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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爱毛《嫁死》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7:4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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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米香和米夏,做姑娘的时候好得就跟亲姐妹似的。米香先嫁了出去,一年多以后,在寨子里给米夏说了一门亲,两个人就成了一个寨子里的媳妇。米香和米夏各方面的条件都差不多,说不上俊俏,也说不上丑,一般般的人而已。嫁的男人和家境也都差不多。可是,几年过去,两个人的日子却是天上地下一般的差别了。如今,米夏坐着小轿车,住着小洋楼。而米香却是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了。寨子里人人都知道:米夏的好日子是从丈夫德昌死掉以后开始的。

德昌是三年头里死的。死在豫西一家小煤窑里。那一次,小煤窑上一共死了十九个人,惊动了上头,每个人赔了二十多万块。米夏有了二十多万,一下子就成了寨子里的暴发户。在县城里买了小洋楼,置了全套的家当,改嫁给了一个开车的,日子过得要咋滋润有咋滋润,一村子的人都妒忌得眼里冒火。这可真真叫做因祸得福呢。

德昌死了三个月以后,村里一个叫新良的男人也死在了豫西的煤窑上,新良的媳妇也得了一大笔钱。半年以后,村里死了第三个下窑的汉子。当死到第五个男人的时候,赔偿金已经增加到了三十多万。情况特殊的还能拿到四十万。四十万,在村里人看来,差不多就是一座金山了。死了五个男人,富了五个寡妇。这时候,寨子里的女人就开始打“嫁死”的主意了。

不过,这条路也不是好走的。寨子里接二连三地在矿难中死了几个男人以后,就很少有人敢去豫西下窑了。拿命换来的钱,再多也没人愿意去挣。女人想要发这个赔命财,就得嫁给豫西的矿工去;豫西在千里之遥的河南;是个产煤的地方。那里常年聚集着成群成群的矿工。这些矿工们采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大都是贫困地区一些走投无路、无法生存的穷汉子。这些汉子们大部分都是因为穷而讨不上女人,指望着能靠下窑挖煤挣几个钱,回家修房盖屋娶媳妇。他们往往老大不小了,还不曾沾过女人的边。见了女人很容易眼馋的,三哄两不哄的,就上钩了。女人们瞅准这个时机,来到煤矿附近,想办法取得他们某一个的信任,然后嫁过去。等那人死了,就可以以妻子的身份得到一大笔钱了。反正矿工当中总有一部分倒霉蛋要死在矿井下的,这几乎是避免不了的现实。

不过,“嫁死”的日子也不好过。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不称心、也不如意的死鬼男人,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那个艰辛简直不能提。再说了,生死由天。俗话说得好:会下窑的下一辈儿,不会下窑的下一会儿。有的人下了一辈子的窑也平安无事,有的人刚刚下了不到一班却死掉了。这种事,没个准头呢。即便真的嫁了外地的矿工,那人也未必很快就能在矿难中死掉;死不了,女人就拿不到钱。拿不到钱;就得侍候着人家把日子往下过。那样的日子,简直煎熬死个人。来“嫁死”的女人们都把下煤窑的男人叫做“煤黑子”。但凡是娶了外地女人做媳妇的煤黑子,差不多都是歪瓜裂枣、又老又丑、身无分文的穷棒子。穷棒子外加煤黑子,那日子会有好过头?

米香还是决定走这条路0儿子天生是个傻子,丈夫又抛下他们母子两个走了。若是不想办法,也只能守在寨子里煎熬一辈子了。同样是煎熬,何不豁出去赌它一把呢?兴许能熬出头来呢。

米香就这样来到豫西一个叫做瓦房沟的小村子里,做了农民矿工王驼子的媳妇。

2

王驼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汉。五官长得丑不说,脊背上还突出了一个肉疙瘩,如同随身背着一个大包袱似的,走起路来腰弯得像鸵鸟。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没娶下媳妇哩。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驼子”,日子久了,也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了。

米香带着儿子皮娃子刚来的时候,在瓦房沟煤矿附近摆了一个卖豆花的小摊子。豆花是她家乡阿坝的一种川味小吃。白白嫩嫩的盛在小碗里,上面放上红的辣椒丝,绿的香菜,黄的炒豆瓣,单是看上一看就叫人眼馋呢。价钱也不贵,一块钱一碗。不过,那东西稀稀薄薄的,尝尝鲜还可以,顶不了饥也解不了渴。矿工们都不爱吃。米香的小摊子一天也卖不了几碗出去。不过,米香不怎么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坐着。有人来吃就做生意,没人来便织毛线。骓子不知道是真的喜欢吃豆花,还是看上了卖豆花的米香;得了空儿便去吃。吃过了一碗,再吃第二碗。一小勺、一小勺,像鸡啄米一样,吃得慢吞吞的,一小碗豆花要足足吃上一袋烟的工夫。吃完了第二碗还舍不得走,总要坐着抽完了一袋烟才起身。起了身却也并不马上就离开,还要跟米香的儿子耍玩一会子。他没话找话地搭讪着问米香道;这孩子叫什么来着?

米香笑笑,脆生生地回答:皮娃子。

他嘴里重复着:“皮袜子”、“皮袜子”。低头看看,孩子的脚却是光光的。不仅没有穿皮袜子,连布袜子也没有。于是,下一次再来吃豆花的时候,就真的带了一双布袜子过来给孩子。孩子得了布袜子,自然满心的喜欢,便冲着他咧嘴直笑。看着孩子憨憨傻傻的笑脸,他便也笑了。忽然就觉得活着挺好的。能够有人对他笑,他也可以对人笑;以前,他是一个月也难得笑一回的。不笑不知道,笑过了以后才晓得:笑的感觉真的是很受用啊。为了多看一回孩子的笑脸儿,他采吃豆花时,隔三差五地就会带一个小把戏来给孩子玩耍。一只气球,一只小鼠仔,或是一只瘸了腿的小猫咪。孩子每一次见了都喜不自胜,于是,两个人渐渐地成了朋友。

在他一边吃着豆花,一边开心地笑着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想到,米香的那个卖豆花的小摊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摆个招牌而已。她的目的是想找到一个合适的矿工、把自己嫁出去,然后等着拿赔命钱。米香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单身矿工就好。至于长相、年龄、身高什么的,对她来说道通都不相干。有直系亲人的则绝对不行,到时候会有人来跟她分财产。她可不想到手的肥肉再给别人瓜分了去。她打定了主意,要吃就吃独食。不然的话,枉走了“嫁死”这条路。

矿上开饭馆的马大嫂见王驼子一天不拉地来吃米香的豆花,一坐到豆花摊子前便磨磨蹭蹭的,老半天不肯抬屁股。就说:驼子,你那么喜吃豆花,干脆让他们娘儿俩搬回家去,搭帮过日子得了。王驼子正有此意,只是不敢贸然开口而已。米香呢,已经摸清了王驼子的底细,知道他是光杆司令一个,正合自己的条件,自然也不反对。

王驼子的家穷得丁当作响,除了两孔砖垒的破窑洞外,便什么都没有了。米香也不计较。不过,在搬过来以前,米香还是坚持去乡政府注册登记,领了结婚证。不领证便没有名分,没有名分便拿不到赔偿金,这一点米香的心里十二分地清楚。因此,丝毫不肯含糊的。

米香愿意跟自己正式登记结婚,是王驼子没有想到的。王驼子四十出头,比米香大了十几岁。能正经八百娶一房媳妇过日子,王驼子求之不得呢。以前,王驼子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也是外地的。没法子,像他这样又穷又丑的男人,在本地是寻不下女人的。只有比他更穷的外地女人,才会看上他。那个外地女人跟他稀里糊涂地过了半年多,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卷了他存下的几千块钱,像鸟一样飞走了。他照着那个女人告诉他的地址找了去,结果,根本没有那个人。那女人从头到尾都在蒙他。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招惹那些外地女人了。但到底是个男人家,好了伤疤忘了疼。久不沾荤腥,见了有机可乘的鱼儿就走不动了。

他原本想,米香可能也是个“放鸽子的”。吃一堑,长一智。自己需得处处提防,过一天便是一天,左右不过搭个帮而已。谁知,米香却是不肯将就的。自己提出来,要跟他正式登记结婚才肯搬过去,而且把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户口本都拿了出来。证件齐全,来历分明。明媒正娶,手续完备。他心里的石头才一下子落了地。心说:人家是真心实意要跟自己过日子哩。将心比心,以心换心,自己万万不可亏待了人家娘儿俩。

注了册,登了记,请饭馆的马大嫂喝了一杯薄酒,婚事就算是办了。虽然简单,却是输戏不输过场儿,该有的程序一道都不少,该盖的公章也一个都不缺。日子就这样开张了。

以前,王驼子孤身一人,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饥。现在,一下子添了两口人,有了老婆,还有了儿子,他觉得既紧张又兴奋。没等米香开口,自己把手头存的几个钱全部拿出来,先给皮娃子买了一张小床。床虽然小,却是席梦思的,软得像棉花包。皮娃子从生下来长到现在九岁半,还没有睡过这么软和的床呢,一躺上去就不愿意起来了。每天都要妈妈揭掉被子亮出光屁股才肯睁眼,活脱脱就像一只小懒猫儿。

米香呢;也不去摆摊子卖豆花了。不是她不愿意卖,是王驼子不让她再卖。王驼子想:既然自己娶得起老婆,就应该养得起老婆。自己好歹是个爷儿们家,若是再让自己的女人辛辛苦苦去卖豆花,挣可怜的几个小钱,人家要笑话自己哩。再说了,即使别人不笑话,自己也舍不得米香再去辛苦劳累。他从心眼儿里疼自己的女人。这女人是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呢。怕自己上班去的时候米香在家里寂寞,他咬咬牙买了一台彩电回来给米香看。不过,米香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却还是不开心。米香是四川人,别的节目她都不爱看,单只爱看川剧。变脸儿、滚灯、吐火,这些她都百看不厌。可是,电视里好多天也不演一回。越不演米香便越想看,想得心烦意乱。为了让米香开心,王驼子特意坐几个小时的车进了一趟城,买了一大堆川剧碟子,当然也顺带着买了一个放碟子的机器。这样,他手头存的那点钱就花得差不多了。为了多挣钱,他干得更加卖力了,有时候甚至打连班下窑。一班是八个钟头,连班干的话就是十六个钟头。从矿下出窑升井时,人累得像一摊子烂泥。不过,他一点怨言都没有。自己现在是个有妻儿、有家室的男人,肩膀上挑着担子哩。自己不下死力气干活,难道让女人和孩子去干不成?想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王驼子的心里就热乎乎、软绵绵的,像米香做的豆花一样。

米香是个极聪慧的女人。虽是生长在南方,做出来的北方饭菜却又香甜、又可口。擀面条、包水饺、烙葱油饼、漏面鱼儿,没怎么学就上手了。王驼子什么时候回到家里,都有热菜热饭等着自己。虽是粗茶淡饭,却也有滋有味。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再怎么累,王驼子的心里都是受用的。还有皮娃子。在豆花摊子上他已经跟王驼子混熟了,现在进了一家门,成了一家人,跟王驼子更加亲近了。虽然痴痴呆呆、傻头傻脑的,却知道叫爹。每一次,王驼子还没有进门,他就奔出屋子来,一边“爸爸”、“爸爸”地叫着,一边就扑到了怀里。王驼子若是晚回来了一会子,他就会像一只小狗一样蹲在门口等着,直到王驼子回来才肯进屋。摸着那孩子的头,王驼子的心就酥得像芝麻糖一样了。

他只知道,登了记注了册,领了结婚证,就是贴心贴肉的一家人。却不晓得,米香有米香的算盘哩。

3

说实在话,米香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上过王驼子。

又老又丑,比自己大十几岁不说,腰弯得还像虾米一样。一个没人要的破落户。自己年轻轻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会守着这个死驼子过一辈子呢?她看中的只是王驼子无父无母、少兄弟无姐妹的单身汉身份而已。这样王驼子一旦死了,她才可以独吞他的赔命钱。心里头藏着一百个不情愿,表面上却痕迹不露,还要装作恩恩爱爱的样子,那滋味甭提有多么别扭了。做饭、洗衣这些家务活米香都不在意,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床笫之事。她觉得,那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在遭罪。每一次被驼子压在身下,她都紧紧地闭了眼睛,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但,为了儿子,她只得让自己咬牙坚持着。

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米香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生下一个痴呆儿来。若不是这样,丈夫也不会抛下她们母子的吧?无论怎么傻,皮娃子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己没有办法不疼他。皮娃子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上学念书,长大了也不会谋生。自己必须替他挣下一份像样的家业来,最好为他讨得一房媳妇。不然的话,他怎么活下去呢?自己老不中用的时候,又有谁来照顾他呢?一想到自己死了以后,皮娃子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不是饿死,便是冻死,米香就感到心痛欲绝。她想,若是不把皮娃子的一生安置好,自己怕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可是,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一个傻子做媳妇哩?除非自己像米夏那样,拥有万贯家私。想到儿子漫长而又凄惶无助的一生,米香便觉得,一切的苦自己都吃得,所有的罪自己也都受得。只要能够为儿子弄到一大笔财产,使儿子将来的生活有个依靠和着落。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挨着。大半年过去了,米香所期待的事情却还是迟迟地不肯发生,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有。王驼子每天该上班的时候就走了,该下班的时候安然无恙地就回来了。差不多像钟表一样准时。这让米香既着急,又失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王驼子做工的瓦房沟煤矿这么久都不出事故。她没有多少文化,但却每天都看电视新闻。一看到有关矿难事故的报道,她便兴奋得浑身打颤,连气儿都喘不匀活了。她发现,全国各地的矿难事故差不多隔三差五就会发生,每一次矿难都要或多或少地死掉一些男人。有时候是三个五个,有时候是十个八个,有时候一死就是几十上百个。人死如灯灭,好比滚水泼糖雪。亲人们不管怎么哭、怎么闹,死去的人都不会再复活了。她们哭来闹去,也无非想多得几个赔命钱而已。拿到了钱,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忘了那死去的人,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米香原本对煤矿的事情一无所知,现在却了解了很多。她知道,煤矿上的事故是各种各样的:有时候是塌方,有时候是透水,有时候是瓦斯爆炸。还有的时候是一些说不来名堂的事故。这些事故隐患就像藏在窑底的怪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其不意地钻出来,吞没掉一些人的性命。可是,王驼子所在的瓦房沟煤矿却好端端的,一点事情都没有。

米香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一边安慰自己说:久打河边过,不能不湿脚。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摔死的都是爬高的。她不相信王驼子会永远吉星高照。在她的家乡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认为女人的经血是最不吉利的东西,谁沾上了都要倒霉。谁若是跟哪家结了仇怨,便偷偷地把沾了女人经血的卫生纸埋在哪家的地界里,那家里就或迟或早一定要倒霉了。米香相信这种做法是灵验的。她偷偷地包了一条自己用过的卫生巾,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摸黑来到驼子做工的煤矿上,把那东西悄悄地埋在了煤堆里。

做过了这件事情以后,米香的心里有好一阵子无法安宁。每一天驼子要去煤矿上班的时候她就想:这个弯腰驼背的丑男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吧?想想看,一个人,钻到地下一百多米深的黑洞里去挖煤,要送命还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想到驼子要去见阎罗王,米香的心里就会禁不住一阵发抖。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

不过,就像一阵风掠过一样,她很快就定了心,稳了神,并安慰自己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为什么皮娃子天生就是傻子?为什么自己的男人会离开自己?为什么米夏会过上好日子?为什么王驼子生来会是驼子?为什么自己偏偏找了王驼子来嫁死而不是别个男人?这些全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驼子若是死在矿井下,那一定是他命该如此,跟自己无干。自己不拿他的赔命钱,他也照样要死的。这样想着,米香的心就平静了许多。那种罪恶感也减轻了许多。不过,驼子要去上班时,她还是烧了好吃的饭菜侍候他,并劝驼子多吃。

她嘴里说着:多吃些,多吃些。吃饱了力气足。心里想的却是:吃了这一回,还不知有没有下一回哩。多吃一口是一口吧。在她的眼里,驼子差不多已经是个死鬼了。夜里上了床,她甚至不愿意挨他,也不敢挨他。驼子要跟她行夫妻之事,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敷衍、推诿。有时候说身体不舒服,有时候又说是心情不好。驼子呢,也不敢违拗她。依着顺着还怕她不高兴哩,哪里还敢忤逆?回到家里,有女人的说话声,有孩子的笑闹声,还有热饭热菜,对驼子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了。于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女人的身边睡着了。做梦都在笑呢。

驼子睡着了,米香却还醒着。许是心里藏着事的缘故吧,自从嫁给了这个弯腰驼背的丑男人以后,米香就落下了一个失眠的毛病。半宿半宿地睡不着,睡不着便胡思乱想。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驼子的死。在她的假想中,驼子已经死过一百回了。有时候被淹死,有时候被炸死,有时候被瓦斯毒死。许多的时候是被煤块砸死。无论怎么着,反正不是好死。由于死得横,那样貌看上去便特别地凶。米香简直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可是,愈不敢看,却愈是想看。

于是,每当驼子睡着以后,米香就会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睡相。令米香感到吃惊的是:驼子睡着的时候眼睛却是半睁着的,嘴巴也半张着。真像是死人一般;第一次看到驼子的睡相,米香被吓得直打哆嗦,三魂六魄都吓跑了。直着嗓子喊:驼子!驼子!驼子干了一天的重体力活,睡得比猪猡还沉。米香喊了几声他也不应。米香着了慌,觉得他真的死了。便握了拳头往他的脑袋上捶,他总算醒过来了。以为是米香生了病,便问:米香,你怎么了?是不是心口疼?自从前夫抛下他们娘儿俩以后,米香就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不过,此刻她不是心口疼,而是被驼子的睡相吓坏了。于是,责骂道:

挨千刀的,你睡着了怎么还睁着一双眼?吓死人了!

驼子腼腆地笑笑说:我是看家眼,闭不上的。你莫要见怪。

米香不依。责令道:闭不上也得闭。你睁着眼睛睡觉,我看了害怕!于是,驼子便努力地把眼睛闭上。不过,他实在是太累了。刚刚闭上眼睛就又睡着了。一睡着,他的眼睛便又睁了开来。米香忍不住去看他,看了一会子就不敢再看了。心里觉得,怎么看那驼子都像个死人。于是,只好翻过身去,背对了驼子。挨到快天明的时候,才好不容易睡着了。刚睡着,就梦见驼子死了,矿上赔了自己一大捆子钞票。米香欣喜若狂,开始一张一张地数那些钞票。可是,怎么数都数不清爽,越数越糊涂。米香只好从头再开始数,数到最后,却发现那些钞票变成了冥币。米香抱着那堆冥币哭了起来,就把自己哭醒了。

哭醒了以后,再去看驼子的脸,发现驼子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丑。丑得狰狞,丑得可怖,丑得叫人愤怒!米香便忍不住在心里说:这样的一个弯腰驼背的丑人儿,为什么就这么结实长寿哩?

4

冬去春来。一年过去了,又几个月过去了。驼子却还是好端端的,连根汗毛都没伤着。米香的心情便一天比一天地糟起来,像重庆的天空一样,雾气沉沉的,没有个放晴的时候。

米香就想:自己千里迢迢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北方小村子里,难道就是为了守着这个老不死的驼子受煎熬吗?若是王驼子永远都不出事,自己怎么办呢?无论如何不能落得个两手空空吧?于是,她开始偷偷地攒钱。王驼子的工资不高,一个月干满了也就是千把块钱,有时候还会再少一些。除掉三口人的吃穿用度,一共也剩不下几个来。不过,米香尽量地节省,每日介粗茶淡饭、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把省下的钱都悄悄藏在衣服夹层里。偶尔买些好吃的,她总是放起来,等王驼子上班去了,偷偷地烧给皮娃子吃。皮娃子吃剩下的,她自己吃。驼子连一点边都沾不上。有时候实在瞒不过去,米香也会留下一点来给驼子吃。一块腊肉,或是一条鸡腿什么的。驼子呢,却是不肯吃。每一次都说:我老胳膊老腿了,吃了能到哪里?给孩子吃吧。孩子正长身体哩。于是,那腊肉和鸡腿便进了孩子的口。

皮娃子已经十来岁了,除了知道吃以外,别的便不晓得了。驼子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外心外意,却也暗暗地发愁。心想,自己已经是越过四十奔五十的人了。等自己老得做不动了,这一家三口怎么办呢?米香若是能替自己再生下一个孩子来就好了。孩子长大了,可以挣钱来养活他们一家子。养儿防老,养儿防老,还是古话说得有道理啊。然而,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米香的肚子却是一点子动静都没有。永远都是瘪瘪的、扁扁的,像一条没有装粮食的空口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驼子有几次想问问米香,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趁着把工资刚刚交到米香的手上,米香的心情正好着的时候,驼子壮了胆,试试探探地问道:

米香啊,我们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

米香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米香一哭,驼子就着了慌,搓着双手问道:这是怎么的?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

米香哭足哭够了才道:他王大哥,我对不住你。实话告诉你吧,生下皮娃子以后,我的子宫上就长了一个瘤子。为了保命,只好把子宫切掉了。哪里还会再生儿子呢?连老鼠仔也生不成了。都怪我结婚的时候没有跟你讲清爽。你若是嫌弃俺娘儿俩,咱现在就离婚。我米香怎么来的还怎么走,一根线也不会拿你的。谁让俺不会生孩子哩!米香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米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驼子还能怎么着呢?他抡起胳膊来,一边抽自己的嘴巴子,一边说:是我说错了话。我王驼子若是有半点嫌弃你们娘儿俩的意思,就让我不得好死!从此以后,王驼子再也不提生孩子的事情了。只把皮娃子当作自己的亲骨肉。心想:好歹有个人叫爹,总归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他不知道:米香在跟他结婚以前,早就偷偷地戴上了节育环。寨子里那些“嫁死”的女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既是来嫁死,哪里还能让自己怀孕生子呢?“嫁死”、“嫁死”,嫁过去男人就死,那才是福气。现在,王驼子迟迟地不死,米香只得一边等待,一边零零碎碎地攒下一些小钱。米香自己不会挣钱,要攒钱呢,还得从王驼子的工资中克扣。

有时候,王驼子刚刚把工资交到她的手里,还没过几天哩,她就说钱没了,都给自己买药吃掉了。反正她常年总是有病。不是心口疼,就是胸闷,要么就是头晕。几乎没有断过药。既是买药吃了,王驼子自然不会有意见。怕米香心疼药钱,他劝慰米香说:有了病就得吃药,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呢。钱是王八蛋,用完咱再赚。话是这么说,他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却总是硬挺着,连一片药也舍不得吃。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给米香,唯恐米香和孩子受委屈。

米香来嫁死,图的是几十万的大钱。王驼子挣的那几个工资,远远地不能满足她的胃口。为了多攒下几个钱,她差不多到了变本加厉的程度。有时候刚刚拿到驼子给她的工资,第二天她就说没了。派不来别的用场,她干脆说是买东西的时候被小偷偷去了。为了不使王驼子起疑心,她故意把衣服口袋用刀子割破,伪装成被偷了的样子。而且,脸上还带了泪痕,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王驼子见不得她伤心的样子,于是,便打连班下窑,加倍地挣钱,以补偿小偷带来的损失。可是,王驼子毕竟是一个下苦力的驼子,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也挣不了几个钱。

王驼子拼尽了全力,米香还是觉得,攒下的钱太少了,速度也太慢了。照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为儿子挣下一份家业呢?米香急得嘴上出了燎泡,饭也吃不下去了。心口疼、胸闷还有头晕的毛病,都一时齐发,折磨得米香连床都爬不起来了。

王驼子见米香病倒在床上,心疼得恨不得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来给她吃。可是,米香却是什么都吃不下,闭了双眼,躺在床上,一句话都懒得说。王驼子要带她去看医生她不肯,王驼子要留在家里照顾她,她更是不肯。耽误挣钱的事,她怎么会肯呢?

王驼子无奈,只得装作去上班,找了个工友顶替自己,瞒着米香,偷偷请假进了城。他要到城里去为米香买一些稀罕物来吃。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呢?然而,就在王驼子进城的时候,他所在的瓦房沟煤矿却出了事。由于巷道塌方,一下子埋在里面六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顶替王驼子的工友。不过,米香却并不知道王驼子请假进了城。矿上的许多人也都不知道。他们都只当是王驼子也被埋在了矿井里,所以也通知了米香。

一听说矿上出了事,米香霍地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连衣服扣子都没有来得及扣严实,披头散发地就跑到了矿上。其他几个工友的家属也都赶到了。虽然营救工作正在进行,但是,根据既往的惯例和经验,大家都知道,那六个矿工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他们被埋在里面已经几个小时,单是闷也被闷死了,哪里还有救呢?工友们的家属都在呼天抢地地哭号。米香也想哭,却是哭不出来。她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当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得哭。必须哭。哭得愈伤心愈好。想到即将到手的大笔钞票,想到皮娃子的一生终于有了依靠,她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哭出来。只是像傻了一样跌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周围忙碌而又热闹的人群,看着那些号哭不止的女人们。

后来,那些被埋的矿工终于一个一个被从井下带了上来。下去的时候是欢蹦乱跳的大活人,出来的时候却是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了。有两个女人哭得晕厥了过去。然而,令米香意想不到的是,六个遇难的矿工全部带上来了,却不见驼子的尸体。

她疯了一样地大喊大叫着:驼子呢?我家驼子呢?你们一定要找到他啊。我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若是找不到驼子的尸体,矿上肯不肯赔钱呢?矿上若是硬赖账的话怎么办呢?他们会不会故意把驼子的尸体藏匿在井下哪个地方呢?反正,少死一个人,矿上就会少赔一份钱。那一刻,她真想亲自下去把驼子的尸体拎出矿井来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驼子却出现了。驼子是刚刚从城里赶回来的。一听说矿上出了事,他连家门都没有来得及进就跑到矿上来了。米香正病着,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他担心米香遭受过度的惊吓和刺激病情加重。他要尽快地赶到米香的面前,让米香知道,他好好地活着。一点事情都没有。

刚刚看到驼子的时候,米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是活见了鬼。当确信无疑面前站着的大活人就是驼子的时候,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气噎声塞,仿佛连五脏六腑都泣出血来了。驼子看到自己的女人哭死哭活,像个泪人似的,眼睛便也湿润了。心想:能够有个女人为自己这般地伤心痛哭,哪怕是死,也值了。

然而,他竟然是好端端地活着,没有死。

驼子觉得:他这一次能够逃生,完全是米香的功劳。若是米香不生病,自己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县城买东西给她吃呢?他若是不去县城,怎么会请假不上班呢?他若是去上了班,哪里还有活着的道理呢?米香真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原本该着王驼子死的,就因为他进了一趟城,硬是躲过了那场灾难。米香对这件事情恨得咬牙切齿。那死掉的六个矿工,每个人的家属都得到了近三十万元的赔偿,包括那个顶替驼子下井的工友。米香便觉得,那三十万原本应该是自己的,是该死的驼子把她的三十万偷走了。驼子简直就是个挨千刀的贼。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悲叹着:三十万啊,三十万!三十万啊,三十万!眼见得到手的三十万,愣是泡了汤。这让米香捶胸顿足,简直无法面对。而这一切都是该死的驼子造成的。好长一段时间里,米香简直见不得驼子在她的眼前出现。一见到驼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从发作。于是,便忍不住一遍遍地责问他:

那一天,你到城里去做什么?差一点没把我吓死!

驼子虽然已经回答过她好几次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再一次回答:

你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我心疼得慌。想着你是南方人,喜食个鲜物,就去给你买了两只柚子。

驼子没有撒谎。他确确实实为米香买了两只柚子回来。那两只柚子就放在米香面前的桌子上。碗口那么大,青青绿绿的,像两只生瓜蛋子。米香常常半晌半晌地盯着那两只柚子发呆。她总是想:若不是这两只柚子的话,三十万块就到手了。算下来,一只柚子值十五万呢。十五万一只柚子啊,老天爷!她一想起来就要发疯。一发起疯来就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白白地错过了三十万,米香是真的不甘心啊。如果没有出现这次事故,她也许对“嫁死”这条路已经不抱信心了。现在,三十万与她迎面相逢而又擦肩而过,使她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5

她想:瓦房沟煤矿那么久都没有出事,自己刚刚在煤堆里埋了一条卫生巾就出了事。可见,这种做法是非常灵验的。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趁着漆黑的夜色又一次来到了煤矿上。煤矿上很安静,除了井口上吊着几只矿灯,四周围黑糊糊的。她悄悄地把带来的卫生巾埋进煤堆里,然后猫了腰从煤场上退出来,准备往回返。刚刚走出煤场几百米,忽然发现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来,一看就知道是煤矿的管理人员。她做贼心虚,急忙闪身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等那两个人走远了以后,她才慌慌忙忙地走了出来。然而,就在她走出来的一刹那,一辆拉煤车出其不意地开了过来,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哩,已经被裹在车轮下面了。

米香被直接送到了医院的手术室。刚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看到穿白大褂的大夫,再看看床前站着的驼子,她才记起来了几个小时以前刚刚发生的事情。驼子见她醒了过来,一边淌着泪,一边连连地说着: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养一段时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米香却是闭了眼睛,除了默默流泪,一句话、半个字都不肯说。

米香伤得并不算太重,断了一条腿而已。在米香住院治疗的日子里,驼子没有再去煤矿上班。他在医院里照料了米香,再回家去给皮娃子烧饭,忙得团团打转。看着忙忙碌碌、跑来跑去的驼子,米香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她想:这是老天在惩罚自己哩。驼子一心一意地对待她们娘儿俩,自己却盼着他死。老天看不过眼了,才让自己断了一条腿。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想害别人,反倒给自己招来祸患,这是活该。然而,让她想不通的是:老天为什么要让自己生一个脑壳子坏掉的痴傻儿呢?以前,她从来没有对谁存过歪心眼儿啊!

米香想些什么,驼子无从知道。他只晓得,米香是自己的女人,他要照顾好她。米香想吃甜的,他便做甜的。米香想吃咸的,他便做咸的。米香的腿酸了,他替米香揉腿。米香的背痛了,他替米香捶背。夜里,米香睡在床上,驼子则搬只小凳子坐在床前。实在是太困了,便趴在床边打一会子盹儿。差不多一个月没有脱过衣服。一天夜里,米香睡了一觉醒来,无意间一抬眼,看见驼子把头伏在床边上,双手搂了她的一只脚,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脚面上睡得正甜呢。看他那神态,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只臭脚丫子,而是一只稀罕的香饽饽。

米香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脚丫子的丑男人,忽然间禁不住泪如雨下。她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这样抱过她的脚呢!她担心惊扰了驼子的睡眠,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直直地僵着身子。她知道,驼子已经好多天没有正经睡过觉,他太困了。心想,就让他这么好好地睡一觉吧。然而,驼子到底还是被惊醒了。他抬起头来,米香看到他的脸上被硌出了半拉子脚印,便嗔怪道:

睡便睡吧,抱着个脚丫子做什么哩?

驼子腼腆地笑笑说:我怕睡得太死,你醒了我不知道。把你的脚抱在脸上,你稍有动静,我就会察觉到。

米香看着驼子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其实并不是太丑。五官虽然不算端正,却也慈眉善目。不管腰有多弯,背有多驼,也是人家爹妈十月怀胎养下的一个宝贝蛋子呢。自己却一心地盼着他死,等着拿人家的赔命钱,这不是坏良心吗?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她知道:只有自己睡着了,驼子才肯伏在床边歇息。她想让驼子多歇息一会子。

两三个月以后,米香出院了。还跟先前一样,做饭、洗衣,什么都能做。只是,走起路来左腿稍微有些瘸。不过,如果不仔细端详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米香在医院里躺了两三个月,皮娃子还像她在家时一样,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看上去,驼子没有让他遭受一丁点委屈。看到妈妈回来,皮娃子高兴得哇哇直叫。米香发现,皮娃子不仅白胖了一些,而且多了一个小伙伴。他的伙伴是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小羊羔看上去很可爱:耳朵尖尖的,眼睛黑亮亮、毛茸茸的。米香看着它,它也看着米香。米香抬手摸了一下它的头,它便“咩”地叫了一声。听上去稚声稚气的,又柔弱、又娇嫩,像一个吃奶的孩子见到了妈妈一样。米香的心禁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她问驼子:

哪来的小羊羔?

驼子告诉米香,羊羔是自己从村外的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它可能是生了病,快要死了,被人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自己见到它的时候,它还在喘息,肚皮一鼓一鼓的。自己看它可怜,心想,好歹是条性命儿,便抱回家里,天天熬小米稀饭来给它喝,它渐渐地就活了过来。然后,就成了皮娃子形影不离的好伙伴。皮娃子走到哪里,小羊羔便跟到哪里。

看到小羊羔那么乖顺地跟在皮娃子的身后,米香感到一阵安慰。由于脑壳子不好使,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愿意跟皮娃子做朋友。偶尔跟哪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皮娃子也是个受气包。不是被打骂,便是被捉弄。受的欺负多了,皮娃子便再也不愿意跟别的孩子玩了。现在,皮娃子有个小羊羔做朋友,米香总算是放了心。

小羊羔不会欺负皮娃子,而且很听皮娃子的话。皮娃子由于脑壳子坏掉了,所以不明白自己是个人,而小羊羔只是一只小动物。他从内心里把小羊羔当作了自己的同类。所以,他给小羊羔取了个名字叫做“小弟弟”。他呢,当然就是小羊羔的哥哥。只要听到小羊羔“咩”地一叫,他便问:你饿了吗小弟弟?哥哥给你拿好东西来吃。皮娃子藏了很多小羊羔爱吃的东西:胡萝卜、白菜叶子、红薯梗。这些都是皮娃子从外面寻来的。不过,小羊羔最爱吃的东西却是苹果。苹果很甜,皮娃子也爱吃。于是,皮娃子便拿来一把小刀,把苹果切成许多碎块。他吃一块,小羊羔吃一块,这两位亲密得真像是小哥儿俩似的。

皮娃子已经十来岁了,智力却永远停留在了三岁孩子的水平上。看看皮娃子,再看看小羊羔,米香便觉得:皮娃子其实也是一只小羊羔。既然上帝给了他一条性命,他便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她是多么希望皮娃子能像一只小羊羔那样,安恬自在、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啊。可是,自己老了以后,他靠什么活下去呢?她必须在自己老掉以前,为皮娃子攒下足够多的一笔钱来。这样他的生活才有保障。可是,要攒下钱来却又谈何容易呢?

6

米香从医院里回来以后,驼子就不能再去煤矿上班了。不知道是由于几个月以来休息不好,还是营养不够,在窑底挖八个小时的煤,他感到比以前吃力了许多。每一次从井下上来,他都觉得仿佛要虚脱了似的。体力不够,挖的煤就没有别人多。而工人们的工资是按产量来平均分配的,别人便觉得吃了亏,不愿意再跟他搭班了。再说,他自己也感到心里发怵,不想再下窑了。那一次,如果不是他进城为米香买柚子,小命早就搭进去了。以前,他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现在,他拖家带口的。自己死了,大不了丢掉一条命,米香和皮娃子怎么办呢?他是真的舍不得米香他们娘儿俩啊。孤儿寡母的,千里迢迢地从外地来这里讨生计,既是投靠了自己,自己就得对人家负起责任来。

挖不了煤,驼子便在耐火材料厂里找了个做杂工的活儿。工资不高,也就是几百块钱的样子。虽然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三口人的吃喝,想要攒下钱来却是不可能了。

就这么跟着驼子过一辈子吗?

米香有些打不定主意。驼子的心眼儿不坏,人也是个本分的好人。对她们娘儿俩更是没得说。但,不攒下一些钱来,将来皮娃子怎么办呢?皮娃子自从出生就成了米香的一块心病。他虽说是憨憨傻傻,到底是条性命哩。在他很小的时候,丈夫曾经主张把他送出去。比如街头,比如路边。寨子里有些人家就是这么处置残障儿的。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孩子送到某一个地方,至于孩子的命运如何,就全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有人发现并抱养走了,是他命好。没人发现,或者冻死,或者饿死,顺其自然。一切听天由命。寨子里的人大都能够接受这种处置方法。他们认为,孩子是老天给的,再让老天拿走,合情合理。

米香却是无论如何不忍心那么做。她生下的孩子,她要看着他长大。她觉得,皮娃子就是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放弃皮娃子跟放弃她的生命差不多。寨子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日子过起来凄惶难将就。谁家摊上一个残障儿,便如同一头栽进了穷窟窿里,一辈子都难熬出个头绪来了。前夫就是因此而抛下他们母子的吧?驼子心肠好,不讨嫌皮娃子是个吃货。但,驼子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在一个月挣几百块钱,勉强顾住他们一家三口的嚼头儿。有一天驼子老了,做不动了,皮娃子还不是一样没着没落吗?

米香愈想愈发愁。谁知,就在她愁苦不堪、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皮娃子竟然丢了。

那一天,皮娃子说是要带小羊羔去滩地里吃草,米香就让他去了。滩地不远,离家也就是两三里地的模样。皮娃子也不是去了一两回了。可是,黄昏的时候,却还不见皮娃子回来,米香便去找。到了滩地里,小羊羔还在吃草,却没了皮娃子的踪影。米香的头“轰”地一下就懵了。皮娃子和小羊羔一向是如影随形、从不分离的。现在,小羊羔还在,说明皮娃子一定是出了事。

米香一边疯了一样大声地叫着皮娃子的名字,一边去找驼子。驼子回来,一听说孩子丢了,便直接去了派出所。然后,就和派出所的人一起去找孩子了,留下米香一个人在家里等信儿。米香哪里坐得住?驼子他们走了,她便开始四处寻找。凡是她可能想到的地方,她都一一地寻了个遍。河沟旁、枯井底,破窑洞里、悬崖下。哪里都寻了,哪里都没有皮娃子的影子。

皮娃子在的时候,米香只觉得是块心病。现在,皮娃子不见了,米香觉得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似的。矿上开饭馆的马大嫂见米香着急得整个人都脱了形,便劝慰她说:米香啊,孩子若是真寻不回来,你也甭太伤心了。一个傻孩子,你老了也得不着他什么济。索性跟驼子再生一个得了。米香听了,睬也没睬她。心说:傻子怎么了?傻子就不是孩子了?傻子像一只小羊羔一样,安分守己地活着,不伤人,也不害人,谁若是存心谋害一个傻子,简直天理不容!

谢天谢地。几天后,孩子和驼子总算是一起回来了。孩子还是原来那个模样,驼子却是整整瘦掉了一圈,连头发都白了一绺子。听派出所的人说:驼子每到一个车站,便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几天的时间,他饿了啃一个烧饼,渴了喝几口自来水,几乎没有合过眼睛。大家谁都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是那傻孩子的亲爹。

孩子找回来以后,村里村外的人背地里都说驼子是个死心眼子。一个傻子,养在身边早晚都是个累赘,丢了正好可以省心,干吗要千方百计地舍命去寻找呢。米香见了孩子,恨不得跪下给驼子磕个响头。派出所的人告诉米香:孩子能够顺利找回来,还是驼子提供的线索。

原来,驼子刚刚把米香母子两个领进家门,就有个二流子跟驼子商量,想让驼子偷偷地把皮娃子骗出来卖给他。驼子问他买个傻孩子回家做什么?他诡秘地说:孩子的脑壳子虽然不管用,但身体的其他器官却好端端的,取出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来卖,比如肾,比如肝,都会发一笔大财,一辈子吃喝不尽。即使不卖器官,也可以把他圈起来抽血来卖。卖了钱,他们二一添作五,俩人平分。

驼子一听,气得头皮都炸了。他没有想到,人会丧尽天良到如此地步,当即把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给了他一记耳光。那人灰溜溜地走了。驼子想,走了就完了,也没跟米香提起过这事,怕米香听了心里难过。这一次,一听说孩子丢了,他立刻想到了那个二流子。末了,果真是那人把皮娃子拐走的。幸亏找得及时,孩子才没有遭殃。

米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惊得几天没有合眼。一想到孩子差一点被人挖心掏肝,她就噩梦连篇。不过,最折磨她的还是自责和愧疚。她想:那个人打皮娃子的主意,跟她打驼子的主意,其实都是一样的丧尽天良。只不过那个人亲自动手了,而自己只是被动等待罢了。实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皮娃子如果这一次真的遭了殃,那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是她给孩子招来了祸患,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以前,她从来不相信“报应”这一说。现在,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她想:自己在煤堆里埋了一条卫生巾,老天就让她断了一条腿。她想得到驼子的赔命钱,老天就派一个歹人去索皮娃子的命,自己这是遭了“天谴”。

被深重的罪恶感日夜折磨着,米香却不敢向驼子透漏半点内心的想法,怕驼子知道了不肯原谅她。于是,只好一遍一遍地对驼子说着:

驼子,我们以后再也不下窑挖煤了。

驼子答:不挖了。

米香道:哪怕是饿死,也不挖了。

驼子答:米香,你放心吧。你和孩子既是跟了我,我哪怕是死,也不会叫你们娘儿俩挨饿。我驼子好歹也是个男人哩。

7

驼子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从耐火材料厂里下了班以后便去几里外的岭坡上开荒种树。岭坡是驼子村里的一座荒山。土少石头多,又没有水。种不成庄稼,也派不上别的用场,一直荒在那里。现在,驼子只要一得闲,就背着把镢头上山了。上了山以后,又是挖又是刨的。挖成一个坑,又从山下吃力地挑上土来,填在里面。然后种上树。种上树以后,还要再从山下担水来浇。种活一棵树,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体力和心血。

米香见驼子一有空就弓着腰往山上跑,累得吭哧吭哧的,便不解地问他:种那些个树做什么呢?不知道几时才能成材。

驼子看看米香,又看看皮娃子,沉默了好久,才说:

皮娃子现在才十来岁。再过一二十年,等皮娃子成人了,这些树就差不多成材了。卖了树,就可以给皮娃子讨媳妇了。我一个月能种两棵树,一年就能种二十四棵。我今年四十来岁,若是再种二十年的话,就能种下将近五百棵树。有这几百棵树,将来就算是我死了,你和皮娃子也都吃喝不愁了。我栽下的都是上好的树种,成材以后,一棵能卖上千块钱呢。

米香看着驼子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腰,心里一热,眼角就湿了。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人。一心地盼着他死,等着来拿他的赔命钱。他却一个心眼儿想的全是她和皮娃子。于是就决定,索性就跟着这个男人过下去吧。走一步,说一步,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既然是安下心来要跟着驼子过日子了,米香重又在煤矿附近摆了一个豆花摊子。虽说本小利薄,生意也不怎么样,好歹能挣下几个零花钱,多少能减轻一些驼子的负担。然而,驼子的树却是种不下去了。

他愈来愈感到自己体力不支,胸部也隐隐地作痛,像是有一团小火在里面灼烧着似的。以前痛得不怎么厉害,咬咬牙就忍过去了。现在,却是愈来愈忍不下去了。一痛起来,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怎么努力都无法把一担水或是两筐土担上山去了。怕米香知道了着急上火,驼子也没告诉她。趁着下班后的时间,自己偷偷去了一趟县城的医院。他原本想,买几片止痛药吃下,只要能忍受得住,不耽误干活就行。谁知,大夫询问了情况以后,又是验血,又是拍片子的,弄得驼子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没有想到,看一个病居然会这般麻烦。折腾了老半天,大夫问他: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家属一起来的?驼子答:一个人来的。大夫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躲闪着眼光对他说:你的病暂时还诊断不清,等明天让你的家属来取结果吧。驼子看看大夫的神色,再听听大夫的口气,就感到了不对劲。于是,壮壮胆子道:大夫,我是光棍一条,家里没有别的亲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生死由天,我王驼子什么都不怕。大夫看他一副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患的是肝癌。晚期。驼子望着大夫,良久没有吭声。足足一袋烟的工夫以后,才问道:没治了吧?大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驼子知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也就是说:自己已经给判了死刑。大夫要驼子住院,驼子拒绝了。大夫要给驼子开药,驼子也拒绝了。既然注定了要死,还糟蹋那个钱做什么哩?驼子一片药也没有买,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出来以后忽然想:自己虽然被判处了死刑,但,具体什么时候执行,他还不清楚,于是,又拐回去找到大夫说:大夫,我虽说是光棍一条,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安排一下。你得告诉我,我还有多长时间,也叫我心里有数。大夫道:三个月。驼子点点头,向大夫道了谢,就走出了医院大门。

从医院里出来,驼子坐在街边的一个花池旁,就开始盘算了起来。他对自己说:王驼子啊王驼子,你的命不算坏。讨了房女人做媳妇,还有个白胖小子叫你爹。这一辈子不亏了!想到米香和皮娃子,驼子禁不住落下了两滴泪。这女人带着个傻孩子,千里迢迢地来到自己家里,虽说是吃苦受穷,到底没有挨饿受冻。自己撒手一去,撇下他们孤儿寡母,怎么煎熬下去呢?

驼子算了算,自己一共在山上种下了十八棵树,还都是小孩子胳膊那般粗细的树苗子。十八棵树苗子能顶上什么用场呢?顶不上用场就得想别的法子了。反正是,左右高低不能让米香他们娘儿俩作难。登过记,扯过了结婚证,就是自己的女人。叫过了爹,喊过了爸,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虽说弯腰驼背,孬好也算是个男人哩。既然是个男人,就无论如何不能撂下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不管。自己若是活着,任凭累得吐血,也要让娘儿俩吃饱穿暖。现在,自己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怎么才能给米香他们娘儿俩挣下一笔足够生活一辈子的钱来呢?这着着实实是件令人为难的事情哩。

驼子这么想着,就犯起了愁。一犯起愁来就感到胸部疼痛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一条小蛇盘踞在里面,一口一口、默不作声地啮咬着自己似的。他一边拿手摩挲着胸部,一边恨恨地说:咬吧,咬吧。反正已经报废了,再咬也是白搭。

驼子在街边又坐了一阵子,看天色已近黄昏,就开始往回赶。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四周围黑咕隆咚的,只有各家各户的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微光,看上去暖暖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黄一样,叫人看上一眼就受用到心里去了。直愣愣地盯着自家窗子里透出的亮光,驼子忍不住又掉下了泪。他站着喘了几口气,把脸上的泪痕擦干,然后,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走去。走到离门口十来步的距离,只听“咩”的一声叫,皮娃子和小羊羔就一齐奔了过来。皮娃子叫一声“爹”,小羊羔叫一声“咩”,两个好伙伴都兴奋得手舞足蹈。驼子摸摸皮娃子的头,再摸摸小羊羔的耳朵,带着他们两个一起走进屋子里。

饭早早就做好了,放在炉子后面煨着,单等着驼子一回来就吃呢。见他们进来,米香便开始盛饭。饭是家常便饭: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盘醋腌红萝卜丝,还有一小碟四川泡菜。馍是米香亲手蒸的红薯面卷糕,汤是小米稀粥煮地瓜。这些饭菜驼子已经吃过一千回了,此刻吃到嘴里,他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香、都甜、都可口。他是真想一辈子都这么吃下去,直吃到七老八十,直吃到地老天荒啊。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这饭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想到再有三个月就再也见不到米香,见不到皮娃子,也见不到小羊羔了,驼子的心里感到一阵锥心刺骨、扯心扯肺的疼痛。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从眼里涌出来,转身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的窝棚下放着他下窑时穿过的厚帆布工作服,还有挖煤时用过的铁镐。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衣服和铁镐,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一个主意。

8

第二天,驼子对米香说:我还想去下窑。

米香道: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去下窑挖煤了吗?

驼子说:我想多挣几个钱,好给皮娃子盖一所房子来。有了房子,将来皮娃子就不愁定媳妇了。

米香还是有些顾虑,问他:你的身体能行吗?

驼子说:将息了这几个月,感觉好了许多。我看能撑下来。

米香沉默了。她是下了决心要跟着驼子把日子过下去哩。她早已把“嫁死”的念头丢到了一边。现在,驼子忽然又要去井下挖煤,她有些惴惴不安。她觉得,她和孩子的命运已经与这个弯腰驼背的男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她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呵护和关爱。她不能够想象,失去了这个男人,她的心能不能承受。想到那些从煤窑里抬上来的一具一具的尸体,米香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坚决地说道:

驼子,我不要你去挖煤!

驼子软软地叫了一声:米香。

米香忽然就流了泪。她哽咽着说道:驼子,再苦再穷的日子我和孩子都能过。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厮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不要你去挣那个卖命钱!我要你好好地陪着我和孩子过日子。说出这些话来,米香已是泣不成声了。

如果米香不说这些话,驼子可能还有些动摇。现在,他更加坚定地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接下来,驼子像往常那样:该去耐火材料厂上班还去上班,下了班便去种树。他知道,他不能像预期的那样种下几百棵树留给米香她们娘儿俩了。不过,能多种一棵总比少一棵强。他一边种树一边盘算着:至多再种一个月。越往后拖,他的身体越糟糕。到时候躺到床上爬不起来就什么都完了。一个月过去,驼子又种下了整整六棵树。算起来一共是二十四棵了。驼子知道,他不能再种下去了。他得去下窑。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

时令已经进入农历十一月,说是暖冬,天气却贼冷贼冷的,煤价像疯了一样地往上长。打煤窑的矿主一个一个都日进斗金、大发横财。他们都想趁着这个销煤旺季大大地捞上一把。为了提高产量,他们差不多已经不顾一切了。驼子没有再去瓦房沟煤矿下窑。他联系了另一家叫做杨家洼的煤矿。一说就成了。哪个矿主不想趁着这个时节多一个人干活,多挖几吨煤出来呢?谁还怕钱咬手不成?这个新矿主名字叫杨有成,长得又矮又瘦,一脸穷相,却腰缠几千万,单是女人就养了好几个,而且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哪个女人一年不花他三五十万能过得去呢?他那么有钱,对工人却又苛薄又狠毒,大家都不乐意去他的矿上干活。驼子愿意去,他自然欢迎。

驼子是瞒着米香去下窑的。米香说过了不让他再下窑,他也答应了米香。他不想让米香跟着担惊受怕。从井下上来,洗了澡、换了衣服他才回家,所以米香一点都不知道,以为他还在耐火材料厂做杂工呢。

由于体力的缘故,驼子只能两天上一班。尽管如此,下到第六班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再也吃不消了。他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不行动的话就来不及了。不过,在行动以前,他要提前给米香过个生日。米香的生日在来年的春天,还有好几个月,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一天,他趁着休班的时候到集镇上去了一趟,买了二斤羊肉,一只猪耳朵,一条猪尾巴,还有一只米香最爱吃的樟州烤鸭。买了吃的,又给米香和皮娃子各自买了一身过年穿的新衣裳。摸摸兜里还有钱,又买了一把玩具手枪,一只拴了红缨子的小铃铛,一瓶葡萄酒。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驼子想:这岂止是过生日?简直跟过大年差不多呢。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过年的感觉真是好啊!

一路往回走着的时候,驼子仿佛已经嗅到了饺子的香味。米香包的羊肉饺子香死个人,只要吃上一回就叫人一辈子也忘不掉了。掂着一包子东西回到家,米香有些大惑不解,问他:不年不节的,花这些个钱做什么?驼子骗她说:厂里发了一小笔奖金。我一高兴,就赶了趟集。驼子要米香和皮娃子都换上他买的新衣裳,米香却是不愿意。说是忙这忙那的,怕弄脏。驼子一听就有些恼了,说道:衣服买回来就是给人穿的,怎么能怕弄脏而不穿呢?脏了怕什么?脏了咱再买。听他那口气,仿佛他王驼子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似的。米香偷偷地笑笑,心说:发了几个奖金就不认得自己是谁了。若是挣上几十万;尾巴还不翘上了天?不过,为了让驼子高兴,她还是顺从地给自己和皮娃子都换上了新衣裳。衣裳呢,都是廉价的地摊货,虽说不值钱,穿上倒也合体。驼子不错眼珠地看着穿了新衣裳的娘儿俩,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看得米香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躲到厨房里包起饺子来。驼子把玩具手枪拿出来给皮娃子,皮娃子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最喜欢摆弄的玩具就是手枪,得了一把新手枪在手里,他怎么会不高兴哩?他一高兴,便抱着小羊羔直打转转。小羊羔“咩咩”地叫着,仿佛也在替皮娃子高兴哩。驼子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替小羊羔买了礼物。礼物呢,就是那只拴了红缨子的小铜铃铛。驼子把铃铛拴在小羊羔的脖子上,小羊羔每走一步,铃铛便欢快地响一声,听上去又清脆又悦耳,叫人怎么听都听不够呢。

米香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仿佛只是一袋烟的工夫,她就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就着猪耳朵吃饺子,一边喝着葡萄酒。皮娃子最爱吃猪尾巴。驼子把猪尾巴给他,他却举起来塞进驼子的嘴里,非要驼子先咬一口他才肯吃。驼子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个啥滋味,只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饺子。吃了满满一盘子还不够,又吃了第二盘。不过,吃第二盘的时候,他的速度放慢了许多。盘子里的饺子仿佛不是饺子,而是金元宝。他每吃下一个都有些恋恋不舍。眼看上班的钟点就要到了,他还磨磨蹭蹭地坐在饭桌旁,一口一口地啜着葡萄酒。米香看他坐在那里不想挪窝,便说:累了就休一班算了,以后日子长着哩。

驼子沉默了一阵子,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去。走出了几丈来远,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米香正弯了腰收拾碗筷,皮娃子则拿了一根萝卜缨子在喂小羊羔。小羊羔吃一口萝卜缨子摇晃一下脑袋,它脖子上的铃铛便轻脆地响一声。那响声伴着微风的吹送,像一根细丝线一样摇曳在驼子的身后,抽得驼子的心生疼生疼的。驼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再回头,然后,大踏步地往杨家洼煤矿走去。

9

换了衣服,和工友们一起走进罐笼里,一米一米地往地下挺进的时候,驼子的心也像绳子一样,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着。他咬了牙,闭了眼,不让自己往上面看,也不让自己往别处想。

下到井底,从掌子面上往里走,就进了巷道。进了巷道,工友们便四散开来开始干活。驼子故意紧走了几步,与工友们拉开距离,一个人独自在一个比较小的工作面上挖起煤来。一边挖,一边观察着工作面的地势。这个工作面他已经留意过好几回了。他早已选择好了一个角度。他知道,照着那个方向挖,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他就会挖出一个洞来。那里的煤层又虚又厚,松松地浮在那里。把身子钻进洞里,只要拿煤镐在洞顶上随便扒拉那么几下子,他就会被不露痕迹地埋进煤堆里了。然后,按照通常的进度,再过一个时辰,等工友们把煤吃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到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命归西天了。把他的尸体带出井外,米香就会得到一大笔赔偿金。靠着这笔钱,她就会带着皮娃子把日子过下去了。

他知道这样做对矿主来说有些缺德。但,不这样做他又能如何呢?他是真的不想丢下米香她们母子两个不管啊!

驼子一边按照预期的方案挖着洞,一边想着米香和皮娃子。他知道,此刻,米香正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织着毛线衣。皮娃子一定在摆弄他的新手枪。小羊羔呢,肯定正卧在皮娃子的身旁咀嚼萝卜缨子哩。它每动一下,脖子上的铃铛肯定会轻脆地响一声。驼子真想再听一次那响声,再看一眼她们母子啊。可是,他是真的没有那个福分了!他的肝部生了癌,他的躯壳已经是一堆废物了。此刻,在他挖着煤的时候,他感到胸部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那疼痛使得他双腿发软,两手颤抖。他勉强地撑持着往里挖。每挖一下,米香和皮娃子的影子都会交替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一次。在想象中,他们的面孔亲切而又安详,姣好如天上的圆月。他叫一声米香,挖一镐煤。再叫一声米香,再挖一镐煤。一个多时辰以后,那个预期中的洞已经基本成形了。他把身子钻进洞里试了一下,不深不浅恰恰好。如果洞顶的煤按照设想的方案往下落,刚刚可以掩埋住他的头和胸部而暴露出他的腿脚,这样工友们就可以顺利地拖出他的尸体来了。

不过,在进行最后一个动作以前,他还是犹豫了好一阵子。他是真的不想死在这黑暗幽深的井底之下啊。他想穿上米香织的毛线衣,死在米香温暖的怀抱里。可是,想到米香和皮娃子的后半生,他还是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还想到了矿主杨有成。他知道,自己死了以后,杨有成无论如何都要破费一笔钱了。他在心里说:杨矿长,我王驼子对不住你了。你就权当自己多养了个女人吧。我王驼子来生再替你干活!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王驼子环顾一下四周,在心里最后叫了一声米香!然后就举起铁镐在洞顶扒拉起来。洞顶的煤原本就虚虚地支撑在那里,王驼子的镐头刚一触到它们,洞顶便坍塌了。大块大块的煤核和着煤面子排山倒海一般轰然而下,眨眼的工夫就把王驼子掩埋住了。

米香做梦都没有想到:王驼子到底还是死在了矿井下。

王驼子上班走了以后,米香忽然意识到,他有些怪怪的,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不年不节的,他却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回来。吃饭的时候,神态看上去心事重重。临出门的时候,更是神色恍惚。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不成?

米香这样想着就开始翻他的东西。翻了半天,终于在他的一件衬衣口袋里翻出了驼子的诊断书。知道驼子得了绝症,米香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整整几个时辰没有动弹。

她是铁了心要跟驼子过日子的,为什么这日子偏偏就过不成了呢?驼子可真是个苦命的人啊!等干完了这一班回来,再也不让他去耐火材料厂上班,也不让他再去种树了。自己要热茶热饭,好好地侍候侍候他。他对他们娘儿俩真的是不薄啊。为什么好人总是得不到好报呢?米香一边想着,一边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透亮,就传来了驼子的死讯。得知驼子死在了矿井下,而且这次事故只死了驼子一个人,米香的心里便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驼子临死还在替她和皮娃子作打算呢。驼子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啊。自己这一辈子怕是再难遇到这样的男人了。能够跟驼子夫妻一场,也算值了。遗憾的是,自己没能替他生下个一男半女来。在这一刻里,米香恨死了自己。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按照米香的意见,王驼子的尸体被埋葬在几里外的岭坡上。岭坡上有王驼子为他们娘儿俩种下的二十四棵树。那些树已经有扁担那么粗了。一棵棵青枝绿叶的。

王驼子“百天”的时候,米香包了一大盘子羊肉饺子,来给王驼子上坟。饺子摆在王驼子的坟前,像一个一个金元宝。皮娃子看看盘子里的饺子,再看看米香。问道:

妈,我爹躲在土里做什么?

米香答:他累了。在睡觉。

皮娃子说:爹,吃饭啦。

然后,便拿起饺子来,把它们一个一个地种在坟堆上。坟堆上的土还是新的,有嫩嫩的小草芽冒出来,像驼子脸上新长出的胡楂儿。那些饺子看上去又像是土里长出来的耳朵一样。驼子生前种下的那些树肃立在坟堆旁,仿佛也在为驼子默默地志哀。微风拂过,树叶子细微地颤动着,发出瑟瑟的低吟,仿佛是驼子在轻轻地叫着:米香,米香。米香一手揽着皮娃子,一手牵着小羊羔。小羊羔已经长大了许多,它一边晃动着脖子上的铃铛,一边伸出嫩嫩的舌头来,轻轻地舔着树干。米香忽然就觉得:小羊羔和这些树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是她和驼子的孩子。她对树说:你们好好守着驼子吧。我得走了。

几天以后,米香带着皮娃子和小羊羔回她的家乡去了。杨家洼煤矿赔了驼子二十六万元,她一分都没有去领取。那笔钱便一直挂在煤矿的账上。

作者简介

傅爱毛,女,1966年生,毕业于河南大学,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其中多篇小说破多种选刊转载,并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短篇小说《小豆倌的情书》入选人民文学出版杜和山东画报出版社编选的2003年度编年文集中。现在河南省新密市文联工作,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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