕竟这边城太过纯粹,诱导这些向往爆发的火星并不常有。宽厚的边城人只将这些作为令人记忆的停留。可这其中的况味,也只有在混沌中真正生发才能被真正感化。比如在城中做妓女的老七,因为对丈夫和对边城的情念,成功回归;白面少爷终究不是混沌孕育的孩子,在这里度过了返璞清寂的最后时光,走向消亡。
边城的混沌不死,可混沌也无法出走,越过山丘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只能被山水环绕,继续坚持自己的道与大同。现实中边城就是我们心中的乌托邦。纯粹的混沌,被我们用层层心防包裹,保护我们的本真。可我们依然要披着面甲与这个世界交手,在文明的秩序里求生存。我们该如何净化呢?也只有靠我们自己的闯荡来回答了。
毕竟现实永远比故事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