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外国朋友问我:中国最值得去的地方是哪一个?一个,只说一个。我便会不假思索地答道:兵马俑。
但可笑的是,向别人兴致勃勃地介绍兵马俑的人,竟还没有去过兵马俑。于是,在一个西安的午后,我顶着炎炎夏日,看兵马俑去了。
一
难以相信世间竟然会有这样的奇观。
初入展厅,巨大的穹隆下,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霎那间如触电般深深地受到了震撼。六千人的庞大军队,在一瞬间一齐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你。那种神情,亘古不变。让你既有些战栗,又陡然间从灵魂深处升腾起一种辽远的情思。天光从天窗射下来,照在土黄的兵马俑身上,反射出两千年前的光彩。一行行纵列的队伍,依然长啸当年的金戈铁马;一乘乘横排的战车,依然奔驰当年的尘土飞扬。展厅两侧行道上拥挤的人流,发出喧耳的声响,在空阔的展厅里被无形地回荡,扩大,却始终撼动不了兵马俑的威武,雄壮。与它们,或是他们相比,我们还是太渺小了。
艰难地挤到护栏前,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又长吐一口气。眼光从每一个兵马俑身上轻拂过,不敢太过贪婪,唯恐亵渎了神灵,却又难以抑制心中蓬勃而出的豪迈之情。一对对紧攥的拳头仍不肯松已朽的兵器,一双双暴睁的瞳仁仍不肯放未知的敌人;单调的土黄暗示着曾经斑斓的彩绘,指挥坑里飘扬的,是令六合闻风丧胆的黑红旗。从指甲盖,头发丝,千人千面的细微,到高翘的靴尖,硕大的将军肚,由松至紧再由紧至松的盔甲的磅礴,任你沧海桑田,不变的仍是我肃杀的气象,齐整的步伐,我大秦王朝的不可一世。
你们是关中的大汉,你们是粗犷的勇士,你们是始皇帝的守陵人。你们操的是秦音,你
们谈的是长安,你们的剑上滴的是中原人的血。你们起于泥土,却不腐于泥土;你们并非无限,却将化为永恒。
是否只待一声战鼓,你们就会苏醒过来,依然如千年前那样剑拔弩张,英勇进攻呢?
是否只需天子再临,你们就会奋发起来,依然隐约当年那样簇拥到他的身旁,奋不顾身,
誓死护卫呢?
你们完成了从地下到地上,从古代到现代的超越。我们能吗?
二
步出展厅,忽然听见导游说:秦始皇死后,将所有为他制作兵马俑的工匠都杀了陪葬,从此这个工艺就失传了。
不禁扼腕长息。前些日子刚去参观了陕西历史博物馆,脚步随着历史的变换在展厅里移动,可以清晰地看到,秦代以前,陶俑的制作水平呈稳定的上升态势。从最初原始居民闲暇时的捏土取乐,到后来逐渐发展成一门高超的艺术,聪慧的劳动人民将这一技艺代代传承,而传承中又有创新,最终在秦代达到一个顶峰。这个顶峰则在秦兵马俑集中地体现了出来。但是到了汉代,却不能不令人吃惊地发现,陶俑的面目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外形也陡然缩小了很多,与秦代相比,简直无法令人相信这是前后相邻的两个的时期的作品。不见了兵马俑的千人千面,相似雷同的面目是那么的单调枯燥;不见了兵马俑的纤细入毫,粗糙的制作工艺如同是秦时孩童信手捏制的玩物。中国手工艺文化在秦哪,在China,在始皇帝手里人为地猛然出现了一个断裂,从顶峰重重地跌落到谷底。即使到了一千多年以后的明代,藩王墓中的鼓乐俑仍是身高不足一尺,矮矮的,默默的,好像跌倒了就很难再爬起来。
也许两千多年前的一天傍晚,那批盖世无双的工匠们终于将六千余件兵马俑制作完了。他们擦擦额头的汗珠,抹抹身上的泥浆,满面笑容,打点好物品,准备回家了。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喊道:皇上派人来了。是赏金赐银?还是加官晋爵?他们诚惶诚恐地想道。他们本只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只想尽快做完差事,然后与妻儿团聚,继续过自己平凡的日子。
但是他们想错了,皇上连他们的这一愿望都不予以满足——皇上又何曾满足过其他百姓的一点愿望呢?窑门洞开了,迎接他们的不是正冠和服的朝廷使臣,而是几十位,不,几百位狰狞的刀斧手与明晃晃的大刀。他们被吓懵了,一群只知制陶的可怜的工匠们怎么可能懂得君主强权下的人民的不幸呢?反抗吗?逃脱吗?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询问事情的缘由,就被拖了出去。苍茫的天幕下,工匠的鲜血流了一地,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手工艺智慧随着工匠生命的消逝而消逝了。天边,层叠的残云缺出一个大口子,露出后面殷红的落日来。那里,一个民族的伤口在流血……
千百年后,制陶的工匠们再无前世的奇巧可以制作出像兵马俑一样的宏伟工程。他们或是困于面目表情的呆板单调,或是困于人体各个部件之间的连接黏合,或是困于烧制火候的难以把握……一次次地面对窑前烧制失败的碎片,他们再无信心,或是决心重新制作出高大威猛的陶俑来。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火光如千百年前映红了他们憔悴的脸庞。
始皇帝!你腰斩了李斯,但是名相是层出不穷的;你赐死了扶苏,但是皇太子是恒河沙数的;你焚书、坑儒,但是书是焚不尽的、儒是坑不完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中国手工业世代相传的脆弱,又坚韧的千万的丝线中的宝贵的一条,竟为了你一个人,在你手里被无情地扭断,再也连接不起来了。
悲哉,工匠!悲哉,兵马俑!悲哉,中国的手工业!
三
渐渐地,我对兵马俑制作工艺的失传,有了一点新的思考。
同样是在陕西历史博物馆,我们在陶俑艺术的衰败之后,又看到了另一种艺术的兴起。这种艺术叫瓷器。
从东汉青瓷的出现,到南北朝时期青瓷烧制技术的日趋完善,再到后来隋代青瓷与白瓷两大类别的划分,为中国瓷器的巅峰时刻的到来打下了一个夯实的基础。等到唐代,越窑青瓷与邢窑白瓷已随着胡人商队的驼铃声畅销西域,成为与丝绸有着同等地位外贸商品。而到了宋代,五大名窑——汝窑,官窑,哥窑,均窑,定窑,则借海上航道的繁荣名扬海内外。元代,青花瓷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明清两朝,瓷器的名目数不胜数,瓷器的制作工艺更是日臻完美,足以彰显我泱泱大国之风范。五彩,斗彩,粉彩,珐琅彩……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标志着瓷器继陶俑之后,创造了中国手工业史上的一个新的高峰。
其实早在商周时期,中原地区就已出现原始的瓷器。但是汉代以前,瓷器的发展颇为缓慢。从商代瓷器的出现,到东汉真正意义上的青瓷的烧制成功,其间历经了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不过东汉以后,瓷器的发展几乎达到了一个飞速的状态,且愈来愈快。我们不难发现,似乎瓷器发展缓慢的时期正是陶俑蓬勃发展的时期,而陶俑没落后,瓷器才得以迎来它发展的黄金时期。
是历史的无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
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兵马俑制作工艺的失传,导致了制瓷业的兴盛。可以猜想,如果当年始皇帝没有将那些工匠们杀死陪葬,那么或许陶俑的发展速度将是惊人的,它今天的发展情况可能会远远超过瓷器。我们的祖先也许会用双手捏制的陶俑去与西方艺术家们的石膏、大理石的雕塑抗衡。他们甚至可能烧制出类似于奥林匹亚城里的宙斯神像的巨人俑,高高耸立,与自由女神像隔海相望。
但是事实上,兵马俑的制作工艺失传了,所以我们的工匠没有可能再在陶俑上做出巨大的成就。但我们的能工巧匠们,既有着坚持不懈、刻苦钻研的毅力,同时也懂得适时而退、另谋出路的圆通的智慧。于是他们放下了手头的陶土,重又拾起了被他们遗弃在俑人首中已久的瓷土。他们将制俑的精力重新用于制瓷上,从最原始的瓷器开始,青瓷,白瓷,釉上彩,釉下彩……一步步地努力着,正如他们当年制俑时那般执著。瓷器在他们的手指间被一道道地拉坯,上彩,烧制……中国的手工业在他们的股掌间被一层层地重塑,定型,升华……瓷器重新展现出耀人的光彩,中国的手工业重又焕发出新的生命。
对于一种手工艺的失传,其实大抵不必如此悲伤,因为总是会有另一种新的艺术在暗中酝酿。始皇帝将工匠杀死陪葬一事,对于中国手工业的发展究竟是促进,还是伤害?实在难以评说。而对于美好事物的不懈追求,是我们评定一切的行事标准,也是使得我们能够在美遭到摧残后将其以同种,或是异种方式进行挽救与修补的动力。
四
曾经想象将秦兵马俑与后世的瓷器并肩放在一起。而这会产生一种令人矛盾的感情,辛酸之中略带些许欣慰,仿佛经过岁月沉淀的老酒,百味陈杂,非一言可以道尽。悲哭吗?欢笑吗?总是不妥帖。我们感慨兵马俑的绝后,却又欣赏瓷器的空前。谁能想到,当陶俑的艺术遭到毁灭性打击的两千年后,竟又会养育出艺术的另一支旁流?是始皇帝的高明吗?不是。是我们的高明吗?不是。
是谁的高明?是历史的高明,是工匠的高明,是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