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官姓胡,叫胡伟岸,当然这是他参加工作后才起的名字。胡伟岸是作家,作家不是什么官衔,人们就都叫他胡作家。胡作家现在已经离休,住在干休所里,享受着军职待遇,房子是五室两厅。人们看到胡作家的房子时,才想起人家是享受着军职待遇。
胡作家很普通,在职时是文职军人,肩章上的金豆银豆是没有的,只有一朵花,象征着文职和武职的区别。文职不像武职区分得那么细,从排职干部到军职干部,肩膀上都扛着一朵花,分不出个大小来。因此,人们就不知道胡作家的级别,胡作家也不想让人们知道这些,部队的作家嘛,是靠作品说话的。从年轻那会儿到现在,他一直笔耕不辍,写来写去地就成了作家。这在当初他放牛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武将是军区的副司令员,姓范,叫范业。以前参加革命前叫范勺,这名字不好听,当时的八路军领导听了先是皱眉头,然后就笑了。于是,就给他起了范业这个名字,“业”意味着革命事业的意思。
范业将军在职时是中将,正儿八经的将军,肩上的两个金豆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范将军走在营院里,下级军官和士兵都眯着眼睛给他敬礼——将军肩上的金豆太耀眼了。
范将军人很威武,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做将军的料。行伍出身,出生入死,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又到抗美援朝,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他都参加过。战斗把范业历练成了职业军人,就是脱了军装,穿上背心短裤往那儿一站,人们也一眼认出他是军人。
范将军也离休了,不穿军装的范将军住进了干休所0他是大军区副职待遇,住的是二层小楼,有专车和公务员。范将军虽然不穿军装了,但那栋将军楼代表着一切,像他曾经扛在肩上的金豆一样醒目。
小楼周围的环境很静,人们路过小楼时,都不由得放慢脚步;就是忍不住地咳嗽,也在嗓门儿深处给处理了。人们知道,这里住着范将军,弄出了大动静,就是对将军的不敬。
范业将军在晚年的闲暇里,回顾这大半生所走过的岁月时,也想到了当年放牛的日子。当时就是让他往死里想,也不会想到将来能是这样。
几十年前的范将军,一点也不像将军。那会儿他正和自己童年的伙伴——胡伟岸一同在山坡上放牛。
晚年的将军和胡作家时常会想起少年时光,日子也恍惚间回到了从前。
二
如今的老胡和老范都是放牛娃出身,俩人不仅是同乡,还同岁。那一年,他们都差不多是十三岁。小胡给前村的王家大户放牛,小范给后屯的李家放牛。不知什么时候,两拨牛就走到了一起,小胡和小范也就走到了一起。放牛的日子很乏味,两个少年聚到一起也是个伴儿,说说牛,讲讲别的,然后看着牛们漫不经心地在山坡上吃草,不紧不慢地打发着日子。
小胡和小范也躺在一棵树下的荫凉里,看天上的白云。他们眯着眼,耳边响着肚子的咕咕声,早晨喝的稀饭,两泡尿下去,肚子就瘪了,饥饿让他们想象着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此时此刻的两个少年,做梦也不会想到将来是什么?能吃上饱饭就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他们忍饥挨饿,熬到天黑后,赶着各自的牛,一摇一晃地向前村、后屯走去。分手时,相约着明天再一起做伴放牛。
如果不发生意外,两个人的日子就不会有什么改变,也不会有做梦也想不到的将来。
那是一天中午,王家的一头母牛怀春了,招引得王家的一头公牛和李家的一头公牛发了情。两头发情的公牛都红了眼睛,它们明白,要想得到爱情,势必要有一场激战。于是,山坡上,两头公牛摆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这场变故,小胡和小范也发现了。但他们并没有觉得势态会有多严重,倒觉得单调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乐子。他们站在牛的身后,呐喊助威,甚至希望各自的牛能表现得勇猛一些。公牛受到了主人的鼓噪,身上的牛毛都竖了起来,它们怒目圆睁,向情敌发动了进攻。犄角抵在一起的搏击声,和皮肉相撞的摩擦声,让两个放牛娃激动得手舞足蹈。
没多久,事态急转直下,李家的牛把王家的牛抵瞎了一只眼睛,血顺着牛眼汩汩而出;王家的牛也把李家的牛身上剐开了一道口子,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俩人这才觉出事情有些严重了,他们不是心疼牛,而是怕回去无法和东家交差。他们拼命地想把两头牛分开,斗红了眼的牛已经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了。两头牛纠缠在一起,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像两座山似的轰然倒下。它们倒下了,睁着血糊糊的眼睛,口吐血沫,气绝身亡。
两个少年傻了,一时没了主张。他们苍白着脸,双腿发抖地齐齐给死去的牛跪下了,心里喊着:牛呀,你们咋就死了。
他们马上就想到了后果,东家是不会饶了他们的,赔牛,就是卖了自己也赔不起呀。
他们呆立在那里。其他的牛嗅到了血腥气,嗷叫一声,四散着跑远了。俩人终于醒悟过来,像死了爹娘般“呜哇”一声,哭号了起来。那头挑起事端的母牛,幸灾乐祸地瞪着一双迷醉的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一对公牛,然后又困惑不解地看一眼抱头痛哭的放牛娃,无辜地摇着尾巴走开了。
也就是那天的傍晚,山下过来了一支穿灰衣服的军队。俩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约而同地说了句:咱们跑吧。
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走了之。于是,俩人趁着暮色的掩护,丢下两家的牛,慌慌张张尾随着队伍,钻进了夜色中。
那会儿,他们还分辨不清前面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仓皇与忙乱,只能让他们毫无选择地随着队伍往前走。
许多年过去了,一想起当年的革命动机,他们自己都会感到脸红心跳。
这是一支八路军的队伍,两个少年歪打正着地撞上了。一切就是这么巧合。
三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放牛娃就这样参加了八路军。他们首先有了自己的新名字——胡伟岸和范业,叫惯了小名的两个放牛娃,在领导喊他们的新名字时,还以为是在喊别人。等他们确信那崭新的名字已经属于自己时,心里一下亮堂起来,举手投足都是另一番滋味。从此,放牛娃走上了一条革命的道路。
参军不久,一位八路军的团长接待了他们。团长姓肖,人称肖大胆。肖团长背着手把放牛娃前后打量了一番,俩人还没有合适的军装,只戴了八路军的帽子,扎了腰带,大体上有了小八路的轮廓。但两个孩子看上去太瘦小了,和他们的年龄很不相符。肖团长左一圈右一圈地看了,然后拿过一杆长枪,冲范业大叫一声:范业接枪。
他这么喊过了,就把那杆长枪朝范业的怀里掼去。范业去接枪,还没扶住那杆八斤半的枪,就和枪一起倒了下去,引得看热闹的人笑弯了腰。肖团长又用同样的方法去试胡伟岸,胡伟岸有了准备,就没有被枪砸倒,却抱着枪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伟岸抱着长枪一下子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首长,这枪咋这么沉呢。
肖团长哈哈大笑着,一手一个把他们从地上拉了起来,拍着俩人的后脑勺道:你们都是块好料,但现在还没法打仗,就先当革命的种子吧。
肖团长所说的“革命的种子”,等他们到了延安后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时的延安有许多这样的革命种子,他们在一起学军事,也学文化。延安是革命的大后方,是实验田,把他们种在延安的土地上,把他们从小草培养成参天大树。
俩人在延安的学习生活中,自然地显现出了各自的情趣。胡伟岸喜欢识字读书,在这方面显示出超人的能力,认那些方块字能过目不忘。参加革命前,对学习文化他是有着体验的。给东家放牛时,东家请了私塾先生在家里教自己的孩子识文断字,他有时偷听上一耳朵。那会儿,他已经能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东家见他偷听,就拎着他的耳朵骂他,放牛的时候,人在山坡,心早就跑到教书先生那里去了。现在有了学习的机会,如同口渴的人碰上了一口井,他一头扎了进去。
范业就不同了,他不喜欢上文化课,一上课就头疼,觉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钻进脑壳里一阵乱咬,让他头痛欲裂;而军事课上他却显得游刃有余。吃了几顿饱饭后的范业长了些力气,八斤半的枪已经能安稳地抱在怀里了。他喜欢射击,也喜欢投弹,射来投去的,他已经能把枪打得很准,弹投得很远了。于是,范业就经常有事没事地冲胡伟岸说:来,咱俩比试比试。
胡伟岸在这方面比试不过范业,没多久,就败下阵来。胡伟岸惊奇地瞅着范业说:你小子长本事了。
范业不说话,只是自信地笑。
俩人就是在那会儿,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找到了各自的前程。
日本人投降了。国共两党停止了合作。于是,共产党的八路军脱离了国民党的番号,改成了解放军,意味着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的意思。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注定要被写进共和国的历史。聚集在延安的部队出发了,他们要奔赴解放全中国的征战之路。
范业和胡伟岸随着大部队星夜兼程,开进了东北,参加了四保临江等著名的战斗。俩人进步都很快,范业在战斗的洗礼中茁壮成长——先是当了班长,又当了排长,当排长那年不满十七岁。胡伟岸也成了一名战地记者,怀揣采访本,穿梭于各个战场,把一桩桩英雄事迹写出来,发表在《战地报》上。
著名的辽沈战役前夕,俩人见面了。范业已经是响当当的连长了,见到胡伟岸就把他的手捉住了,乱摇一气:这一仗打得太过瘾了,又消灭了老蒋八千,嘿嘿,真他娘的过瘾啊。
胡伟岸龇牙咧嘴地把手抽出来,说:快把你们连的事迹说说,我这次来就是作采访的。
范业就说:啥事迹不事迹的,别文绉绉地跟我说话,我听不明白。不就是打仗嘛,只要不怕死,装上弹匣子往前冲就是了。
于是,俩人就拉扯着坐在一棵被炮弹炸得面目全非的树下,抚今追昔地唠起来。
范业从干粮袋里掏出炒熟的黄豆,抓一把塞给胡伟岸,又自己抓了一把,俩人咯嘣嘣地边嚼边说打仗的事。
不久,关于范业连队的英勇事迹在《战地报》上发表了。很多人都知道了范业的名字,范业也因此著名起来,从上级授予范业所率领的集体称号上,就可以看到范业成长的足迹——先是英雄连,后来又是硬骨头营,最后就成了王牌团。范业自然是连长、营长、团长地这么一路走过来。
范业成了胡伟岸追踪、报道的最好素材。
四
战争年代,俩人虽然分工不同,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推翻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范业率兵打仗,打了一仗又一仗,永远没有尽头的样子。胡伟岸写文章,写的都和战争有关,也与范业有关。范业所率的部队是英雄的团队,范业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胡伟岸的文章里,文章发表在《战地报》上。范业和他的英雄集体,日复一日地著名起来。
俩人再见面都是在战争间隙。结束一场战斗后,就有许多英雄人物和经典战例需要胡伟岸来报道;而部队的休整,又是在准备打一场更大、更恶的仗,这时的胡伟岸是最忙碌的时候。他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出现在范业面前。范业一把捉住他的手,使胡伟岸又一次龇牙咧嘴了。俩人来到僻静处,范业让警卫员拿来从老蒋处缴获来的罐头和酒。范业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胡笔杆子,辛苦了,今天犒劳犒劳你。俩人就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几杯酒下肚,俩人就面红耳赤了,他们忘记了此时自己的身份,解开衣扣,仰躺在草地上,仿佛又回到了放牛的日子。
范业瞅着天上游移的白云,笑着说:这狗日的,没想到我都是团长了,你也成了大笔杆子。
胡伟岸也看天上的云,目光多了些深邃和内容,他感叹道:这就是日子啊。
范业不知想起了什么,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瞅着胡伟岸说:你这笔杆子当得有啥劲?正经仗没摸着打一次,有什么意思。
胡伟岸叼着一根青草,摇头晃脑地说:范业啊,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分工不同,各有追求。
范业撇撇嘴道:追求个甚?告诉你胡伟岸,你得学会打仗,不打仗跟着队伍跑有啥意思。你现在是副连还是正连啊?
胡伟岸就打着哈哈说:分工不同,不论职务高低。
范业瞅着胡伟岸一时没了脾气,叹口气又躺了下去,高瞻远瞩地说:把你的笔收起来,跟我学着打仗吧。你来我这儿,我给你个营长干干,咋样?
胡伟岸很文人气地说:我的武器就是我的笔,我有自己的战场。
范业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说:哎呀,等新中国建立了,那是要看功行赏的,你说你整日捏着个笔,写写戳戳的,没打过一次仗,没杀死过一个敌人,咋个给你行赏啊?
胡伟岸淡然一笑:分工不同,你有你的战场,我有我的天地。
范业见说不动胡伟岸,就不说了。俩人复又坐起来,咬着牙拼酒,说一些少年时的事。日子真是白云苍狗,要是没有那两头公牛发情,他们又怎么能有今天?于是就又一次感叹命运。
俩人的友谊是地久天长的,十天半月地不见上一面,就很思念对方。有时在战场上偶尔碰上,却是激战正酣,范业率领着战士跟敌人杀红了眼。这时,他就看见了胡伟岸,胡伟岸正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头盔不知掉到了何处。身前身后的子弹在胡伟岸的头顶上嗖嗖地飞过,范业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他把自己的头盔戴在了胡伟岸的头上,他们没时间说话,只紧紧拥抱了一下,范业说了句:保重啊。胡伟岸也冲范业说: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两个少年的伙伴,相互凝视着消失在硝烟中。
三大战役结束后,伟人毛泽东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用湖南式普通话喊出一句口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于是,世界的东方就有了一个奇迹。那会儿,蒋介石率领残部逃到了孤岛台湾。虽然没有大仗可打了,但部队也没有闲着,他们还要剿匪,维护刚刚诞生的新中国政权的安全与稳定。范业此时已是王牌团的团长了,在全军都很有名气,曾受到毛泽东和朱总司令的亲切接见。胡伟岸也是著名的记者了,事迹被其他记者采写后,隆重地登在了报纸上。胡伟岸也著名了起来,文官武将一时间不同凡响。
没多久,著名的抗美援朝开始了,著名的记者和著名的王牌团长一同参战。在朝鲜战场上,他们仍然在战斗间隙见面,再见面时比在国内还要热烈,先是拥抱,然后分吃炒面;有时也能搞到一些祖国的慰问品,打打牙祭。俩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真想家啊!
他们说的家就是祖国,祖国对于他们就是少年放牛的山坡——记忆中的山坡一片葱茏。
俩人都三十大几了,除了打仗就是采访,还没顾上成家。他们很小就没了父母,对家的理解说具体也具体,说抽象也抽象。
俩人在异国他乡一起想到了家,但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乡,就马上投入新的战斗。一个率兵打仗,一个带着文工团做鼓动工作。
入朝不久,胡伟岸就被军里任命为军文工团的团长。不仅写作,还要带着能唱能跳的男女战士去前线慰问、宣传,任务很重。俩人都很忙,见面也只是道声珍重,又各奔东西。胡伟岸在炮火的洗礼中成了一名作家,一批反映朝鲜战场那场艰苦卓绝战争的报告文学、长篇通讯和小说源源不断地在国内的报刊上发表。他的作品让人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范业也已经是师长了,率领着他的师,在朝鲜的土地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后来,部队班师回国。刚踏上祖国的土地,俩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年纪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五
范业师长对自己的人生大事心里已经有谱了。他喜欢上了师文工团年轻貌美、能歌善舞的小岳。小岳是抗美援朝开始后入伍的学生兵,人机灵,又有文化。在朝鲜的时候,只要小岳一来前线慰问演出,范师长总会把屁股下的马扎移到离小岳最近的地方去。他眼里就只剩下小岳一个人了。
有一次,他冲身旁的胡伟岸道:你们文工团这丫头,叫个啥?
胡伟岸就说:小岳,学生兵,人年轻,也聪明。
范业就骨碌着一双眼睛,仔细地把小岳又打量了一遍,嘴里一遍遍地说:咦,这丫头,你看看这丫头——
小岳的出现,让范业颠三倒四,心猿意马。只要在战斗间隙,他就让胡伟岸把文工团拉上来搞演出,然后自己挤到最前面,不错眼珠地盯着小岳看。对于走火入魔的范业,胡伟岸并没有敏感地发现什么,以为范师长对文艺有兴趣呢。他心里正琢磨着,范业也是有着文艺细胞的,如果当初多识些字,弄不好也能是个文艺工作者。
回国后的范业和胡伟岸都是三十大几了,成家已是迫在眉睫。说干就干,范业不想再等下去了。
晚上,他让炊事班多炒了几个菜,又打开几听从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美国罐头。准备就绪,他让警卫员请来了胡伟岸。两个老战友,在和平的天空下推杯换盏起来。
几杯酒下肚后,范业喷着酒气说:不打仗了,这下好了,我老范要结婚,成家过日子了。胡呀,你说这好不好啊?
胡伟岸就说:好哇,我也是这么想的。革命成功了,咱们也都该过日子了。
范业不管胡伟岸的思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心里这会儿只剩下年轻的小岳了。于是,他就说:胡哇,你说那丫头咋样啊,她要是跟了俺老范,以后准错不了。
胡伟岸的酒劲儿也上来了,老范说了半天,他还不知道那丫头是谁呢,就眯着眼睛问:你说的丫头是谁呀?
老范哈哈大笑,伸出手,在胡伟岸的肩上拍着,一边拍一边说:看看你这文工团长当的,我喜欢你们团的谁你都不知道。你个老胡真是糊涂啊。
俩人接着就碰杯,干了。这回老胡就更糊涂了,酒精已经让他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他痴呆呆地问:那丫头到底是谁呀?
老范就朗声道:是小岳呀,这你都没看出来,我老范早就瞄上她了。
范业的话让胡伟岸猛地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摇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又问了一句:你说的丫头是谁?
老范就重重地又拍了一掌老胡:是小岳,你们文工团的小岳。胡团长啊胡团长,小岳你都不知道了?
老胡的酒彻底地醒了,酒醒后的老胡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迷迷瞪瞪地盯着老范,心里想:怎么范师长也喜欢上小岳了?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后,他悲哀得直想哭。
老胡看上的也是小岳。小岳来到文工团后,他就暗暗地喜欢上了,喜欢她的聪明和美丽。当时,他经常写一些诗歌,关于战争和爱情的,让小岳声情并茂地朗诵。诗歌让小岳一朗诵,他就觉得那些诗歌已经不是诗歌了,仿佛成了精灵,在他的血液里呼呼地奔涌。
他是小岳的团长,有更多的接触机会,就一直按下自己的情感,不断地在心里劝说着自己:大米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小岳就在自己的身边,以后一定是属于我的。
那些日子,老胡的心里承载着巨大的爱情,投身到慰问演出和写作中去。许多著名的篇章就是那时候创作出来的,老胡也因为那些文章著名起来。
他没想到,范师长也看上了小岳。一山不容二虎,小岳嫁给范师长,就不能嫁给自己,这是明摆着的道理。他清醒过来后,无可奈何,又无限悲凉地说:范哪,你能不能换个别人,谁都行,工作我去做。
老范不明就里地又去拍老胡的肩头,然后一连气干掉两杯酒,红着眼睛冲老胡说:我就是看上小岳了,谁也不好使。要是娶不到小岳,活着还有啥意思!
这时的老胡彻底冷静了,他又想到了山坡上那两头发情的公牛,为爱情进行的那场厮杀。他由牛想到了人,想到了自己和老范,心里怦怦乱跳一气。如果这时自己不退出的话,老范说不定会拔出腰里的枪指向自己;尽管他也有枪,可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和老范拔枪相向。终于,他无限悲凉地说:那丫头就那丫头吧。
老范听了,情绪达到了高潮,哈哈笑着:胡哇,这就对了。我这媒人你来当,你当媒人,我放心。
说完,老范似乎发现老胡情绪低落,就“咦”了一声:你狗日的是不是也看上了小岳?
老胡就凄惨地冲老范笑一笑。
老范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你是文工团团长,手里有那么多年轻女同志,换一个,这是多大的事啊。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老胡心里似呻似唤地说:范哪,你咋就不换一个呢。
这是他在心里说的。他太了解老范了,这么多年打仗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况且,老范是一师之长,是他的上级,上级的话就是命令,他不能违抗。
没几日,他愁眉不展,心怀忐忑地找到了小岳。小岳回国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人变得更漂亮了。她嘴里哼着歌儿,在等待胡团长向自己表达爱情。
这天,胡团长推开了她宿舍的门,她想:爱情终于来了。一时间,脸红到了耳根,心跳如鼓,手里一遍遍地摆弄自己的辫梢。
胡团长看了眼小岳,心就疼了,但他还是说:小岳呀,今天我有个事儿要对你说。
小岳低着头,柔声道:说呗。
她等这句话已经许久了。
胡团长就叹口气道:有人看上你了,要和你结婚。
小岳心想:胡团长也真是的,自己喜欢就喜欢吧,干吗绕这么大个圈子。她心里乱跳一气,等待着幸福的到来。
胡团长悲哀地说:是范师长要娶你,他说他非你不娶。
小岳吃惊地睁大眼睛。她爱情世界的天塌了,过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颤抖着声音说:怎么是他,那你——
胡团长的心里一团糟,但他还是沉了沉说:小岳呀,范师长是一师之长啊。
说到这儿,胡团长觉得这话说得一点也不符合媒人的身份,就说了许多范师长的好话。小岳听着胡团长的话,耳畔似飞着无数只苍蝇,嗡嘤一片。她想胡团长原来是不爱自己的,以前的美好感觉只是自己的幻觉。这么想过后,她对爱情的希望破灭了。既然自己爱的人并不爱自己,那嫁给谁都是一样了。当初她参军时,就把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交给了组织,现在她把婚姻也交给了组织。
很快,小岳就和范师长结婚了。
结婚那天,酒宴是少不了的,到场的有范师长的首长,也有部下。老胡在老范的心目中是很重要的人物,所以老胡是不能不到场的。
那天,老范喝了很多酒,老胡也喝了很多。他一看到站在范师长身旁的小岳,就万箭穿心般难受。他抓起酒就喝,别人不和他碰杯,就自己喝。老范和小岳出现在他面前,给媒人敬酒时,他看到小岳眼泪汪汪的样子,就醉了。在干了一杯酒后,他轰然倒了下去。
老范和小岳结婚不久,老胡就和团里的小金结婚了。小金不如小岳漂亮,她们是同一年在同一个城市入伍的。入伍前俩人是同学,关系一直很好。
结婚后,小金曾问老胡:你不是喜欢小岳吗,怎么和我结婚了?
老胡用手掐自己的头,无限悲凉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头疼。
小金就冲老胡笑。
六
胡作家和小金的婚礼上,范师长带着新夫人小岳来了。小岳似乎仍没从失恋中走出来,表情有些悲戚。胡作家一见小岳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他和范师长拼酒,一碗又一碗,到了一定的境界,范师长就拍着胡作家的肩膀:胡哇,咱们能有今天,没想到哇。
胡作家蒙鲎叛劬λ担菏茄剑要是没有当初,又哪会有今天呢。
他看一眼小岳,又看一眼身边的小金,心里就多了些感慨。
范师长的笑声很豪气,也很爽朗;胡作家也笑,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范师长说:胡哇,你看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哭啥哩?小岳已经怀上了,你也抓紧点,说不定咱们还能成亲家呢。
胡作家擦干眼泪,拍着胸脯说:那是,咱们生的都是男孩的话,他们就是兄弟;要都是女孩,就是姐妹;一男一女,那就是做亲家了。
两个女人见男人们拍着胸,说一些有情有义的话,也躲到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那段时间的范师长很幸福,满面红光,见人就笑呵呵地打招呼。他经常能见到胡作家,一见到胡作家,他就眯着眼睛,望着天上的太阳说:不打仗的日子真好,天天搂着老婆睡安稳觉。我这儿可都三个月了,你那儿咋样了?
胡作家明白,他这是在问小金怀孩子的事呢。胡作家勾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小金也怀上了。
哈哈哈——范师长重重地拍了胡作家的肩头,疼得胡作家龇牙咧嘴。
这期间,军、师一级的文工团接到了撤销的命令。这一级的文工团是为了朝鲜战争,才临时组建的编制。战争结束了,这么多文工团员显然成了部队的负担,于是,上级一纸命令,撤销了军、师文工团的建制。小岳不希望去地方工作,还想留在部队,那时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范师长拍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抓起电话给军区分管编制的参谋长打了电话,军区参谋长就是当年给他改名字的肖团长。他把小岳想留在部队,继续战斗的想法说了,肖参谋长在电话里说:不就是个编制嘛,没问题。小范啊,好好干,你还年轻啊。
很快,小岳就挺着大肚子去军区文工团报到,继续发挥她能歌善舞的特长。
胡作家的夫人小金也想在部队继续战斗下去。她把自己的想法冲胡作家说了,胡作家搓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说:咱不能跟小岳比。范师长朋友多,军区那些首长他都熟,我是搞文艺工作的,认识的这些人都不管编制。你还是转业,服从分配吧。
小金一脸的失望,她在感叹小岳命好,嫁了好人后,就转业去了地方一家工厂的工会搞宣传去了。报到那天,她还留下两行惜别部队的泪水。
几个月后,小岳生了,是个男孩。取了一个通俗又响亮的名字:范幸福。可见当时范师长的心境是多么的满足和甜蜜呀。没多久,小金也生了,是个女孩。胡作家给女儿取了很文气、也很文化的名字:胡怡。孩子出生没多久,范业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这时的胡作家已经调到军区文工团,担任创作员,名副其实地搞起了创作。
范业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亲家,我是男孩,你是女孩,咱们这回可是亲上加亲了。
胡作家打着哈哈:可不是,真被你言中了。
范业兴高采烈地说:人要是顺了,想要啥就来啥。胡哇,你说是不是?
胡作家又想起了小岳,现在俩人都在文工团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这么长时间了,自己也有了孩子,可一看见小岳蒙龅难凵瘢心里还是颤颤的。想到这些,他只能在电话里“嘿嘿”地笑笑。最后,范业瓮着声音说:这狗日子,真是太好了。说完,“咣”的一声就挂了电话,震得胡作家的耳朵嗡嗡响。
范业果然很顺,儿子范幸福满周岁那天,他当上了军长。
这消息也传到了胡作家和小金的耳朵里。小金就冲胡作家感叹:你看小岳的命多好,嫁人一下子就嫁了高干。
胡作家就哑了口,不知说什么好。那阵子,小金刚离开部队,对部队仍犯着单相思,看什么都不顺眼。胡作家是文化人,明白小金的心思,就什么事都顺着她。
这些日子里的小岳也有了变化。她见胡作家时,眼神不再那么蒙隽耍而是变得清澈无边。胡作家一望见小岳这种眼神,心里就不再乱颤了。他的感情终于平静下来,想到小金,还有女儿,认命了,觉得现在这样也没啥不好。
小岳也经常一脸幸福的样子,见到胡作家时,嗓音清亮地说:老胡,啥时候有空来家坐坐,我们老范总说起你。
胡作家打着哈哈:有时间一定去。小金也想你呢,你们姐妹要常来往啊。
提起小金,小岳的心里就多了番滋味。一个在部队继续战斗,一个去了地方,现在孩子又小,睁眼忙到天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小金了,就决心一定要好好聚一聚。
可这么说过了,仍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于是,聚会的想法只能停留在口头上。
范业当了军长,操心的事更多了。今天去军区开会,明天到部队视察,忙得不亦乐乎。可他心里高兴,笑容和幸福一同挂在脸上,见人就说:这日子过的,不想咋的?当年的放牛娃哪想过这样的日子。
胡伟岸成了专业作家后,一心扑在了创作上,常有大小文章在全国报刊发表。他的名气也一天天大起来,隔三差五地就会收到热心读者的来信。胡作家读着这些信,也是幸福无边的样子。看着夫人小金和渐渐长大的女儿,也一遍遍在心里感叹着生活。
小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也感到幸福、满足,只是偶尔想起范业或小岳时,就会长长地叹口气:还是人家命好,日子过得想要啥就有啥。
胡作家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些别样的感受。
七
范业和胡伟岸虽然不经常谋面,但每过一阵子,范军长都要约上胡作家走出城市,到山里打一次猎。范军长舞刀弄枪的习惯了,长时间找不到打枪的机会手就痒痒,他总要找个机会放上几枪。打猎就是和平年代中假想的战争。
胡作家整日里关在屋子里写作,城市的喧嚣让他感到心浮气躁。更主要的是,他一走进山里,就会想起少年时代令人难忘的放牛时光。不知为什么,一想起那段时光,他就兴奋不已。
范军长在周末外出打猎时总要叫上胡作家。范军长外出自然不是一个人,警卫员是少不了的,为范军长提枪、背干粮什么的。车是越野吉普,跑上一会儿就出了城,再过一会儿就进山了。
俩人一进山,就把车窗摇下来,看着满山的绿,嗅着大山的气息。范业抖着鼻翼,深吸了一口,冲着大山喊:他娘的,真他娘的舒服哇——
胡伟岸表达感情时就含蓄得多,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眼睛发热,心里一阵唏嘘。
运气好的话,他们能打到山鸡、野兔什么的。如果时间还早,范军长就命令警卫员拾些干柴,在山坡上把猎物就地烤了。酒是少不了的,警卫员早就带来了。他们吃着野味,喝着白酒,聊些随意的话。说到放牛的日子,俩人就感叹命运;说到某次战斗时,就唤醒了俩人的战友情;再说到老婆孩子,就以亲家相称了。他们的友谊如滚滚不息的江水,说到动情处,俩人就搭着肩膀,呼兄唤弟。
直到夕阳西下,俩人才意犹未尽地坐车回城。
这次的野外之行,让胡作家回到家里仍兴奋不已。他冲小金说起山的壮美,野物的新鲜,最后又说到了范军长,和俩人之间的感情。胡作家说得热血沸腾,情不能抑,小金却显得很冷静。她看着胡作家说:以后你得注意点分寸了,人家毕竟是军长,你一个作家没官没职的,少和人家称兄道弟。
胡作家瞪着眼睛说:咋了?他就是当了司令,也得认我。我们是啥关系,从小在一起放过牛的。
小金对胡作家没深没浅的样子,心里一直保留着异议。
范军长兴致好时,再次外出就会带上小岳和孩子。胡作家也满口答应了邀请,小金就有些犹豫。她不是不想出去,她考虑自己的身份是否合适,毕竟是沾人家范军长的光。
胡作家见小金犹豫,就说:没啥。你和小岳关系那么好,又好久没见面了,这次是个机会,聚在一起好好扯扯。别忘了,你们在文工团时,可是最要好的。
小金见胡作家这么说了,也就答应了。收拾停当,就随着范军长一家出发了。
两家的孩子还小,不能进山打猎,就选了山清水秀的地方。这些地方有驻军,都是范军长手下的师、团一级单位。军长带家人来看望部队,下级自然是周到热情,跑前跑后地忙着。看了山,又看了水,然后就去看部队,战士们齐声喊:首长好。
范军长挥挥手,说些同志们辛苦之类的话。
到了吃饭时间,下级又是一番热情招待。整个军里都知道,范军长爱吃狗肉。新鲜的狗肉早就准备好了。
范军长一上桌,见到热气腾腾的狗肉,就来了兴致,撸起袖子就吃上了。酒是少不了的,下级见范军长都放开了,也不再拘谨,一杯又一杯地敬。席间,范军长一遍遍地介绍胡作家一家,说胡作家如何著名,文化人,还说到俩人一同放牛的日子——
下级就一脸敬仰地向胡作家敬酒。胡作家喝了几杯酒,听了一些恭维话,自然也很高兴,就七长八短地说一些很文化的话。陪酒的下级也听,但兴致似乎不那么高,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范军长那里,哪怕范军长放筷子的声音重了些,他们也会扭过头,一起注意地看过去。
小岳和小金坐在一起,边照顾孩子,边说些女人的话。她们从友谊说起,又说到眼下各自的工作和孩子。
酒喝到后来,范军长就成了桌上的主人。每说一句话,都会引来一片惊叹和议论。酒精的作用和自己所处的地位,让范军长想说啥就说啥;胡作家就成了真正的陪衬。他不停地在一边帮腔,以证实自己的存在。
小金没喝酒,脑子就很清醒,见到这种场面,心里也有些乱。席间,就在心里感叹:军长就是军长。然后就由衷地对小岳说:你命就是好,比我强多了。
小岳忙说:你也不差呀,要啥有啥,还想咋的?
小金笑笑,脸上的表情也冷冷热热的。
回到家里,小金仍在感叹:人家小岳就是命好,夫贵妻荣,你看人家一家多荣光。
胡作家的酒劲还没下去,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范业是军长,我是作家,都是军人,分工不同罢了,这没啥。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味儿。
小金琢磨一会儿,又说:当年你要是不写东西,和范军长一起打仗,这会儿也能弄个师长啥的,也省得我转业了。
胡作家一脸困惑地望着小金,正色道:要是没有我,哪有现在的范业,他的事迹都是我一手宣传出去的。
小金不说什么了,叹口气,抱过孩子说:这就是你的命。好了,不说了,说啥日子也不能重过一遍。
胡作家也有些苦闷,背过身子,冲着墙壁吸着烟。烟雾浓浓淡淡地飘起来。
下次范军长再有活动,请胡作家同去时,胡作家知道自己就是想去,小金也不太情愿;勉强去了,结果也是不痛快。与其不痛快,还不如不去,于是胡作家就婉言谢绝了。他待在家里,想象着范军长一家呼风唤雨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乱。
八
范业和胡伟岸的儿女上高中那年,范业调到了军区,当了参谋长。范参谋长在军区上班,就有更多机会见到胡作家了。机关司政后都在一个楼里办公,上班下班的,范参谋长和胡作家难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次见面,胡作家都要给范参谋长敬礼,这是部队上下级间的纪律。以前范业虽然也比胡作家职位高,那时俩人不是隶属关系;现在范参谋长成了军区首长了,是胡作家的领导,胡作家就一定要敬礼了。
范参谋长一如既往地热情,见了胡作家,把他举起的手从耳朵上捉下来,又摇又晃地说:胡哇,你看你,这是干啥?咱俩谁跟谁呀,用得着这样?然后又关心地问:最近又忙些啥?又写啥大作了?
胡作家简明扼要地作了回答,他知道范参谋长是不关心他写啥的。在范参谋长的眼里,写啥不写啥都是无所谓的,作家在范参谋长的眼里还不如一个作战排长管用呢。果然,范参谋长顺口说:好好,等咱俩不忙了,两家人在一起坐坐。好久没有聚一聚了。
说完挥挥手,该忙啥就忙啥去了。范参谋长领导做大了,就有许多大事要忙,再和胡作家打招呼就显得很匆忙。每次范参谋长说聚一聚的话时,胡作家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他知道,范业不是以前的范师长,也不是范军长,而是统管全军区训练、作战的范参谋长,每日都日理万机的样子。他只能那么笑一笑,一直看着范参谋长高大的背影在他的视线里渐行渐远。然后,继续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范业的儿子范幸福和胡伟岸的女儿胡怡,上幼儿园时就在一个班,接着是小学、中学一起读下来。十八岁那一年,俩人高中毕业了。两个孩子知道双方的父母不仅是同乡,还是多年的战友,在同学中俩人的关系就显得亲密一些。小时候,听两家父母以亲家相称,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等上了初中后,就明白“亲家”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了。于是,俩人再碰面时都微微红了脸。少男少女的心里,有一粒看不见的种子,悄悄地种下了。尽管他们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无间了,说话时还会脸红,可他们之间的感觉却变得微妙起来。范幸福继承了父亲的身材,十八岁的他就已经高大伟岸。胡怡是个女孩子,像母亲一样小巧玲珑。俩人的目光,经常含蓄地交织在一起,又羞涩地避开了。
两个孩子眨眼间就高中毕业了。毕业典礼结束后,俩人走在放学的路上。毕业了,也就意味着长大成人了。以前那些叔叔阿姨,他们也可以称同志了,一时间心里有些复杂,有兴奋,也有种怅怅的东西在心里一漾一漾的。
胡怡此时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在离开校园的路上,凭直觉她知道后边不远处的范幸福正在跟着她。果然,没走几步,范幸福就叫:哎,毕业了,以后你是怎么想的呀?
她回了一下头,并没有停下脚步。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六神无主地答:我还没想好,你呢?
范幸福不假思索地说:去当兵,我爸是这么想的,我妈也是这么想的。
胡怡就有些羡慕范幸福。以前,她也曾听父母议论过自己毕业后的事。母亲对父亲说:要不等胡怡毕业了,就让她去当兵。
胡作家就很为难地说:当兵好是好,就是怕去不成。军区大院的子弟都想当兵,就怕轮到咱们也没名额了。
母亲看了眼父亲,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半晌,又道:你这个作家当的,还不如一个处长。二号楼的王处长,去年就把女儿送去当兵了。
胡作家忙说:处长是处长,作家是作家,你不要往一块儿扯。
胡怡知道自己当兵有难度,尤其是当女兵,想去部队的人多,部队招兵是有限的。毕业后,她也只能是就业或下乡,没别的路可走。听范幸福说要去当兵,那就意味着俩人要分开了,心里怅怅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这时,范幸福紧走几步,离胡怡近了一些,低声说:你想不想去当兵?
胡怡低着头说:我爸怕没有名额,去不成。
范幸福拍拍自己的胸脯道:你要一起去,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我爸说,别忘了,你爸和我爸可是老战友啊。
说到这儿,俩人都想起“亲家”那个词,又红了一次脸。
胡作家和小金面对女儿的高中毕业,也是心急火燎的。小金在自己工作的工厂,争取到了一个招工指标,她的意思是让女儿留城招工。胡作家对女儿留不留城不感兴趣,当一个工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正如他当年如果一直放牛,那结果可想而知。他的意思是,既然当不了兵,就去下乡,广阔天地,一定会大有作为。说不定,女儿会百炼成钢。两口子争执了半天,也没争出个结果,电话却响了。
胡作家拿起电话,是范参谋长打来的。范参谋长在电话里朗声依旧,似乎他从没犯过愁。范参谋长说:胡哇,咋的了?听声音好像情绪不高啊?
胡作家吸了口气,抬高声音说:高,咋不高哪。
范参谋长不管胡作家情绪高不高,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说亲家啊,孩子毕业了,你是咋想的?
胡作家支支吾吾地把自己和小金的想法说了。
范参谋长大着声音说:招啥工,插啥队。那啥,让孩子们去当兵吧。部队是所大学校,这可是毛主席说的。
胡作家和小金眼睛一亮,胡作家用发颤的声音道:好是好,可名额呢?胡怡可是女孩啊。
范参谋长在电话里“嘁”了一声:这你就别管了,让孩子准备准备,去当兵吧。
范业的一句话就把胡作家一家天大的事给解决了。胡怡也是欢天喜地。
没多久,范幸福和胡怡双双去了部队。
孩子虽然离开了家,离开了城市,胡作家和小金却是放心的。孩子所在的部队还是归军区管,有范参谋长照顾着,他们没有理由不放心。于是,胡作家就很踏实地搞他的创作。
九
胡作家写来写去的,突然有一本书就出了问题。被政治部门定了“右派”,这下子问题严重了。政治机关原打算把胡作家一家下放部队农场改造,包括正在当兵的胡怡,也要开除军籍,接受改造。
危急关头,范参谋长又一次挺身而出。他奔走呼号,上下游说;说到胡作家的苦出身,又说到三大战役、抗美援朝,他拍着胸脯说:这样的人咋能是右派呢?不可能,也没理由啊。
当然,右派不右派的是政治部门定的,那是有个框框的,右派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但在范参谋长的游说下,组织还是网开一面,保留了胡作家的军籍,一个人去农场接受改造。小金和胡怡没有直接受到牵连,但作为右派家属,要时刻警惕和右派划清界限。
胡作家去农场前,范参谋长为他送行。为避嫌带了秘书和公务员,他们形影不离地跟在范参谋长左右,范参谋长大声说:胡哇,到农场好好劳动,书啊就别写了。我早就说过,写那玩意儿没啥大用,希望你以后能成一个真正的军人。哈哈,那啥,我就不多说了,多保重吧。
此时此刻,范参谋长也只能这么说了。
胡作家知道,在自己的右派问题上,范参谋长该做的都做了。他是性情中人,听了范参谋长的话,眼里已含了泪。他点点头,冲范参谋长挥挥手,就坐上了部队派出的专车,去了农场。
小金被网开一面,继续留在城里,但组织要求她和胡伟岸划清界限。她没有去送老胡,而是趴在窗子上,泪流满面地用目光为老胡送行。她弄不明白,老胡本本分分地写书,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成了右派。
右派毕竟是右派,在那几年的时间里,胡作家一家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
入伍不久的胡怡,到部队这所大学校时,是怀着雄心壮志,要干出一番成绩的。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父亲犯了政治错误;而这种错误又是致命的,差点连累了自己。领导和她谈话,让她和父亲划清界限,做一名又红又专的好战士。
于是,胡怡就写决心书,字字血,声声泪。她下决心要和父亲划清界限,而仅划清界限是不够的,她要和父亲脱离父女关系。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她眼含热泪和对理想的渴望,宣读了和父亲决裂的决心书。她的言行,受到了领导和战友们的热烈欢迎。从那以后,胡怡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了,但她还是狠下心肠,毫不后悔。
范幸福在胡怡读了决心书后,找到了她。范幸福说:小怡,你和父亲决裂,以后可就没有父亲了。
胡怡擦擦眼泪说:这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以后我只有妈了。
范幸福又说:胡叔叔人不错,虽没打过仗,没立过大功,可他还算是个老革命。
胡怡激动地说:参加革命那么早,却没有真正打过仗,就凭这一点,他就不如你爸。
范幸福不好说什么,望着义无反顾的胡怡,握着她的手,真诚地说:革命队伍欢迎你。
胡怡被范幸福这么一握,眼泪又差点流下来。她发现范幸福的手是那么的温暖和有力,只一下就把她拉回到了革命这一边,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身在农场改造的胡作家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在深深地思念小金和女儿。于是,他就一封接一封地给家人写信。既说思念,也说亲情,说得更多的还是革命。没想到的是,他写给女儿的信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他以为是女儿调换了连队,地址变了,就又给小金写信,打听女儿的情况。
小金也是从女儿的来信中知道父女脱离关系的事。看了女儿的信,她哭了,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女儿。女儿还年轻,她要进步,以后还要结婚成家,她不能生活在右派父亲的阴影下。另一面,她又觉得对不住老胡。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虽然她对老胡也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可毕竟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的,早就拆不开、扯不散了。一头是女儿,一头是丈夫,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伤心欲绝地哭泣。
丈夫信中问起女儿的情况,她不忍说出实情,就讲女儿工作忙,让他以后不要打扰女儿,有事她会转告女儿的。
胡作家似乎从妻子的信里明白了,知道自己连累了女儿。想想那么年轻的女儿,只身在基层连队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而她又要脱颖而出,也真难为孩子了。于是,他不再给女儿写信了,只能从小金的信中感受女儿的点滴信息。
几年后,老胡又回到军区当上了作家,这才知道女儿和自己脱离父女关系的事。那时,他也觉得没啥,可女儿却与他有了一层深深的隔阂。老胡心里也梗着一股劲儿,这股劲儿没处泄,就那么梗着。父女间的关系,竟有了一丝微妙变化。
胡怡当满两年兵后,回了一次家。她从部队带回来一个消息,范幸福已经入党,而且马上就要提干了,可她自己才刚刚入团。再有一年就要复员了,时间紧,任务重,孩子感受到了和时间赛跑的紧迫性。
小金知道女儿进步慢的原因,即使老胡不是右派,女儿的进步也不会超过范幸福。事情明摆着,一个文官,怎么能和武将比呢?那些日子,小金为女儿的事情弄得昏头昏脑。她的心情比女儿还急,女儿在部队能不能进步,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错过也就错过了。
胡怡见母亲也没有什么办法,魂不守舍地在家待了几天,就提前归队了。她要争分夺秒地赶回部队,继续与天地斗,与人斗。
走投无路的小金想到了范参谋长,现在也只有他能帮胡怡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范参谋长家。范参谋长家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下的空地上草绿花红,一派人间天堂的景象。范参谋长和小岳热情地接待了小金。他们的话题从老胡身上转到了胡怡身上后,小金的眼圈红了。她喃喃地说:老范啊,我们娘俩儿不容易呀。胡怡在部队没人照应,苦了这孩子了。
范参谋长听这话也动了感情,他背手在客厅里走了两趟,铿锵有声地说:小金,你放心,老胡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会亏了孩子的。
小金千恩万谢地点着头。
范参谋长拍着胸说:咱两家谁跟谁呀,咱不讲那客套话。
果然,没多久,胡怡喜气洋洋地来信说,已经光荣入党了。
又是没多久,范幸福和胡怡双双提干了。范幸福在师警卫排当排长,胡怡在通信排当排长。听到女儿进步的消息,小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十
范幸福和胡怡在这期间完成了他们的初恋。初恋永远是纯净、美好的,两双青春的眼神碰在一起,都会让他们心颤不已。在胡作家被定为右派、下放到农村改造的过程中,胡怡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甚至还因为父亲的问题,差点影响了自己的进步。在她的情绪悲观、失望到极点的时候,是范幸福及时出现在她的身边,让她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
那一阵,范幸福经常来找胡怡沟通思想。有时候,他一口气说了半天,胡怡却始终不开口。范幸福就诧异地问:小怡,你怎么不说话?
胡怡抬起头,望着窗外,悠长地叹口气说:我的命真不好,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说到这儿,沉了沉又道:要是我有你那样一个父亲该多好哇。
范幸福就说:你不是已经和父亲决裂了吗?全连的人都知道啊。
胡怡低下头,眼里多了一汪清泪,她喃喃着:说是那么说,可谁知道以后呢?
青春的胡怡怀着纯粹而虔诚的心情走向了部队,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会成为右派。有一个右派父亲,就等于宣布了她政治生命的死刑一样。最初的日子里,她绝望了。她在绝望中终于爆发了,宣布脱离父女关系的同时,还改姓了母亲的姓——胡怡成了金怡。刚开始,人们不习惯,还是胡怡胡怡地叫,她一脸的不高兴,像没听到一样。后来,索性冲人说:我叫金怡,不叫胡怡。时间长了,战友们也都默认了她的新名字。
这一切,胡作家并不知道。此刻,他正心情沉重地在农场改造着自己。
和父亲脱离关系后的金怡,心情并没轻松多少。无论如何,她都有个右派父亲,这种影响影子似的跟着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因此,她恨父亲。
这时候,范幸福就成了她坚强的后盾。可以说,是范幸福陪伴她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
后来,有了范参谋长的帮助,金怡已经是柳岸花明了。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和范幸福谈起了恋爱。那会儿,她就想:如果范参谋长能成自己的公爹,以后自己的前途就该是另外一番样子了。有了这样一个革命的公爹,她什么都不怕了。于是,她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和范幸福谈起了恋爱。
恋爱永远是美好的,而美好的结果就是婚姻。
这一天,范幸福和金怡双双从部队回来了,他们要大张旗鼓地结婚了。范参谋长得知这一消息后,热情地给小金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咋样,让我说中了吧,咱们是亲家了,哈哈哈——
小金也感到高兴,老胡不在身边。以后有这样的亲家做自己的后盾,她感到踏实和满足。
婚礼很热闹,小金代表女方家长也出席了婚礼。参加婚礼的都是当年老范和老胡的战友,场面热烈,又充满了友谊的温馨。范参谋长喝了很多酒,他端着酒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小金身边,蒙鲎叛劬λ担盒〗鹉模我今天心里痛快,也不痛快——
众人见范参谋长这么说,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范参谋长管不了许多了,他说:今天老胡不在,我心里不痛快;孩子结婚了,这我痛快。我们老哥儿俩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也没喝上两杯。告诉老胡啊,我老范想他。你还告诉他,他的事我没忘,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农场的。
范参谋长说到这儿,眼睛湿润了。说完,他又摇晃着走开,和那帮老战友去碰杯了。
婚礼结束后,小金异常冷静地给老胡写了封信,告知女儿和范幸福结婚的消息。
老胡在一个有风飘雪的日子里,接到了小金的信。读着小金的信,他的心情很复杂,就这么一个女儿,结婚了自己还没能去参加,他感到不安和遗憾。但同时又感到庆幸,庆幸女儿终于有了归宿。他在农场的宿舍里,望着窗外,听着北风的呼啸,看着纷飞飘舞的雪花,他流泪了。为自己,也为女儿。
事情在范参谋长当上了副司令员之后出现了转机。副司令员就是军区领导了,于是范副司令员多次在军区党委的大会小会上,多次提出胡作家的问题。范副司令说:不就是本书嘛,有些问题又能咋?教育教育,以后不要那么写不就得了。胡作家这人我了解,十三岁放牛……
范副司令把胡作家的问题提出来了,政治部就很重视,经过多次研究,终于得出了结论:胡作家的问题虽然比较严重,但还是可以教育的。既然已经在农场待了几年了,改造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一纸命令,把胡作家调回了军区,恢复军籍、党籍,还有以前的待遇。于是,老胡就又是作家了。
胡作家从农场回来后,并没有见到范副司令,只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仍朗声地在电话里冲胡作家说:胡哇,以后学聪明点吧,该写啥不写啥你知道了吧?年轻那会儿,我劝你改行,当个军事干部;现在都年纪一大把了,没改的希望了。以后能写就写,不写拉倒。写能咋,不写又能咋?啥时候,咱哥俩儿再喝两杯。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胡作家知道,自己能从农场回来多亏了范业;就连女儿的进步也多亏了他,他从心里感激他。
毕竟一同放过牛,毕竟是战友,也毕竟是亲家,放下电话的胡作家感情丰富地想着。
胡作家回来没多久,女儿改姓的事,还有断绝父女关系的事,他都知道了。他知道这些事情后,最初显得很激动,在屋里一圈圈地走。小金小心地看着他,然后就替女儿解释着:孩子小,不懂事,怕影响了自己的前程。老胡啊,你要是心里难受就摔点东西吧,拣那不值钱的摔。
胡作家没摔,也没砸,他走了几圈后就停下了。他冷静了下来,孩子为了自己的命运和前途所做的一切,他理解。做父亲的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呢?由此,他又想到女儿这么多年的不容易,一个女孩,孤身在部队基层奋斗,自己没帮上孩子,还差点连累了她。这么一想,就觉得对不住女儿了。于是,他开始撕心裂肺地思念起女儿。接下来,他给女儿写了信,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
可女儿似乎并不思念他,也没有马上回来。过了些日子,来了一封信。信也写得很冷静,收信人仍是母亲小金。女儿在信里和母亲先说了一些家长里短,最后才提到父亲,她在信里说:请转告父亲,回来就好。以后就别写了,多注意身体。落款的时候没写名字,只写了“女儿”两个字。
老胡看了女儿的信很失望,也很落寞。小金就说:老胡,慢慢来吧。女儿还没转过弯来,她拉不开脸,慢慢就会好的。
老胡是不会计较女儿的冷与热的。倒是女儿仍在计较着他,虽然他现在不是右派了,可毕竟曾经是过。如果这时承认了父亲,和父亲恢复了关系,在她干部的履历表上就会写上父亲的职务,还有曾经受过的处分等内容。况且,这么快就让她从心里到精神上接受父亲,她很难做到。
老胡对女儿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情洋溢地写信、寄信。信不再被退回来,但女儿的回信异常冷静,仍只给母亲写信,捎带着说上一两句问候父亲的话。
那些日子里,老胡异常苦闷。
十一
昔日的小岳,已经是军区歌舞团的团长了。她很忙碌,走起路来脚步匆匆,目不斜视。小金偶尔碰到小岳,也都是主动向小岳打招呼,她才把目光飘移过来,然后惊呼道:亲家母呀,咋老长时间见不到了。啥时候有空,去家里坐坐。
小金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想:你和老范都那么忙,哪有工夫陪我们呀。
俩人站在空地上,说上几句客套话,小岳就很团长式地走了,留给小金一个背影。小金心里阴晴雨雪地回到家里,冲老胡感叹:你瞅瞅人家小岳,如今都是团长了,忙得跟什么似的;我呢,当初转业去了工会,现在还是在工会,快退休了,才是个股级待遇。
老胡从书上抬起头,费力地说: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
老胡从农场回来后,果然很少写东西了。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家里看书,把毛泽东当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找出来,看了好几遍。然后就站在窗前,望着草青草黄的世界,长时间地思考。
平平淡淡的日子过得很快。先是范幸福和金怡有了孩子;转眼孩子会走,又会跑了。孩子是男孩,叫范小金,调皮又聪明。一家三口,每年都会从部队回来一次。他们回来的时候,自然是先去范副司令家。范副司令的车把一家人从车站接回来,安顿好后,他们才到老胡这里坐一坐。老胡很喜欢自己的外孙,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又亲又叫的,然后他就问孙子:告诉姥爷,你叫什么?
孩子清楚地说:范小金。
老胡听了,心里就动一动。心想:孩子该叫范小胡才对啊。在这之前,小金看出了老胡的落寞,曾对他说:要不,我给女儿写信,让她把姓再改过来。
老胡想想说:改个名字怪麻烦的,别难为孩子了。叫啥不一样呢,不就是个名字嘛。
说是这么说,但老胡的心里仍沉沉的,像压了厚厚的云。
如今的女儿进了家门,跟客人似的,很拘谨的样了。一双目光也不和他对视,躲躲藏藏的。老胡就想:女儿还生分呢。他的心就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一家三口人来礼节性地坐一坐,拿来一些当地的土特产,然后就客气地告辞了。
老胡见女儿、女婿真的要走,就恋恋不舍地抱起范小金说:小金哪,跟姥爷姥姥再玩会儿吧,姥爷喜欢你。
范小金直言不讳地说:爷爷家的房子大,我要去爷爷家。
老胡就把范小金放下了,冲他们挥挥手。等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了,才发觉脸上一片湿湿的。
老胡和小金面对着又空下来的家,呆呆地望着。小金毕竟是女人,泪水多,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老胡哇,别伤心,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老胡挥着手,像赶什么东西似的说:我不难过,难过啥啊?说话的时候,眼睛又一次湿了起来。
女儿是女儿,女婿是女婿,胡作家不计较这些。不住在这里,就住在那里,住哪儿都一样,谁让人家范副司令住的是小楼呢。那里宽敞,也舒服,只要孩子们高兴,怎么着都行。可他实在忍不住想外孙时,就给老范家打电话。电话有时是老范接的,老范就朗声说:胡哇,咱们一个院住着,还打啥电话?就这么几步路,过来吧,咱哥儿俩整几杯。
老胡就说:年纪大了,整不动了,就是想听听外孙的声音。
老范楼上楼下地喊着孙子,让他来接姥爷的电话。最后,不知是谁强行把范小金拽到电话旁,孩子显得很不耐烦,叫了声“姥爷”,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又疯跑去了。老胡就冲电话里说:这小东西!
接下来,又和老范扯了几句,电话就挂上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短,范幸福他们休完假就回部队了。他们一走,两家就都空了。接着,又剩下长长的思念和牵挂。老胡又开始给女儿写信,说父女关系,说自己早就理解了女儿。女儿仍偶尔有信来,仍寄给母亲小金;对父亲的问候也是三言两语。女儿一直不愿意和父亲沟通,仿佛有着深仇大恨似的。每次女儿来信,都弄得老胡心里很郁闷。
老胡有时也能和老范不期而遇。每次碰到范副司令,他身边都有许多人,前呼后拥,匆匆忙忙的。他隔着人群冲老胡挥手,然后“胡哇胡哇”地喊上两声,算是打过招呼了。老胡这时会停下脚步,恭敬地望着首长一行匆匆离去。
老胡几年没登过范副司令的家门,不是因为外孙,他都没主动给他家打过电话。虽然他在内心里感激老范,没有老范的相助,自己和女儿也不会有今天。但感激归感激,随着老范的官当得越大,老胡心里的那堵墙就越厚。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有了那堵墙,看不见、摸不着。想外孙想得忍不住了,就拿起电话想和老范聊一聊小家伙,可几次拿起电话后,又放下了。
晚上有时睡不着觉,老胡会想起从前的日子——放牛,行军打仗,战地采访。想到这些,老胡就湿了一双眼睛,他怀念那些逝去的美好岁月。
他想念着老范的时候,老范也在想着他。
一个周末,范副司令给老胡打来电话,邀请老胡在周末时陪他出去转一转。老胡本想推托,况且他现在也没有转一转的心情,但考虑到横在俩人之间的“墙”,他还是犹豫着答应了。他从内心想拆掉这堵墙,让俩人重回到以前的岁月。
老范这两年不打猎了,也没有猎物可打了。他最近又迷上了钓鱼。
范副司令一行,乘两辆车出了城。前面是开道的车,车里坐着秘书、警卫员等人,他和老胡坐在专车里,很快就来到了一个池塘前。
那里已经有党政军的领导恭候着。握手后,范副司令隆重地把老胡介绍给众人,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是亲家哟。
众人上前和老胡热情地握手,嘘寒问暖,接下来就是钓鱼。钓鱼的时候,众领导仍不离范副司令左右。他们为范副司令钓上的每一条鱼欢呼,也为脱钩的鱼而惋惜,一干人惊惊乍乍,情绪也是跌宕起伏。
老胡想和范副司令说说话的幻想也成了泡影。他隔着众人望着范副司令,觉得陌生又遥远。他想:这大概就是和范副司令之间的那堵墙吧。这么一想,心里就没滋没味的。
回来的路上,夕阳西下。俩人坐在车上,范副司令拍着大腿说:胡哇,你看你多好。我是身不由己呀,想钓个鱼都不得清静。
老胡似乎找到了和范副司令沟通的契机,想冲他说点什么,侧过头,却发现范副司令已经睡着了,还打起酣。他的心境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范副司令再邀他时,他就找出各种理由婉拒。他知道,范副司令是诚心实意的,而自己的推托也是真心真意的。
十二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又是几年。
范小金上小学那一年,范幸福和金怡双双转业了。他们一家三口回到了这个城市,那时他们还没有自己的住房,就住在范副司令家里。
这些年,一家人每次回来都住在那里。偶尔回到老胡家也只是吃顿饭。吃饭的气氛总是很压抑,老胡就努力着想把气氛弄得热烈一点儿,说金怡小时候的一些事。金怡不搭腔,埋着头,完成任务似的吃饭。吃完饭,金怡望一眼范幸福,范幸福也看一眼金怡,不知谁先说了一声:咱们走吧。
于是,一家三口在老胡和小金殷切的目光中,走了。这么一来一往的,老胡的心里就会难过好几天,然后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这个房间看看,那个房间瞅瞅,冲小金说:咱们家有那么小吗?就住不下女儿和外孙了?
小金理解老胡的心情,她心里也不好受,觉得女儿这么做有些过分了。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在家里住过一回,哪怕是有一回呢,她心里也能好受一些。小金就找了个机会,把女儿从范副司令家叫了回来,关起门,母女俩谈了一次。
母亲面对的是女儿,说话也不用顾忌什么,她说:你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年才离开,难道对这个家就一点感情也没有?是谁对不住你了,你爸当年是当了右派,但你说改名也就改了,说不理你爸就不理你爸,你以为他心里好受吗?
金怡低着头,不说话。
母亲又说:你爸早就不是右派了,他都平反好几年了,你干吗还这么对待他?
金怡抬起头,眼里含了泪:妈,你别说了,我啥也不为,就是心里转不过弯来。
最后,女儿是哭着跑出了家。母亲叹口气,老胡对小金说:算了,算了,让时间告诉她一切吧。
外孙上初中那年,范幸福当上了公司的总经理,金怡在一家电信公司上班。一家人仍住在范副司令家里。
也就是外孙上初中那年,范副司令离休了,老胡也离休了。离休那年,范副司令享受中将待遇,老胡是文职副军级,俩人差着好几个台阶。
一天,金怡神情落寞,脸色灰暗地回来了。对女儿的突然而至,老胡和小金都有些喜出望外,热情得有些夸张。女儿坐在那里,失魂落魄地说;你们别忙了,我就是告诉你们,我今天离婚了。
离婚?这条消息对老胡和小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们张口结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为是在梦中。
女儿突然给两位老人跪下了:爸、妈,女儿以前对不住你们,都怪我不懂事,请你们原谅我吧。
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当父母的还有啥说的,当下母亲就抱住了女儿。离婚就是离婚了,再问为什么,怎么离的?已经不重要了。母女俩似久别重逢般地拥在一起,老胡也在一旁湿了眼睛。
金怡站起来,冲老胡深鞠一躬,泪流满面地说:爸,这么多年,我最对不住的是您。我把姓改了,还和您划清了界限,都是我不好。爸,您骂我吧。
老胡听了女儿的话,拥住女儿泪雨滂沱。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她是父母的希望和未来,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孩子。这些年来,女儿的做法是有些过分,他伤心,但他能理解女儿。此时,女儿这么一说,他心里所有的伤心和抱怨都烟消云散,心里又只剩下女儿了。
以后,女儿就住回到了家里。
女儿后来又想把姓改回来,遭到了父亲的反对。老胡说:闺女,叫金怡也一样。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孩子,改来改去的多麻烦,别人叫着也不顺口。只要你心里承认我这个爸,我就高兴。
老胡哭了,一家人都哭了。
老胡弄不明白,怎么老了,反而变得脆弱了,动不动就跟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
后来,他才知道范幸福和女儿离婚后,去了南方。那时候的南方似乎是花花世界,梦一样诱惑着他。范幸福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离了婚,义无反顾地去了南方。
老胡还知道,老范是不同意范幸福离婚的。他把范幸福关在屋子里,骂了,也用皮带抽了,但一切无济于事。最后,范幸福干脆就不回家了,一扭头去了南方。老范英雄了一生,而晚年时对儿子,却无能为力,英雄气短。
孩子离婚不久,老范和小岳双双来到老胡家,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老范一进门就朗声说:胡哇,金哪,对不住你们了啊。我那个败家子,他临阵脱逃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啥都不用说了,说啥也没用了。老范的登门,让老胡和小金乱了方寸。他们一边招待着老范和小岳,一边感叹岁月。回忆过去的时候,几个人的眼里就都有了泪水,动了感情。最后,老范挥挥手,总结似的说:不说了,不说了,现在说啥都没用了。
话锋一转,他们的话题就落在范小金的身上。孩子已经上中学了,从目前看孩子是听话的,学习也好,将来考个名牌大学是没问题的。
老胡曾经想过,女儿离了婚,范幸福又去了南方,外孙应该过来和母亲在一起。自己退休了,无事可干,孩子就成了老人的盼头。他是这么想的,没想到老范一张嘴,就把他的想法给否定了。老范声音洪亮地说:胡哇,年轻人的事咱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咱们的感情比亲家还亲,啥也别说了。咱们的孙子,是咱们共同的,跟谁都一样。他在我那里习惯了,就别让孩子搬来搬去的。等他长大了,说不定又飞了。就这样吧,你也别老脑筋了,孩子跟谁不是跟呢,就让他还住我那儿吧。你说呢?
老范这么一说,就定了调子。
老胡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不置可否地冲老范笑了笑。
以后,外孙就经常到老胡这里,看看妈,也看看姥爷、姥姥。范小金面色苍白,话语不多,很内向的一个孩子。来了也就来了,走了也就走了,一切都是静静的。
老胡和小金已经知足了。有女儿在身边,还能看到外孙,家里一时间就多了笑声。
高兴之余,老胡和小金就惦念起女儿未来的事了。女儿才四十多岁,以后的路还很长,总不能一个人过下去吧。每次和女儿提起这事,女儿就伤心地说:爸、妈,你们是不是不想收留我了?
女儿这么说,老胡和小金就噤了声。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女儿成了他们心里最大的事。
十三
一天,老范给老胡打了一个电话,这是俩人离休后第一次通话。在老胡听来,老范的声音远没有以前那么洪亮了。老范说:胡哇,忙啥呢?
老胡正在忙着写一部书稿,但他口是心非地说:没忙啥,都退了,还能忙啥?
老范就说:别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咱们都离了,应该有工夫在一起扯扯了。胡哇,我真想回到以前,咱俩一壶酒坐到天明,畅快地扯,那才是日子。
老范这么说,老胡的心里也有了感触。不为了外孙的归属,也不为女儿的离婚,就为了老范的这句话。他又何尝不想回到从前呢,让时光倒流——俩人坐在烟熏火燎的阵地上,嗅着空气中的硝烟,一壶酒在俩人中间传递着。
老胡想到这儿,声音就有了些潮润。
老范接着说:那啥,周末跟我出去,咱们散散心,找个地方好好扯一扯。
老胡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
周末那天,老范的专车早早就来到老胡的楼下,又是鸣喇叭,又是喊的:胡哇,快下来,你在家抱窝呢。
老胡急三火四地从楼上走下来,待坐到车里才发现,老范是一副钓鱼的行头,还带着公务员。老范虽然离休了,但待遇没变,仍有专车和公务员。老胡坐在老范身边,心里动了动。他没说什么,车就向城外驶去。
一路上,老范都在说:胡哇,咱们离休了,日子不比从前了,人不服老不行啊。
不一会儿,车就停在了一家部队池塘前。接待的人仍很热情,司令司令地叫着。老范一到池塘边,见到昔日的下属,声音又洪亮了,威风八面的样子。
陪钓的领导坐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就不停地接电话。接完电话,就苦着脸说:老首长,我还有件急事要去办,就不能陪了。中午吃饭时,我会过来。
老范挥挥手说:你忙去吧,我就是散散心,不用陪。
过一会儿,另外几个领导也过来,跟老范解释着什么。
老范看了眼池塘边本来就不多的几个人道:你们都忙去吧,去吧。
那些昔日的下级们,早就等着这句话了,然后满脸“不情愿”地离开了。
池塘边一下子就清静下来,老胡顿时神清气爽起来。这正是两个老战友好好扯一扯的机会,就说:他们走了倒好,剩下咱俩,清静。
老范“哼”了一声,似乎生出了许多不耐烦,把一根鱼竿抡得“呼呼”响。然后又抱怨鱼不咬钩,屁股挪来挪去的。终于,老范忍不住了,怪下属们太势利,人走茶凉;还说新上任的副司令不够交情,自己在位的时候没少关照他,可自己走后,交代的事一件也没办。
老范有许多的不满要发泄,有许多的牢骚要倾诉,说来说去的,一条鱼也没钓上来。然后就狠狠地冲鱼塘里的鱼说:狗日的,你们也势利眼啊,真不是个东西!
老范一生气,一着急,找了两块砖头,狠狠地扔到鱼塘里。
鱼是钓不成了,主要是没有了钓鱼的心情。老范抱怨这,抱怨那的,老胡一句嘴也插不上。那次,他们也没在下属部队吃饭,就开车回去了。
坐在车上,老范仍然气鼓鼓的,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舒服。直到车开进了干休所,停在将军楼前,他才说:胡哇,来家坐坐吧。
老胡望一眼小楼,又看一眼家的方向,说:今天就算了,哪天吧。
以后,老范又约老胡两次去外面散心,都被老胡婉拒了。
老胡心里明白,此时的俩人已经不是从前的放牛娃了,他们扯不到一起去了。
老胡每天都要到干休所院门口去取报、拿牛奶,每次都要路过老范的将军楼。他忍不住总要往小楼里张望上几眼,就发现老范正站在窗前发呆。老范有公务员,拿报纸、牛奶的活用不着他亲自去,所以老范就有时间在窗前发呆。老胡在老范的楼下经过时,耳畔似乎又听到老范在叫他:胡哇,过来扯一扯吧。
他再扭头去,发现窗前的老范已经不在了,才知道一切都是幻觉。于是,他转过身,向家里走去。他家住在六层,每次都要爬长长的台阶,但老胡的心情很好。
老范终日把自己闷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用劲儿。老胡很少能看到老范,就是老干部每季度例行体检,也不见老范的身影。闷来憋去的,老范就有了毛病。送医院检查后,结果出来了,老范得了癌症。
老胡知道老范有病的消息,还是外孙告诉他的。那天,范小金红着眼睛,向一家人宣布:爷爷得了重病,住院了。
老范得癌症的消息,只有小岳一人知道。她没有告诉老范,也没有告诉范小金,只说:爷爷得了重病。
老胡得到消息时,心里“咯噔”一下,心就悬了起来。老范的影子一时间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挥都挥不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到医院看看老范。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他马上又想到,老范是高干,有家人,有昔日的部下,来来往往的,去看他的人还能少吗?于是,他就忍住没有去看老范。
又过了两天,在小金的催促下,他去了军区总院。老范果然住在高干才能享受的康复楼里。这是老胡第一次来这里,路走得脚高脚低,犹犹豫豫的。他在走廊里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小岳。
小岳见了老胡,像见了亲人似的扑过来。她伏在老胡的肩上,放声大哭。老胡就说:岳啊,你要冷静,老范到底是咋了?
小岳就把老范得病的事说了,老胡怔了怔,他抖着脸上的肌肉问:这是真的?
小岳看着老胡,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了。
老胡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进老范病房的。他看见躺在床上的老范,老范被病魔击倒了,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见了老胡,嘴唇颤抖着叫了声:胡哇。
听老范这么叫,老胡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他走过去,抓住老范的手,哽着嗓子道:范哪,你咋就这么躺下了?
老范想冲老胡笑一笑,样子看着却更像哭。片刻,老胡冷静下来,他觉得身为病人的老范很可怜,甚至有些渺小。他清楚,这时候要鼓励老范要坚强,要挺住。于是,他握住老范的手就用了些力气,他说:范哪,我是过来想和你扯扯,看来你是不想和我扯了。
老范就说:胡哇,我真想回到年轻那会儿,苦啊累的,没啥。那时浑身是劲儿,现在我咋就没劲儿了呢?
老胡坐在老范的身边,俩人就扯开了。从放牛说到参军,然后是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战斗,那会儿的日子是那么难忘。他们浑身充满了昂扬的斗志,什么困难、流血牺牲都不在话下,那是一段充满着激情的岁月。
那天,俩人扯了很久,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坐在焦煳的阵地上,一把炒黄豆,一壶酒,闻着硝烟的气味,谈天说地,好一副壮怀激烈的样子。
老胡离开的时候,老范的精神很好,他拉着老胡的手,竟有些恋恋不舍。他说:胡哇,经常来这儿扯扯啊。
老胡真心实意地说:放心吧,老范。只要你在这坚守着,我老胡天天来找你扯。
果然,老胡说到做到,他像上班一样准时地出现在老范的病房。老胡一来,老范就进入了状态。他们把病房当成了当年的阵地,俩人或坐或站,或歪或靠地聊着。说到兴奋处,老范又朗声大笑起来,似乎病呀灾呀的那是别人的事。
偶尔有一些老范的下级或者老战友来看老范时,都不相信眼前是得了癌症的老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范是来疗养了。
俩人说来扯去的,就说到了老范的病。精神已经很好的老范就说:咱们是怕死的人吗?不是,绝对不是。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咱们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了,咱还有啥可说的。这点病算啥,已经来了就让它来吧,我老范不怕。日本人咱不怕,美国鬼子咱也不怕,这辈子咱怕过谁呀?
说到这儿,两个老战友真实地大笑起来。
这期间,老范的儿子范幸福回来了。看到老范的状态,并不像母亲在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就冲父亲嘘寒问暖一番,又走了。范小金也常来看爷爷,他心情愉快地冲老范说:爷爷,你什么时候出院啊?我来接你。
更多的时候,是老胡陪着老范。一次,病床上的老范哼起了当年的军歌:像猛虎下山,杀入敌群……
老胡也陪着一同唱了起来,歌声在病房里回响着。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了激动的泪水,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共同坚守着一块阵地,迎接着敌人的炮火。他们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他们又走到了一起,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有时候老胡晚来一些,老范就坐立不安。他一遍遍地向窗外望着,嘴里说着:这个胡哇,咋还不来呢?
来晚的老胡正匆匆地走在路上。
作者简介
石钟山,男,辽宁沈阳人,1964年生。1981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白雪家园》、《飞跃盲区》等五部,中篇小说三十余部,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奖。短篇小说《国旗手》获本刊第八届百花奖,中篇小说《二十年前的一宗强奸案》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现为武警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