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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原文阅读·樊健军

发布时间:2022-11-27 08: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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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祖父说,那年的雪其实在秋天就有预兆了,只不过谁也没有在意。那年的秋天同夏天没有什么区别,门前那棵千年桐树的叶子一直绿着,始终不肯落下来,桐球就藏在叶片间,摇头晃脑的,一脸调皮的表情。山岭上的映山红又开了,姐姐采了一大束,用父亲喝剩的酒瓶子插着,放在窗台上。祖父在床上叫,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可谁也没有闲功夫听他胡言乱语,那个秋天的事好像特别多,忙也忙不过来呢。再说好端端的,秋高气爽,阳光普照,天空蓝得就像一块澄明的镜子,难见的好天气,怎么会下雪呢,八成是老头在床上躺久了,一个人寂寞得疯了。

一段晴朗的日子过后,某个早上起来,太阳突然不见了,仿佛被那个夜晚藏匿了。天阴沉沉的,像一块腌腌臜臜的抹桌布。后来就起风了,它从袖子口,从脖子上,从裤管里钻进来,用蛇一样的舌头舔在身体上。后山的林子在呜呜地叫,有点像鬼哭狼嚎,怪瘆人的。天也变脸了,像醉了酒的父亲,黑了一张脸,看不见一丝半缕的阳光。我立在门口尿尿的时候,打了一个寒颤,身体也跟着哆嗦了。母亲也感觉天变了,在屋里唤着我加衣服。每年的这种时候,她都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包裹父亲的那只酒坛子一样,生怕漏了一点酒气。傍晚时分下起了毛毛雨,飘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接下来的三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一样的阴沉,一样的毛毛雨。而且那雨特别的怪异,是我从未见过的,接在手掌上是一个雨点,落在地上却成了冰。整个地面都成冰地板了,哪里都是油光可鉴的。在家里关了几天,我憋不住了,到山野里转了一圈。可我根本走不远,路很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手掌也蹭破了。那些树枝都被冰凌包裹了,地上的草也成了细细的银丝。摸一把自己的头发,竟然也结满了冰,硬朗朗的,像把竹刷子。我赶紧跑了回来,在火炉边烤了大半天,才有水从头发里流出来。天上下冰了。我说。不是下冰,是要下大雪了。祖父说。是下冰了,你看我头发上都是冰。我坚持说。蠢崽,你明天看吧。祖父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的手掌很冷,像是结满了冰。

第三天的傍晚,雪,真的就下了。先是雪粒儿,绿豆那么大,落在屋顶上,丁丁当当响,比过年的鞭炮声还要密集。临黑的时候,雪粒儿渐渐少了,雪花开始飞舞了。下雪了,下雪了。我接了一朵雪花在手心,赶忙往里屋跑。我想将它送给祖父看。等我跑到他床前时,雪花早化成了水,祖父看到的只是一滴小小的水珠了。你小点声,你越喊雪就下得越大呢。祖父说。原来我以为祖父骗我的。刮风时,我叫过,刮风了。祖父说,你小点声,当心风将瓦刮走了。我不信,偷偷叫了一声,风真就大了。那一次屋顶上丢了好多瓦片,跌在地上,裂成四瓣五瓣,一块也回不到屋顶上了。下雨时,我也喊过,下雨了。祖父又说,你小声点,屋还没补漏呢。我又不信,躲在屋后声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回,后来是倾盆大雨,那缺了瓦的屋角被雨浇透了,崩了一大块。

你叫得那么欢,老天爷听到了,以为你喜欢雪,他就往地上倒雪了。祖父说。

我的内心突然填满了恐惧。我缄了口,默不作声地靠在了祖父的床边。祖父又拿手抚在了我的头顶,他的手仍然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很多年后,母亲临终时支开了我和其他所有人,单独将姐姐留了下来。等我再回到她床前,她已经离开了人世。她的表情很舒展,很平静,像是放下了一件压在身上多年的重物。又过了许多年,姐姐才将母亲临终时的话告诉我。我才知道,父亲并不是生我的父亲,母亲也不是生我的母亲。以前,父亲骂我野种的时候,我甚至猜测过,我是母亲和别个男人生的孩子。事实上我的猜测是错误的,是对母亲的一种极大侮辱。姐姐说——我是别人用一只背篓挂在我家屋檐下的。

到那时,我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害怕祖父的话,而是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雪给我的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姐姐说,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说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三十年前的夜晚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未出嫁的女人因为一场春天发生的情事,孕育了一枚苦果。就在那个晚上,那枚苦果掉下了地,那就是我,一个乳名叫桑的细伢崽。三天后,那个生下苦果的女人,也就是生我的母亲,跳进了村前的那条小河里,再也没能回到岸上。三十年后,我去过那条小河边,它已经没多少流水了,河底的沙石彻底裸露着。母亲下水的地方有一棵老桑树,有了朽枝,一些叶子还绿着。树下是一小潭积水,并不深,刚刚过膝。我在桑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后来就沿着河岸慢慢走,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但我没有嗅到有关母亲的任何气息,连河流的腥味也没有了。我有些怀疑事情的真实性,这样的一条河怎能要去一条生命呢,也许是她们,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她们杜撰了一个故事来骗我。但我又想到她们没有理由这么做。后来,我在姐姐的引领下,去拜祭了一个女人的坟墓。那已经不是一座坟墓了,只是一个小小土堆,还塌了一角。土堆上乱草凄迷,野蒿都高过头顶了。我燃了檀香,烧了纸钱,放了鞭炮,还磕了三个响头。姐姐说,继娘,桑来看您了,您要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的,没灾没病。姐姐说了一大堆话,四十多岁的女人有些唠叨了。我没说话,由着她去罗嗦。

三十年前的晚上,我被我的外公,一个腿有点瘸的老人将我送到了现在的家。我的外婆很细心,生怕我受了寒,给我裹了一层一层的棉布片,再用一床小棉被将我彻头彻尾包裹了,还戴上了一顶小棉帽。帽子上有两只耳朵,像小狗那样的耳朵,有可能是生我的母亲缝的。我的外公呢,他找了一只破旧的背篓,在底部垫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才从我的外婆手中接过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背篓里。他做这些事时始终轻手轻脚的,面对一个嫩稚的生命,他有气也发不出来。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说,造孽呀,真是造孽呀。那会儿,我的母亲身上血水还没擦干净,泪水又来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从手腕上捋下一只银镯子,那是她母亲给她的银镯子,她将它塞到了背篓里。我的外婆并没有阻止她,回过头却瞪了我的外公一眼,说,你就不能少说几句,你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我的外公就不再说话了,弯身背起了背篓,一扭一拐地,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那个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睡在背篓里,背篓始终压在我的外公背上。我睡得很安静,一丝动静也没有。我的外公走了一截路,停下来,用手试了试我的鼻息。我的呼吸很轻,很均匀。他担心他背着的是一条死去的生命。可我活得好好的,三十年后我还参加了他的葬礼。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下半夜,天都快要亮了。他将背篓挂在门边的一个大竹钉上,那儿原来挂的是一只土箕。之所以将我放在较高处,是因为担心有野狗,或者别的野物发现了背篓会侵害到我。如果挂得太高,又怕别人发现不了。挂妥了背篓,他才从怀里摸出一挂鞭炮,那是过年剩下的一挂百响小炮。他将它放在我祖父窗前的阶沿上,划燃一根火柴,将它点着了。鞭炮还没响起来,我的外公就转身跑了,虽然他瘸了一条腿,跑起来却是飞快,眨眼就藏到了远处的柴垛后。直到门口亮起了灯火,他才扭着腿离开。

最先走出门的是我的祖父。那时候,他的身体还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他举着手电筒,四下里照射着,他是在寻找那个放鞭炮的人。可他什么也没发现,我的外公早走远了,他的手电筒照不着他了。雪地上只有两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母亲比祖父要慢一步出来,她要找到火柴,点燃煤油灯,才有光亮。虽然她的行动迟缓,却是第一个发现我的。她将我从背篓里抱出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开棉布片,看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当她看见我那只稚嫩的小鸡鸡时,竟然在上面亲了一嘴。她在大雪飘飞的晚上笑了。她终于有了儿子,我家后继有男人了。

回到屋内,母亲还不放心,又拆开棉布片看了我一次,这一回她彻底看清了,是个男孩儿。只是她想不明白,这世道还有谁会将男伢崽往外扔,想都想不到呢。我的母亲还在背篓里找到了一只银镯子,和一个纸条,是张烟盒纸,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桑,XX年XX月XX日戌时。桑,就是生我的女人给我取的名字。母亲又有些雾水了,桑同殇是同音的,有时说一个刚死去的人,就叫殇。骂人时就说你这瘟殇,你这死殇。这是一个不吉祥的名字。后来,她几次试图给我换个名字,当她得知生我的女人跳了水之后,就再也没提改名字的事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对我的名字也做过一番研究,他们将村里人的名字全想了一个遍,可谁的名字中也没有一个相同的字。往后他们就放弃了。我真正的父亲到底是谁,只有生我的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了。三十年后,我在河边行走的时候,偶然看见了河岸边有一片老桑园。我猜想,我的母亲也许就是在桑园里怀的我。我绕着桑园走了一圈,我的猜想对谁也没有说。

而那个晚上最沮丧的是我的父亲,在我的外公出发的时候,他也顶着风雪走出了家门,一个人走进了后山。他背着我曾祖父留给他的鸟铳,腰间吊着一只酒葫芦,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雪地上。这种时候他是快乐的,虽然他不喝酒,也不唱那流里流气的山歌。他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打猎,可那时鸟铳不在他手上,想也是空想了。那个晚上他的运气实在太坏了,走了大半夜,一根兽毛也未找到。后半夜,他突然发现了一串脚印,尖尖的脚印一直深入到雪地里,雪还没来得及覆盖。他循着脚印追了下去,在我的外公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也追上了那只猎物。那是一只野麂,正在一棵矮树边吃着什么。我的父亲端起鸟铳的那一刻,我的外公也点燃了鞭炮,在寂静的雪夜,鞭炮声有如雷声一般惊天动地。那野物受了惊吓,几个蹦跳,眨眼就窜入了雪地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炸尸呀。我的父亲跺了一下脚,恨恨地收起了鸟铳。他又一次空手而归了。

那会儿,我的父亲根本没有想象到他多了一个儿子。他是个没有想象力的人。突然的鞭炮声没给他带来任何幻想,有的只是诅咒,诅咒它惊跑了他的猎物。没有什么比失去猎物更让他伤心的了。结果就只有喝酒,走一步喝两口,那只葫芦很快底朝天了。沾在底部的那一滴酒也被他摇落到了嘴里。慢慢地,他的步子就不成步子了,歪歪扭扭的,但他没有摔倒,这就是他的本事,无论喝得多么醉,从来没摔倒过,至少我没有看到。当他一身酒气走进家门的时候,一向慢吞吞的母亲不知怎么变成了急性子,她几乎是跳着将我抱到了我的父亲面前。我的父亲呢,以为她是给他端来了茶,或者别的什么吃的,他头也没抬就说,放桌子上吧。母亲没答话,而是将我塞到了他怀里。父亲首先看到的是那顶长着狗耳朵的帽子,他一脸狐疑地盯着那顶帽子,不明白我的母亲是什么意思。是个男伢崽。这么僵了一会儿,我的母亲才不紧不慢地说。你说什么?!父亲像是突然醒了酒,他一把将帽子揪在手中,帽子下是一张小脸。

野种!肯定是个野种!

这是我的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经过了三十年的漫长岁月才传进我的耳朵。很多年后,遇着高兴的事,他依旧是那句话,野种,一边骂还一边捏着我的脸颊。父亲骂过我之后,便抱起我冲进了雪地里,他要将我送回去。他顺着我外公的脚印一直往前追,他有着丰富的追猎经验,很长一段路程,他都没有迷失方向。可我的外公并不笨,他没有顺着原路返回,而是往人多的地方逗了一个圈子。也许他预感到会有人追过来的。追到后面,我外公的脚印被雪湮没了,而且混杂在其他的脚印里,越来越难以辨认了。到最后,父亲将我的外公追丢了,不得不折了回来。临进门时他才发现我躺在他的怀中睡得正酣。那一刻,他真正是恼了,将我丢在了雪地上,头也不回进了门。

人呢?母亲问。

父亲没有答话。

送回去了?母亲急了,又问。

丢了。好半晌父亲才应了一声。

母亲闻言呆了一呆,很快她就清醒了过来,扭身进了厨房。再回来时她手上多了一把铡刀,那是平常用来铡猪草的刀,刀口还粘了些微草屑。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刀就往我父亲身上招呼过去了。我的父亲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凶煞,一时慌了手脚,抱着头就往外蹿。母亲没有砍着父亲,气嘘嘘地在门边立住了。你个畜牲,你要不将伢崽抱回来,我砍你不到,晚上你别想睡觉,你睡着了我一样结果了你。母亲一改往日的温顺,几句话就像铡刀下的几根草,一截一截蹦出来。我的父亲吓着了,乖乖地将我从雪地上抱了起来,拍打干净棉被上的雪花,然后还给了我的母亲。事后,我的父亲问我母亲,你真的敢砍我?如果不信,你将伢崽丢出去试试看。我的母亲依然冰了一张脸,脸上没一丝笑容。我的父亲是彻底相信了,这个往日在他面前不怎么多话的女人,关键时刻真的下得了狠心,绝对出得了手。后来,他对我母亲的态度多少有了一些变化,不喝酒绝不敢再在她面前耍疯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呢,他就被兔子咬过。

那年的后半个秋天,祖父也许叫得有些累了,声音一天比一天低,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有一声没一声,重一声轻一声,到后来只有站在他床前,贴近他的嘴巴,才能听清楚他的叫声。他还是那几句话挂在嘴边,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听起来一点吸引人的地方都没有。没了他的叫声,整个院子也安静了下来,老鼠在楼板上跑动的声音就重了,咚咚咚,像是谁在打鼓。我家那只猫不管一点事,它懒懒地睡在秋阳里,老鼠的叫声充耳不闻,见了我也只是随便喵一声,算是招呼过了,连身子都不曾动弹一下。

其实,这样安静也没有什么不妥,至少可以不听祖父单调而乏味的叫声。可他的声音一旦停止了,母亲又慌了。快去看看你爷爷在做什么。她说。她的声音很急促,就像我偶然干了什么坏事,她在后面拿着扫帚追赶我一样。我不知她在慌什么,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可还是依了她的话慢慢吞吞走进了祖父的房间。祖父的房间在前院,向着阳光,本来光线非常明朗,可自从他躺倒在床上后,就让我的父亲扎了一床厚厚的稻草帘,严严实实将窗户蒙住了,就是在大白天,他的房间也是黑咕隆咚的,人从外面进来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看清房间的东西。我在他的床前站住了,他还在说,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的眼睛里好像有光,可能是在黑暗中呆久了,所以像星星一样会发光。我转身跑出了他的房间。

他在说下雪呢。我回答母亲。

我怎么没听见呢?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母亲说。

他在同他自己说呢。我说。

莫不是疯了?母亲说着就放下了手头的活计,亲自去了一趟祖父的房间。她在里面并没有呆多久,很快就退了出来,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可就在我往外溜的时候,她又将我叫住了。桑,娘不在家的时候你多去你爷爷屋里耍耍。她的声音并不高,落在我耳朵里却像石头一样沉。我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两只眼直直盯着她。记得娘跟你说的话,你去一次,娘就煮一个盐水鸡蛋给你吃。她很知道我嘴馋,就拿盐水鸡蛋来诱惑我。要在以往,用不着她说第二遍,我就爽快应允了。我不是不愿意亲近我的祖父。他在我眼里是个慈爱而善良的老人,一个同父亲完全不同的男人。而问题是他总在不停地说着,要下雪了,要下大雪了。我听不得他说到雪,一听到雪我的身体就发冷,像打尿颤一样直激灵。他说一句,我就打一个尿颤,我想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那会儿身体好像不是我的。我在不停的尿颤中逃出了他的房间。

母亲看出了我的犹豫,继续拿盐水鸡蛋来诱惑我。去不去?你去三次,娘就给你煮三个盐水鸡蛋。她说。我依旧没有接话,我不知道该怎样来拒绝她。见我没有动静,她的脸色渐渐有了变化,像下了一层浅浅的霜。母亲生气了。她很少拿冷脸对我的,即使平常受了莫大的委屈,再伤心不过,她也是笑容满脸。除非事情相当严重了。我很害怕见到她的冷脸,只要她脸色一沉,我马上就屈服了。即使打定主意不做的事,我也会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找理由推脱,过后她也不会再追究了。可在这件事情上,母亲却是少有的严厉,第一天,去割薯藤之前,她反复叮咛我,多去祖父房间玩一玩。我见她出去了,随后溜了出去,以为她根本不会知道。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后来,她将我跪在阶沿的麻石条上,用杉树刺狠狠抽了我一顿,屁股上扎出了好多的血点,半个多月才脱了痂。再不听话,下次用锉树刺抽你的狗骨头。母亲说。我知道我再也无法躲避了。

祖父对我频繁的进出并没有表现什么异样来,他似乎一直沉醉在那场假想的大雪中。这样很好,我用不着在他面前呆太久,走个过场就可以放心玩我的去了。山里的孩子少,我几乎没有玩伴,以前也只是房前屋后转转,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有一次,母亲和姐姐都出去了,家里头只剩下我和祖父,我就在祖父床前坐了下来。爷爷,您能不能不说下雪了?我鼓足勇气对祖父说。他听了我的话,好长时间一声不发,眼睛里的光也暗了一些。有一刻,他甚至将两束光芒全藏匿了,他闭上了眼睛,不想搭理我了。我以为我的话伤着了他,内心一片惶然。过了片刻,他才缓缓睁开眼睛,那两束光芒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就像窗外暖暖的阳光。我是没必要说了,说了也没有用。祖父叹息说。我点了点头,又拼命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怎样才算说了有用。只要祖父不说到雪,我就能安静地坐下来,履行我在母亲面前的承诺。

桑呀,坐过来。祖父用手拍了拍床沿。

祖父睡的是一张老式大床,床铺很高,同我的肩膀平行了,我要跳上去才能够得着。我跳了几次,都滑了下来,但我没有放弃。他的床头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糖果,饼干,桔子,梨,什么都有,都是那些进山的木材贩子送给他的。那些木材贩子怕我父亲不将木头卖给他们,想着法子巴结我的父亲,给我的祖父送东西是他们普遍用的方式。只要祖父拍打床沿,肯定就是有什么东西要拿给我吃,这在我已是一种条件反射。我跳上去之后,他给我的是一只梨,皮很白,雪一样的白。我咬一口,满嘴都是甜蜜的汁。桑,你将那些你爹不要的木头屁角收拾起来,爷爷有用呢。我吃完了梨,下床的时候祖父对我说。

收拾妥了,爷爷给你罐头吃。他又拿罐头诱惑我。

这些年,父亲一直在砍树。他将树放倒,锯出木头芯子卖了,木头屁角都被他扔掉了。房前屋后,附近的山头上到处都是。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风吹,木头屁角都干透了,抱在胸前没了多少重量。我家煮饭炒菜,烧的都是木头屁角。母亲还拣过一堆松树的木头屁角,卖给外地的一个木材贩子,得了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做这样的事,是我力所能及的。不过半个月,屋檐下就堆满了木头屁角,如果不是我个子矮,连祖父的窗口都可以遮敝起来。这半个月,我吃了祖父二瓶罐头,一瓶是梨罐头,另一瓶是桔子罐头,还有糖果和花生,每天都有吃。看着我的吃相,祖父眼里的光芒更浓酽了,是那种慈爱的浓酽。脸上也有了笑容,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最重要的是他不再疯叫了。

我没问过祖父那些木头屁角能有什么用,对于我不感兴趣的事情,我懒得过问。我收拾它们,只是因为能吃到祖父的罐头。一段时间过去之后,祖父不让我再碰那些木头屁角了,他要我去捡拾别人丢弃的红薯藤,还有稻草。山里田地不多,能种红薯和稻子的地方更少,山里的粮食大部分都是拿树从山外换来的。我按照祖父的吩咐,将附近的田地寻了个遍,收集到的薯藤和稻草却是少得可怜。很多人都砍树去了,那一点点土地也荒芜了,偶尔种一点红薯只是为了磨红薯粉。我将薯藤和稻草放在后院的一间空房子里,勉强够到两个角落。后来还被父亲扔到屋后了,他要房子堆木头。有一天,我听到祖父在骂父亲,就晓得砍树,还不去买些米回来,你到时吃雪啊。你就安心睡你的吧,饿不了你。父亲说。咚咚,咚咚,祖父就开始擂床了。你个猪日的晓得什么,到时让雪埋了你。他一边擂床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父亲捂着耳朵出了门。我听到祖父说到雪,身子又莫明其妙打了一个尿颤,薯藤和稻草的事我就不想再告诉他了。

冤孽呀,冤孽呀。骂着,骂着,他老人家就哭开了,眼泪鼻涕一起来了。

雪粒儿下过后,山野渐渐安静了。只有雪,像鹅毛一般的雪在漫天飞舞。它们窸窸窣窣的,像一群不知名的野物在野地里蹑手蹑脚行走。一会儿跳上了屋顶,一会儿又在门前的场地上欢腾。风也停止了,树木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屋内的老鼠逮着了机会,又开始放肆了。它们在墙角,在楼板上四处乱蹿。到处是它们的响声,叽叽吱吱,听不出它们是兴奋还是惊慌。

躺在黑暗中,聆听着雪,我的眼前是一片苍茫的白。我的内心是少有的平静。我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祖父唇边的一个雪字能让我忐忑不安,满怀恐惧,而雪真正落下来的时候,真真切切落在我的手掌上,落在身边的茅草上,落在脚下的土地上,我的心反而坦然了,甚至有了些许的憧憬和期待。我不记得那场大雪开始的夜晚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不像现在,只要看到雪,我就会怀想生命中的第一个夜晚,怀念我的外公,怀念他那一条瘸了的腿,怀念那一串让父亲迷失的脚印。或许我在感谢一场雪,它让我失去了生我的母亲,却又让我获得了另外一个养育我的母亲。

我听姐姐说,我被送到现在的家里来并不是偶然的,这同父亲有着莫大的关系。这算不算父亲的一种耻辱,到现在我也难以说清楚。这不能不再次说到我的外公。在女儿不知被哪个雷打的男人弄大肚子后,我的外公就谋划着,是用胞衣将孩子憋死还是将他送给别人。当我哇哇落地后,面对一条幼小的生命,我的外公又软了心,我毕竟不是一只鸡或者一条狗,他下不了手,最后决定将我送给别人。可他又担心送错了人家,将来伢崽有受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村子里常有人生了女伢,半夜里挂到别人屋檐下。善良的人家就养着,有他们吃的就有她吃的。有些人家本来就女伢多了,半夜里又将她挂到另外的人家去。有些心硬的,就将伢崽拎到大路边,扔在路旁的草丛上,管她野狗吃了还是被好心的人抱走,都不关他们的痛痒。有了这些顾虑,我的外公平常就多留了个心眼,看谁家需要伢崽,需要男伢还是女伢,家境不能太寒酸,离村子又不能太近了。后来,他终于看中了两户人家,一户家里有二个男伢,想个女伢,另一户就是我现在的家,当时就姐姐一个女伢,特别想要个男伢,最重要的是我父亲不可能再生伢崽了。

父亲失去生育能力的事一直是吊在人们嘴边的一个笑柄。

事情就发生在父亲的爱好上,他喜欢打猎,这几乎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祖父是个平庸的猎人,只知道喝酒吹牛,偶尔打到一只野兔,也要拿来炫耀十天半个月。就是这样的一个猎人,在父亲眼中却成了英雄。他只教会了父亲一样狩猎工具——鸟铳,他告诉他怎么填铁砂,怎么装火药,除此之外,再没有教会他别的什么法子。但父亲不满足使用一根鸟铳,在他的眼里,一个称职的猎人必须学会很多东西。后来,他也真的在别的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会了挖陷阱,放陷橱,设死套,还学会了钓野鸡,埋蛇锥子。蛇锥子是一个进山挖草药的老头教给他的,他还告诉了他怎么识蛇路。蛇也是有路的,在蛇路上埋下蛇锥子,蛇经过时被蛇锥子正巧划着它的肚子,蛇疼痛难忍,却只能往前走,那蛇锥子就将它的肚子从头破到尾了。他甚至还学会了射弩,而问题也就出在射弩上。有个老猎人,射了一世的弩,山里的老虎几乎被他灭绝了。老虎绝了,射弩这活儿也就没了意义,这才将手艺传了出来。父亲学会了射弩,却一次用场也没派上。他有了生不逢时的感叹。

有一年,也是下雪天,父亲照例背着鸟铳在山间转悠。那一次,他发现了野猪拱下的一个土坑,有截嚼得稀烂的葛根吐在土坑边。父亲沿着野猪留下的足迹往前追,却什么也没追到。之后,他又追踪了好几次,连野猪的影子也没瞧着。他就想到了弩,能射到老虎的弩不可能射不到野猪吧。他拿了几个红薯,埋在一个偏僻的地角,野猪想吃红薯就必须从埋弩的地方经过。可不知是野猪没发现红薯,还是它不愿上当,直到雪化了,薯烂了,那弩还埋在原来的地方,一点动静也没有。父亲去收弩的时候,可能是手艺不够熟练,碰发了机关,那弩不射在别的地方,恰巧射在他的胯下,将男人的那点东西连根射掉了。那弩上了弩药,弩药是用尖辣椒、胡椒和花椒一起配制的。父亲当即昏死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爬起来想走回家时,那点东西竟然从裤裆里掉了出来。

父亲后来是母亲寻回来的。当她发现他时,他就倒在弩的旁边,下身被血染透了。母亲吓傻了,呆在那里,不知该干什么。好长一段时间,她才醒过来,哇的一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将他扶直了身子,蹲下身,想将他背回家。可父亲怎么也不肯趴到她的背上,他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不愿分开。母亲只得将他放下来。她要想法子将他的手弄开。她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拽,吃奶的力都用上了,可父亲的双手像是长在了一块,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母亲恼了,张开嘴,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父亲的双手才放开,那点东西又掉在了地上。但父亲顾不上疼痛,很快又朝那点东西扑了过去,这一回母亲的手脚比他敏捷多了,她抢先一步将东西抓在了手上。可是,当她摊开手掌的时候,她的身体像是触电似的抖动了一下,随之迅速萎了下去,她一屁股蹲坐在泥地上。

那一天,山里的几个土郎中全被请了过来,可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来了也只是瞅瞅稀奇。中间有个替人接过断指的土郎中说,去找个劁匠问问吧,也许能知道。可劁匠只晓得劁猪骟牛,对于人的事却是一点也不懂,而且他只管弄下来,从来不管接上去的事。还是送到山外的医院去吧。又有人建议说。最后,父亲被送到了六十里外的医院,可医院里的人说,晚了,没治了,都已经坏死了,扔了吧。不过,医院里的人又给了父亲一点渺茫的希望,他们说,也许大地方的医院有法子能重新栽上一根。离开医院时,父亲死活要将那点东西带回来,母亲只好依了他,后来他是怎么处理它的,谁也不知道。

雪,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中间一刻也没停歇,也不知它累不累。我看着雪一天天厚起来,第一天它吞没了我的脚背,第二天就及了腿肚子,第三天我只能在屋檐下没积着雪的地方走走,拿眼睛望望远处。那时候,我就听到了树枝断裂的声音,很干脆,一丝迟疑也没有,好像那些树枝生来就是为了断裂的。门前的那棵老樟树蒙上了厚厚一层雪花,像盖了一块洁白的头巾。可能它无法承受头巾的重量,有一根枝丫断裂了,一个新鲜的伤口就裸露着。树痛了也会叫,我听到的断裂声也许就是它喊出来的。

桑,帮我把窗子打开。

可能祖父也听到了树枝的叫声,在屋子里唤着我。祖父是背向窗户睡觉的,我进去时他的双手正按在床榻上,两条胳膊绷得直直的,吃力地将身体往上挪。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一边伸着脖子一边还向背后扭动。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窗户那儿。我赶紧走过去,想快一点打开窗户,可草帘子太厚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扒开一道两三指宽的口子。

去,把你爹给我叫来。祖父嫌我手脚慢了,又吩咐说。

爹在有事呢。我说。

他骨头又痒了?还去干那些断子绝孙的事?祖父说得咬牙切齿的。

祖父的愤怒是有原因的。虽然他不是一个吃斋念佛的人,但他一生都活得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父亲之所以被弩射着了,在他看来,那是报应,是杀生太多的报应。在这百十里山林中,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生命?有多少死在了父亲手里?那一天,他正在一棵香椿树上摘香椿,当母亲告诉他父亲受伤的事,他只说了二个字,报应,就从树上掉了下来。也许就是那一次摔坏了腿,留下了隐患,半年后祖父突然下不了床,再下床时必须支上一根拐棍,勉强能够行走。父亲是罪有应得,只是连累他绝了后,连累他摔坏了腿。由此,他也恨上了他的父亲,如果不是曾祖父,我的父亲也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甚至他还找过那个教会父亲射弩的师傅,可他早就死了,祖父在他坟头上狠狠踢了一脚,又对着坟头撒了一泡尿,还不解恨,又在坟前拉了一泡屎,才算了事。

桑,不要学你爹,他没个好样,不会有好下场的。这是祖父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

父亲手中的那根鸟铳也成了祖父的一块心病,他总担心它有一天会传到我的手中。他总想找机会毁了它。有几次,我看他支着拐棍,一会儿进了这间房,一会儿又去了那间屋。我知道他在寻找什么。最后他总是一无所获,鸟铳彻底消失了,他怎么也找不着。然而,当父亲需要它的时候,它又会突然出现在祖父眼前。那根鸟铳像是通了灵性,只有父亲唤它,它才会现身。它早就谙熟父亲的声音和气息了。

对于祖父的苦心,我只是半知半懂。我猜想,他是好不容易才有了我这个孙子,他不想我有什么事,遭遇什么不测。不管他是躺着,还是撑着拐棍,他总想方设法将我留在他的身边。有时候,父亲叫我拿点什么东西,他碰巧撞见了,他会丢了拐棍,说,桑,过来,帮爷爷将棍子捡起来。这样的时候,父亲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要我做的事只能唤姐姐去做了。我呢,早被祖父拽着手走远了。窥一眼祖父,他竟然一边走一边在偷着笑哩。

我留在他身边也有足够的理由,他腿脚不便,有个人照看着方便一些。母亲也愿意我守着他。虽然我做不了多少事,但关键时刻,比如他的拐棍掉了,我能帮他拾起来,有什么重大的事,我还能及时传递信息。我成了他的一条尾巴,祖父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也乐意跟着他。我追随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挖草药,治蛇伤的草药。他熟识很多草药,什么过冬青,三角叶,麻花辫,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有的摘几片叶子,有的折一截茎,有的挖走它的根系。但他不会一次将它们弄干净了,而是留下一些,除去旁边的杂草,并且让我记住它们各自生长的地方,有时候他会吩咐我,去,去大石头边摘些三角叶来。我就蹦蹦跳跳去了,因为大石头的旁边有一树草莓,那个季节正红着呢。春天的时候,他也会挖回来一些幼苗,栽在屋后的泥土里,久而久之,我家屋后便有了一个蛇药园。危急的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而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祖父的腿,它好像什么伤痛都不存在了。这个在平地上也走不稳的老头,一旦进入了山林,就像鱼跳进了河里,动作是那么敏捷。他将拐棍往我身边一扔,单腿往前一跳,双手快速在树叶间拨动,那样子就像一只鸭子,眨眼就浮去老远。三拐两转,身子突然往下一沉,立刻就不见了他的人影。正当我拿目光四处搜寻他的时候,他又突然从一簇茂盛的厥类值物下钻了出来,笑嘻嘻地站在那儿,那一脸调皮的神态表明他就是一个同我一般大的孩子。他的头顶上沾满了草屑树叶,他也懒得去拂,满不在乎的,一边招手让我快点过去。我真怀疑他的腿伤是伪装的,在我的父母面前伪装得那么巧妙。

当我追过去的时候,他又不见了,尔后又在离我一个更远一点的地方出现。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将我诱进了山林的深处。虽然他多次用过这种方法,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厌倦,每次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诱惑。那里有很多奇特的树,有的耸入云天,有的枝丫盘屈,有的树通身长满了花纹,有的树怀里还抱着别的树。那时候,祖父顽劣的天性暴露无遗了。他抱抱这棵树,又在另一棵树上轻轻拍上一掌。他还对着一棵样子瘦小的树撒了一泡尿,我给你施点肥,你也领个情快点长吧,免得孙子笑话我的尿不肥。后来,他又给我解释,那种树长得特慢,一棵百年老树能有碗口粗就不错了。那是他在开它的玩笑了。这是豹皮樟,你看它的花纹像不像豹子皮?他指着身旁的一棵树对我说。我没见过豹子,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红豆杉,你看它结满了红色的豆豆呢。他的指头直指天空,我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果真有星星点点的红。等你娶媳妇了,摘一颗这样的豆豆送给她,保管她会当宝贝一样藏着。爷爷,你真坏,又来取笑桑了。这是别人第一次拿女人同我开玩笑,我满脸胀得通红,跳过去假装要打他。他一边躲一边还在笑,小子,就晓得脸红了,看来是个情种呀。

在通往山林的路上,我们还会遇见很多的野物,遇见最多的是蛇。有时候它就在路中央盘着,稍不留意就会踩着它。祖父常用一根树枝将它们挑开,一边挑一边说,走吧走吧,别吓着我孙子了。那蛇就乖乖地溜开了,我只能看到一截又细又长的尾巴,看着它慢慢缩进草丛里去了。有时候蛇就卧在树枝上,他就领着我绕开那棵树,它在睡觉呢,我们别惊扰了它的好梦。他还带我看过蛇蛋,黄豆那么大的蛋,白色的,藏在一个树洞里。我想拿一颗蛇蛋玩,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就被祖父捉住了。不能动,动了它的蛋它会追着你咬,你跑到哪里都躲不了。我被吓着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有时他也会捉上一条小蛇,让我去摸摸它的身体。它没毒的,也不会咬你。来,你捉住这里,蛇的七寸,它就咬你不着了。蛇的身体很冷,是那种阴冷,我一点也不喜欢。祖父还教会我认识了很多蛇,长着两个脑袋的两头盲,身体像竹子一样的竹叶青,还有棋盘蛇,长着黑白相间的花纹,据说一张完整的棋盘蛇皮就是一个棋盘,不过我没见过。就是父亲埋过那么多蛇锥子,也从未得到过一张完整的棋盘蛇皮。

后来,祖父看出了我不喜欢蛇,慢慢地,他在我面前提到蛇的次数也少了。但我还是愿意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有时候,他会故意大喊大叫,像个疯子一样,整个山林都被搅翻了天。正在吃草的野麂惊着了,用它修长的腿蹦跳着,眨眼就跳到山梁上去了,从树隙里漏下的阳光给它的身体裹上了一层金色。野猪的好梦也被他惊醒了,只见芒草丛里一阵哗哗乱响,芒花飞舞,那是猪婆带了猪仔慌忙逃遁了。这种时候,祖父越发疯狂了,他模仿狗叫,汪汪个不停,芒草丛的响动更急了,芒花像是浪花一样翻卷着。山鸡来不及起飞,懵头懵脑钻进了草丛里,却只掩住了一个脑袋,它艳丽的羽毛就像旗帜一样在风里招摇。祖父走过去,一把将它从草丛里拽了出来,一边拽一边说,你的羽毛太显眼了,你就不能送一根给我孙子?真就被他折了一根羽毛下来,然后一甩手,山鸡被他扔上了半空里,它格格叫着,落入了远处的草丛。山鸡的羽毛特别漂亮,五颜六色的,上面的花纹极有规律,一节红一节绿。更令人惊奇的是,只要数一数羽毛上的花纹,就可知道它的重量,一节花纹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这家伙有三斤多重呢。祖父说。

父亲也给过我一根山鸡的羽毛,但没这么长,花纹也没这么漂亮。幸好这家伙遇到的是祖父,如果是父亲,它就别想再回到山坡上了。

我去叫父亲的那会儿,他又在摆弄他的那些宝贝,他用双腿夹住鸟铳,一手握着铳嘴,一手拿了一根细长的铁丝捅着铳腔,捅一会儿,再将鸟铳倒过来,铳嘴朝下,轻轻在泥地上磕几磕,有一小撮黑色的粉末从铳嘴里吐了出来。再捅,再倒,反复了好几次,最后铳腔被掏干净了,铳嘴磕在地上只剩下一个空印儿。一个叫猴子的男人在打下手,帮父亲碾黑硝,他将硝倒在一块木板上,再用一把木锤子轻轻锤着,成团的硝块慢慢就碎了,成了粉末。这些黑硝是父亲造的,曾祖父不仅将鸟铳传给了他,而且将造硝的法子也告诉了他。曾有人到家里找父亲要过硝,但他一点也舍不得给别人。其实造硝是个简单的事儿,木炭加硫磺,和在一块就成了硝了,可说什么他就是不愿给人家。我猜想,他有可能是怕别人抢了他的营生呢。

父亲掏完铳就开始填火药了,他用一截拇指粗的小竹管盛了硝,小心喂进铳嘴里,再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插进铳嘴,轻轻夯实黑硝,喂一竹管夯一次,反复几次,硝就填满了。再装铳子儿,先是穿条,有好几截,最后填进去的是一粒尖子儿,子弹头一样的,闪着黄铜的光。猴子碾了硝,又去钉囚笼了。它的档板有些松动了,必须加固,要不然装着大一点的野物就有可能从后门逃走了。也只有在下雪的季节,野物无处觅食的时候,囚笼才能发挥作用,要不然父亲也不会让它蒙上厚厚一层灰尘。等一切弄妥了,他们就出发了,父亲扛着铳走在前面,猴子抱了那只囚笼跟在他身后。我追上去,说,爹,爷爷在叫你呢。让他叫吧。父亲头也没回,抬腿就出了门,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野里。

猴子是个木材贩子,一身的骨骼,没几两肉,个子不是很高,手却长得出奇。在我的印象中,他在我家住了五六年,甚至可能还要久些。他是个实诚的人,同其他木材贩子相比,他的价钱算是比较公平的了。刚开始围在父亲身边转的木材贩子一大帮,挑过来比过去,最后他还是相中了猴子,因为他给他的钱总是比别的人要多一些。不过我对他没有好感,虽然他经常送我一些从来没吃过的东西,但我对他还是有一种类似见了仇人的感觉。如果没有这些木材贩子,父亲的树就卖不出去,他就不可能砍那么多的树。我看着一棵一棵的树倒下去,被砍去枝丫,剥光衣服,然后被猴子在黑夜里偷运出山,我的心里就莫明其妙地痛,我就想用父亲砍树的刀砍他一刀。我发誓不再吃猴子买的东西,但他又变着法子讨好父亲,将东西送给祖父,那些东西通过祖父的手又进了我的嘴巴。

我还因此恨上了父亲。我的恨只能藏在心里,因为我没办法制止他去砍树。其实谁也阻止不了他。他开始砍树是在弩伤好了之后。医院的那句话成了救命的稻草,被他紧紧攥在了手心。父亲的后半生就是为了这点渺茫的希望而活着。从医院回来后他就拼命攒钱,可山里头攒石头容易,攒钱却是大海捞针一样的难事。他种红薯,挖草药,压板笋,忙前忙后,换回来的不过是汗巴巴的几张小票。他甚至还同别人一起盗过墓,幻想着坟墓里能挖出金子。事实上,祖先们局仄在这个山旮旯,日子也好不了多少。除了几片腐烂的木板,父亲他们一无所获。

走投无路的父亲后来就同别的人一样偷偷砍起了树。他砍树从来不用斧头,用的是断头锯和杉刀,还有绳子和脚圈。每次砍树,他都先套上脚圈爬上树梢,用杉刀砍去树枝,再用绳子绑住树杆,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另一棵树的树兜上。然后再锯树,树断了,就解开绳子,慢慢将树放倒在地上。一棵树就这样被他悄无声息地撂倒了。这种砍树的方法很快被很多人偷学去了,有的树树杆被锯走了,树冠却还悬在半空里。父亲将树剥去皮,锯成几截藏在茅草里,等它干透了,重量变轻了,再扛回来。那些树段子很粗壮,一个人还抱不住。我见过父亲藏在茅房里的一截树段子,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替祖父寻回来做棺木用的,比一具棺木还要粗蛮许多。

最初,父亲直接将树段子扛出山去。他同山里的人五个一伙,六个一群,傍晚的时候出发,天亮的时候返回。他将卖树的钱一分一厘都藏了起来,从来不给母亲一个银子儿。母亲也不向他要,也许她也在期待着父亲有一天能治好他的伤。这么积攒了两年,父亲的口袋终于鼓了起来,他去了一趟山外,五天后才回来。进屋时他一句话也没说,脸色阴沉得能落下水。若干年后,我才从姐姐嘴里了解到,父亲那一次去的远方的医院,其实就是省城的医院。可医院里的人回答他的仍然是几句话,去更远的医院,有个十万八万也许能有救。

父亲在屋里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起了个早,吃了早饭,从墙角里拾起断头锯和杉刀又进山了。再出山时,父亲拉上了母亲,他在她的肩膀上压上了一截树段子,让她跟在他的后面。有关母亲被父亲逼着去卖树的事,母亲从来没告诉过我,以我的理解她是心甘情愿的。而事实上,她去过二三个晚上之后就坚持不住了,被树压伤了身体,咯了几天血,再也无法上路了。你这贱货,摊你的尸去吧,别给老子戴绿帽子就积了天大的德,我日你个娘晦气。父亲骂了几句,没再强求了。母亲有一个毛病,心里着急就喘不过气,逼急了有时会昏过去,也许就是扛树时落下的毛病。

对于父亲来说,十万八万是个天文数字,仅靠他两个肩膀猴年马月也凑不满。如何将漫山遍野的树运出去,这是摆在父亲面前的一道难题,但它并没有难住他。那年的冬天,他一次树也没出去卖,而是将树段子堆在了山沟里,那儿有条溪流,平常的季节只有些散散淡淡的流水。他还花了几天时间清理河道,将磕磕碰碰的地方都修理了。另年的春天,一个山洪暴发的夜晚,父亲再次将母亲拉了出去,他让母亲将树段子一截一截抛进河中,他自己则扛了一根自制的抓钩守在河的下游。那一次,抵过了父亲三年的肩扛背磨。可好景不长,当他再次将树段子堆在河滩上的时候,被山外的人发现了,三大堆树全被没收了,一根也没给他留下。父亲重新陷入了绝望。

去,去把你娘给我叫来。祖父叫不来父亲,转口又让我去叫母亲。

那时候,母亲在菜园里打猪食,家里养了一头猪,准备过年宰的。父亲从医院回来后,根本不管这些农事了,过年有没有肉不关他的痛痒。他只在乎一天能砍多少棵树,一棵树又能卖多少钱。这些农活儿都落到了母亲头上。园子里的菜都被雪压住了,要用锄头才能耙开,可雪太厚了,母亲一锄头下去,只能扒开一小块,下面还是雪。再耙,仍然是雪。好半晌,才见空了巴掌大的一块,有几片绿色的片子现了出来。桑,去叫你姐来帮忙。母亲见了我吩咐说。爷爷叫你去呢。我说。我晓得他叫什么,去,将你姐姐叫过来。母亲说。

我去叫姐姐的时候,她正坐在镜子前走神。我看见的是姐姐的侧影,她眼睛上的睫毛很长,就像一束黑色的麦芒。她的一只手抚在我看不见的那边脸颊上,另一只手按在胸口隆起的地方。那块隆起的地方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更准确说是让我记起了一个游戏。也是下雪天,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和姐姐玩的不是堆雪人,而是印雪人。张开手,闭上眼睛,仆倒在一块洁净的雪地上,地上便有了二个雪人儿,有鼻子有眼睛。姐姐的还有些不同,胸口上多了两个深陷的窝窝。有了窝窝后姐姐就不同我玩这个游戏了。但我还是愿意往姐姐屋里跑,她的屋里有一股好闻的气味,那是樟树的香味。最初我不明白她将那些樟木段子堆在房里干什么,到后来,那些樟木段子被锯开了,做成了箱子大衣橱,我才恍然大悟,那是姐姐的嫁妆。

那些樟木段子是祖父让姐姐砍的。祖父说,牛角岭脊上有三棵樟树,你将中间那棵砍了。姐姐去了,真就找到了三棵樟树,它们挤在一棵老树兜上,中间那棵被挤压着,再也无力伸展枝丫了。祖父又说,去,烂泥沟的沟底有二棵樟树,有一棵歪了脖子的,你就砍了它。姐姐又去了,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树,断成好几截才弄回来。祖父还开过我的玩笑,你小子不要眼红,等你娶媳妇了,爷爷一样让你去砍树。但有一次,姐姐竟然空手回来了。树呢?祖父问。姐姐摇了摇头,没说话。这帮狗日的。祖父又开始咬牙切齿地骂。后来又擂床,将床板擂得炸雷一样响,这帮狗日的,哪天我的棺材板都要让他们败掉。再后来,祖父不擂床了,他用拳头狠狠砸着他自己的腿,就像劈柴一样,一拳一拳砸得笃实响。老天,你是被布蒙了眼,怎么不将我收了去,还让我活在世上遭罪。他一边砸自己的腿,一边哭喊着。姐姐慌了神,赶忙上前捉住了他的手,他才渐渐安静下来了。他不动了,将头靠在床的挡板上,眼泪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祖父不是第一次哭泣。在那片山林里,我不只一次看见他哭泣。有一年秋天,他领我去看一片古樟林,林子在很远的北边。我们沿着幕阜山脉一直往前走,途经一片枫树林的时候,祖父说,桑,我带你去看枫树王。正是枫叶火红的时候,阳光透过叶片落在身上,我们成了两个火团子,在树林里飘来滚去。但那一次我没看到祖父说的枫树王,只看到泥地上的一块巨大的疤痕,比家里的那口井还要大上三四圈。还有满地狼籍的枫树枝叶。那棵枫树王被人盗走了。祖父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他将头深深埋了下去,一直埋进了厚厚的落叶里。时间就像静止了。等他抬起头,我发现他双眼泪光莹莹,脸上还粘上了一片枫叶。他的嘴唇不停蠕动着,就是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他才从地上爬起来。我们不再去看古樟林了,祖父折了一根树枝,以树枝做锄头,挖了许多的泥土,将枫树兜埋了起来。另年春天,我们再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看见枫树的根部已冒出了许多的嫩苗,围了树兜一大圈。

祖父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成了一个疯子。为了一棵树,他可以笑着,可转眼又泪流满面了,一点也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都死绝了,一根鬼毛都不见了。祖父见我好久没有回去,又在屋子里骂开了。桑——桑——桑——他破了喉咙不住地叫我,他的声音本来就有些沙哑,叫到后面简直声嘶力竭了。再往后,就听到他在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我和姐姐赶忙跑了过去,祖父依然靠床背坐着,一只手按在胸口上,脸上像贴了枫叶一样通红一片。姐姐用手托住他的背,另一只手在他背部轻轻捶着,过了一杯茶的时间,祖父才停止了咳嗽。

去,抱些木头屁角烧锅水。这是祖父缓过气来说的第一句话。

爷爷,你要洗澡?我问。

你个细伢崽,不懂就别多嘴。祖父还没回话,姐姐却拽了我的手,使劲将我往门外拉。我被她强行拽了出来,只好跟她一起抱了木头屁角去后院。姐姐打了一锅水,点了火,让我守着灶。你还瞪着我干什么,烧火呀。姐姐说。我不动,继续拿眼睛盯着她。冤家,是烧水给牛喝。姐姐拿指头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水温了就灭了火,我去铡些稻草。姐姐说着就出了门。

那是怎样的一头牛呢,它的身上没几两肉了,屁股上的两块骨头比牛角耸得还要高。毛也掉了不少,肩膀上的那一块都光秃了。它被关在屋后的牛栏里,自从父亲醉心砍树之后,它就闲了下来。祖父还能走动的时候,牛由他看管,牛渴了他牵着它去井边饮水,牛饿了他拉着它去吃草。有时候,牛不渴不饿,他也会一手牵了牛,一手拉着我,去野地里转上一圈。后来,他不能走动了,牛也很少有机会出去了。慢慢地,牛老了,连路也走不太动了,有时母亲好不容易牵它出去一次,没有大半天它都出不了栏圈。这么一头老破牛,养着有什么用,不如宰了它还能卖几个钱呢。父亲说。可他很快招来了祖父的唾骂,啊呸,你个黄眼狗,老子也老了,你怎么不宰了我去卖钱?!祖父俯身去抓放在床边的拐棍,没抓着,拐棍早被他震倒在地上了。他从枕头边一阵摸索,摸着了一瓶罐头,就将罐头照父亲头上扔了过去。父亲一歪头,扭身逃了出来。那罐头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桔瓣溅得满地都是。

父亲后来的希望是山外的男人们燃起来的。

有一年的秋天,山外的村子通了一条简易的公路,虽然不够宽敞,但通过一辆手扶拖拉机是绰绰有余了。而且那条公路一直往山里沿伸,可能山外的男人也在眼红山里的树木了。父亲同他的那些同伙一合计,他们也扛了锄头铁撬,顺着路的方向一直往山外挖。花了两年时间,他们打通了出山的路。一夜之间,山里的树大片大片倒下了,就近的山头几乎被剃了光头。也就在那一夜之间,祖父长嚎了一声,我的树呀,之后他再也没有下过床。祖父瘫痪了。

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也是一条密布危险的路,因为山上的树顺路出山的时候,山外的男人顺路进了山。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很后悔修了这条山路,如果没有它,他认定的危险有可能就不存在了。

父亲认定的危险在于母亲。他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了,她却是一个完整而健康的女人,更要命的是他是这个女人的老公。刚受伤那会儿,她和他还睡在一块儿。他的伤好了之后,她就同他分床而睡了。但他就是不让她安静,她睡到东边他就追到东边,她睡到西边他又摸到西边。她越回避,他就越疑心重重。到最后,母亲就同姐姐睡在一块了。可半夜里他又来捶她的门了,她就是不开门,他一脚将门踹了。他跳进房,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外走。她就被他那样拖出了房间。姐姐吓傻了,呆在房间一动也不敢动。后来是母亲的尖叫唤醒了她,她才偷偷追过去。母亲已经瘫倒在地上,上衣被剥落了。父亲则提着一根棍子站在不远处。过了许久,她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没有逃,而是一头朝他撞了过去。你这个畜牲,你打死我吧。看那样子,她就像是疯了。但她很快又被他掀翻在地。

那一夜,母亲还是回到了姐姐的床上。这一睡就是半个多月。她的身上落满了伤痕,青一道,紫一道。姐姐替母亲清洗伤口的时候,还在她的乳房上发现了两排牙印,青紫的牙印,差点将乳头都咬掉了。

听姐姐说,在父亲没受伤之前,母亲就想从他身边逃开。她说他受不了他的呼噜,还有满身腥臭的酒味。后来父亲还踢过一次门,但母亲早有提防了,她在枕头边藏了一把铡刀。他跳过去想揪住她头发的时候就遇着了她的铡刀。你给我滚出去,不想戴绿帽子就让我安生点。她挥舞着铡刀,照着他伸过去的手就是一刀,要不是他退得快,那只手掌就没了。父亲被吓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踢过她的房门。

父亲嗅不到自己身上的酒气,他能够嗅到的是那种越来越危险的气息。但他没法走近母亲,只能远远守着。特别是那些木材贩子,在父亲看来都是雷管,都是炸药,他猜想他们同他合作多半是冲着母亲来的。所以山路刚开通的那两年,他同他们中的某个人合作很少能超过三次,大都是一次就断了财路。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正木材贩子有的是,死了张屠夫还有李屠夫,他怎么也不会吃毛猪肉。左挑右拣,最后他选中了猴子,他将猴子同自己反复比较过,猴子细眼睛细鼻子,人很瘦,个子又矮,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比他有绝对的优势。他甚至猜想,再怎么样母亲也不会看上这么一个猥琐的男人。

可猴子终归是个男人。对父亲来说,是男人就有潜在的危险。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观察猴子,猴子同母亲说的话,说话时的眼神,拿东西时的动作,这一切都收入了父亲的眼底。他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常。他又想,他们一定是做得太隐秘了,蒙过了他的眼睛。甚至他有意创造了一个机会,让母亲和猴子单独在一起。他就藏在不远处,真有什么事发生,他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将他们捉个正着。他看到猴子向母亲走了过去,很快靠近了母亲。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呀,这对狗男女终于让他抓着了。可是猴子并没有在母亲身边停留,只是从她手中接过一件什么东西,还没等父亲跳出来,他就转身离开了。

父亲失败了,这是一种令人高兴的失败,至少证明猴子是个可以放心的男人,不是危险品。但他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来。只要猴子进了山,他总想方设法让他跟着他,他去打猎,装火药的袋子由猴子背着,他去砍树,断头锯由猴子扛着。可他还是放不下心,他能看住猴子,却没法看住其他男人。山里进出的男人那么多,谁都有机会接近母亲,防得了张三防不了李四。他只有守住她,才不会让人有机可乘。特别是晚上,他出去狩猎的时候,或者偷运木头的时候,母亲就没人看管了。后来,他想着了一个法子,每次外出的夜晚,他就在她们的门上挂把锁,将她们锁在屋子里。其实这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他清楚她的性子,惹毛了她,连门都会被她砸个稀巴烂。有一个晚上,锁终于被母亲砸掉了,连同门扣都不知被她扔到哪里去了。昨晚你同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父亲又抄起了棍子。我爱同谁就同谁,你管不着。母亲握紧了铡刀,脸上丝毫没有惧色。那一次,如果不是猴子劝架,说不定就闹出人命了。

但即便是这样,父亲仍旧幻想着母亲能回到他身边来睡。一方面他加紧了攒钱,另一方面他想将姐姐从母亲身边支开。她是他和她之间的石头。而支开姐姐的最好方法是将她嫁出去。姐姐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替她物色了一户人家,还将那个男人带进了山。那男人的头上长满了牛屎一样的瘌痢,见了姐姐涎水就在下巴上吊线了。他当即答应给父亲二万元的彩礼。母亲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只给了癞痢头一面镜子,然后拉着姐姐出去打猪草了。

再往后,因为姐姐的婚事,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多次战争,最后都以父亲的失败告终。我的女儿我会嫁,不用你操心。这是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父亲再说,母亲就换了一句话,有本事你找别个女人生个女儿去。这句话炸到了父亲的痛处,他又抄起了木棍,但面对母亲手里的铡刀,他又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将木棍丢到了一边。

雪还在往深处下。太阳不出来,地上的雪一天比一天积得厚。我的脚伸出去,很快被雪淹没了,它一直淹到了我的膝盖上。我无处可去了,只能在屋内东走走西看看,日子烦味得像是嚼干了的金樱子,一点糖味也没有了。祖父床头的东西也被我吃干净了。听母亲说,米也快吃完了,再下雪只能吃干薯丝了。这几年家里吃的米都是猴子用手扶拖拉机从山外捎进来的,父亲的心思全扑在砍树卖树上,他可能忘记了吃饭还需要米。

而到了傍晚,我就不会闲着无事了,祖父总会热切地叫我,桑,桑。野种,不要乱嚼舌头,小心我打烂你的嘴。那会儿父亲又在给鸟铳填硝,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端起鸟铳对准了我的嘴巴。你呀,别吓坏了伢崽。猴子见状伸手拨开了父亲手中的鸟铳,别怕,你爹同你开玩笑的。我才活过来,撒了腿就往祖父房里钻。

烧过水了?祖父问。

烧过了。

添过草了。祖父又问。

添过了。

事实上稻草已经不多了,顶多还能维持四五天,但我不敢同祖父说。那头牛也有些不对劲,吃草时它的前腿也站不直了,只能半跪半站着将就吃点,我也不敢告诉祖父。他也好像没看出我的表情有什么异样,而是从被窝里摸出了一粒硬糖放在我的手上。糖可能受了他的体温,外表有些软了,粘粘乎乎的。不过咬在嘴里还是甜甜的。

桑,晚上同爷爷睡吧。祖父说。

爷爷冷么?吃了他的糖,我不好意思拒绝了。

爷爷这儿冷,想搂着桑睡一觉。祖父拍了拍胸口对我说。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睡在了祖父身边。他的身上有一股我说不出的味道,像是体臭,又像是森林里腐败的树叶的气味。它就像是一个笼子,彻头彻尾将我罩着。我好久都没有睡着。好不容易入了睡,可半夜里又被祖父弄醒了。他的身体颤抖得非常厉害,就像是被风摇动的树冠一样。床铺也被他摇动了,跟着在吱吱呀呀叫。

爷爷怎么了?冷么?我问。

它们在自杀。他的声音也是哆嗦的。

谁?我的身体一激灵,睡意全没了。

它们在自杀。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被祖父的情形吓着了,蜷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层淡淡的光亮,那是从窗子外映进来的雪光。窗子外也是静静的一片,只有雪还在下,它们落在瓦楞上的声音没有以前急促,而是散漫的,从容的,像是一个惯走长路的人,就那么不急不缓走着,一刻也不停歇。

谁?我又问了祖父一遍,我的声音也哆嗦了。

嘎—嘎——

祖父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他的声音就被一个突然袭来的声音盖住了。肯定是一棵树被雪压断了,而且是一棵粗壮的大家伙,要不然它的声音绝不会这么声势浩大。这个声音还没有完全静下来,远处又是嘎嘎两声,又一棵树折断了。往后声音渐渐密集了,间隔越来越短了,一声接一声,接连不断。再往后,屋后的竹林也啪啪响了起来,就像过年时放鞭炮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祖父的身体还只是抖动,外面嘎的响一声,他的身体跟着颤动一下,好像那些断裂的树枝就是他的胳膊,或者是他的腿。后来声音渐渐密集了,他的身体不再颤抖了,而是变成一阵阵的痉挛。他的双腿动不了,只有上身不断扭曲,扭曲,我被他压迫得透不过气了。爷爷,爷爷。我使劲挣扎着身体,想从他怀里脱出来。可他的双手紧紧圈着我,我怎么也挣不脱。它们在自杀。他还在重复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

娘,娘,娘呀。我挣不脱,只有向母亲求救了。

等母亲她们端了灯火过来,祖父才像是醒了,嘴上没了喃喃自语,但他的双手仍旧紧紧抱着我,半点松开的迹象也没有。经过这一阵折腾,他也许是累了,安静了许多。但他的身体很冷,我不敢碰他,却又不得不睡在他的怀里。母亲抱了一床被子盖在我们身上。我很希望母亲将我抱走,她显然也看出了我的意思,可她一点行动也没有,只在临出去时才安慰了我几句,我依然留在了祖父身边。后半夜,祖父不再说话了,但我感觉有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往下滴落,我的脸也被溅湿了。甚至我还听到了他压抑的啜泣声。

另天上午,临近午饭的时刻,祖父又在屋子里喊着我的名字,他生怕我听不见,一边喊还一边擂着床的挡板,蓬蓬蓬,整个屋子都是他擂床的声音。我不想进去,但抵挡不住他的喊叫,如果让母亲听到了,肯定会招来一顿臭骂。我极不情愿来到了祖父床前,他的精神看上去比昨晚好了许多,他的两只手扣住床的挡板,上身被努力地吊了起来。他本来是背向窗口的,可这会儿正扭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桑,将你爹和你娘叫过来,我要出去。祖父说。

爷爷,外面还在下雪呢。我提醒他说。

蠢崽,你别管那么多,叫他们过来。祖父说。

那会儿,父亲和猴子又去寻猎了,我只叫来了母亲和姐姐。外面在下雪呢。母亲也提醒他说。你罗嗦什么,谁不晓得在下雪。祖父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句话就封了她的嘴。母亲哑口了,扭身出去,搬了一把睡椅放在门前的雪地上,再垫上一床棉被。我原以为母亲她们抱不动祖父,可她们很轻松地就将他连人带被子抬了出去。祖父仰卧在睡椅上,他的眼前是一片茫茫雪野,白得有些阴沉,而且头顶还有细碎的雪花在飘。他不让任何人陪伴他,甚至连我也要赶走,但我赖着没有离开,因为母亲嘱咐我一定要留在他的身边。

祖父先是盯着近处的山坡,那里也是洁白的一片,树木都被雪压在了身体底下,很多的树还被压断了枝丫,只剩下一根光杆子立在雪地里。这场雪下得太久了,下得让我都乏味了。我不想堆雪人,也不能去雪地里游走。我以为祖父也是同我一样,憋闷得太久了,想出来透口气。可他看了山,又开始看天。而天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鸟,没有阳光,只有阴沉沉的云絮。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好半天都没见他动静一下。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它被他脸上的骨头挡住了,那两块骨头有些像牛屁股上的骨头,耸得那么高。我走近他的身边,才看见他的眼睛大睁着,眼窝里积满了泪。

后来的许多天,他每天都要让人抬出去,放在雪地里躺上大半天。谁也猜不透他在干什么。他就像木头一样躺在那儿,静静地,盯着天上看。

那场雪给父亲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超过了任何一个冬天的任何一场雪。每个晚上出去,他都不会空手而归,有一次竟然打着了三只野麂,一只百十斤重的野猪,还有一只小豹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豹子,当时还以为是只小老虎呢。野猪是猴子弄回来的,他背不动,只好用一根绳子系住它的一条腿,从雪地上拖了回来。雪地被犁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就像被犁铧翻过一样。

父亲有一间专门处理猎物的房子。房子里有一排三角形的铁钩,许多的木板,还有一只装野物皮毛的木箱。他很少让人进入那间房子。我只进去过一次,那一次他用袋子装了一个刺球回来,处理那个刺球的时候扎着手了,叫我送瓶酒过去。还没走进门,我就被里面涌出的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呛着了,肚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直朝上冲。我不敢再往里走了,就在门边停住了脚步。野种,快点送过来。父亲看出了我的犹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一手抱了酒瓶,一手捂紧鼻子和嘴巴,半闭着眼,壮着胆子进了门。软巴蛋。我将酒瓶子递出去的时候,他顺手扇了我一掌,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门外。

我至今记得那间房子,它的地上积了厚厚的血垢,黑不溜丢的,到处都是。木板上像蒙鼓一样钉满了兽皮,墙角落有两只土箕,一只装了半土箕的穿山甲鳞片,另一只里面扔了几只野麂角。我进去的时候,那个刺球的头被父亲砸了个稀巴烂,它的刺全部张开了,身体还在一颤一颤地动。那一次之后,我发誓不再进那间房子了,就算打死我也不进去。我甚至想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拆了它。

那一天,三只野麂和一只豹子是在那间房子里清理的。父亲将一只野麂的头挂在三角形的铁钩上,用刀子切开它脖子上的皮毛,顺着腹部的方向往下捋,就像脱衣服一样,一张完整的麂皮很快被他剥了下来。然后将麂皮铺展在木板上,用一些小钉子固定,以免它发生皱褶。接下来是分解麂肉,一刀割去麂头,再将它的身体分成四大块,放进木箱里。装满了一木箱,他便要猴子帮忙抬出去,埋在屋后的雪地里。他想等雪化的时候,再卖到山外去。

听姐姐说,自从父亲出事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野物的肉了。父亲猎获的野物都被他换了钱,有时是连皮带毛卖,有时是剥了皮卖净肉。姐姐同我说过皮毛的价钱,一张麂皮卖十五块,黄鼠狼皮卖三块。他卖过一张蛇皮,五块钱,据说是卖给了一个做胡琴的老头。说到蛇,姐姐还说了一件令我非常恐惧的事情,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没被瘸腿的外公送到山里来。有一天,她在父亲的一堆杂树里发现了一窝蛋,白色的,只有黄豆粒那么大,藏在一个树洞里。她将它们全部掏了出来,掏的时候掉了一颗在地上,却没摔碎,便用树枝划破了它,里面竟然是一条细小的蛇。没过几天,一个早上,母亲去井边打水,脚刚跨出门,她就尖叫了一声,很快缩了回来,一脸惨白的瘫软在门口。我家的屋子被蛇包围了,门前的场地上,草丛边,屋檐下,哪儿都是蛇,甚至连瓦脊上都有它们扭动的声音。有一条蛇还挂在了父亲的床头上,吐着火焰一样的蛇信子,他惊醒的时候它正顺着床柱往下爬。后来是祖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些蛇才退了回去。蛇蛋也被他放回了树洞里,树被送到了屋后的茅草丛中。那个夏天,那草丛中常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两条蛇经常在那里出没,它们长着红黑相间的花纹,一条蛇的头上还长着赤色的蛇冠。事情过后,父亲买来了许多雄黄,浸了酒,再出去时就装了一瓶雄黄酒吊在腰间,还用酒将脚底下抹了个够。

清理好猎物之后,父亲吩咐母亲将麂肠麂肚子这些卖不出去的杂碎炒了,他们要喝酒。只有在收获特别丰硕的时候,父亲才会拉了猴子一起喝酒。那个冬天,那些木板上全部钉满了动物的皮毛,父亲临时还补充了一些木板,到后来还是不够用,他只有将它们钉在墙上了。雪住的时候,那面墙也钉满了。运出山的时候,野物的皮毛和小木箱装了整整一车厢。

但他们的酒喝得有些不痛快,因为树和钱的事他们起了争执。刚开始他们谈论的是狩猎的细节,两三杯酒下肚后,话题便转移到了钱上。那年的秋天,猴子带了一大笔钱进山,那些钱毫无疑问都进了父亲的腰包。猴子呢,得到的是父亲藏在山沟里的两堆树。可是还没来得及偷运出去,天就下雪了。你能不能退些钱给我?我不要那么多树。猴子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父亲的杯子说。退钱?到了嘴边的酒杯又被父亲放下了,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个铃铛一样,直接叮在了猴子脸上。这路也封死了,车子进不来。猴子说。猴子,你也不是细伢崽了,这生米都煮成了熟饭,你不要,叫我现在卖给谁?真看不出你是这么个阴刁的人。父亲说得愤愤然,指头都戳到猴子额头上去了。你误会了,树我全要了,等过了年我再来拉回去。猴子的声音软溜溜的,近乎低声下气。你晓得过年,我就不要过年了?父亲却是寸步不让。就算借我点钱,成不成?猴子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我哪来的钱借呀。父亲的脸成了一张马脸,阴沉沉的。他不再理会猴子,端起酒杯,一仰脸一杯酒就下了肚。

最后,父亲一个子儿也没答应借给猴子。猴子喝醉了,像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娘呀娘的叫个不停,在后厢房里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早起,猴子忽然不见了,我以为他走了,后来听姐姐说他没走,一个人扛着铁铲出去了。我在门前的雪地上看到了他的脚印,它直接走向了那条通往山外的简易公路。

十一

雪下到后面又变成了雨,那种落下来就成了冰的雨。它们在雪的外面结了一层坚硬的壳,雪地突然厚实了许多,大雪像是铺了一层雪地板,人站在上面再也不会陷下去了。夜晚更寂静了,那种树木折断的嘎嘎声也消失了,因为所有的树木都成了光杆子。野物的声音也没了,它们要么死在了父亲的枪口下,要么葬身在雪野之中了。在我后来的记忆中,那场大雪过后,有三四年之久,我没有听到过野麂的叫声,也没有看到过它们的身影。它们彻底被雪埋葬了。

猴子早出晚归,铲着公路上的雪。但他是徒劳的,他铲雪的速度永远比不上下雪的速度。他清理了前面的积雪,而身后的空地立刻又被雪覆盖了。他绝望了,在又一个飘雪的早晨,他独自出了山。另年的春天他回来过一次,还给了母亲一笔数目小得可怜的钱,拉走了属于他的那两堆树木,之后就再也没在山里见过他了。

雪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家里的粮食快尽了,仅有的一点米被母亲留着给祖父熬稀饭,我们吃的是陈年的干薯丝,每次做饭前,母亲都要将薯丝倒在撮箕里,拣去成串的虫丝,吹净粉沫状的虫屎。日子终于走到了祖父预言的路上了,但我不敢告诉他。每天他仍然要求母亲将他抬出去,放在门前的雪地上。那些日子,我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他越来越沉默了,对于父亲也没了骂声,甚至同母亲说话时不是摇头就是点头,除此之外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暗了,眼睛里的那点光芒也越来越淡了,到后来抬他回房的时候,他将脸整个埋在了棉被下,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这些天的晚上,父亲接连扑空,什么收获也没有,山里的野物似乎被他消灭干净了。他是彻底闲了下来。他将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一呆就是好半天。都以为他在睡觉,有一次母亲让我去叫他吃饭的时候,我从门缝里看见他正在床边忙碌着。他的床铺上铺满了纸币,他将它们分了类,五元一张的放在一块,十元一张的放在另一块,像码树一样码得齐齐整整的。之后,他拿起一叠纸币,在嘴边蘸了些唾沫,一五一十数了起来。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了,本想等他数完了钱再敲门,可母亲在催促了,我只好叩响了房门。就在我的手掌触到门板的同时,父亲像中弹一样扑倒在床上,敏捷地将钱压住了。后来他可能记起了门是关着的,这才从床上爬起来,扯过一只布袋,将钱大把大把塞进去。再用一根铁丝扎紧了口子,最后将布袋子锁进了那只包了角铁的柜子。

那头老牛最后也走了。在一个夜晚过去之后,我去牛栏送水的时候发现它躺在稻草上,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一下。它走得很平静,没有谁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摸一摸它的鼻子,那里已是冰凉一片。

牛死了,闷了几天的父亲突然兴奋起来,他的手好久没摸着动物的皮毛又痒痒了。他先是盯着死牛转起了圈,一边转圈一边说,死得太晚了,没剩几两肉了。他又暗自庆幸,自言自语说,幸好还有一张皮。为了将牛皮剥下来,他将剥皮的尖刀拿了出来,咬在嘴里,再将牛从栏圈里掀出来,扔在屋后的雪地上。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将牛皮剥了下来。他剥皮的技术很高超,连牛脸也完好无损保留了下来,甚至眼睛那里的两个窟窿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破坏。牛虽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可它的皮并不窄小,父亲将它钉在栏圈的墙上,蒙了整整一面墙。后来的日子,我去屋后的时候,偶尔瞧一眼那张牛皮,它的两只眼睛正静静注视着我,它的眼角还有泪水在滑落。再往后我轻易不再去屋后了。

也许是父亲被干薯丝掏空了肚子,那天晚上他从牛腿上刮了一点仅剩的肉,要母亲拿去炖。母亲不肯,他便自己动手,洗了一只瓦罐,将牛肉剁碎在瓦罐里。牛肉的香味很快在屋子里散发开来。什么香味?祖父拿鼻子使劲朝空气里嗅着。没什么香味呀。我生怕他闻出牛肉的气味来,慌忙遮掩着说。蠢崽,你也学会骗人了。祖父还是嗅出了空气中的气味。可能是爹在炖麂肉吧。我说。去,将你娘叫来,我要去牛栏边看看。祖父终于觉察了气味的异样。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去叫母亲。还不快点去。祖父看出了我的犹豫,有些火了。我后来还是跑出去将事情告诉了母亲,因为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回答祖父。母亲听了我的话,也怔住了。她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最后对我说,就说我在铡草,等会再过去。我将她的话转告了祖父,他将信将疑地瞅了瞅我的脸,我低着头,不敢让他看到我的脸色。祖父等了一会儿就等不下去了,他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但没能如愿,后来他就想法挪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将自己挪到了床沿上。

等母亲听到我的叫喊跑过来的时候,祖父早已连人带被翻落到了地上。他甚至从被子里爬了出来,用双手抠着地面,拖着他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往前爬。母亲她们将他抬起来放回床铺的时候,祖父仍旧坚持着要去牛圈看看。母亲僵在了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还是将他放回了床铺。祖父终于从母亲的脸上悟到了什么,只听他长叹了一声,我的牛呀,后来就不再说话了,泪水有如蚯蚓一样扭了出来。接下来的日子,祖父彻底安静了,只有临近中午的时分,他才要求母亲她们将他抬出去,放在雪地里。母亲仍然要我守着他,晚上伴着祖父睡,一步也不让我离开。

之后的一个晚上,半夜里,我又被祖父惊醒了。麂在叫。祖父说。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我凝了神,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麂在叫。祖父又说。我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响。雪夜无比的静寂,连雪花飘落的声音也没有了。你听不到的。祖父说,我要走了,它在叫我呢。爷爷,你去哪儿呢?我问。很远很远的地方。爷爷带我去么?蠢崽,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后来我将祖父的话告诉了母亲,希望从她嘴边得到答案。可她听了我的话,身体哆嗦了一下,什么话也没告诉我。

若干年后,我才听到一个山里流传的说法,麂叫了,就有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祖父已离开人世多年了。

十二

关于那场雪的记忆,现在只剩下一片完全的白色了。不过,有一个场景我却记得非常清晰。那是在姐姐婚期临近的某一天,我陪伴祖父的时候,我的眼前,茫茫雪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很模糊的一个黑点,由远而近,渐渐放大,渐渐清晰。那是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走得非常吃力。直到他走到了场地边,我才看清楚是姐姐的男人。他穿了一件厚厚的黑棉袄,肩膀上扛了一袋米,脸上一片红黑,一扭一拐地向我们走了过来。他显然摔了不只一跤,腿也扭着了,裤管上满是冰屑。

姐姐的男人是一个木材贩子介绍的。那年秋天订的亲,婚期定在腊月小年的那一天。这门亲事是在父亲和母亲的又一次战争中完成的。一个锉子。父亲用手在胸脯上比划了一下,满脸都是嘲讽的表情。姐姐的男人个子虽然矮点,但不至于像父亲说的那样是个锉子。总比一个瘌痢强。母亲一点也不示弱,一句话又击中了父亲的软肋。瘌痢那点比别人差?有本事让锉子拿二万块钱来。父亲有些气急败坏了。无数次的舌战之后,母亲最后做出了让步,父亲收了五千块钱礼金,这才将婚事定下来。但事后父亲还是不甘心,想在姐姐的嫁妆上再捞上一笔,后来是祖父说了话,他才悻悻然放弃了。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姐姐的婚事又让一场大雪给阻隔了。几十里山路,没膝的雪,那些散发着樟木香味的嫁妆一件也别想抬出去。那些天,姐姐守在自己房里,一句话也不说,一步也不肯多走。母亲也在暗自垂泪,长吁短叹。

后来是姐夫的到来给了母亲希望。那天晚上她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就在家里给姐姐成亲。哪有在娘家成亲的?她的做法很快招来了父亲的反对,可他的反对不管用,母亲早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另天一大早,母亲就吩咐姐姐的男人扛树,扛板子,她要在门前的雪地上搭建一个临时的小木屋。花了三天时间,姐姐的新房就完成了,母亲找了一张红纸,剪了一个大红的喜字贴在门口。她还用一只木盆装了半盆的枣子,通红的枣子,摆在那张临时搭起来的床铺上。姐姐的嫁妆,那些泛着香味的柜子,大衣橱,都搬进了新房。

母亲之所以急着要给姐姐完婚,是因为另年是个寡妇年。这是姐姐在母亲去世后告诉我的。

姐姐成亲的那一天,雪破例停住了,只是天空还被云罩着,看不清它的脸色。母亲在雪地上摆了一桌酒席,几样简单的干菜,一瓶酒。祖父照旧躺在睡椅上,闷声不响地看着天。我依然守在他的身边,看着母亲她们忙进忙出,父亲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喝着他的酒。临近中午的时候,祖父像是突然醒了,嚷着要坐起来,母亲扶直了睡椅,他真的坐正了身子。可能母亲她们都忙晕了,祖父不同往常的行动一点也没引起她们的注意。

雪眼开了。祖父说。

雪眼开了。祖父又说了一句。

说话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我,另一只手指向了天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天空的云散开了一团,一轮白白的日头在云端里露了脸。它就在云絮的中央,那样子真像是一只眼睛,一只女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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