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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韵《英雄血》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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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仓,这不是水,这是那二十多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关羽(昆曲《单刀会》)

河边的宝生

“下场”那天清早,天还黑着,宝生出门时,姐朝他怀里偷偷塞了一颗烤山药蛋。从热灶洞里扒出来的山药蛋有一股好闻的草木烟火气,烫着他的身子。他把山药蛋掏出来放到灶台上,他说,“姐,你这是做甚?我又不是个讨吃的。”

姐眼圈登时红了。

后来,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里,只要一想起这句话,他就恨不得嚼碎自己的舌头。

这个叫“石湾”的村庄离那个叫“碛”的地方只有七八里路0“碛”原本是河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可这里人说起“碛”,说的是河边的城,城和那块巨石同名同姓,也叫个“碛”。“碛”是个大地方,水旱码头。河中的船,皮筏,行到这里,要改走旱路,而高脚驮来的货物,则要在这里改换水路。“碛”的热闹繁华,一言难尽,没人说得清碛城有多少家商号货栈,酒肆饭庄。就连“姑娘场”这样的地方也是一家挨着一家。宝生就是在一个叫做“兴茂隆”的货栈里给人当驼工走高脚。

宝生除了姐姐,没有亲人。他二岁上死了爹,七岁上死了娘,为了给爹娘治病,拉了一身饥荒。娘一闭眼,要债的上门,家里的三眼“一炷香”土窑给人抵了债,七岁的宝生被扫地出门。那时姐姐已成亲嫁人,嫁给了石湾村高家。为了收养这个可怜的弟弟,姐姐一身重孝在婆家的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两个膝盖直跪成血肉模糊的两个血团。姐姐的婆家,是平常的庄户人家,种了几亩坡地,日子也紧巴巴不宽裕,多一张吃闲饭的嘴可不是件小事。其实,宝生何尝吃过一天闲饭?自进了高家门第一天起,就是个不花钱的小长工。放猪放羊放牛,剜野菜拾柴割草,人比水桶高不了多少就爬沟过坡地去河里挑水,从来没有上桌吃过一顿饭。姐弟两人,在灶火间吃着一家人剩下的残汤剩羹,姐永远喝稀的,干的、稠的省给宝生吃。小的时候,不懂事,饥渴的眼睛只盯着自家的碗,从不知道顾惜姐。后来,慢慢大了,有一年,过冬至节,家家户户“熬冬”,吃胡萝卜熬羊肉,软米面豆馅枣馍,自然没有宝生的份。宝生出去砍柴,姐把自己那一份羊肉偷偷省下了,扣在碗里。晚上,宝生蹲在灶前端着大碗吃胡萝卜羊肉,羊肉太香了,香得让宝生心颤。姐的碗里则一如既往是一碗清澈见底能照见人影的稀米汤。吃着吃着,宝生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进了菜碗里,半晌,宝生哽着嗓子叫了一声“姐——”宝生说,“姐,我以后,让你顿顿能吃上胡萝卜羊肉——”

姐听见这话,一愣,别过脸去,用巴掌捂住了嘴,泪如泉涌。姐想,宝生长大了。

那是个雪天,雪下白了天地。三五里外,河结了冰,雪落在结冰的河上有一种特别温柔的凄怆与荒凉。河是黄河,唯一的黄河,此地人没有人连名带姓地喊它,就叫它河。河像一条被囚的银蛇僵卧着,巨大的无助是漫天大雪盖也盖不住的,让人看了牺惶难过。

开春后,宝生就被姐夫送进“兴茂隆”去当小伙计了。“兴茂隆”是碛城中最大的一家骡马骆驼过载客栈,六亩多地的大院子,紧贴卧虎山根,院子两侧的马棚,能拴下百十头骡子,而院子正中的骆驼槽,能同时容二百多峰骆驼卧下吃草。二百多峰骆驼咀嚼谷草的响声,沙沙沙沙,听来像一场骤雨。这响声是有诱惑力的。三年后,宝生就跟着骆驼队走了,他成了“兴茂隆”高脚队拉骆驼走高脚的。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爬山涉水,餐风露宿,像候鸟一样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这样颠沛的生活是他喜爱的。从前,一二百年前,碛城的大商号,在南边,在长江以南徽州、福建一带,都有自己的茶山和茶园,那里的茶采下来,制成宜于存放的茶砖,由高脚队一直贩运到蒙古草原,甚至,乌兰巴托,甚至,更远的地方,比如,贝加尔湖以西的伊尔库茨克,比如,俄罗斯腹地秋明、莫斯科,一路镖旗招展,好不威风。这样荣耀的时光宝生自然没有赶上,他像听故事一样听前辈们无限眷恋地回忆从前的光荣,却也并不觉怎样遗憾。能够这样像个汉子似的活着,在人前从从容容理直气壮端一碗自己挣来的饭吃,他已经很知足了。

他们的驼队,七八个后生,一人拉“一练”骆驼,一练六峰,四五十峰骆驼,排起队来,浩浩荡荡足有半里之遥。尾驼鞍子上的驼铃声,清脆,细碎,银子似的闪着光亮,是女人家一样珍贵美好的声音。骆驼身上,除了货物,还驮着米面袋、酒葫芦、马皮制成的水袋,以及锅碗家什和铺盖卷,不是所有的路上都有“站口”,常常,他们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安营扎寨,起火做饭。这是宝生最喜欢的时刻,太阳坠落了,月亮升起了,荒野沉入无边的黑暗,一堆篝火熊熊燃着,像黑夜的心,把驼工们的脸映成金色。火上架着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小米稠饭加山药蛋,也是诱人的金黄色。他们每人捧一只酱色的陶碗呼噜呼噜吃出惊天动地的响动。宝生庄重地、尊贵地捧着属于他自己的碗,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感动就是在这时油然而生:这种时候人活得才像个人。

下场

这天是个大日子,“兴茂隆”十几练骆驼要“下场”去了。头一天就已经给它们服下去了用苦瓜蔓、金银花、蜂蜜水加鸡蛋清熬成的解暑药,剪去了它们身上还没有褪尽的长毛。骆驼这牲畜,耐寒,却怕热,夏天要把它们赶到深山里放牧躲暑,叫“下场”。宝生这还是第一次和驼队“下场”,听人说这营生如何如何遭罪辛苦,宝生却一点也没把辛苦放在心上,他觉得放牧的生活一定很新鲜。只是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姐姐一定很惦记他,牵挂他。昨夜他特地告了个假回家看姐姐一眼,却没想到清早临出门时就惹了一肚子的不痛快。

他气姐姐,一颗山药蛋,值当个偷偷摸摸吗?怎就不能光明正大当着人面递给他?他也是个五尺的汉子了,他是个就要去“下场”的汉子了,这几年也没有白吃他高家的饭,怎就不能光明正大吃他一颗山药蛋?

天渐渐亮了,他远远看到了河,河上笼着雾气,静静地泊着几只船筏,亮起来的天边有一颗星星还缀在那里,像一大滴眼泪。他突然一阵不忍,回头瞭瞭,瞭见了山坡上的石湾村,刚刚醒来的村子,像一幅画,高低错落的窑洞,袅袅升腾的炊烟,皮影一般,和平,安静。姐姐的气味扑面而至,让他眼热。

两天后,驼队来到了“下场”的吕梁山深处,一个叫车鸣峪沟的地方,那已是黄昏时分,太阳说话就要沉下去了,山坡上密匝匝的林梢被夕照涂染得金灿灿的,像一片金色的海子。宝生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林子,他被这辉煌寂静的美景迷住了,那些橡树、黄栌、桦栎树、山杨树、楸树、懈树、野山楂树,这些平日里田头地亩庄户院里见惯的寻常的树们,忽然没有了人间的烟火气,变得庄严神秘,像山魂。这时,十几练百多峰骆驼被驼工们拉着,围成了一圈,驼工们也正着脸色呼啦啦都跪下了,一只香炉摆在了地上,驼工头四喜叔走上前,点起三炷香,朝着东西南北四方,恭恭敬敬拜了几拜,然后跪下,嘴里大声说道:

“山神爷爷,俺兴茂隆驼队,借爷爷的宝山下场,求爷爷保佑水草通顺,槽头平安!”

宝生随着众人,虔敬地磕头。“下场”的严峻,此时他隐隐意识到了一点。这一晚,他们就住在树枝和茅草搭起的茅庵里,三五个人挤睡在一搭。外面,百多峰骆驼,每一峰脖子上都让他们吊上了一只铜铃。一夜,铜铃的声音,东一下,西一下,蓦地响起,清脆、细碎、悠远,越发衬托出大山的深邃和不可测。宝生躺在茅草铺上,久久睡不着,心里祈祷着,山神爷爷啊,这是我常宝生头一回下场,求你老保佑,千万不要“传槽”,不要让野物伤人,也不要让骆驼把水错喝到罗筋皮外得腹胀病……宝生把从前辈那里听来的灾祸一一都想到了,他悄悄爬起来,在铺上又磕了三个头,“山神爷爷啊,你老别怪俺贪心,俺还想求你,让俺能多刨点儿草药,刨点儿党参、黄芪,卖了钱,能给俺姐扯一件衣裳……”其实,私心里,他想要的还更多一些,他想给姐打一对银手镯,姐活了半辈子。两只手腕上还是光光的。

初入山的兴奋,折腾着他,一直到下半夜,宝生才算睡稳了。起了山风,林涛的声音如同波浪,哗——哗——,茅庵就像是一条黑灯瞎火的小船。忽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很沉重,还有咳嗽的声音,吭吭吭吭,脚步停在茅庵门前,刚好是宝生的头顶,只听来者瓮声瓮气说道:

“借借你们的罗子。”

宝生心里十分奇怪,深更半夜的,借罗面的罗子干什么?“俺们是下场放骆驼的,没带罗子。”宝生回答。

“带烟没有?”来者追问。

“烟倒有。”宝生起身,摸摸索索,去摸旁人的烟荷包和烟袋杆,他自己不抽烟。黑暗中摸索半天,摸到了,一伸胳膊递了出去。来者接过来,鼓捣着,宝生听出他是在用火镰打火。“呸呸!”他吐了两口,说道,“这是甚的烟?一点儿劲也没有!有劲大的没有?”

“没有了。”宝生惶恐地回答。

“咳——”只听外面长叹一声,“这世道!”说完,又吭吭吭吭咳嗽着远去了。

到早晨,茅庵外,活生生扔着烟袋杆和烟荷包,宝生惊骇不已,才知道那原来不是梦。几个庵子里的人都围上来听他细说缘故,驼工头四喜叔一拍巴掌,说:

“宝生呀,你是碰上‘山气’了!”

“山气是甚?”

没人说得出“山气”是个什么,有人说,他其实就是山神爷爷的化身。有人说,他是山妖。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只知道,他就喜欢这样在黑夜的山里游走,有时也窜到林外的村子里去,问人借罗面的罗。他不借别的,只借罗子和石碾。还喜欢问人要烟抽,又总是嫌那烟不够劲大。有胆大的人曾隔着门将火枪捅到他嘴里,让他噙住。然后扣动扳机,“轰——”地一声,他非常快活,说,“这烟够劲!”

“宝生啊,你个实心眼子,他不是问你要烟,是问你要枪里的火药哩!”四喜叔对宝生说。

一连许多日子,宝生都忘不掉他那一声失望甚至是悲伤的长叹,“咳——这世道!”他猜不透那里面隐藏了什么征兆,这让他忧心。他甚至盼望能再见到这神秘的“山气”,向他问个清楚明白。可整整一个夏季,小暑,大暑,处暑,一直到白露后“起场”,“山气”却再也没有露面,也没有到他的梦中。

这一年夏天,不管山神爷爷是不是就是“山气”,他一定是听到了驼工们的祈祷,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最可怕的“传槽”没有发生,喝错水得腹胀病的牲畜也只有那么三五峰。宝生跟着四喜叔们学会了不少东西,比如,学会了治这“腹胀病”:将一种特制的槽针刺进病驼的腹部,力道要拿捏得准,刚好刺到皮与肉之间也就是罗筋皮外,这就要看本事了。然后,轻轻插一根鸡翎子进去,让里面的积液顺翎子流出来。还有,一入伏,林子里各种灰蝇小咬铺天盖地,而此时又是骆驼毛最后褪尽的娇嫩时辰,成千上万只灰蝇小咬扑上去,能活活将一只不设防的庞然大物吸死。这时,就要早早上山采来柏籽,剥些柏树皮,将柏籽和树皮熬炼成柏油,将这臭烘烘的油涂抹在骆驼身上,像穿了铠甲,就没有灰蝇能近身了。

宝生很上心地学习着一个驼工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喜爱这样的生活,危机四伏却又无拘无束。他们这十几号人,分成两班,轮换放牧,照看驼群,轮到宝生歇班的时候,他就和人相跟着进山刨药。他人聪敏,眼睛又清亮,童男子的干净眼睛在山林里看东西总比别人看得远看得真。一夏天过去,他刨到的党参、黄芪竟是最多的一个。到后来,再进山,他就不和人相跟了,他越走越深,渐渐走到了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他单枪匹马,手里只有一把伙夫用的切菜刀,一把锋利的小锄,一路走一路用心做着各种记号,却也从来没有迷山的时候。他和这山像是有种天生的灵犀。那个大茯苓就是这样让他撞上的。那一天,他东走西走,不觉走进了一片松林里,松林很深,遮天蔽日,在一棵参天老松的根部,他看到了一朵弱不禁风的小红花,伶仃细瘦,却像是就要开口和他说话似的。他蹲下来,打量它,心里一阵心疼。忽然他心里一动,心里喊一声,妈呀!忙开始用小锄刨,刨下去一尺多深时,他看到了那个宝贝,山给他的宝贝。

那个茯苓,重约五六斤,他把它刨出来捧在手心时。两只手因为狂喜哆嗦得捧都捧不住。那份狂喜呀,是他此生空前绝后仅有的一次,唯一的一次,可是他不知道。他狂喜地捧着宝贝跪下,朝着东南西北四方拜了好几拜。他想,这山,这山林,真是有情有义啊。

宝生知道,姐的手镯有了,新衣裳也有了。他成竹在胸,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冬至夜对姐的许诺,“姐,我以后,让你顿顿能吃上胡萝卜熬羊肉……”这样的日子,这样温暖腥膻的好日子,扬眉吐气的日子,不会远了。宝生几乎被那逼近的热气和辛香熏出眼泪。

六月二十三

六月二十三,在河边碛城一带,是个大日子。

六月二十三,是马王爷的生日。这马王爷,相传是家畜们的守护神。到这一天,凡养骆驼的人家,都要在家中设立马王爷牌位,烧香烧表,摆供祭祀。最要紧的,是要许“神书”三天,请艺人来酬神说唱。养骆驼的人家,从这一日算起,你家三天,我家三天,他家再三天,差不多要连说一两个月,是河边最热闹的一段日子。

石湾村也有养骆驼的人家,不过都不是“兴茂隆”那样的富商大户,少则一峰两峰,多则三峰五峰,这样的人家自然雇不起驼工,都是驼主自己拉骆驼跑买卖,把黄河里运来的油、盐、碱、皮毛、莜面等贩运到晋中平川、临县三交,或者是吕粱山深处石楼、永和一带,挣几个辛苦脚钱。到“下场”的日子,这些养骆驼的小门小户,不用说都是把骆驼看得比自家的命还重,一家出一人,大家相跟着结伴拉骆驼进山躲暑,留守在家里的人,就要张罗着给马王爷说书酬唱过生日的大事情了。

说书的艺人都是盲人,弹一手好三弦,两条腿也不闲着,一腿绑书板,一腿绑小铜镲,面前桌子上还横着惊堂木,说打弹唱,一样也误不下。说的都是大书,《彭公案》《施公案》《包公案》《刘公案》这一些公案故事,要不就是大小八义这些侠义掌故。自然也唱酸曲,叫“小段”,小段里常常是荤素交加,让爷们儿汉子乐不可支,笑翻了天,而婆娘女子们则宽谅地怜惜地笑着,就当他们是玩闹的孩子。这一来,这粗鄙的快乐反倒显出了一种赤子的天真干净,是大河的品格。

高家没养骆驼,也不办祭祀。宝生姐夫春天种完自家的地,就出门揽工去了。六月二十三,一清早,天将微明,宝生姐就挎着篮子来到村口五道庙。那五道庙,说是庙,其实已荒颓多年,坍塌得只剩一座神龛,满地荒草。宝生姐就在荒草尘埃中跪下了,先摆贡品,一掀篮子的盖布,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蒸山药蛋。她将山药蛋双手捧出来,摆到神龛前,一低头,泪落在山药蛋上。她没有香,也没有黄表纸,两手空空,一头磕到地上,嘴里说了声,“马王爷爷呀。你替俺家宝生,吃上颗山药蛋——”泪水就把下面的话哽回去。

她悲伤地哭了许久,泪流如雨。她不知道该对马王爷爷说些什么,许些什么。她有一肚子的话,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可怜的、无父无母的兄弟下场去了,临走没吃上她一颗山药蛋!别人家下场去的人,临行要包着吃粽子,吃糕,吃莜面饺子,她却心虚气短连一颗山药蛋也没让宝生吃上。“马王爷爷,俺没有好吃好喝,你替俺兄弟,吃上颗山药蛋,俺连夜没合眼蒸下的——”她抽泣着,翻来覆去念叨这一句话,哭得喘不上气。

这一天,石湾村好热闹,养没养骆驼的人家。都觉出了喜庆。盲艺人已经进村了,背着弦子,带着全套家伙。今年请的是临县有名的一个说书先生,外号“果子红”。上午办完祭祀,下午就开场。第一家,是村东头“碗秃”家。他家骆驼算是村里最多的一家,整整六峰,刚好一练。他家的窑,也比旁人家的“一炷香”土窑气派一些,是“四平起混石窑”。书场子就设在他家窑院里,一棵大榆树,洒下浓荫,女人们早早洒水扫净窑院,在树荫下摆好桌凳。一村子人,除了“下场”去的男人,能走动的,老少男女,差不多全都来了,挤了一院子,算是给马王爷爷庆寿。“果子红”让人牵着,一出场,人们就笑起来:先看见了一个醒目的大酒糟鼻头,红如海棠。“啊呀呀,怪不得叫个果子红哩!”女人们笑得用巴掌捂住了嘴。

“果子红”也不怪见,脸上挂着谦和、宽容、澄明的笑意,“啪嗒”一声,踏响了腿上的竹板,一仰脸,开口自报家门: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难活不过咱没眼人,无父无母无亲人,人送个好名果子红——”

人们静默下来,不笑了。人人觉出了刚才那笑声的轻浮。有个女人突然抽泣起来,人们很惊讶,一看,原来是宝生他姐。她婆婆搂着孙子坐在旁边,登时垮下了脸,吼她道:

“马王爷爷过寿哩,看不吉利的!就你眼窝子浅,存不住个马尿!”

“果子红”还是谦和温暖地笑着,“这位大嫂,想是家里有人下场去了,心里想得难活,先听我果子红唱个小段,排解排解愁烦。”说罢,嘣棱棱弹起了弦子,开口唱道: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冯彩云——

男人们“哦——”一声,叫起来,“哦,冯彩云!冯彩云!”

这一下,男男女女,大家都会心地笑,这是个人人皆知的故事,却百听不厌。说的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好女人,怎样从陕西流落到这碛城地面,最后做了妓女,给一城的男人带来了欢乐。“果子红”是条“云遮月”的嗓子,略有些沙哑,却分外结实,是千锤百炼过来人的声音,唱这种酸曲小段儿,竟也有着黄钟大吕的苍凉。宝生姐听他唱,止不住地鼻酸。她觉得他似乎是专门唱给她听的,字字句句,话后面还有话,这让她分外动心。

恓惶不过我出门人,

举目无亲苦伶仃,

好人叫做这赖事情,

老天不公平……

这个下午,又快乐,又忧伤,又红火,又空净。村子几乎成了一个空村。只有一个场院是喧腾的,就像一颗分外壮硕、鲜灵的心脏。谁也不知道,灾祸正在向他们逼近,枪声响起时,人们还以为是谁在放炮仗。一只白公鸡扑扑棱棱跌跌撞撞飞进了碗秃家窑院,扑腾一阵,痉挛着咽了气。这时人们才惊讶地看到那鸡身上的白羽毛被血染红了。

一村人,几十口子,叫鬼子堵在了这洒满树荫,宽敞、凉爽的窑院里。是一小股部队,三五十号人,荷枪实弹。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伙过路的鬼子。石湾村有史以来第一次和鬼子遭遇了。这个干干净净、本本分分的村庄,还从来没有应付侵略者的经验。人们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碗秃他大,想起了自己主人家的身份,分开人群哆哆嗦嗦朝这群不速之客走过去,嘴里寒暄地说着,“来啦?——”

话没落音,一把雪亮的刺刀就捅上来,“扑哧”捅穿了老人的肚子。那锋利的刀刃潇洒漂亮地一划,老人就开了膛。活了七十年与世无争的老人倒下去时,脸上还挂着温良谦和的笑意。肠子和血流出来,腥热地流了一地。他家的大黄狗见主人被伤,疯了,呜咽着扑上去就撕咬那凶手,“砰”一声,枪响了,大黄狗呜咽着倒地,眼珠子被枪打飞了,成了一个血洞。刹那间,刚刚还狂欢的院子里,眨眼躺下了两具尸体,鲜血冒着缕缕热气。石湾村被这血气笼罩了。

“天杀的呀——”碗秃他娘,白发苍苍,捣着两只小脚,就要冲上去拼命,让身旁的女人们死死拽住了,“天杀的呀一”她悲痛欲绝地嘶叫,愤怒地跺着她的小脚,两只眼睛里流出了血,人昏死过去。女人们架着她,鬼子笑嘻嘻地朝着人群中的女人们扑上去。大闺女小媳妇,霎时发出尖叫,不年轻的媳妇也被他们撕扯着往人群外拖。有的女人抱着孩子,孩子让他们劈手夺下扔在地上。宝生姐被一个紫面皮小胡子揪着小纂儿倒拖出好远,一只鞋也在挣扎中掉了。她嘴里乱叫着救命,她喊爹,喊娘,喊男人的名字,喊宝生,男人和宝生都不在跟前,救不了她。混乱中她突然听见了儿子荞麦尖利的哭喊,一声迭一声,“娘!娘!娘——”她拼了性命似的大叫说,“荞麦子你闭上眼!闭上眼!——”她嘴里咸丝丝的,喉咙喊出了血,她不能让她的亲儿眼睁睁看着她受糟蹋。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一个颤巍巍沙哑的声音,云遮月的声音开口说道:

“行行好吧!求求你行行好!她是有儿有女,做娘的人啦,行行好给她留点脸面——”

“八格!”小胡子被这意外的抵抗激怒了,他松开手,回身抽刀,“嗖——”一声,“果子红”的一条胳膊应声飞落在了地上。这条胳膊,刚才还弹着弦子,飞落下去时,细长的五个手指上还套着弹弦子的假指甲。方圆百里,没有谁的手,比这只手更灵巧,更珍贵了。河边最有才情的一只臂膀,此刻,残缺地躺在血泊中,像个假肢。“果子红”长叹一声,仰天笑了,那笑容,有着明眼人所不能了悟的奇怪的澄明和悠远,“果子红”说道:

“你呀!你把我吃饭的家什毁了,罢,我跟你们拼了吧!”

说完,他敛起笑容,一头朝那小胡子撞去。小胡子冷不防竟被这凶猛的决死的一撞撞倒了。他就像开了天眼一样在最后的时刻看见了这世界,他准确地、一口叼住了小胡子的鼻子,“咔嚓”一声,传来一声狼嚎般的惨叫。枪声响了。接下来十几把刺刀戳到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盲艺人身上。他倒在血泊中,嘴里咬着敌人的鼻子。

宝生姐吓傻了,瘫坐在了地上。发了疯的鬼子“呼啦”一下拥上去,眨眼工夫,她的衣裳就成了碎片。几十号人,当着一村人的面,当着她公婆、儿女,当着几十岁的老人不懂事的娃,当着壮年的汉子、花苞般还没开放的姑娘,当着这些喊她婶子、嫂子、大姐或妹子的乡亲邻里,当着黄土高原最洁净仁义的蓝天白云,开始轮番作践这女人,糟蹋这女人,凌辱折磨报复这女人。这一场折磨,比一百年还长……阳光白亮亮的,像是有一百个太阳,悬在人头上,石湾村人世世代代,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让人无法容身的白昼。等他们再散开时,地上的女人,早已没有了人形,哪里还是那个温顺羞涩的农家媳妇?高原上玉米一样饱满的媳妇?只是一堆污秽不堪的血肉,赤条条的,身上连一丝丝遮挡都没有剩下,一丝丝余地都没有留下。肿胀的一张脸,看不清眉眼五官,只听见她出气的声音。像呼啸一样,尖利、刺耳,令人惊心。

男男女女,一村人,都把眼睛闭上了。

石湾村血案

这一天,六月二十三,马王爷寿诞日,石湾村的女人们,闺女媳妇,二三十号人,被鬼子驱赶进村中花厅院,糟蹋了。

花厅院是石湾村最气派的建筑,明柱厦檐的砖石窑洞,背山面水,依着山势,建在山坡高处,看上去像是窑上叠窑。这家的主人,不是买卖人,也不种庄稼,是行伍之人,行踪不定,原只有一个老娘住在这里,后来老娘去世了,这窑院就一直空着,住着几个看门照户的底下人。当初他家盖这窑院,据说请了几个南方来的石匠、木匠。所以这窑院所有的窗棂门楣上,木雕、砖雕,雕的都是细巧精制的花样:富贵牡丹啦、喜鹊登梅啦、兰花菊花啦、木樨海棠啦,色色都是花事。村人就把这院叫做“花厅院”。

花厅院,算是石湾村的一个制高点,站在这院里,瞭山、瞭坡、瞭河,甚至瞭得清河心中那块雄奇的“碛”,风光尽收眼底。只是,这一天,河和“碛”都被糟践了。花厅院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一天,干干净净的石湾村,脏得不成样,污秽得不成样。血流成了河,人血,牲畜的血,浸透了黄土。腥热的血气笼盖了村子,几天几夜不散。

猪、羊、鸡、牛,能杀的都让杀了。临走,顺手又点了几座窑院。碗秃家窑院让点了,那几具尸首,都烧成了黑炭。

宝生姐让人抬回家,还有一口气。当晚,这口气,让她挣扎着爬,爬下炕,爬到水缸边,一头栽进了水缸里。那水,是黄河的水,她喝了30年……她婆婆在那厢,其实听到了动静,却忍住泪没有过来。她婆婆想,“孩儿啊,死吧,死了干净,死了就不遭罪了,死了就能给众人一个交代了……”

这一晚,被凌辱的女子媳妇们,都思谋着寻死,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好在人们搭救得及时,没再出人命。这一夜,是一个不眠的长夜,一夜长于百年说的就是这样的夜晚,石湾村被女人们绝望的哭声折磨着、煎熬着。到早晨,村里说得上话的几个老人家,不约而同来到了村中心“高圪台院”,去见这石湾村最年长也是最有威望的老人陈卯根。于是,这天清早,78岁的陈卯根老人出现在石湾村血污未干的村街上,手里拿着一面平素里戏台上用的铜锣,身后跟着那几个老者。陈卯根一边走,一边“咣——”地敲响了铜锣,锣声远远划破了河面上的雾气。他用苍老沙哑的声音仰天喊道:

“日本鬼子来了——是遭了天年,乡亲们大家——不要怪见——”

一语喊罢,他老泪纵横。

那一天,他爬坡下沟,走遍了石湾村,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喊。他用他78岁的老脸,为那些受凌辱没有勇气没有脸面活下去的女人们,恳求着世人的宽宥。

鲍仇出世

“白露”过后,起场的日子到了。

这一个夏天,宝生变了不少,人壮实了,性子也开阔了,话也多了。性子一开阔,眉眼也变得宽展舒朗。伙计们开着宝生的玩笑,说,“宝生呀,你发财了,回去小心‘姑娘场’里的姑娘们,掏空你的身子,再掏空你的钱褡子!”

宝生笑而不答,心想,你当我是你们哩。

党参、黄芪、还有蘑菇这些山货,都叫他装进了来时装粮食的口袋里,捆扎结实。那宝贝大茯苓则背在他自己身上。这些宝贝呀!他抚摸着口袋,骄傲地微笑。有经验的驼工们给他估算过,这些草药、山货,差不多能淘换回半峰骆驼了。照这样干下去,明年再干一个夏天,兴许宝生就能有一峰自己的骆驼。“宝生呀,”四喜叔含着烟锅子对他说,“山神爷另眼看顾着你哩,你可要知足。”

宝生知足。他不贪心,他不急着要自己的骆驼。他只要够给姐打一对银镯子,给姐的公婆各扯一件衣裳就心满意足了。剩下的钱,给外甥子们买些点心冰糖,若还有富余,就把它们一分不剩当着姐面都交给姐夫,也算他们收养他一场。

不知不觉,宝生变得宽厚了,心里有了地方,念起高家的恩情。高家对宝生是有恩情的呀!到底没让一个七岁的孤儿讨吃流浪,流落他乡,或是落到人贩子手里,从此和姐天各一方。不管怎么说,苦也罢,委屈也罢,他们让他和姐厮守着长大了,让姐把他亲着、疼着疼了这么长远。宝生这样想着,眼眶子就发热了,心变得很绵软,像被太阳照暖的一池山水浸泡着。

碛城可真是热闹。在深山里钻了三个多月,猛一回来,不由得让人想起那句老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人走在狭窄的街上,喧嚣的市声像河浪一样一涌一涌,涌得人东倒西歪,几乎站不住脚。一连几天,宝生忙着出手他的山货宝贝,忙着跑银楼,逛布店,晕乎乎的,乐陶陶的,吃醉了酒一般,乐过了头。在银楼里,他拿不定主意,该选个什么款式,左思谋右思谋,正在为难,只见一个女人,水一样荡进来,说,“掌柜的,取镯子。”

这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姑娘场”的,解放脚,穿一双绣花鞋,满鞋帮绣的是秋海棠,腥红欲滴。虽说已是过了“白露”的节气,身上却仍然是一件单洋布衫,袖口宽宽的,倒是素净的月白。她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并不张扬,可银楼却分明变得逼仄了,逼仄得让人气都喘不均匀。镯子取来了,她随手套到了腕子上,试着大小。是一种绞麻花的银镯。银镯在她水葱似的腕子上上下滑动,指尖涂了凤仙花,也是滴血的。她随意一抬手,霎时,满屋子波光潋滟,风生水起。

宝生的心扑腾扑腾一阵乱扑腾,像囚了一林子的鸟。

就选这种绞麻花款式了。镯子揣在怀里,迈过银楼的高门槛,站在秋阳下面,宝生忽然觉得有些心虚,给姐买了和这种女人一样的东西,这是怎么说?

知情的人,看宝生这样快乐地忙,都不忍心告诉他实情。东家、掌柜、伙计,就连一块“下场”回来的生死弟兄们,现在也都知道那惨事了。没人再开宝生的玩笑,私底下,倒觉得还真不如让“姑娘场”的姑娘们掏空他的钱褡子好受些。四喜叔望着他春风得意一门心思奔光景的背影,告诉众人,“让这娃再高兴两天吧。”四喜叔这是第一回叫宝生“娃”,他知道,这两天的高兴、欢乐之后,这娃,这苦命的娃,一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永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

东西置齐了,镯子、布料、冰糖、炉食,枣鼓仙,吃的,用的,一样也没落下。还专门到“祥记烟草行”买了两包“洋旱烟”,一包“单刀牌”,一包“大婴孩”,是预备让姐夫年节款待亲朋的。东西扎裹停当,该背的背,该提的提,跟东家告了假,临出门,四喜叔叫住了他。四喜叔对他说:

“宝生啊,听没听说过那句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听说过呀,”宝生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犯疑惑,“叔,咋想起问我这?”

“不咋,”四喜叔在窑墙上猛地磕了磕他的烟袋锅,“听说过就好,咱在山里钻了这些日子,谁知道这人世上有多少料想不到的事?叔是提点你一句。”

这话,让宝生心里一咯噔,可他的心让快乐塞得太满了,没有地方装别的东西,哪怕是先知的启示。他快乐得像匹青春的骏马撒欢出门,身后,十几双弟兄们的眼睛,怜惜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后来,宝生想,从天堂到地狱的路,原来只有不到八里。

他差一点认不出石湾村,烧焦的大榆树、大火熏黑的街墙、坍塌的窑院、空气中弥漫的哀伤,满街上,狗不见一条,猪不见一头,连鸡也不见一只,像走进了荒村,像走进了鬼村。宝生腿软了,忽然想起了四喜叔的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心慌得要命,拔腿朝家里跑,一边跑一边拼命喊叫,“姐!姐——”窑门开了,院门开了,姐夫、外甥外甥女,迎出来,姐的公公婆婆,两个老人家,也迎出来了,唯独没有她,宝生最亲的亲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亲人。然后,他就看见了,外甥和外甥女,都戴着重孝。恐惧就是在这一刹那像最黑最深最绝望的黑夜一样把他吞没了。

河对岸,是边区。

这一天,边区招募新兵,一个风尘仆仆脸色阴沉的年轻后生来到了报名的地方。穿军装的文书,戴眼镜,毛笔字写得很流畅。文书捏着羊毫,问年轻后生,“叫什么名字?”

“报仇。”

“鲍仇?”这文书是南边人,不大听得懂黄土高原上的土话,“哪个鲍?哪个仇?是‘丰鲍史唐’的鲍吗?鲍参军的鲍?”

后生不识字。也没有背过百家姓,他当然是要“参军”的。他重重地点头。从这一刻起,这世界上,就没有“常宝生”这个人了,从这一刻起,一个叫“鲍仇”的人出生了。枪杆子握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山气”那一声长叹:“咳,这世道——”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世道需要的是更有劲的东西:以血还血。

奥州的耕夫

一只饥饿的鸽子,在废墟上空盘旋。从前,炮火毁灭它之前,这里——闸北三义里,是它的家园。它飞,飞,再也飞不动了,差不多是倒栽葱栽了下来,冷漠地,等待着死亡来把它带走。

一个人走在了死亡的前边。他双脚停在它身边,救起了奄奄待毙的它,喂它水,喂它面包屑和饭团。这鸽子,它不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多少生灵死于战火、饥饿的时候,获救的小小的它被当作了某种象征。后来,它被这个救它的人漂洋过海带到了一个叫“大阪”的地方。这个人,显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希望它能在异国他乡幸福地生活,并恋爱、生子。可是这只闸北的鸽子,却一直是孤独的,对家乡故土同伴的想念,使它郁郁寡欢。它没能等来爱情,也没能完成使命,第二年,它就死了。那个理想主义者,非常遗憾,他把它埋葬在了自家院子里,并为它立了一个木头的墓碑,上面写着三个字:

三义塔。

这个人就是大阪人西村真琴博士。而这只来自三义里的鸽子,被鲁迅先生比作了填海的精卫。

昭和十六年,1941年,一个叫吉田耕夫的年轻人被征召入伍。他和他的同伴在海上航行了七天七夜之后,抵达了中国的旅顺港。远远望见陆地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咏叹般地回响起一句话,“你不要死去。”

你不要死去——是女诗人谢野晶子一首著名的诗歌,副标题是“为包围旅顺口军中的弟弟而悲叹”。现在,旅顺口就在他们眼前,在他们这些青春的热血澎湃的生命面前——又轮上他们了。轮上亲人们为他们悲叹:你不要死去。

此刻,这些青春而狂热的年轻人,望着他们即将踏上的别人的国土,即将到来的杀戮和牺牲,激动地唱起军歌,“越过高山,尸横遍野;越过海洋,尸浮海面;为天皇而死,视死如归……”雄壮的歌声把一群围着轮船盘旋的海鸥都惊散了。只有吉田耕夫和这狂欢格格不入,这一路上,他就和他们格格不入。他的嘴里发不出这样激昂酷烈的声音,那些激昂的酷烈的声音,像大风,把他心里的声音吹得飘飘摇摇,那是一个柔软悲伤的女声:

“啊,弟弟啊,我为你哭泣,你不要死去!”

刹那间,他的眼里涌出泪水。

这是他的祖国,这个悲伤缠绵柔情似水的声音,才是吉田耕夫的祖国。

吉田的家,在福岛,那是被人称为“奥州”也叫“陆奥”的东北地区,到处是火山、温泉和美如仙境的湖泊,到秋天,红叶把群山映照得就像点燃了熊熊山火。从前,象征文明世界的“白河关”就设在福岛的南边,而白河关以北,一路北去,就是文明抵达不到的“狭路”。这种比喻让幼年时的吉田耕夫常常以为,“文明”大概是种特别肥胖的动物,所以“白河关”挤不进它臃肿肥胖的身体。后来,长大后,有一度时期他迷恋诗歌,也喜欢偷偷写诗,他写的第一首诗的题目就叫“文明是个特别肥胖的动物”,写他对家乡的眷恋。那时,他已经是东京某医学院一年级新生了。

隔绝南北世界的“白河关”早就不存在了,但是和东京这样的都市比起来,东北仍旧是一条现代文明无法深入挺进的“狭路”。那里的河谷,仍旧是传说中“河童”出没的地方,那里的山林,仍旧藏着那些不知何时就会和你遭遇的雪女、山姥、山男这些妖异。那里仍旧要在炎炎夏季举行盛大仪式驱赶睡魔。那里有一个岛,是新年妖魔“生剥”的家乡。除夕之夜,男人们头戴面具,身披海草,手执出鞘的铁刀,嘴里发出嗷——嗷——的怪叫,敲开家家户户的大门,一边祈祷来年的丰收,一边要厉声发问:

“家里有没有不听话的孩子?”

三百年前,松尾芭蕉游历东北,写下了不朽的篇章《奥州小道》,他笔下北方神奇不朽的美丽和宁静,那些沃野、山峦、村庄、河流、幽静的禅院、与美景浑然天成的插秧少女、雨里的花朵、声声人心的蝉鸣,这些,是耕夫心中日本的象征。在喧嚣的东京,在战争到来的狂热骚动的前夜,耕夫尤其感到了和这帝国心脏的隔膜。耕夫从小没有父亲,他在女人们的教养中长大,家里的几亩田地,在父亲死后就被变卖了,母亲和两个姐姐,用卖地的钱经营起一家小小的温泉旅馆。那旅馆,朴素无华,却细致洁净,处处流露出女人的细心。母亲和姐姐们,就是靠着这小小的旅馆,含辛茹苦,将这唯一的儿子,弟弟,抚养长大,养成男子汉,出“白河关”,南下东京读书,刚刚毕业,做了一名见习医生。然后,送他去往别人的土地上,杀人或者被杀。

两个姐姐,一直没有嫁人,特别是大姐,她的美丽聪慧远近闻名,为了养家,她从中学辍学时所有的教师都为她惋惜不已。如今,她32岁了,细细的鱼尾纹已经爬上了她美如凤目的眼角。她最美的岁月,最娇媚妖娆的岁月,已经悄悄逝去了。她盛开然后兀自凋谢,就像一棵寂寞的樱树。耕夫曾经有过冲动,他想毁掉自己的手,这样,他就能逃避征召了。可是,毁掉他的手,也就毁掉了他作为一个外科医生的前程——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结局到了:入伍通知书寄到了他手里。

大姐特地从福岛赶来为弟弟送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家来到这么远这么繁华的城市。他们只有一小时见面的时间,就在军营外面一个小广场上。这一天,是5月5日,传统的男童节,东京上空飘扬着无数面鲤鱼旗。鲜艳的鲤鱼旗让大姐禁不住热泪盈眶。她从行囊中掏出用菖蒲叶包裹着的甜米糕让弟弟吃,这是每一个男孩子在男童节这天必吃的美食。耕夫本来想说,“姐呀,我已经24岁了,不是小男孩儿了。”可是看着姐姐殷切忧伤的眼睛,他咽下去了这句话。他剥开了菖蒲叶,一下子,糯米和红豆的清香扑面而来,童年和陆奥的气味、难舍难弃的家乡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的脸白了,他抬起眼睛说道:

“大姐,以后,母亲就拜托你们了,我——”

大姐伸出一只手堵住了他的嘴,那只手,在初夏的天气里如同冰一样寒冷。大姐的脸,突然严峻得如同一个石像。她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一个锦囊,抽带的小锦囊,又从锦囊中取出一小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她说,“打开它。”

耕夫接过来,打开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鲜红夺目的字迹。

“你念给我听听。”大姐说。

耕夫开始念:

弟弟呀,我为你哭泣,

你不要死去!

你是咱家最小的弟弟——

耕夫震撼了,这是日俄战争时谢野晶子那首著名的诗歌《你不要死去》,姐姐把它一字一字用血,写到了白绫上,用她浓艳的亲人的鲜血,悲情万里的鲜血,怪不得它们红得这样怪异这样令人惊心。耕夫的声音颤抖了:

双亲何曾教你紧握利刃,

为了杀人到前线去?

双亲把你养育成二十四岁,

哪里是为了你先杀别人后葬自己

他读不下去了。

“耕夫!”姐姐的声音斩钉截铁,像要把这些话钉进他心里,“你要起誓,你不能死,我绝不让你死!”

“哈依!”耕夫热泪滚滚,“我起誓,我一定不死!”

姐姐把这只装了血绫的锦囊,挂在了弟弟脖子上。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对一个就要上战场的人来说,死比活下来容易。

吉一刀

越过高山,尸横遍野,

越过海洋,尸浮海面,

为天皇而死,视死如归

他们就是唱着这样的军歌挺进到了大陆的深处,踏着成千上万的尸骨。死死死,可是耕夫不能死。

一年后,在一次对八路军根据地的大扫荡中,吉田耕夫神秘地失踪了。是阵亡还是被俘,或是被暗杀,没人说得清楚。一直到第二年,第三年,仍旧没有他的下落。那时,他家乡的母亲已经在对他无望的思念中生病去世了。他在福岛的姐姐,终于在第三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接到了军方的通知,他被正式列入到了失踪者的名单里。

北方山区,某所八路军后方医院,却多了一名非常杰出的外科医生。他医术十分高明,经他的手,不知救活了多少濒危的重伤员和重病号,人送外号“吉一刀”。这个“吉一刀”,对工作舍生忘死,热爱那些血淋淋溃烂的伤口、残缺的肢体和器官,热爱那些冷冰冰的金属器械:刀、剪、止血钳。他纤细敏感的双手摆弄这些冷酷的玩意儿和血肉模糊的肢体,就像抚摸恋人一样温柔多情,而对真正的活人,他却不苟言笑,严肃,冷漠。

伤员和病人很信赖他,尊敬他,也没人计较他的冷漠和严肃:一个日本人嘛,说不了中国话。大家把他的不苟言笑理所当然地归结到了不会说中国话这个理由上。一年又一年,他的中国话其实已经说得很不错了,可他仍然沉默寡言。

他秘密投奔到八路军根据地之后,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真实的身份:日本共产党员。这是一个连姐姐、母亲这些至亲的亲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他是没有国界的,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同胞怎样在别人的家园作恶,烧杀抢掠,一个共产主义者怎么能做军国主义和侵略者的帮凶?他别无选择。这是他背叛自己族群的唯一理由——为了信仰和正义。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背叛”原来竟是这样痛苦,不管是为了多么高尚正义的理由。

是,他别无选择,因为,无论怎样选择,他最终都是一个背叛者,要么背叛信仰,要么背叛血脉相连的族群,他忘我地、狂热地工作着,每当他治愈一个伤员,他们在重返战场前向医生护士告别并道谢时,人人兴高采烈,嘴里说,“多杀几个敌人!”他心里总是一沉,他治好了他们,救活了他们,可以让他们去杀敌了。那敌人,是他的同胞,也许是他东京的同学、同事,也许是他冰天雪地陆奥的乡亲,也有一个姐姐、母亲,或者是恋人,在等他回家。

一次,医院送进来一个被俘的日本士兵,是一个军曹,被地雷炸断了一条腿,他是在昏迷后被俘虏的。他的伤口感染得很厉害,发着高烧,人始终昏迷不醒。高烧使他一直说着胡话。耕夫很震撼,他一下子听出了那是乡音,久违的、福岛县的口音。他听他用福岛话高声叫骂,大喊冲锋,更多的时候,则是不住口地叫着一个名字,“弥生——弥生——”和这个弥生说着一些没头没脑谁也不知底细的话。“三月呀?三月十八日吗?太美了!”“月轮渡?哈依,我知道了,为什么要去阿武隈川?真热呀!弥生,真热呀,真热呀……”他默默听着这些无人能懂的谵语,他熟到骨缝里的乡音,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眼泪。

他给他做了截肢手术,却仍然没有救活他。伤口感染引起了全身的败血症,那是无药可救的。三天之后,他死了。整理他的遗物时,从他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张和服少女的照片,耕夫一眼就认出了他家乡少女那种特有的淳朴的娇羞和干净。他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弥生了。

这张照片,他仍旧放进了死者的衣袋里,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耕夫想,就让这个姑娘陪伴他吧,陪伴他留在这片被他蹂躏践踏又夺去他生命的陌生土地。这是他能为一个同乡做的唯一的事情。

他非常难过。

有一天,医院又送进来一个日本战俘,是一个少佐。他的肚子被子弹打穿了,需要立刻手术。那天,是耕夫主刀,在麻醉之前,他用日语向他解释了几句手术事宜。俘虏突然发问,“你是日本人?”

“是。”他犹豫一下,还是诚实地回答。

那个俘虏,那个少佐,陡地变了脸色,他挣扎着用力一滚,竟滚下了手术台,血突突突从伤口里朝外涌,像一眼血泉。他大口大口喘息着,鄙夷地瞧着耕夫,说道:

“走开!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耕夫试图靠近他,他拼命狂喊、叫骂、挣扎,血在他身下奔涌着流成了小河。渐渐地他的叫骂变成了呻吟和呓语,等到人们手忙脚乱再次把他抬到手术台上,已经晚了,他因失血过多而死:他宁愿这样流尽鲜血也不愿让一个族群的叛徒来拯救他的生命。

这已经是1945年,一切就要见分晓了。苏联红军出兵东北,美国的原子弹扔到了日本国土上。日本已是一片焦土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裕仁天皇写下了这样哀伤的诗句:

冬天的白雪犹如

五月绽放的樱花

无情的时光

将两者磨灭。

日本投降了。中国人万众欢腾喜泪狂流迎来了这一天,而在日本,这一天也是泪流成河。血也还在流,有人因为战败剖腹自尽。为这样一个结局战斗了这样长久的反法西斯战士、共产主义者吉田耕夫,这一天,在中国人狂欢的时刻,却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更深刻更切肤地感受到了一个大和民族子孙的悲伤。他身上流着日本的血,但他不知道,悲恸的日本还要不要他的眼泪。

姐姐送他的血绫,藏在锦囊里,像护身符一样挂在他脖子上,紧贴着他的胸口,贴着他的心。这心,怦怦怦跳着,多么幸运:他活下来了,遵守了誓约。但是他感到了这誓约的轻。他滞留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身上的军装,从八路军换成了解放军的。他跟着部队,跟着医院,转战南北,走出太行山,渡过了黄河,再后来,长江都过去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壮丽奇观,让他激动,一个理想在眼前就要成为现实的美好愿景,让他激动。他想,这多么好啊,就这样活在理想之中吧。他又想,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背叛自己的族群的,这就是命运,没有办法。

他滞留着,不回头。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一片焦土,他的河山,他神奇美丽的陆奥,他的日本。

谁拾掇好了我

这一天,一个血肉模糊的重伤员被抬进了手术室。他是被敌人飞机空投的炸弹炸伤的,炸弹的碎片像匕首一样插在了他的肺叶里,情况十分危急。手术是耕夫亲自动手做的,除了这个致命的伤害,他身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十几处,耕夫差不多是把这个炸零散的人重新连缀了起来。手术一连做了八小时,人人其实都已不抱希望,那些手术台前的护士和助手背着耕夫互相摇头。耕夫自己其实也没有任何把握,只是,他不放弃。

手术十分完美。

一天一夜后,病人从麻醉的昏迷中睁开眼睛,却又立刻陷入在术后吸收热和感染的高烧之中。没有特效药,他在高烧中挣扎,就像一只小船在滔天巨浪中颠簸。耕夫站在他的病床前,默默望着他,在心里对他说:

“现在看你的了,伙计。”

十天后,这只挣扎颠簸的小船靠岸了,他度过了手术后最可怕的感染关。这个人,可真坚韧啊。打不死拖不垮说的就是他,刀枪不入说的也是他。他好像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铁打的身子。他颠簸着活了过来,创造了奇迹。他们俩共同创造了奇迹。人们惊叹着他的复活,也惊叹着那神迹般的医术。他清醒过来后对护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谁把我从阎王那儿拽回来的?”

“吉一刀!”护士骄傲地回答,“除了他谁还有这本事?”

第二天,耕夫来为他换药、检查伤口,他对耕夫说道,“听说是你把我拾掇好的?”

“是,”耕夫回答,“你还真不好拾掇。”

这个叫鲍团长的人,忍着周身的疼痛龇牙咧嘴地笑了,他说,“你真有本事,能让人二世为人。不像我们,只会打仗杀人。”

他没说“谢”字。这个字太轻。一个“谢”字怎么能担得起救命的大恩情?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过的每一天,每一个日子,都是这个人给的。这份恩情,他要背负到死。

他不是个聒噪的人,惜话如金,这番话对他而言已经算是长篇大论。他躺在病床上,很安静,甚至,比昏迷时还要安静。昏迷时他还有过不自觉地呻吟,喊叫,清醒过来他就成了一个没嘴的人。这异样的安静,让看护他的护士很担心,也不习惯,这静默是有重量的,沉甸甸的,让她呼吸不畅。于是,她忍不住会小心翼翼发问:

“你疼吗鲍团长?”

他总是对她笑笑,摇摇头。

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疼的,没有特效的消炎药、止痛药,一个血肉之躯和如此惨烈的伤口搏斗是惊心动魄的。她见过太多太多,她听过从疼痛的身体里发出的非人的惨叫,那惨叫甚至让她有过作孽的想法:老天爷,让他死吧,别再折磨他了!这样的时候这个脆弱的姑娘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好护士。可面对一个如此隐忍沉默的病人,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不合格的。

“鲍团长,疼得厉害,你就喊叫吧,这里离大病房远,没人听得见。”有一天,她给他换药时终于忍不住对他这么说。

他没有喊,瞧着她,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你真像一个人。”

她有一张圆圆的、饱满的脸庞,洒满阳光,明亮、温暖、干净,像田地里寻常却好看的果实。这是他死里逃生重返人世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他最软弱无助的时候看到的第一样东西,那么美好,几乎让他产生错觉。他差点脱口喊出一声来,要不是那个称呼太重、太大、太珍贵,十年来在他心里山一样生了根,它也许就冲口而出了。这让他从此以后对这个姑娘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觉得她……亲。

这姑娘,姓高,叫高暖,人人都叫她小高,其实她是个矮个子,一笑,两只深深的酒窝。小高没有想到这沉默的人竞进出这么一句话,惊愕地望着他,问道:

“像谁?”

他没有回答,阴云笼罩了他,他血肉的脸渐渐又变成了冷硬的石头。她没有再问,一定是一个伤心的故事,她想,是他的恋人吗?这叫她隐隐觉到了不安。现在,笼盖着他们的沉默中,不知不觉,有了一点暖昧。小高借故走出了病房,来到院子里,山风吹着她的脸,是南方的风,温婉,缠绵,青翠欲滴,不像她北方老家的春风那样浩浩荡荡,她这才觉出自己的脸很热。

从这天起,他们两人独处时,小高变得很爱说话:她决心要驱赶走那让她不安的静默。她一个人,自说白话,换药的时候,打针的时候,喂他吃饭喝水扶他下地走动的时候,她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乱流河。这一天,她说:

“这里真绿呀,才刚刚三月,就这么绿,这要到五六月份,真就要绿得化不开了。鲍团长,听口音,你也是北方人吧?你也没见过这么绿的三月是不是?可惜呀,六号病房32床的那个战士,还是个孩子呢,17岁,再也看不见春天了,他的一只眼睛让刺刀扎伤了!送他来那天,吉医生刚好不在,是——嗯,是别人给他做的手术,感染了,没办法,只好把另一只眼睛也摘除了。所以说啊,送到我们这里来的伤员,能碰上吉医生,是最大的幸运啊……”

再一天,她又说,“鲍团长,今天16床的王营长出院了,跟大家告别……可惜吉医生不在,这几天他有一个重要任务出去了,王营长很难过,那是当然的呀,王营长的手术也是吉医生做的,做得真漂亮啊,吉医生的手,简直是神手……”

就像水流千遭归大海一样,她的话,不管怎样开头,到最后,都不知不觉流向同一个去处,同一片汪洋。那是一个能容纳她一切幸福的地方。她细细的眼睛,这时,盈满春水,她的声音也像是沉在水里被水泡得绵软。鲍团长,鲍仇,明白了一件事,这姑娘原来喜欢上了那个“吉一刀”。

战争、死、血污、被炸弹炸成零碎被刺刀捅穿眼睛,无论多么残酷,多么惨烈,都不能阻挡一个姑娘破土而出的恋情。鲍仇深深感动了,他想,“那小子可真有福分哪!”可是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缓慢地往外流,流,心好像也要随这东西流走了,那是不舍,他深深地、眷恋地望着这个善良的姑娘,像离别一样不舍。

“你们快结婚了吧?”他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

她愣住了,这猝不及防近似粗鲁的提问,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脸红了,说,“你说什么呀鲍团长,仗还没有打完,全国还没有解放呢,哪能考虑个人的私事?”

这一年,吉田耕夫33岁了,一个33岁从战火硝烟中走来的男人,心深似海。19岁的女护士是估量不出那心的深度的,所以她更想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投进那海中去探底。

起初,她并不知道他“国际战士”的身份。他的中国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有一点点南腔北调,但是,在部队这样一个五湖四海汇聚的地方,南腔北调又有什么奇怪呢?那时,她刚刚参加部队,因为读过初中,有文化,就被送去参加了一个护士培训班,三个月后,分配到了这所野战军医院里。

第一天,她就赶上了一个腹腔的大手术,她站在手术台前,双腿打着哆嗦,几乎要虚脱,她没有想到人的五脏六腑袒露出来原来是那么丑陋、荒诞!而且,她也没想到血也会冒泡。“止血钳。”主刀医生头也不回地伸出一只手,她惊慌失措递上去的是一把剪刀。主刀医生一看剪刀,回头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说了声:

“出去!”

这个主刀医生,就是耕夫。

她哭得很伤心,第一天上阵就让人轰下了战场。傍晚,耕夫来找她了,耕夫说:

“听说这是你当护士的第一天?”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望着这个严厉的、严肃的、毫不留情面的医生,说了一句:

“我不是害怕,我是觉得,人的内脏,太丑了。”

这个回答,显然让耕夫感到了一点意外和有趣。

“是啊,所以神才不让它们暴露在外面。”耕夫这么说。他是从不开玩笑的,这是破天荒一次,“能够看到它们的人,是神信任的人。”

无论从前还是后来,高暖都没有再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外科医生这个血污的职业。她很感动,她说:

“吉医生,你放心,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就是从那个晚上起,她立志做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护士,不辜负这信任:神的,还有,这个严肃的男人的。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男人的神奇,他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起死回生的神迹。神信任他,她想。这里的人,一个军的人,上上下下,人人都十分尊敬他,但是他不快乐。以她19岁涉世不深的眼睛,也能看出他不快乐来。

有一天,他们在三岔河边遇见了。那时他们的野战医院刚刚转移到这山里不久,傍晚,她去河边收晾晒的床单衣物,他刚好也在收自己的衣服,那些衣服,让他洗得很干净,一个男人能把衣裳洗这样干净,让她暗自惊讶。她不由得脱口说出一句话:

“吉医生,我们护士班的战士,为了你,打赌来着。”

“为我?打赌?”耕夫有些惊讶,“赌什么?”

“我们赌你到底有没有……爱人。”

他笑了,望着她,随口问,“你呢?你赌我有还是没有?”

“我不知道,”她老实地回答,“不过,我对她们说,我希望你没有。”

他愣了一下,这个姑娘,默默地望着他,那眼睛,温柔如水,却有一种沉静的执拗,让他产生错觉,多像他家乡姑娘的眼睛。他心里一揪,痛了一下。深秋的季节,河水变得清冽,山林里传来他熟悉的杜鹃的哀鸣。他想起一句和歌,“山鸟哀哀鸣,思念父母亲。”这里有哪个姑娘能和他这样一起思念呢?思念那片魂牵梦绕却又不敢面对的土地?或者,假如,仅仅是假如,有一天,他想回家了,可以回家了,又有哪个姑娘能抛开这里的一切,和他同行?

香草般的姑娘啊,他几乎是凭吊般地想,不是他的。

他笑了,“你可以告诉和你打赌的人,等世界革命胜利了,我会请她们吃喜糖。”

她仍然还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爱人,她只是更深地感到了,他是不快乐的,尽管他说的是光明的豪言壮语。他眼睛里有一种忧戚的神色,这让他像一个诗人。

这天,她去军部办事,碰上一个一同参军的小老乡,小老乡在军部做文书的工作。小老乡问她说,“嗨,怎么样,国际主义战士好不好相处?”她听不明白,说,“什么国际主义战士?”

“你的首长,吉一刀啊!你不知道他是日本人?”

天!原来他是个国际主义战士,原来他是个日本共产党员!怪不得呢,她想。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明白了他忧戚的缘由,他不快乐的缘由。她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到了野战医院,当她气喘吁吁来在耕夫面前时,她的心狂跳不已,她望着他,说了一句:

“您太像一个人了——小林多喜二!”

那是她知道的唯一一个日本共产党员。

妩媚的微笑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鲍团长能下地了,能拄着拐杖到囚室似的病房外四处走走了。果然,这里真绿啊,四周的山,绿得密不透风,山上的树,也大多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南方的树。到处是竹林,他们的医院,被竹林三面包围着,怪不得他们天天都能吃到新鲜竹笋。

山脚下,有一条河,河水也是绿的,是让林子给映绿了。别人告诉他,这河也没个正经名字,就叫个三岔河,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分岔。河边长满野草,草丛中点缀着野花,五颜六色,仔细看,竟也有老相识,不知道这里人叫它什么,在他的老家,都叫它山丹丹。鲍仇望着它们,想起了遥远的、远如前生的岁月,竟出了一会儿神。

河边,有一块状如龟背的大石头,洁白干净,常常有人在上面晾晒衣裳。这天,鲍仇远远就看见小高好像在石头边寻找什么。他拄着拐杖过去,拐杖“笃笃”的声音居然没有让她抬起头来。他只好咳嗽一声,说:

“找什么呢?”

小高吃惊地抬起头,看见是他,笑了,说,“能走这么远了。”

“我要是敌人,抓你这个舌头,可太容易了。”他的话虽是开玩笑,却有着真的担心。

“这里是后方啊!”小高笑得很无辜,很天真,带着一点狡辩,这一刻她就像个黄土高原上娇憨的不懂事的小女子,她笑吟吟望着鲍仇,说道,“鲍团长,你认识草不认识?”

“草?”鲍仇这才看见,她手里,握着一大蓬野草,双手都让草汁染绿了,好闻的草腥气,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味,在阳光下翻腾着,就像酒香,“认识呀,你找啥草?”

“忍草。”她回答。

“忍草?”他摇摇头,“没听说过。”他朝脚下的野草望过去,“你还别说,这里的草,也和咱北边的不一样,好些叫不上名……哦,这是香茅,这是蒿子,野艾蒿,这有些像咱们的猪耳朵,荒年里是救命的东西。这是茵陈,这是线叶菊,这好像叫雷公根,”他用一只拐杖指点着。“忍草?没听说过,是不是名字叫得不一样?”

“不知道,”小高摇摇头,“吉医生说,在他们老家,人们用那种草染衣服。他们老家,有一块大石头,和这块石头有点像,叫染衣石,就是专用来搓草汁在上面染衣服的,那石头是灵石,你想哪个亲人了,就拔下些麦草叶,在上面搓,搓着搓着,你就能看见你想见的那个人……”

“真的?”鲍仇很惊讶,“还有这种石头?好稀奇!吉医生老家在哪里呀?”

“远着呢,福岛,在日本。”

“哪里?”

“日本。”小高回答,“哦,你原来不知道啊,吉医生他是日本人。”

“日本人?”

四月的阳光仿佛砸下来一样,砸到鲍仇头上,他蒙了。

两天前,也是中午,午饭后,难得有点闲空,耕夫一个人来到三岔河边洗衣服。太阳将河水晒得又暖又香。他正洗着,一个人蹲下来,把他手里的衣服抢过去了。

是高暖,小高。

他坐下来,坐在那块洁白干净的大石头上,默默地看小高洗衣服。流水的声音汩汩地,很响,水很香,四周的草、树叶、竹林,都是香的。草香是耕夫最喜欢的一种香气。世界真静。他忽然就对小高说起了忍草,他家乡的草,古时候人们用它来染衣服。

“我老家,福岛,有一个村子,叫信义村,也叫忍村,那里有块巨石,有一丈多长,人们就在那块巨石上用忍草搓染衣服,所以那石头就叫染衣石……染衣石不光能染衣服,大概它吸纳了太多衣服上的人气,天长日久,它就成了一块灵石。你想念一个远处的亲人,就到田里去摘一些麦草叶,在石头上搓,搓啊搓啊,你思念的那个亲人,就在石头上浮现了……三百年前,松尾芭蕉来到忍村,听说了灵石的故事,写下了一首汉诗:少女拔秧苗,动作多灵巧,不禁思往昔,染布搓忍草……”

他的声音,轻轻的,慢慢的。小高觉得,他好像不是在说给她听,他是在说给风听、水听、云听、草木万物听。她也不知道那个松尾芭蕉是干什么的,但是她不打断他,也不提问。这就是这个女孩儿最珍贵的地方,她和风、水、云、草木万物一样,会用整个身心听,投入地听。但是他戛然而止,迷茫地望着暖而香的河水。许久,他转过脸,碰上了高暖怜惜的眼睛。

“吉医生,你是想家了吧?”她轻轻地说,“你是想回家了吧?”

他深深地望着她,说了一句她不懂的话:

“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这话,她琢磨了一生,她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琢磨那话中的无奈和怆痛。

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楚,想得明白。

那一天,鲍团长突然无端地发烧,这让值班的护士和医生紧张又迷惑不解。起初,还以为是他身上某个伤口出了问题,可是并没有检查出什么异兆。傍晚时分,他的热度越来越高,用了很多的办法也无法让他的热度降下来。这无名的高热不知隐藏了什么样的危险,人们很担忧。终于,吉医生也被惊动了。他刚刚走下手术台,为一个伤员从颅脑中取出了积血。他很疲惫。他匆匆走来时,鲍团长的病房里没人,高烧让他昏昏欲睡。他轻手轻脚摸摸他的脉搏,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耕夫看见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拆了线,都愈合得很快,很出色,除了左腿关节上一处无法取出的弹片之外,他几乎是耕夫无可挑剔的一个杰作了。耕夫细细地查遍了他的全身,没有发现什么隐患,他放了心,对他说道:

“没事老弟。别想太多,别急,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他转身要离去的时候,鲍仇突然开口说话了,这是这一个下午他说的第一句话,发烧使他声音颤抖,他说:

“你是日本人?”

“哈依。”他脱口回答,转身而去。

这一声“哈依”,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愤怒的导火索。鲍仇,宝生,被噬噬地无可挽回地点燃了。他腾地一下坐起来,抽出了压在枕下的手枪,高烧使他的手抖个不住,他没有犹豫,也许犹豫了,却没人知道,朝着这个背影,这个说“哈依”的人,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扣响了扳机。

枪响了,耕夫惊诧地回头,望着那个开枪的人。血从他的胸口、脊背,慢慢涌出——是一个贯通伤,他想。突然他嘴角上浮起了微笑。自从踏上这块土地,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地快意地微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微笑几乎是妩媚的,日本式的妩媚,他想,解脱了。

别说对不起

据说,在军事法庭上,鲍仇始终用一句话来回答那个生死攸关的提问:“你为什么杀一个国际同志?”他说,“我没办法。”

结局是必然的,他知道,所以他坦然。

军事法庭判决前一天,有人来禁闭室探望鲍仇。她赶了40里山路,到达这里时已是午后。她一进来,整个房间都被照亮了,鲍仇呆呆望着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暖默默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她脸色苍白,圆圆的脸变长了,尖了,不再饱满,不再快乐,不再幸福——她的幸福让他一枪打碎了。在禁闭室中,只有这个,这一点,是他不敢去碰的一个伤口,一碰,就流血。

他匆忙站起来,向她还礼,“啪”地一下,那是一个最正规最标准的军礼。突然他们都感到了这仪式的不合时宜。他们互相望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鲍团长,”小高终于想起了什么,说,“你坐,你腿上有伤。”

然后,他们都坐下了,小小的禁闭室,很局促,有一张窄窄的床,一个小马扎。他坐床上,她坐在马扎上,仰着头,看他。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的心一紧,他知道她马上就要开口说那句话了,那句所有人都问的“为什么?”他欠她一个“为什么”,可那是他最害怕的一句话。

“你还好吧?”她终于开口了,“你有没有忘记按时服药?一天三次?”

他像刚刚经历了千里急行军之后突然瘫软下来,大汗淋漓,多少天来他第一次瘫软下来,柔软下来。这个姑娘,这个让人心痛的好姑娘。他望着她,想起四月的那个午后,草香像酒一样翻涌,她笑得那么好看,问他,“你认识不认识草?”……他慢慢慢慢地抬起手。犹豫着,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头发,柔软的、被太阳晒得很香的头发,就像把手埋进了四月的草中,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真像我姐姐。”

他从怀里,从最贴身的地方,摸出了一样东西,一个粗布包,他轻轻打开,是两只银镯,两只绞麻花银镯,岁月使银子有了一种沉厚的乌光,还有,一个男子汉浓烈的体味。“这是我给我姐打的镯子,用我第一次下场挣下的工钱。”他眼望着银镯,往事,他的前生,那叫做“宝生”的那个孤儿,那个小伙子,刹那间穿过了千山万水,来在这密不透风狭窄的禁闭室,扑进他心里,如同魂兮归来。

这一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像是逆着岁月朝回走,他的话,很安静,疼,却是安静的疼。他说起了姐的一切,点点滴滴,从她跪在婆家院子里,把两个膝盖跪成血肉模糊的两个血团开始,说啊说,说自从收下这个弟弟,她是怎样忍气吞声,再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说冬至夜,那个小孤儿怎样发下誓愿,要让姐姐日后能顿顿吃上胡萝卜熬羊肉……姐的恩情,一点一滴,全在他心里收着,就像珍珠藏在蚌壳。他说到了山林,北方的山林,第一眼看见它就像看见一片金色的海子,和这南边的山林,完全不一样,庄重,有神性,它们待这孤儿恩深义重。那些栎树、桦树、山杨树、槲树、柞树,那些云杉、落叶松、油松,那些虎榛子、绣线菊灌丛里,到处藏着宝贝:山蘑、木耳、党参、黄芪、还有茯苓,他就是用它们淘换回了这一对绞麻花银镯。那一天,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最最高兴的一天,那一天之后,他就再没有高兴了。四喜叔用话点拨他,“宝生啊,有句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听说过没?”可他这个榆木疙瘩让高兴冲昏了头,一点也没明白这话里的凶险。他一点不知道,前边等着他的,是一个地狱。

现在,六月二十三,他绕不过去了,他终于说到了这一天,他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最疼的一天。这个不能触碰的伤口,现在他得把它撕开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欠这姑娘这个,他得还。“最后一次”这念头,让他在心里对自己难过地笑了一下。

“六月二十三,马王爷生日,我们那里,养骆驼的人家,都要请盲艺人说书酬神。石湾村一村人,差不多都聚在一起听书,很红火,热闹。请来的艺人是果子红,河边一带最有名的说书人。鬼子进来的时候,正是乡亲们最高兴的时候,呼啦一下,他们把一村人,都围在那窑院里了——”

他说,眨眼间,窑院变成了杀场,书场变成了杀场,70岁的老人,让开了膛。艺人果子红,一条胳膊被削飞了又让刺刀扎成了马蜂窝。窑院中的女人,几十个女子、媳妇,让他们一股脑儿抓进了花厅院,在最风光最敞亮的大敞厅里,几十个女子,被他们活活糟蹋、欺负、凌虐。他们杀鸡宰羊,血流满地,喝着烧酒,呜里哇啦唱歌,一边轮流糟蹋着、凌虐着这些农家女人,这些别人的女儿、姐妹、婆姨、亲娘……

“那天夜里,一村的女人,受糟蹋的女人,都不想活了,闹着寻死,投河的,上吊的,好在家里人紧紧守着,跟着,死不成。可死不成怎么有脸活?糟蹋得不是人了怎么活?还是闹。第二天一早,石湾村年纪最大也最有脸面的老人,叫个陈卯根,出面了,78岁的老人,手里敲一面大铜锣,身后跟着几个老汉们,从村东走到村西,跌跌绊绊,爬沟,上坡,为这些女人们,讨一个乡亲们的宽谅,好让她们日后能抬头做人。他咣——地敲一声锣,扯开喉咙喊一声说,‘日本鬼子来了——是遭了天年,乡亲们大家——不要怪见——’这一喊,他喊得是老泪纵横……”他说不下去了。

姑娘已是泣不成声。

小小的禁闭室,陷落在南方汹涌的绿中,窄窄一扇窗户,流进来的不是阳光,是郁闷的绿,潮湿、隐晦、心事重重。但是鸟鸣声却是嘹亮的,和北方的鸟鸣一样,声声人心,他眼睛湿了。

“只有一个人,听不见老人的喊了,再宽谅也没有用了——我姐,”他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低下头,迷茫地看着手里的银镯,另一只手,慢慢攥成了拳头,紧紧的,攥得指关节成了白色,“我姐,最惨,她是在那个窑院里,书场上,当着一村子的人,男女老幼,她的子女公婆,被几十个鬼子——几十个鬼子,轮流糟践了……几十个鬼子呀!当着日头,当着一村人的眼睛,活活地,糟践她,羞她,折磨她,强暴她……一村人都眼睁睁看着,日头眼睁睁看着,天也看见了,看见他们就这么欺凌一个女人……等他们散开后,我姐,一丝不挂,哪里还是个人?没有一点人形了!成了一堆污秽的血肉——”

“别说了!”姑娘喊出了这一句,双手捂住了脸,热泪狂流,“鲍团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人知道,她对不起他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有一点错,却深深深深对他不起。她喜欢的和喜欢她的男人,她都那么无辜地对他们不起。她痛哭失声,哭了许久,许久。他看她哭,他知道哭有时候是一种解药。

终于,她抬起头来,被泪水洗过的脸,有一种婴儿似的洁净和无助,让人无限心疼。他望着这无辜的、伤心的脸说道:

“别说这种话……吉医生,”他艰难地说出了这个名字,“是个好人,他救了我的命,可是我不说——对不起,我不对他说对不起……”他流下了眼泪。

出事以来,他第一次流下眼泪。

他没有办法。

她告别时,他庄重地向她行了一个军礼。尽管他没戴军帽,衣服皱皱巴巴,满脸都是乱糟糟的胡楂,可那军礼,无可挑剔地尊严、完美。那是她见过的最悲壮的致敬:他是在向她永别。

草海

几天后,他上路了。

他尽可能把自己收拾得更整齐一些,换了套干净军衣。头一天,特意让人来刮了胡子,他怕自己这样胡子拉碴地到了那边,姐认不出他来。手镯他贴身装好了,本来,他想送小高一只,想了想,这样不合适,他不能让这件事在她以后的生活中留下一个坚硬的物证,何况,那本来就是给姐的东西。

他被带到了一个河边。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三岔河。不过草依然是芳香的,花依然开着,太阳却比往日亮一千倍,他从没见过这样炫目的强大的太阳。一时间他觉得头晕脑涨,辨不清东西南北。河水没有声音地流,他喜爱没有声音的河,他喜爱这宁静,他想,还不错。

“北方在哪里?让我脸朝北方。”他说。

他们告诉了他。

他正了正军帽,站好了,他不能迷路,千山万水,他最终要回到北方,回到他雄阔的河边,和姐姐相会。

枪响了。

夏天的草,夏天的草海,大地上最卑微贫贱的生命:狗尾草、三叶草、野艾蒿、白莲蒿、黄花蒿、雷公根、油盐菜、痴头婆、草鞋根、红饭花、断肠草、独脚金、仙鹤草……它们在最后时刻拥抱了他。他的血把草海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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