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圳昨夜下了场暴雨,不少路面出现了积水。水上浮着几只蓝色、绿色的拖鞋和塑料袋。这导致皮艳娟一万块钱买来的旧奥拓开得无比艰难。在交警眼皮底下,她兜了几次圈,还都是人流车流。最后,她只好顺着前进路分岔的一条小路拐了下来。
直到保安员递给她一张卡,并问去哪栋的时候,她才缓回神。不知不觉,她跑到了八区新安湖花园。
这是她最早的根据地。有段时间,她经常梦见这里。有一次,还梦到了梁总,满脸的血。她被吓醒了。现实里,她不愿意来到这个地方。说白了,这个地方有她的往事。对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所有的往事,都愿意回忆。如果有办法,她希望永远离开这里,甚至是这个城市。
八区已经变成了那种被物业公司承包的小区。在过去,这里四通八达。现在只有一个进口和一个出口。看着变旧的房子和路上陌生的人,皮艳娟心情复杂。曾经的两年,她住在这个小区两房一厅的公寓里。客厅对着马路。马路旁边是深圳和宝安之间的铁丝网。透过网眼,她可以看到城里的人走来走去。铁丝网下面盛开着成串的大红花。那种花除了红,根本没有特点,听人说,有些老人愿意用这种花避邪。花连名字都没有。它们就像是野草,开得到处都是。
夜深的时候,她会出来散步。散步的时候她会停在那些花的跟前,蹲下来,而不是采摘。她愿意在夜晚这样看着它们。看着那顽强的几朵,顺着生了锈的铁丝,一直爬到墙的最高处。最高处装了电网,防止那些没有边防证的人爬过去。
散步的夜晚是想家的夜晚0如果不是为了供哥哥读书,她不会冒这个险,一个人跑这么远。想家的时候,她会哭。直到哥哥没了工作,全家人也来到这个城市,她才不哭了。
皮艳娟先是在工厂,后来才到的夜总会,直到遇上梁总,才停止了一段时间工作。梁总给她找了这间房。他来得不多。有时一周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来一次。他不喜欢说话,经常坐在床边发呆,不然就是拉着皮艳娟一只手臂沉沉地睡过去。他有时会做噩梦,把皮艳娟的手拉得生疼。
5点钟之前的小区停了许多车。有些老人坐在石阶上,休息或是打盹儿。新修的几个矮矮的双杠和摇摆器上,有老人带着小孩子在上面。皮艳娟开得很慢,她静静地看着这些。
想不到,快到出口的时候,她见到了一个面孔,是郑姨。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郑姨老了很多。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没变。尽管眼睛的四周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这份手续不合格,来的时间还不够年限。”这是郑姨当时的话。那些话,在她宽敞的办公室里回荡。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皮艳娟昨晚送过去的进口苹果和奶粉,还有一张一千元的购物卡。郑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两个来办事的人。
“如果能报个名,就给他一次机会吧。”皮艳娟恳求着。
“你想让我犯错误是吗?你这个北方的女人,根本就是不懂原则。不是什么公司都能要这种人的。另外,请你把这个也带出去。”郑姨把袋子扔到地上,有一只苹果滚出了很远。那是美国进口的蛇果。
前一晚,皮艳娟躲在郑姨家门前的树下面,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客人进去,出来。淋了几个小时的雨,就是为了可以把手中的礼品送进去。
从郑姨家里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可能感冒了。
尽管如此,皮艳娟觉得自己还是有愧于这个哥哥。所以很多时候,她还是让着他。毕竟梁总离开之前,自己没有把哥哥的工作安排好。
郑姨也在看她。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便快速闪开。
显然郑姨也在回忆。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仇敌了。当年,是她,在梁总死后的第三天就带着梁总的老婆和几个男人闯进了她的出租房。
如果是在外地,哪怕是在另一个区,皮艳娟也许就会下车,给这个老女人一个耳光。她觉得这个女人改变了她。
出了小区,皮艳娟便从窗口伸出了脖子张望,街道上的车少了很多。一阵阵凉意灌进脖子。才十几天啊,都还是艳阳高照,身体像一片烟叶,只少一根火柴。可是眼下已经完全不同了。尤其是雨后。一次比一次冷。皮艳娟却不好意思再向身上加衣服。在歌舞厅,她经常遇到有人笑话东北人,你们总是穿得最多。有一家餐馆服务员竟然戴着手套和围巾给人端菜。说这些话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强调东北人在深圳表现得比较夸张。
“是啊,一到了这个时候,冷不冷都想穿多点,条件反射吧。”皮艳娟笑了。她好像才发现自己有这个特点。
“呵呵,就是和我们南方人不一样。”南方人这个时候会趁机说几句。但不比前些年,早没有了讽刺和中伤。前些年他们要拿鸡婆、北方人、穷、脏等等来说事儿。从来也不避着她。那次,是有个单位联欢,有两个老女人边吃着果仁边骂着北方女人。临出门时,有个戴眼镜的男人还在她的胸前摸了一把。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婊子。
皮艳娟觉得现在已经越来越好了,至少不会面对那些问题。有没有户口有什么关系呢?一年前,通过松岗的一个公司,皮艳娟办了户口。不过,一下就花掉积蓄中的多半。现在,她不知道自己的穷或是富在哪个层次。
深圳过年与东北老家不一样。到了腊月二十四,很难看见街上的人正常走路。倒是一些拾垃圾的人大摇大摆走在了马路中间。其他人一律慌里慌张,好像要去赶集。大包小包提着的是一些从佳华百货门口挑拣出来的水果糖和廉价饼干。买这些东西的人大都是一些要回去过年的打工妹们。她们在意的正是本地人看也不看一眼的东西。她们眼里的喜悦是皮艳娟久违的。
等待红灯之际,皮艳娟远远地望了望从深圳城里延伸出来的白色围墙。那是正在修建的地铁。地铁不远处。是广场大厦。那是宝安的一个重要地标。好像小镇上所有的宣传画册上都要把这个地方放进去。歌舞厅给她们这些经理级人物每人租了一小间。
大厦的外墙镶着绿色的玻璃,电视就嵌在这个大厦的外墙上面。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几千人在广场前跳舞或是站着说话或是观看这个巨大的电视。每天,皮艳娟都在剧烈的震荡中睡着。那种场面有时会让人心慌。有好几次,皮艳娟在那个广场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啊?”她停下来问。
“锻炼一下身体,怕生病,给你们添麻烦。”父亲低着头说。上一次,因为肾结石,他住进了医院,药费还是皮艳娟付的。
“啊,别太迟回家,让我妈惦记着。”皮艳娟说。
“知道,一会儿就回去了。”皮艳娟的父亲这样回答。
皮艳娟在倒后镜里再次看了一眼父亲。她见到父亲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只有中间的地方,还是黑的,而且黑得发亮,甚至于不像真的。到了深圳,他不再喜欢说话,就是家里吵翻了,他也是很安静,总是在阳台上发呆。父母到了深圳都变了。皮艳娟明显感觉得到。
天快黑的时候,皮艳娟才拿起手机,按了八个号码。第一个是曾经的同事,是自己原来那家工厂的小喇叭,尽管相貌一般,但是有一副甜蜜的嗓音。什么人听了都会软了骨头。皮艳娟并不想和她通话,每一次对方都是拿着电话不放,展示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开始,皮艳娟不喜欢听人说话。也许是当年工厂里的机器太响,后来歌厅的音乐让她的耳朵坏了。她喜欢点头,“嗯”“好”这样的表述。皮艳娟知道“小喇叭”已经失业一段时间了,寂寞难耐,经济上也很紧张。皮艳娟怕她提借钱的事,就说自己正忙着,赶紧收了线。
又拨了两个,听电话的人此刻有的在市里的某一家商场里,有的还睡在床上。对方满是遗憾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讲呢,早知道就不出去干什么什么了等等。后面的这些话是皮艳娟不想听到的,不过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她的眼睛一会儿望向马路,一会儿又看自己脚上那双尖头皮鞋。
电话里都是女人的声音,都是皮艳娟以前找来陪酒、唱歌、跳舞的那些人。每次一百,有的两百。这是歌厅新的揽客方式。换些新面孔,满足不同人群的需要,更主要是不用为那些小姐们提供住的地方。
皮艳娟呢,也尽量使声音显出无可奈何。她装出无辜:“我怎么知道呢?也是才让我通知啊。没办法,下次吧,下次啊!”像是担心电话里的人会把她拖住,快速地说声“拜拜”就扣上了手机的盖。做完这些,她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似乎在听电话期间终于说服了自己,她的眉头也开始舒展了一些。
看着远处又沉思了两到三分钟,皮艳娟才开始用手指拨通一个八位数的座机号码。
听电话的是小侄子宪宪,小家伙有一个肥厚的肚子,总是喊她曼丽姑姑。
“宝宝,不用加上前面的名字,那样很生分,我是你亲姑姑。”皮艳娟交代过他,可是没有用,他还是这样称呼。他说:“是爸爸让我这样叫的。”
她问:“你爸在吗?”
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在”。皮艳娟感觉到了侄子小肚子的起伏。显然小家伙一定刚刚挨过惩罚。哥哥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有时当着她的面也在打孩子。
“噢,还是让你妈咪听电话吧。她没出门吧?”
拖鞋在地板上嗒嗒了几下之后是一个女声:“喂,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早就讨厌这个女人一副白领小姐的问候腔调。不想听,可是总会听到。一个没工作的女人却搞出这个腔调。“哼!”她躲开话筒,用鼻子哼了一声。
直到听到对方又“喂喂”了几声之后,她才冷冷地对着话筒说:“出来陪几个客人,自己打车来吧。”此刻,她欣赏着自己冰冷的语调。没有特殊情况,她不想回家。他们除了跟她要钱要找工作,就不会再说别的。上一次,她回家,皮艳娟听见母亲和哥哥说话。母亲说:“做有钱人的二奶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也不反对有人要这样做。可是你们去想想,现实生活中,哪个男的敢要那样的女人啊。你们看看,最好的例子就是妹妹。如果不是……”家里又在嫂子不在的时候,议论自己。
皮艳娟记忆中的母亲一直很慈祥,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到了深圳之后,完全变了个样。最先是体现在给哥哥找工作上。
那是哥哥找了几次工作还没有结果的一天。哥哥说公司几个人劝他离了婚去找富婆。他说,气得要死,还差点骂人。
母亲对着哥哥说:“离婚又怎么样了,反正她也下岗了,连养活自己的钱都赚不到。怕什么,富婆难道就不好吗?不就是年纪大点吗?那怎么了,至少人家有钱,不用你去操心吃饭问题。你除了一个自费中专文凭,还有什么?”
母亲的态度让哥哥和她都吃了一惊。好在嫂子带着孩子出去了。想当初就是母亲坚决让哥哥找杨亚梅。她说:“只有这样,才配得起你和咱们家。不然的话,我们都白辛苦了,还有你妹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还在内地的小镇上。
只有父亲没有任何表情。他该浇花浇花,该做饭做饭,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根本就不想离婚,你是想让我找那种女人吗?”哥哥说完这一句的时候,才想起皮艳娟就坐在沙发上。他显得有些不自然,眼角稍稍偏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放下电话,皮艳娟透了一口大气。这个时候她看见天真的就黑了下来,也浸黑了她的全身。身后是灯火通明的橱窗。这个酒楼曾经是一个单位的招待所,如今成了集吃饭、跳舞、桑拿和洗脚于一身的娱乐城。
三个月前想过这个事,还是犹豫了许久,毕竟是自己的亲嫂子。要是老家的亲戚朋友知道,自己真的就没脸做人了。可是,一想到全家人都待在那样两间小房里,靠着父母亲每月从内地寄过来的一点养老金生活,她动摇了。再后来,就是哥哥,他指责她不应该把名声搞成这样。几年前,皮艳娟把哥哥介绍到了梁总的公司。想不到,只做了两个多月,梁总就离开了。哥哥当然也很快被炒了鱿鱼。
“我怎么了,是偷了还是抢了?”皮艳娟脸色变得难看。
“如果不是你那样,那些人会对我有成见吗?会让我走吗?自己不三不四难道还不允许别人说吗?”那时,哥哥已经听到她被梁总包养过的事,他更加讨厌皮艳娟眼下的夜总会工作。
“你是你,我是我,会影响谁呢?”皮艳娟的声音显得没有底气。
哥哥也很气愤地说:“你不嫌丢人吗?假使我是个残疾人,都不会要你这样的。”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来操心!”本来皮艳娟不想提起这些旧话。
“怕人说,就不要做。是啊,玩儿一玩儿,还行。哪个男人敢要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呢?”哥哥又在刺激皮艳娟。
就是那一次,皮艳娟才下的决心,心里说:“对,我让你们纯洁吧。”当想到真的要把杨亚梅带坏的时候,皮艳娟还是站在夏天的房间里打了一个冷战。
母亲低着头,不说话。父亲竟然比任何时候都平和,买了几条小鱼,装在一个外面捡来的瓷盆子里。他正在阳台上为它们换水,像是没有听见屋里的争吵。
街上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到近,快近的时候,又从前进路拐到了创业路上走远了。皮艳娟悬起的心,又放下了。她经常想,如果自己工作的那栋大厦着火了,是向下跑还是向上跑呢?楼梯该怎么走?到处都是黑麻麻的,楼道里似乎连一盏灯都没有,许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住在天上的人。考虑到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她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房间离天很近,离雷也很近。带自己的亲嫂子出来和男人混,怕是会受到老天的惩罚吧?是哪一天呢?想到这里,等待中的皮艳娟站在楼外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取暖。
二
皮艳娟远远地就看见杨亚梅一下出租车就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看见皮艳娟的时候,她有些不好意思。再走近一步,看见皮艳娟的眼睛并没有正视自己。这个漂亮的女人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看这件衣服……”除了没话找话,她的确也想知道自己这身打扮符不符合皮艳娟的要求。
“行。很好。你就适合这个颜色的衣服。”这是皮艳娟的回答。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衣服,也就是说她不想用正眼去看眼前这个女人。只有这样,才会使自己的内心好受一点。一直以来,这个女人样样都比她强,比她优越。不仅如此,她还用那种优越感来刺激皮艳娟,包括哥哥。可是,她知道吗,家里的这点虚荣都是她皮艳娟用青春换来的。包括哥哥求婚的信物,都是皮艳娟最值钱最宝贵的东西,还有哥哥在小镇上举行的排场婚礼的费用。
当时,皮艳娟想回老家参加哥哥的婚事。“你忙,就不要回来了。”这是母亲的回话。虽然有些难受,可她当时并不知道家里开始嫌弃她了。
听到皮艳娟这么说,杨亚梅很高兴,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这一刻,她的手紧紧地拉着手袋。关外的社会治安不好,经常有摩托佬抢包、抢女人的项链。
皮艳娟瞥了她一眼,心里想,这是什么地方,酒楼门口,四五个保安就在跟前站着。“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做作。”总之,这个女人的一切举动都让皮艳娟感到讨厌,一副清高、不屑于世俗的模样。
心里想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正一步一步按着她的计划走的时候,皮艳娟脸上出现了微笑,心却像是被铁钩洞穿了一个小孔,小孔在静静地流着血。
“记住在这里你就是杨小姐,不是什么我嫂子。我们刚认识,你现在的身份是外企的文员,知道吗?别喝点酒,头一晕,就说错话,否则就别指望今后还能有赚钱的机会了。”
交代完毕,两个人一前一后被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小姐领进一间宽敞的包房里。皮艳娟换上了满脸笑容的同时还轻轻捅了捅杨亚梅的后腰。杨亚梅领会了,在进门的那一刻也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房间里面其实就是一个宫殿,到处金碧辉煌。男人、女人们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身上的衣服都像是镀了金。皮艳娟觉得到这里的人好像随时准备要登台演出。
服装稍稍随便一点,便显示出了老土和不合时宜。所以电话之后,她又用手机给杨亚梅发了一条短信,让她一定要化妆。这是电话里不能说的,当然也是杨亚梅在家里不能做的事情。
妆还是显得淡了一点,被强光一照脸就有点苍白。想着杨亚梅像个小偷一样从包里取出粉饼和眉笔,在走廊或是的士车里犹豫着不知浓一点好还是淡一点好的样子,皮艳娟就有点想笑了,不管怎么说,皮艳娟的第一个回合胜了。
过去杨亚梅多么趾高气扬啊。只因为她是全家人眼里的好女人,尽管师专毕业,可在老家的小镇上就显得稀有。娶了一个知识女性,这是全家人的荣耀,尤其是争强好胜的母亲。
而他们眼里,皮艳娟是一个变坏的人,最好能省略不提的人。如果不是哥哥下岗,家里再次缺钱,他们完全可以没有她这个女儿。哥哥进到梁总的公司之后,母亲曾经提醒她:“白天少来这里,更不要在你上班的地方提到你哥的名字。”
进门的时候就发现老板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杨亚梅看,握手的样子也和平时不一样,并不是礼节性的那种,而是表情暧昧的深度触摸。
皮艳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有一次皮艳娟带来两个过去的酒楼同事,老板只点了一下头,之后脸就自始至终没有向这面望一眼。小费是给了,但那种不屑的样子还是让其中的一个难受了,站在夜色里,眼里有了泪光。这个同事曾经是整个公司最漂亮的女孩,只可惜岁月无情。
“两个阿姨的钱给了吧?”老板是当着她们的面说的这句。他表达的意思是陪酒女人的年龄太大。老板和其他男人一样,喜欢那些年轻的。三十多岁在这个城市就是老女人,四十岁就是阿婆级的。这是老板对她说的话。
“也不看看自己有多老,过两年就该回家抱孙子了。”这是皮艳娟的心里话。没办法,所有的地方好像都是这个样子,男人越老也就越要年轻的女人。
“你怎么不给这位杨小姐夹菜,发什么呆呢,又想男朋友了吧?还想找多少啊,都十个了还不够吗?”老板毕竟老练,瞬间显出皮艳娟的紧张非常多余。
老板继续开着玩笑。引得座位上的人都笑了。取笑皮艳娟,这是每次酒桌上的下酒菜。有时说她唱的歌是上辈子人唱的歌,跳舞像是螃接,有时嘲笑皮艳娟的小腿像一个酒坛子。老板有时也会喊皮艳娟为阿姨,尽管皮艳娟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在这种地方混,显然是老了。
皮艳娟做了一个怪嗔的表情:“嗨,不想啦!”
换来一阵哄笑。这就是老板要的气氛。
开始上菜。
“请问小姐要什么饮料?”一个端着酒水的服务员站在杨亚梅左边问。
“有橙汁吗?”杨亚梅有点拿不准,眼睛向皮艳娟看过来。
脚被皮艳娟轻轻地踢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了:“来一杯矿泉水吧。”
显然杨亚梅才想起皮艳娟曾经对她说过的,有没有见识要体现在平时的细节上,例如吃饭,面对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饮料,你却说只要一杯矿泉水,面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的时候,你什么也不想吃,这样你的身份也就显示出来了。
皮艳娟当然也知道家里很久没有吃过海鲜了,杨亚梅年轻的身体不可能不需要。
皮艳娟手上的公筷向左右伸展。远远地夹进一个个精美的小碗小碟里。一块白白的鱼肉放在自己碟子里,还没有时间动过。冷了,显出了一种松懈,像是一个患了癣病的老人的皮肤,让人再没有胃口。
气氛终于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活跃起来。
邻桌上的男人们与一位女孩子开始喝交杯酒了。有一些人围观着起哄。
交杯!交杯!轮到皮艳娟这一张台发动了。
拍掌和喊声里透着放纵的欢快。
有人舌头肿大了,有人眼睛暗红了。老板也是喝多酒的神态。他根本没喝醉,只有皮艳娟知道,这是扮出来的,目的是用酒来遮挡后来的说话和举动,而达到一个终极目的。
老板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物。据说以前在海上倒腾私货。有了钱,才洗手不干,开起了酒楼和歌厅。
“都交过了。”皮艳娟媚着声音向众人装出求饶。
“不行,再交一次。”男人们的喊声是意味深长的。
酒在荡漾,被两根粗大的手指环绕着直抵过来。杯子顶到了皮艳娟的唇边。冰凉得像是一把刀的边缘。酒精气味再次从胃里浮上,直冲进她的鼻腔,再进入了体内,连同那一杯杯无色的液体。
隔着假睫毛上悬着的半滴水珠,皮艳娟看见面前的人影已经晃动,有红的有绿的,那些陌生或是熟悉的脸,一张张变了形,还看见了杨亚梅的肩上多了一只男人的手。
老板今晚的忙碌,除了生意还为了杨亚梅,他迟早要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是皮艳娟早就料到的。
皮艳娟故意迈着轻快的步子,去交代侍者把彩灯和音乐打开。实际上她的头开始疼了。到时间了,到时间让一切都变得离现实远一点,到时间让彼此去扮演另一个自己。还是幻觉好,就像一个彩带终于在远离地面的空中舞起来。
其实他的手真正搭上去的时候,杨亚梅还是愣了一下。她故意装出没有看见。她的眼神是散的,迷茫的。向哪儿看都似乎不对。前面有人搂着一个高挑的女孩子差不多半躺在沙发上。靠洗手间的那个墙壁上也有人头和身子拼在了一起。在彩灯的映照下每个人的相貌和身态都与平时不一样,很像皮影戏里面的角色。而放着音乐的洗手间里竟然躲着亲热的男人和女人。
皮艳娟和梁总就是在这样的场合认识的。可是认识之后,他再也不让她喝酒了。当时,她只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没有多少人愿意找她跳舞,唱歌。
三
因为小镇的旧房子,家里来了电话。皮艳娟没有等到星期天就回了一趟家。哥哥失业两年了,正在家里烦着,知道妹妹来了却不是为他找工作,也就表情冷淡着,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他坐在沙发上摆弄一支旧款手机。
父亲端着一个盆子准备淘米。洗手间的门敞开着。地上放着一个圆形的木制菜板,那是父亲从小镇一路扛过来的。上面有一条细瘦的丝瓜刚刚被切开,露出了红色紫色细小的瓜子儿。
母亲忙碌着,给皮艳娟倒水,递拖鞋,好像对待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这样的生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原因是母亲等着皮艳娟为家里带来一些好消息。
哥哥失业不久,母亲就经常打电话给皮艳娟,让她回家吃饭。每一次回来,她都是让皮艳娟看白头发。她说为了儿子、媳妇工作的事情她又老了,目的是让皮艳娟快点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呢?这个哥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尊心又特别强。有一次,皮艳娟说不然让他去考个车牌吧,到时候去开个的士。
听了这话,母亲的脸当时就沉下来。
“开的士不就是侍候人吗?是很下等的工作,如果要做那还用麻烦别人吗?在内地就开了,还用来这儿开?深圳街上特别多东北的士司机。传回老家不是等着让人笑话吗?再说,你哥哥如果做了那种活儿,你嫂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跟别人怎么介绍?”好像开的士会辱没了一家人。因为找了杨亚梅这样的女人,家里人总觉得已经是有文化的家庭,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
这个时候,杨亚梅连裤脚还没有放下就从洗手间跑出来。
她的样子显然有点紧张,担心皮艳娟不小心说出什么事情。她坐在哥哥和皮艳娟中间,想找个话题,却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脸上曾经贴过用来美容的黄瓜片,味道一下子冲过来。睫毛被电过,努力地向上翻卷着,与一套起了小毛球的旧睡衣很是不配。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她一直都不想理会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嫂子。
皮艳娟的眼里,这个女人,除了一天天贴在老公身边就什么也不会。现在老公没工作了,她就只有躲在房间里面看闲书,一会儿看小说,一会儿看时事,似乎她是一个有钱人家养着的阔太太。
有一次皮艳娟对哥哥说:“你不会让她去做事呀?马路对面的地产公司不是在招售楼小姐吗?还有保险公司也在天天招人。”
“一天到晚对人赔笑脸,那是人干的工作吗?她哪儿干过这样的活儿呀?再说你哥哥我是一个男人,你怎么没考虑过我的尊严,我们家的身份,做人要有骨气你知不知道?再说她去做那个工作,那些书不是白读了吗?你看看房间里那些书。”书的事,哥哥经常要拿出来显摆,皮艳娟怕他又来提这个长长的话题。
“那让别人养活她就好意思了?”皮艳娟说。
“她会做什么呢?难道让你嫂子去工厂?那是她去的地方吗?”
“去工厂怎么了?人家要不要她还是一回事。”皮艳娟抢白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了一个读了书的老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也不想想深圳是什么地方,以为人家会自自给你钱啊?
哥哥在内心里讨厌妹妹现在的这个样子,尤其是在生活作风方面。有一次为了介绍工作,请一个主管吃饭,他分明看见那个男人的手故意掐了一下妹妹的大腿。还在车上,那个人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皮艳娟的衣服里。哥哥坐在前排,显然看见了,脸一直冷着。皮艳娟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她想过后再解释,这只是逢场作戏,不必当真。
的确,他感到了耻辱,下了车就和她发火:“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啊?你还要脸吗?你知道纯洁对于一个女人多么重要吗?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那种人,别人也是那样的。至少我的老婆不会。”这是哥哥第一次和皮艳娟这样说话。
“她纯不纯洁,你是怎么知道的?”皮艳娟笑了。
“你那些事,让我恶心。”哥哥说。
“怎么了?记住,我这是为了给你找工作。”皮艳娟盯着哥哥的脸。
哥哥沉默了。后来皮艳娟才明白,哥哥还是希望她快点把工作给他找到。“我不是反对你这样,主要是你不应该当着我的面。”这是他后来说的。
本来想还可能说点别的,可是看见一家人的漠然,她干坐了一会儿就说回去了。没有工作,全家人只有这样天天面对面待着,到了月底就让母亲打电话向她借钱。
她刚出小区的门儿,杨亚梅的电话就追出来:“小妹呀,有事吧?”
“没事。”皮艳娟心里面冷笑着。她知道这个嫂子想什么,看来她还没有从那个晚上缓过神来,尝到甜头了,主要是太久没有钱花了。
“那天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们后来说了什么没有……”
“人家根本就没说过你。”
“我的表现不好吧?”
“别担心,还不错。”皮艳娟怕她再烦自己。
“那,那我请你做美容吧,就是对面街上那家,新开的。”皮艳娟感到了对方话里已经显出了乞求。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家庭现状,就美容美容的,说得还挺轻松。”她的轻蔑差一点就从鼻子里面飞进话筒。
“不用了,我还有事。”回答得干脆利落。
放下电话,皮艳娟对着倒后镜里那个一脸严肃的自己笑了。为了终于可以拿捏着杨亚梅的情绪而得意。一直以来这个自以为有文化的女人都在内心里鄙视她。曾经以为嫁了出去就好像得了宝一样显耀,小人得志。还动不动就来劝她:“怎么还不嫁,不然就越来越没机会了。你的条件真的不算太好啊。”一副指手画脚、指点江山的神情。
“我总不能找一个什么本事也没有,一天到晚就靠父母养老金来生活的男人吧?”皮艳娟笑着回敬她。
都知道是说谁,房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远远地就看见母亲拿着一捆青菜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现在气焰下去了,自从这对夫妻双双失业以后,就连小孩子上幼儿园也要跟她来借钱。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向梁总要钱。梁总在喝闷酒。破天荒的一次,他问了她原因。平时,根本不需要皮艳娟说话,他都是主动把钱放在抽屉里。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看上你吗?要知道,在那种地方,你可是算不上漂亮,又不善于说话,人还很倔。”梁总说。
皮艳娟低着头看着梁总越来越瘦的小腿。
“对。可是你心地善良,都被我看见了。”梁总摸着皮艳娟的头发说,“你以后也为自己想想好吗?不要太无私了。你是个女孩子,也需要别人疼的。”除了钱,他送给了她一块心形的玉石。他说,这是给你的,在普陀山开过光,不能转送啊,否则不好。
皮艳娟当然想不到,梁总这次走就是永别了。他选择在宝安最高的楼房顶部,那里可以看得到这个城市最美的风景。
梁总走了以后,皮艳娟有些不敢住这间房。有几次,客厅的灯自己就亮了,窗户也会无缘无故地打开。直到采了避邪的红花插在门上,才感觉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四
杨亚梅的一张脸经得起灯光照耀。光洁的皮肤在男人居多的室内显示出了她的优势。老板忍不住有意无意地要看杨亚梅。
听说,你还是一个大学生呢。
是的。谢谢老板关心。杨亚梅说话的时候,脸红了。
老板满意地笑了,摸着自己的肚皮。这是他高兴时的表现。
杨亚梅以为这是示意他要喝酒,于是站起来给每个人斟酒。
走到一位客人面前的时候,裙脚上的珠链竟然挂在了红木椅子中间,其他的小穗也被旋转圈拖住。
最初还不知道,一条大腿就一下子白花花地露在了外面。
由于自己并不清楚,脸上仍然呈现出淑女神情。直到再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她的脸色才开始越发难看。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用力地向后拖,还是不行。越是着急也就越是放不下来。脸色由红变成了青黄。空气在这个时候显得有点闷。虽然座位上的人都假装没看见。
皮艳娟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替杨亚梅着急之前仍是有些幸灾乐祸。
那一刻,她脑子里闪过了哥哥指责她的情景,还有一家人为了杨亚梅而呈现出来的傲慢。他们教育还不懂事的侄子:大了要好好学习啊,不然,就要到工厂里面打工,还要做那些侍候人的事。
“你们用的是我的钱啊!”好几次,皮艳娟喝多了,望着家里的方向,自己和自己说话。
回老家那次,母亲在暗示她:“没有什么事,最好少回家。亲戚朋友会议论,影响不好。尤其是影响哥哥嫂子的感情。”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当然还没有意识到哥哥不久就要下岗到深圳打工了。
谁也没有想到,老板这个时候走了过去。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的手轻轻地,在镂空的椅子和镂空的裙脚间旋转,只用了两下。
解开了。他大大方方,像在舞台上做一个魔术表演,他向大家举起双手,然后是鞠躬谢幕。
完全的绅士派头,优雅而又得体。一下子就得到了桌子四周人的掌声和叫喊,虽然方才都还在为她捏把汗。
“真是英雄救美……解铃还需系铃人啊!”有人甚至发出喝彩的尖叫。
气氛一下子升温。开始起哄让杨亚梅去敬酒。杨亚梅红了脸,被惊吓之后,心情很不平静。杨亚梅看老板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最后,竟然失态地端起酒杯对着老板。本来皮艳娟先头暗示她敬一下那个胖胖的男人。这可是一个大客户,据说手上就有两个亿。老板希望他能经常过来消费。作为陪酒的杨亚梅,理应把服务对着客人,而不是今晚付她报酬的老板。这是她事先忘记跟杨亚梅交代的,以为她会知道这个常识。
“书读得不少,可还是蠢。”她心里想。
要在平时或者说换一个人,老板的脸一定会沉下来。每一分钱都不能花错,这是他一贯的做事原则。那些公司的老板才是他的目标,拉上关系就等于拉住了票子。他们会过来吃年饭,开联欢会,请客。
可是这一次老板的脸一直是笑着。非但没生气,还感到了这个叫杨亚梅的小姐的可爱之处。之前她为了他的表演做了一次漂亮的道具。
送走客人后,老板对皮艳娟说,你送一下她回去,记得拿小费。今晚的表现不错,多拿一百。说完了这些,他坐上了他最新款的商务车,头也不回,开远了。从背影上看,他又变回了歌厅里面那个凶巴巴的老板。
皮艳娟黑着脸从口袋里拿出200元递过去。
杨亚梅向前迈了一步却没接,忸怩着:“你先拿着用吧。”
皮艳娟重重地放在她手上:“等一下我还有事,你自己打车回吧。”
“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反正也不远,没事儿。”杨亚梅脸上有些不自在。她一只拿着钱的手不知往哪里放了。一百元票面被夜里的风吹得有点飘,皮艳娟第一次发现钞票上竟然还有发着光的银线。脑子里突然闪出七月十五那个夜晚,小镇十字路口上给死人烧的纸钱。
发动机的声音呻吟般的响了一下,连同冒出的黑烟一起,离开了酒楼的大门。从倒后镜里她看见还停在原地的杨亚梅变得越来越小。她命令自己不要去同情杨亚梅眼下正在午夜的街上。她一定害着怕呢。皮艳娟想。
五
仅仅是两三次,杨亚梅就懂了化妆,也知道如何敬酒了。老板眼里自然满满的全是喜欢。显然经过对身份的盘查之后,他已经放下了心,动手动脚再也不会避开皮艳娟了。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真正的关系。
这一回他真的喝多了,对着正一脸媚笑的皮艳娟说:“你应该学点文化,那样就好看了。你看杨亚梅,气质就好。别看你现在对我笑,可是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这类的女人就爱利用人。不像杨亚梅,要的是一种感觉,要的是一种情分。尽管,我说过,在我眼里女人有没有文化是没有区别的,都是女人。可是见到了杨亚梅,我还是觉得有区别。”停了一下,他问,“你今天喝了多少?你没喝假酒吧?”
“怎么会呢?这一瓶都是我喝的,你看。”皮艳娟指着旁边一个五粮液酒瓶。
她是喝了点白开水,大概让老板感觉到了。每次被发现老板都要骂人。她事先让小妹用一个空瓶子装了白水。酒杯是用酒泡过的。一闻就是酒味。半杯水半杯酒,没有经验是发现不了的。
“行了。别解释了。没假就好。我今天这儿的可都是铁哥们儿。你如果没有诚意,弄一些白水去糊弄人家可不行。要是给我发现了,记住马上你就给我走人!”都是逢场作戏的话。当着昨天、前天的客人他都是如此说话。目的是让人家领情。
“那些人就是能装,成天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其实比谁都狼。”这是老板背后给客人们的结论。“所以我们必须先做出一副黄赌毒的样子,他们才能放下心来。”他表面的大老粗其实就是一个伪装。皮艳娟知道这些老板们的处世哲学。
女人喝酒最伤身体,尤其是洋酒。到了第二天头还是疼。皮肤更是差得要命了,几次美容都补不回。这是皮艳娟的切身体会。
有一次喝了假五粮液,头涨得好像随时要裂开,脸色蜡黄,以为自己就此玩儿完,再也站不起来。
杨亚梅送来一千块钱,让她自己买点补品。她说,这是老板的意思。
人家老外喝酒的时候是慢慢地摇着,一小口一小口,有背景音乐,中间穿插着一些轻松的话题。而这里却先是几大杯下肚。皮艳娟这样劝老板。
那样还能做成事吗?要快啊,快点让他们晕掉你知不知道。目的是让对方迅速丧失理智而解决一些重要的事情,把定点吃饭的合同给我们啊。你以为玩儿情调啊。酒精在这里肩负着催化和障眼作用。老板在教训皮艳娟。
“来,梅梅,我们跳舞。咱不理那些没受过教育、智商低的女人,还是你好,你看起来最可爱,至少你不会弄虚作假。”这时候,他的手已经环住了杨亚梅的腰。在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光下他们差不多贴在了一起。
杨亚梅比过去从容了许多。她已经到了酒楼上班,并做了经理。职务比皮艳娟还要高半级。
之前杨亚梅就打来电话告诉她,老板已经约她单独出来了,说高薪请她来做经理,还说要送她特意从香港带过来的最新款手机。
其实这是皮艳娟早就预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好啊。那你就去啦。”皮艳娟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
“你说不好我就不去了。”电话那端的声音怯怯的。
“我又怎么管得了你呢?”皮艳娟冷着脸说。“其实就是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平时装得倒挺像。”她心里想。
想到廉耻这两个字,皮艳娟的心无端地被揪了起来。当时哥哥就是这样说她的。
六
过了很久,皮艳娟才知道,杨亚梅埋单请父母到云南丽江旅游了一趟。除了给他们买了份人寿保险,还请了一个钟点工,帮着母亲打扫卫生。
这是在杨亚梅与她的老板认识了半年后的事情。皮艳娟倒是没有想到的。过去她一直认为这个女人根本不会做这些俗事。
皮艳娟当然很高兴,觉得杨亚梅还算是孝顺。连自己都没有想过带父母去外面玩玩儿。刚才还疼得死去活来的胃好像也舒服了一些。
哥哥也有了工作,在一家外贸公司的人事部做事,家里又恢复到以前的那种好生活状态里了。
当然是杨亚梅不动声色做的一切。
哥哥明显比过去胖了,手里捧着一个装着乌龙茶的杯子,坐在家里旧沙发上。他的眼睛比过去活泼了许多,情绪也好了许多,不再发牢骚,说深圳这不好那不好的话了。他对着皮艳娟说:“其实这里还是挺好的,你看这儿的物价也不会比内地高多少,工资却高出许多倍。”
他有滋有味喝茶的时候,皮艳娟看见父亲做运动回来了。这样的悠闲在过去是不太可能的,而皮艳娟的母亲皱纹显然也舒展了许多。当着皮艳娟,她梅梅、梅梅地说着一些巴结的话,又恢复了过去那种说话方式。她手里拿着煲汤的龙骨和一些新鲜的虾进厨房准备做饭。
她不想留女儿吃饭。
突然富裕起来的一家人曾被北方的亲友们是怎么样的羡慕。母亲明白家里有了如今的好日子,媳妇才是功臣。而对着两手空空过来的皮艳娟,她又像过去那样,开始冷起了脸,说话也经常是一语双关。
“祝你一路顺风!”身后的铁门关上前,空中突然回荡了一句母亲的祝福。
对着这一句最平常的告别语,走到三楼,皮艳娟突然有了悲怆的感觉。她突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一切都开始陌生,连同自己的父母,何时变得要对女儿使用外交辞令了。就是因为钱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媳妇眼下在做什么工作吗?
很快,就接到了哥哥的电话。电话里传出母亲的哭泣声:
“怎么了?”皮艳娟吓了一跳。
“说家里东西少了。一会儿怀疑这个一会儿怀疑那个。真不知她怎么了。”哥哥抱怨着。
皮艳娟问:“少了什么?”
“当然也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原来从老家带过来,早就准备扔了不用的。比如什么旧菜板那些破东西。”
原因是杨亚梅每个月都会拿一些钱给他们。有时多拿一点给父亲。现在又买了一块手表送给他,母亲不舒服了。刚开始躺在床上说自己病了。接下来,她就找茬儿吵架,并提出要回东北老家。
“如果她想家了,就让她回去一趟。”
“不是。她的意思是赶父亲回去。”
“怎么会这样,他们关系不是好好的吗?”皮艳娟费解。
“还不是因为嫌给她的钱少了。”
皮艳娟劝的时候,母亲冷着脸说:“如果你能像你嫂子那样有本事我就听你的。要文化没文化,要能耐没能耐。有本事你也给我买一块名牌手表回来。”
七
皮艳娟与一个客人抱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杨亚梅与老板也是搂在了一起。杨亚梅的小手放在老板的大手里面。她和杨亚梅彼此都看见了,转身的时候她看见杨亚梅突然向她眨了一下眼睛。现在早已经不再拘束了,她猜测杨亚梅这一次可以拿一个大一点的红包,因为这个老板明确表态,过两天还要带一些台湾客人过来。杨亚梅也会和她说起酒楼的事。有一次,一个自称做五金的老板很欣赏她。每次来都跟她谈比较皮毛的哲学或是宗教,全是于丹那里搬来的,什么超脱啊淡泊名利之类。杨亚梅开始的时候也觉得挺好,这个人出手也大方。
“听说我喜欢吃日本菜,特意去买了清酒过来。结果呢,我喝多了。他把我架到楼上开了房。摄像机就放在帘子后面。其实就是个穷光蛋,瞄准了,就是敲竹杠的。我说出去吐一下才跑掉。最后,连鞋都跑丢了。”杨亚梅讲这些的时候,像是说别人的事。
在房间的时候还看不出喝多。出了酒楼的门,杨亚梅突然像一个没有脚跟的人,身子重重地压在了皮艳娟的肩上。
“小妹……”她的手摸着皮艳娟的脸,把皮艳娟吓了一大跳,马上晃动自己的肩膀,好像那是一块泥,可以一下子就抖搂下来。皮艳娟的酒正在灼烧着胃,像燃烧的蜡烛上的油正一滴一滴地淌下来,肉感到了疼痛。
皮艳娟提醒说:“哎,杨亚梅,你不要乱七八糟好不好?”
“我怎么乱七八糟了?”杨亚梅又凑过来,一身的酒气。
“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皮艳娟甩了一下手臂,闪开身,脸冷着。
这一回轮到杨亚梅嬉皮笑脸了,说:“你的样子呢?你的样子就好了吗?”还没有等到皮艳娟回答,杨亚梅一下子就摔进了酒楼门口的花池子里,她的鼻子很快就流出了血。
裙子也已经剐破了,一些水和泥留在了身上,还有一根黄色的树枝也附在了衣服后面,像一个准备跳跃的蚂蚱。
杨亚梅红红的眼睛,神情呆滞,头发这回早已经乱得像蒿草,与刚才在酒楼里判若两人。她近距离地看着皮艳娟傻笑,口水也流了出来。
“妹妹……妹妹,我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杨亚梅说。
“你现在醉了,就不要说话了。”皮艳娟温和了一点。
“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杨亚梅在摇晃中哼唱着邓丽君的歌,手也不规则地在头的上方乱摇着。
“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皮艳娟声音虽小却很严厉。
“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不然我也会看不起你:”她指着皮艳娟,像是在说一个好玩儿的绕口令。
“请你注意自己的话。”皮艳娟声音里有尖锐的东西。
“那个时候,你们家里人说你在深圳当经理。经理?原来就是在酒楼歌厅里面陪人喝酒、陪男人唱歌、陪着他们玩儿的经理啊!”
“杨亚梅。”皮艳娟在车门口停下。“我告诉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嫂子。”
“嫂子?我是你嫂子吗?你的父母三年前就劝你的哥哥与我离婚,目的是让他在这样一个男女比例失衡的城市里找一个本地的富婆。虽然我有知识却挣不到钱。拿不回来钱的时候我是你们家的败家子、丧门星……现在有了钱,我又成了你们家的女皇。知不知道你哥哥现在是阳痿。没有钱的时候我们每天差不多都还有夫妻生活,可是现在呢,自从我挣回了大把大把的钱之后,他再也不行了。”说话的杨亚梅一下撞到了皮艳娟左边的颧骨上。看着皮艳娟捂着脸,她又踉跄着过来抓住皮艳娟。
“这个已经不行的人却拿着我的钱,给别的女孩子用……你的哥哥还有你的一家人其实早就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也知道你在做什么,可是他们装作不知情。这就是你们家人的臭德行……”此刻她像一个疯子站在空旷的大街上对着皮艳娟叫喊。
哥哥与一个女孩子在工厂附近的酒店里过夜,被同时也去那里与人约会的嫂子见到了,这些事情皮艳娟一直不知道。
拖回车里的时候,感到了杨亚梅身体的笨重,双腿没有了一点功能的样子,身体倾斜着,裙子前后不一样长。皮艳娟突然对着杨亚梅已经连过线的裤袜和一双异常消瘦的腿有点心疼。她想起了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求着父母让她再多读几年书,可是母亲说:“你还是帮帮哥哥吧,他学习比你好,家里今后都要靠着他。”
终于把杨亚梅移到了座位上,皮艳娟就已经浑身冒汗了。隔着汽车的手动挡,杨亚梅上半身重重地压在了皮艳娟一侧的肩膀上。皮艳娟说:“我们不一样。你是知识分子,还当过代课老师。而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干这些的。为了哥哥读书到结婚,我待过服装厂,有化学污染的鞋厂,一直到酒楼。没有一个工作不是脏的累的,侍候人的。至少你还好过。”
车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我和他已经睡了,我知道你也一定被他睡过……”话还没有说完,杨亚梅的头就像一个高粱穗那样,重重地垂了下来。随后,她开始了剧烈地呕吐。
“妹妹。”她看着皮艳娟。这时候她的鼻血和眼泪已经汇聚到了一起,成了花脸,而且已经有些变形。“其实我已经和你一样了。我们谁也不要看不起谁。”
皮艳娟的车位和放脚的地方模糊了。菜和酒发酵在一起喷射出来的是一种很古怪的味道,窗子上面留下了肮脏。
车门打开,风吹进来,胃开始不舒服,由疼痛变成了抽搐,没想到会那么严重,五脏六腑终于翻腾起来。
她快速探出身子。由于头重脚轻,整个人直直地摔到了路基旁边。
没有想到头和脸埋在地里的感觉很舒服,疼痛消失了,这是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身后是那些红花,它们正盛开在南方的夜空下。
八
哥哥再来电话的时候,皮艳娟没有接,而是任它不断地响着铃。她知道电话的内容,要钱,换工作,他不会再有别的事找她。尽管有了钱,可是他还是习惯于向皮艳娟要钱,比如说有个换大房子的计划。
打雷了。仿佛雷就炸响在耳边。哥哥曾经说,感觉这个雷是追着自己。而母亲的话更是吓人,她说这雷从北方来的,它们追到了南方,在找人。
电话和打雷的声音同时响起。
杨亚梅不见了,几天没有回家。手机一直在关机。
皮艳娟惊出了冷汗。她想起老板似乎也失踪了几天。她故作镇定地说:“可能在公司加班吧?等我去找找看。”皮艳娟有些害怕,每一次杨亚梅和老板出去,都是她帮着打掩护。
“不是。我去找过了,人家说她好几天都没去上班了。她把衣服都带走了,肯定就是跑了。这次一定是真的。”
“别着急,她不会走多远的。我知道她喜欢这个城市。”皮艳娟的腿开始发软。可是就是这样,她仍然想早点看见哥哥失败时的表情,她猜测他此刻的脸一定红了。
哥哥的屋子像是刚刚被打劫。床上地上到处都是东西。他一边翻腾一边说:“连一点迹象都没有。她一定不爱我了。”他像是要哭的样子。“你看她把化妆品一样不差全带走了,只留了这满屋子破书。”他又拿起了一本,撕成了碎片,像是雪花,撒在半空中。这些书,在哥哥的坚持下,花了不少钱,才从北方运过来的。
“放心吧。她就是去散心了,用不了两天就能回来。”皮艳娟说着这些话,也跟着他不断地翻腾着房间里的旧东西。
听了这句,哥哥的样子才平静一些,又弯下腰去捡扔在地下的书了。
皮艳娟就是这样把动作漫延到父亲房间的。
除了被子没有动以外,父亲从老家带来的旧东西全都不见了。
留下一张纸条。父亲回东北了。
简陋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地方在发光,是那块手表。它被放在柜子最显眼的位置上。那曾经是杨亚梅为家里带来财富的象征。
直到皮艳娟摘下一朵夜晚的红花,捧在手心里,才开始真切地想念梁总和那段短暂的幸福生活。
作者简介
吴君,女,曾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入选多种选刊及小说排行榜等。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已拍摄为电影。出版过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小说集《天越冷越好》、《不要爱我》等。现居深圳,为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