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孝阳
青树与石林是同学。石林坐第一排,青树坐最后一排。石林常回头去看青树。青树懒洋洋靠着墙壁上对他笑。有时,青树是睡着的,睡得跟石头一样。
石林喜欢看青树。青树的头顶上是一块水泥黑板报。上面涂满乱糟糟的粉笔字。黑板上方有行大字——知识就是力量。每个字都有青树脑袋大,间隔有尺许,写在七张被剪成菱形的纸上。有次打扫卫生,石林叠起桌椅,站上去,用扫帚去抹蜘网蛛丝,发现这几张已泛了白的红纸早已被时间寸寸捏碎。纸屑落下。这七个墨色淋漓大字的笔意竟已直透墙壁。石林就喊青树看。青树说,是这样子的,日子久了就是这样子,我见到很多人家搁煤球的墙角也是黑乎乎的一片。
青树什么都懂。所以老师都不喜欢他。老师曾叫大家造句。大家造得都挺好。轮到青树,老师说,请用天真造句。青树说,今天真热。老师愣了下说,那你用桃花再造一个。青树说,老师买了的那斤核桃花了八毛钱。大家开心地笑。老师也笑说,你再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老师现在高兴的样子吧。当然,这个成语里面得有个数字,比如一二三四……老师可能是想刁难青树吧。
青树摸摸脑袋,望着老师那一张嫣然的脸,说,含笑九泉。
因为这事,青树挨了打。老师打电话叫来青树的爸,训斥一顿。青树爸那张被劣质酒精浇得凹凸不平的脸更黑了,腰弯成九十度,脚来回蹭,嘴里诺诺地应。青树爸在县搬运站做事,人生得瘦小,手上的劲大得能活活掐死一条黄鳝。回了家,把青树吊在房梁上,用那种大拇指头粗的绳子没头没脑地抽。青树没有妈。青树任他打。青树爸太凶狠了。青树有几天没来上课。
石林去找青树。青树的家在一堆破烂的屋子里。屋子与屋子之间散发着阵阵阴气。街头热气腾腾的空气在这里夹紧了尾巴。这里的每块砖头、石头、木头都让人感到害怕。
石林并不胆小。石林的家在县医院,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太平间。太平间旁边有堵土墙,每到春天,上面会开满明黄或紫兰色的小花。许多人说那是死人的魂魄。石林却觉得好看,还去摘,摘了满满一束,藏书包里,上课的时候偷偷地系在与他同坐的一个叫秀娅的女生发辫上。秀娅生得排场,还爱笑,笑起来,脸上弯出三道向上翘的弧,两道是眼睛,一道是嘴。秀娅的妈是上海知青。秀娅的爸在县政府做事。秀娅书包里有很漂亮的三角板、直尺与圆规,还有几块与秀娅一样白白嫩嫩香得要命的橡皮擦。石林趁秀娅不注意曾嚼过一小口,真是太好吃了。
石林推开青树家的门。青树侧躺在床上用手指甲沾着口水在墙壁上画,身上盖了条褥子。石林说,哎,青树。石林嗅到一股死老鼠的酸臭味。石林抽抽鼻子。青树回过头,你来了。
石林摸索着在床边坐下说,你爸打你了?青树点头。
石林说,啥东西这么难闻啊?
青树笑,我。
石林吓一跳。石林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暗的光线。几条粗大的创口爬在青树裸露的胸膛上。确实是爬,有一些东西在里面动。石林叫起来,化脓了,要烂掉的。
青树摆摆手,示意他小声,没事,烂不掉。青树的脸鼓着,左脸上犹有几条未隐去的血痕。石林伸手去摸。青树拍开他的手。青树的手比冰还冰。
石林说,你得去医院看。
青树瞪他一眼,大惊小怪。青树继续去画他的图案。
石林说,你画啥。
青树说,画鸟。
石林看了一会儿说,你爸好狠。
青树说,他是我爸。
石林说,老师真不是东西。
青树说,她是老师。
石林想不出再说什么了,就看青树。过了半个时辰,青树说,你走吧。
石林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你啥时去上学?
青树说,我不上了。青树的声音是干涩的,听不出喜怒哀乐。也许青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朋友吧。石林这么想着,心里有点不舒服。
石林说,为什么?
青树说,我爸说上了也是白上,还不如早点去工地上挑石灰桶。
石林说,老师叫你造句,你为什么那样造?还有那个含笑九泉,大家说你是故意与老师做对。青树不做声了。石林突然发现青树画在墙壁上的图案与老师尖尖的下颌极相似。
石林舔舔嘴唇。青树把手指甲放入嘴里咬。石林说,我帮你出这口气。青树笑起来。
石林有次上数学课睡觉,被老师抓住拿黑板擦在头上敲。老师嗜茶,上课必在讲台上摆上一个大茶杯。第二天,老师在板书。青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走到讲台前,往茶杯里吐了一口痰。老师或许感觉到教室里窃窃的笑语声,忙回头。青树恭敬地对老师弯下腰,把作业本放讲台上,说,老师,我昨天忘了交作业,今天补上。老师虽然莫明其妙,还是示意他回座位上去。然后大家都眼巴巴地等待老师早一点口干舌燥。老师自然也没有让大家失望。教室里飘起久违的快活的笑声。数学老师太不得人缘。几乎每位同学都被他用黑板擦敲过脑袋,女生也不例外。
石林又说,我一定要出这口气。
石林没再说为青树出气。青树去瞧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团团污渍,似龙似虎似豹也似苍蝇似臭虫。青树说,你走吧。我爸马上回来。石林走了。
青树真的没再来上学。石林一直想替青树喘出那口气,一直到翌年小学毕业,气还是憋在胸口。石林不是没想过法子。石林还曾逮来一只癞蛤蟆,准备向青树学习扔到老师身上去,终究是不敢。石林考上初中。秀娅也考上了。两个人还在一个班,共一张桌子。石林遇见过几次青树。青树变得又黑又瘦,挑着石灰桶子在篾条搭制的脚手架上晃悠。石林喊过他一次。青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扭过身。石林小心地绕过青树的影子,不敢再抬头去看。石林觉得自己不守信用,不够朋友。
石林念初三了。
那年也真邪,学校里多出一堆堆据说能够与社会的流氓称兄道弟的学生,一个个螃蟹似的横着走路,看谁不顺眼,走过去就当胸一拳,并美名其曰,这是中华武术,练好了,能为国争光。石林上课下课放学回家,尽可能躲着走。他们还是找上门。
一个叫许海涛在石林对面的课桌上一屁股坐下,腿高高叠着架到石林鼻子底下说,石林,你胆子大哩,敢撬我老大的墙角嘛。
石林想走。左右前后被结结实实地堵住。身子被来回推搡。教室里的其他同学见势不妙,早已悄悄溜出。石林紧咬嘴,眼里涌上泪花。许海涛用脚尖踢石林下巴,说道,把脸凑过来。
石林凑过脸。许海涛上下端详,狞笑声,猛抬手一耳光,反手又是一个大嘴巴,打得石林像拨浪鼓。石林懵了,摔倒在地,眼前冒出星星。桌椅一阵乱响。石林感到了巨大的疼痛,嚎啕出声,嘴刚张开,喉咙里便被塞入一砣粘粘的臭不可闻的被报纸包裹着的粪便。
他们走了。石林茫然地爬起来。石林想不明白。石林往同学们脸上看去。他们纷纷扭开脸。原本熟悉的同学一个个变得青面獠牙,而他在他们眼里是一头怪物。他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石林伤心把手伸入嘴里抠。老师来了,远远地站着,皱起眉头,说,你去漱下口吧。
石林出了教室,嘴上糊着一团屎。石林走在校园里,在漫天阳光下跌跌撞撞。石林没哭,来到水池边。水池边有青苔,有泥块,有一只颜色惨白的扭曲着身子的蚯蚓。石林把脑袋伸到水笼头下。石林看见水笼头边有几块别人用剩下的肥皂沫子。石林抓起它们,往嘴里塞,大口咀嚼,一直咀嚼到呕吐,吐出酸水,吐出苦胆。
这事轰动整个学校。过二天,青树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青树手里抛着一把泥刀,边走边抛,不停地抛,接住再抛,越抛越高越抛越快。阳光在黑黝黝旋转的刀身上闪耀出点点金芒。青树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影子在学校操场上拖出一个巨大的人字。青树拦住许海涛,闷哼声,挥手劈下泥刀。许海涛蓦然瘪下去,额头溅出血,瘫下身,像娘们尖锐地喊。青树朝他小腹兜上重重一脚,叫他学狗爬,绕操场爬上一圈。许海涛开始爬。血糊住他的眼睛。青树又和颜悦色地喊住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学生,叫他们互相打耳光,要打够一百个。
石林那天没去上学。事实上石林已经很久没与青树照过面。石林的父亲,那个老实胆小的医生正试图帮石林办理转学手续。石林的妈天天坐家里垂泪。石林已经知道许海涛他们是为什么。因为秀娅。他们的老大,叫强哥的,一位高二学生,看上了秀娅。谁让石林与秀娅一直是同学且同桌?强哥指使许海涛打石林是打给所有垂涎秀娅的人看。现在青树打了许海涛。青树就是打了强哥,打了强哥的亲大哥——县站前帮老大高国庆。于是,没多久,就有两伙人赶去矗有人民英雄纪念碑那个山顶。上那个山顶得登一百零八级台阶,台阶两边是青翠森严的龙柏。青草从石阶的缝隙里一蔟蔟挺出。石阶上还撒满从不远处山坡上飘来的血红的枫叶。这一场让无数人津津乐道的械斗。青树凭一把耍得出神入化的泥刀带领着他三个伙伴把二十余人的站前帮团伙打得落花流水。
那年夏天,青树进了劳教所,石林考取农业中专学校。秀娅念高中。
三年后,石林毕业被分配到县城一个农技站。秀娅考取上海的一所大学。青树也出来了。
石林是在舞厅见到青树与秀娅的。舞厅名叫月亮湾,由一间废旧的厂房改成,甚是简陋,机油味弥漫,墙壁上贴着那种几块钱买来的装饰纸,不过,这已经足够,有场地,有让人血脉贲张的音乐。石林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到门口,就身不由已地被这呼啸的音乐拉了进去。
石林刚进舞厅就看见秀娅。秀娅的眼睛亮晶晶。灯光闪动,从黑暗中驱赶出一群群绕着秀娅翩翩飞舞的蝶。蝶五彩斑斓。秀娅的脸像一颗饱满的葵花子。石林屏住呼吸,胸口处的胁骨一下子就被鼓胀起来的心脏压得喘不过气。
秀娅身边还有几个齐耳短发的女生。她们在一把长条沙发上拱来拱去,窃窃私语。石林听见秀娅嗤嗤的笑声。石林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杯茶、一碟瓜子、一包口香糖,隔着舞池远远地注视秀娅。石林很想上去邀请秀娅跳一支舞,随便跳什么都行,但就是鼓不起勇气。秀娅跳得也不好,笨拙,不无夸张,在一个矮胖男人怀里磕磕绊绊。事实上这舞厅里就没谁舞姿优雅或者潇洒,不过,也没谁在意,年轻就好,健康就好,充满活力就好。
石林嗅到向日葵的香味。石林抽抽鼻子,就看见青树。青树穿着西装出现在舞厅门口。青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青树打量着四周,迈步来到秀娅这堆女生面前,很有绅士风度地弯腰,做出极标准的邀舞手势。这手势像一滴滚烫的油溅入水中。
女生们又吱吱喳喳开始互相推搡。秀娅站起身,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石林感觉眼睛被针扎了下。石林继续看。青树认出了秀娅或者说秀娅认出了青树吗?青树与秀娅并没交谈。灯光照耀他们,把青树照得像树,把秀娅照得像藤。青树的后脑、肩、腰、臀上似插着一把笔直的钢尺。在青树怀里的秀娅是那样纤细柔软,像纸片一样薄。青树高了,壮了,肩头宽宽的。石林都怀疑起自己刚才的判断。这是青树么?
音乐的节奏加快了。青树的每一举手一投足一拧身一甩头都在节拍点上,动作简洁迅速干脆利落,让人情不自禁暗暗赞叹。如果说青树是一位充满自信的大师,那么秀娅就是大师笔下的画笔。笔因为大师而获得灵魂。秀娅渐渐轻盈,动作一点点由僵硬恢复流畅。青树揉揉眼,等他再睁开时,秀娅也成了一只飞舞的蝶。青树跳得真棒。石林默默地想。
接下来的曲子差不多成了青树与秀娅的专场了。石林没上前与他们打招呼。青树开始与秀娅说话了。青的嘴凑至秀娅耳边。秀娅的眉毛眼睛鼻子嘴都在笑。石林的眼睛愈发地疼,顺手把没嗑过一粒的瓜子与没拆封的口香糖倒入茶杯,起身走了。
石林出舞厅时在过道里撞上许海涛。石林本来没认出他。许海涛伸手拍他肩膀,说,哥们。石林愣了。过道里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石林眯起眼。许海涛说,石林,怎么当了干部就不认兄弟?石林这才认出眼前这个肥白胖子,说,许海涛。
许海涛呵呵一笑,推开一直偎依在他怀里嘴巴涂得腥红的女孩,在她臀部拍了下,说,自己进去。青哥在里头。转过身,拉起石林的手,走,咱哥俩有几年没见?喝一盅。
石林说,我不会喝酒。
许海涛说,当干部哪会不喝酒?就算真不会,那也得赶紧学。
舞厅旁边就是一排排摊档。许海涛不容分说把石林拽进其中一家。几块廉价的蓝白色相间的塑料膜从东、西、北三个方面把排档包裹严实,只在南边留下一个并不算很大的口子。风涌进来,经过熊熊炉火,再被摊口那一大锅热气腾腾卤肉汤一熏,不仅温暖,而且美味,让人食指大动。
许海涛要了两瓶三两装的“堆花酒”,还有猪蹄、牛筋及几个热菜,抹了把额头的汗,说,石林,你小子出息了。是有知识的人啦。哥们敬你一盅。石林碍不过,端起杯,喝了口,嘴里顿时火辣。这酒冲,有劲,喝到胃里是火红的炭。石林说,青哥是谁?
许海涛笑,就青树。这舞厅就青哥开的。我现在帮他看场子。
石林怔了,青树这么出息了?
再出息也赶不上你们这些吃皇粮的。每月竖起脚板就有钱拿。许海涛把一大块猪头肉挟入嘴里猛力地嚼。
石林说,高国强呢?
许海涛说,去广东打工好几年了。怎么,你还惦记他?
石林说,不。顺口问问。
许海涛用筷子戳桌子,高国强过年回来过几次。要不是青哥发话,说不打落水狗,我早就干他老母了。
石林说,青哥这么威风?
许海涛说,那当然,青哥跺跺脚,这方圆几十里的地皮都要抖三抖。来,喝酒。
石林打了个喷嚏。许海涛又举起杯,凑过头压低嗓门,青哥很罩你呢。秀娅还记得不?石林点头。许海涛嘴角流出一丝口涎说,青哥一直给你留着。多少人想打她的主意啊。石林撸把鼻涕,没吭声。这许海涛也太会掰瞎话了。青树在号子里面也能给外面的人留这留那?
石林说,许哥,酒我真喝不了,这顿我请。我得走了,家里有事。石林起身掏钱。许海涛唬起脸,你这是看不起我吗?石林正想接话,排档口人影一闪,青树进来了,在他旁边的赫然是秀娅与那几位女生。许海涛蹿过去,青哥。你看这谁来了?青树的目光在帐篷里左右一扫,落到石林身上,石林啊。青树的声音轻轻的,样子不无冷漠。秀娅神情欣然,石林?
许海涛搬来数把椅子,一边招呼大家坐下,一边对排档老板大声嚷,加菜加菜。老板慌乱地应。这是一个形容不无猥琐的男人。但手底下的活儿真不错。猪头肉嚼劲十足,肥而不腻。
石林说,青哥。又说,秀娅你好。
青树的眉毛一跳,目光在石林与秀娅脸上迅速一扫,咧开嘴,笑意一丝丝地从肌肉里抽出。青树现在的样子真帅。若是再披上一件黑风衣,嘴里咬住一根牙签,就可与周润发出演的小马哥较劲了。石林咽下口唾沫。青树举起杯,来,我们一起祝秀娅同学考上大学。大家闹哄哄地站起。酒一杯杯地往下喝。石林醉了,吐得晕天黑地。石林不记得是谁把他带回家,只记得天上满是砂石一般的星辰,一颗颗,砸得脑壳疼。
这年秋天特别热。
阳光从天上倒下来,地上似着了火,烧起一团团青白色的光。
秀娅回来了,没能继续学业。秀娅在军训时晕倒,被送入医务室,被发现竟然有了身孕。学校立刻开除了她。秀娅肚子的孩子是青树的。青树睡了秀娅。秀娅妈披头散发高举着一把菜刀在正午的街道上踉踉跄跄,身后拖出一道黑色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人流。
没有风,风被天上的太阳抹掉了。
秀娅妈没能找到青树。青树与秀娅在石林处。青树额头、鬓角、腋窝的汗珠子滚得衣襟湿了又湿。青树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秀娅歪歪地靠住青树,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神情痴痴呆呆。石林坐在桌前剥手指甲,脚来回地踩着桌子底下的哑铃。桌子上有瓶墨水,瓶上搁着一枝毛笔与几张散乱的涂满墨迹的报纸。多半是名人名言,其中有几行是“知识就是力量”。这些日子,青树迷上了书法,尤其是怀素体。青树说,石林,商量件事,借你这里用几天。
青树又说,不是我用。她妈要砍死她。别人那我不放心。烦你照顾她。
青树的右手上胡乱缠着几根布条,上面满是褐色结了壳的血迹。青树昨晚上去了秀娅家。秀娅家一团狼籍。秀娅在屋子中间打滚。秀娅爸一边骂骚逼一边用穿皮鞋的脚踹秀娅的肚子。秀娅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坐在屋角竹凳子上垂泪的秀娅妈猛然歇斯底里,赶去厨房,摸来把菜刀,嘴里嚷着大家都不要活了,就想朝秀娅头上砍。青树一惊,闪电般撞开门,夺下刀,抄起瘫成泥的秀娅,往屋外发足狂奔。
石林说,你打算怎么办?
青树冷不丁地笑,出去让她妈砍死。
石林还没说话。秀娅嚎啕一声,身子软下,伏在地上,手死死地拽住青树的裤管不放,喉咙里嘎嘎有声。秀娅的眼里在滴血。石林挪了下椅子,皱眉说,你别吓她了。
石林说,你干吗要害她?
青树摊开左手掌,歪着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右手握住左手尾指,突然发力一拗,“咔嚓”声,尾指断了,斜斜地戳在手掌上。石林惊呼。秀娅的眼睛向上翻,头往旁边侧,晕了过去。青树的脸色又青白了少许,额头跳起几粒汗珠,看看秀娅,又看看石林,弯腰,单膝跪下,抱起秀娅,放到石林那张单人钢丝床上,盖好被子,掖好角,声音嘶哑着说,这事不要让你爸妈知道。
石林点头。石林现在一个人住在单位上。石林又说,你打算怎么办?
窗外不断掀起滚滚热浪。树在阳光下,像在移动。是苦楝树,叶子沾满尘土,瞟上一眼,都呛。一层层密密细细的汗水在身上绷出一层层牛皮,皮上生着毛、带着刺。石林凝视着青树。青树印堂处有一小块淤黑。青树怔怔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这样。那天晚上我骑摩托送她,她突然说谢谢我。我说谢啥?她说,谢我这些年照顾她。我说,我哪里照顾她了?她说,有就是有。石林,你说,我哪里照顾她了?这可真奇怪。
石林说,你打了许海涛。打了高国庆。
青树缓缓摇头,我在山上都蹲了三年,怎么可能照顾她?
石林说,人的名,树的影。何况,你的兄弟都在外面。对了,青树,我一直想问你件事,你是因为我才单挑站前帮的吗?
青树没回答石林的话,眉头蹙成摺子,继续说道,后来,她央我陪她去看星星。我们去了纪念碑。最后几级台阶是我背她上去的。我们站在山顶上往下望,整个大地都在脚下。我们再往头顶望,密密麻麻的星星比河滩上的石头还要多。而且,每颗星都有拳头般大,有黄色的,有白色的,最好看的是那种湛蓝色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星星也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
石林说,然后你们就好了?
青树的声音低沉下去,喉结像块小石头在滚,我真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她本来是不肯的。是我强迫她的。我不是人,我是畜生。石林,你恨我吗?
石林抽抽鼻子,吐出一口浓痰,吐在青树脸上。青树没擦,眼里终于流出了大颗的泪水。青树没看石林。青树望向钢丝床上气息微弱的秀娅,突然扑通声直挺挺跪下。石林的心一跳,胸腔急剧起伏,额头上的青筋一鼓一胀,脸容就狰狞起来,一咬牙,抄起桌子底下的哑铃,兜头朝青树后脑勺砸落。桌上的报纸往下滑。青树捂住头慢慢地扭过身子。青树的指缝间鲜血汩汩。报纸轻轻地铺在地上。血滴在上面,发出很响亮的声音。秀娅翻了个身,发出一下短促的呼喊,眼睛还是牢牢地闭着。她是做了梦魇吧。石林抛下哑铃。青树注视着报纸上那几行的毛笔字。
青树说,石林,你写得什么啊?我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