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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特露德》阅读·黑塞

发布时间:2022-11-26 2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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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倘若从外表来看我的生活,我似乎并不特别幸福。然而我尽管犯过许多错误,却也谈不上特别不幸。说到底,追究何谓幸福,何谓不幸,实在是愚蠢透顶,因为我常常感到,我对自己生活中不幸日子的眷恋远远超过了那些快活的日子。也许一个人命中注定必须自觉地接受不可避免的事,必须备尝甜酸苦辣,必须克服潜藏于外在之内的内在的、真正的、非偶然性的命运,这么说来我的生活实在是既不穷也不坏。大概我的外在命运也和多数人一样,是不可避免的和由上帝安排的,这样我的内在命运实在也就是我自己的作品,我所获得的乐趣和苦恼全都得由我自己负责。

在我少年时,我经常幻想自己成为一个诗人。如果我真是一个诗人,我就绝不会抗拒这样的引诱:让我自己的生活躲进儿童时期的温柔阴影中,沉湎于我早年生活的备受亲切爱护的热流之中。因而这份财富对于我是极为可爱和神圣的,我不能允许对它有丝毫破坏。关于我的童年,我只能说它是快活而绚丽多彩的。家里人听任我自由发展自己的爱好和才能,让我自己随意制造我内心的愉快和痛苦,并且不把未来看作来自上面的某种陌生力量,而是我自身力量的希望和利益所在。所以我得以在好几个学校出出进进,被公认为一个不可爱而且没有多少天分的孩子;尽管我比较安分守己,但也不能忍受任何强烈的约束,于是最后家里人就让我自由发展了。

在我约莫六、七岁时,便懂得了音乐具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能够极其强烈地影响我,统治我。从那时起我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潜藏之处和自己的天堂,是任何人也夺不走或者能加以侵犯的,并且这也是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的。我成了一个音乐家,虽然我在十二岁以前并不曾学过任何乐器,而且从未想到自己今后会以音乐作为挣钱糊口的职业。

此后的生活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因此我回顾时看到自己的生活实在毫无色彩,而且是从一开头就定下了一个基调,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这种情况下,不管我的外表生活好坏如何,我的内在生活是始终不变的。我必须长时期地摸索前进,没有乐谱和乐器,可是一个旋律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血液中和嘴唇上激荡,一个节奏和音韵始终存在于我的呼吸和生活中。我如饥似渴地试图从种种不同的道路上探索拯救、遗忘和解放自己的办法,我如此热切地追求上帝、知识与和平,可是最后却总是发现一切仅只存在于音乐之中。无论是贝多芬还是巴赫:——总而言之,在这个世界里音乐有时候会把一个人的心震撼,那些和音能够穿越我们的心脏,对于我来说,音乐是一种深切的抚慰,并意味着是一切生命的表现。哦,音乐!你忽然想起了一个曲调,你不出声地在心中吟唱,为它所深深陶醉,它占有了你的一切力量和行动,就在这一瞬间,音乐活在你心中,它为你解决了一切偶然的、恶意的、粗鲁的以及悲哀的东西,音乐使世界产生共鸣,使困难变得轻松,使呆滞长出翅膀!一首民歌的曲调就有那么大的威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和声:每一种悦耳的和谐的音乐都是纯洁的声音,例如那悠扬的钟声,能够满足人们优美的感情,随着乐声的起伏,往往令人心情激动,得到极大的欢乐,绝非任何其他娱乐所能比拟的。

在我看来,人民和诗人所渴望的一切最圣洁的想象,永远是对天体乐声的最高尚的和内在的想象。那里正是我思想最深切和最宝贵的驰骋之处——在那里可以听见宇宙的构成和一切生命总体的神秘而又和谐的声音。啊,生活怎能如此混乱、如此缄默、如此虚假,好似人类之间只存在欺骗、恶意、嫉妒和憎恨,而每一支小小的歌曲、每一种细微的乐声,都清晰地演奏出纯洁、和谐和友爱,那明朗的声音打开了天堂的大门!我又怎能忿忿不满呢:我满怀美好的愿望却不能谱出一首出自于生活的歌儿和一支纯粹的乐曲来: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逃避的债主,他迫切地要求产生一种纯洁的、悦耳的,而且是圣洁的音乐;可是我的工作日里总是充满了偶然性和嘈杂之声,无论我从什么地方推敲,总也听不见值得一听的回响。

我要说明的话到此为止。我现在是在思考,我是为谁而写下这些稿子的呢?谁对我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能够督促我和打破我的孤独呢,现在我不得不提到一个可爱的妇女的名字,这个名字不仅包含了我很大部分的经历和命运,而且还是照耀着我的星星和一切事物的崇高象征。

第二章

最后一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开始谈论起未来的职业问题,我也开始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以音乐为职业,为此而努力奋斗,对于我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我反复思考都想不出别的可以令我愉快的职业。我不愿意听从父亲的建议去经商和从事其他手艺,不是因为反对这些职业,而只是毫无兴趣而已。当我看到班上的同学对于自己选择的职业极其自豪,似乎给了我启发,觉得我的选择也是既好又准确的,总之,我也是满脑子自豪感,满心喜欢。条件对我是有利的,因为我从十二岁开始就由一位很好的老师教授小提琴,学习成绩比较好。尽管我父亲极力反对,不愿意自己的独生子去从事艺术这一最不可靠的行当,为此感到担忧,却因而更助长了我的反抗意志,何况教师也鼓励我,努力促成我的志愿。父亲最后让了步,寄希望于时间的考验,期待我在这一学年中会改变看法,我只能怀着渴望的心情苦苦忍受这漫长的一年。

就在最后一学期时,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少女。我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想见她的欲望也不强烈,只是象在梦中一般享受着自己初恋的甜蜜。这段时间里我深深地沉浸于音乐和爱情之中,常常由于兴奋而彻夜不眠,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两支小曲的旋律在我心中回荡,我试图把它们写下来。创作使我心中充满了羞涩和迫切的快感,相形之下我那近似游戏的爱情烦恼几乎被完全淡忘了。这时听说我的爱人正在学习唱歌,我非常想去听一听。数月之后我的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就在我家举行的一次晚会上,这位漂亮小姐被邀请表演唱歌,她极力推辞,最后还是没有推掉,我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她表演。一位先生在我们家的小钢琴上替她伴奏,他弹奏了几个节拍,她就开始演唱。啊,她唱得不好,极其不好,而当她唱的时候,我的惊讶和痛苦逐渐转化为一种同情,甚而是一种幽默感,我不免为自己的热恋的未来感到担忧。

我是一个有耐心、并非不用功的学生,但是不能算是一个好学生,而在最后一学期中我却有点儿松懈了。原因不在于我懒惰,也不在于我的恋爱,而是一种青年人的耽于幻想和漫不经心的情况,一种意识上和头脑中的迟钝。这种迟钝仅仅偶尔强烈地、突然地中断,那是由于我那早期的创作欲望象乙醚似的占据了我的奇特的时间。随后我感到自己被一种极其洁净清澈的空气所包围,在这种空气中不可能梦幻似地生活,一切感觉都变得敏锐了,潜伏着一种警觉性。但是在这些时间中产生的旋律却很少,也许只有十个旋律和一些和音的开头;但是我永远也没有忘记这些时间的空气,这种特别洁净清澈、几乎有点冰冷的空气以及思想高度集中的气氛,为了正确地抓住一个旋律,不受任何偶然的动作和行为的影响。我并没有满足于这些小小的成绩,也不认为这些就是最美好的东西,但是我很明白,在我的一生中并没有比再度回复到这些思想敏捷、创作欲强的时间去更为我所渴求和重要的了。

因此我也就过着这种消闲的日子,我沉迷于小提琴中,陶醉于一闪而过的旋律和色彩缤纷的音调。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这不是创作,而仅仅是我自己着力予以卫护的一种游戏和精神享受罢了。我觉察到,追求梦想,为此而耗费时光,和艰巨而明确地为追求音乐形式而进行斗争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早在那时我也已多少理解到,真正的创造总是孤寂的,同时必然要求我们为此而放弃生活的种种乐趣。

我终于自由了,结束了中学生活,辞别父母来到首都的音乐学院开始新的大学生生活。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我深信自己会成为一个音乐学院的优秀学生的。事实上却完全事与愿违。我努力选修各门功课,却发现自己在必修的钢琴课上遭逢巨大的困难,同时看到我的全部课业好似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横亘在我面前。我虽然决不打算放弃,心里却是失望和困惑的。我这才发现自己缺少艺术天赋,原先无疑是低估了通向艺术之途的艰巨和困难。作曲令我绝对厌恶,极其少量的作业就使我感到好似翻越大山,我对学习毫无信心,已弄不清自己是否还有学习能力,尽管用功却毫无乐趣。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可悲,只能到什么办事处当一个办事员,或者在普通学校随便学点儿什么。我不能够诉苦,至少给家中的信里不能诉苦,只能悄悄地、失望地继续走那条已经开始了的路,我认为自己至少可以当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我练啊练,忍受着教师们的责备和嘲笑,我亲眼看到有一些我曾经轻视的同学,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进步,受到表扬,我只得把自己的理想深深地潜藏起来。把小提琴拉好也没有多大意思,除非成为艺术大师,否则就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情清清楚楚,我在下过一番功夫,吃过一番苦头之后,会成为一个有用的手艺人的,我可以到任何一个小乐队充当一名默默无闻的谦逊的小提琴手,以此挣钱糊口。

因此我在这个时期中,极其渴望——简直什么都可以应允——脱离毫无乐趣的音乐枷锁,去过一种没有音响和节拍的普通生活。在我想望能找到欢乐、成就、荣誉和完美的地方,我却只见到了要求、规则、责任、困难和危险。我脑子里显现出一些艺术作品,它们要么庸俗无聊,要么显然违背艺术规律,因而都是毫无价值的。于是我收拾起自己的一切伟大的想法和希望。我是千百个大胆追求艺术、却又缺乏成为真正艺术家能力的青年人中的一个。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三年左右。这时我已经二十出头,显然选错了职业,我只能羞愧地、完全出于责任感地走完这条已经开始的道路。我对音乐已经麻本不仁,只是单纯地运用指头,完成艰难的功课,在和声上错误百出而已。我就这样在一个爱嘲笑人的教师处,上着困难的钢琴课,他把我的一切努力看成仅仅是在浪费时间。

倘若不是原来的理想始终偷偷地在我脑中作怪,那么我在这几年中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我是一个行动自由的人,有许多朋友,是一个仪表堂堂、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出身于富有的家庭。我原本可以享受一切,过一种吃喝玩乐的闲日子。但是我不愿这样,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有责任,首先要使自己的青年时代过得快活充实。我没有料到,就在我的艺术生涯遭逢灾星的毫无防备的时刻,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我没有能力遏制和遗忘自己的失望。仅只有一次我达到了目的。

这是我愚蠢的青年时代中最愚蠢的一天。当时我正在追求著名歌唱家H教授的一个女学生。她的情况看来和我相似,她怀着巨大的希望来到学校,找到了严格的教师,却不习惯自己的功课,最后甚至认为自己连嗓子也是不行的。她便自暴自弃起来,整日和男同学们调情,知道我们所干的一切蠢事。她具有一种极易消逝的火辣辣的、色彩鲜艳的美丽。

这位美貌的丽蒂小姐只要一看到我,便总是用她那种庆真无邪的同情心把我捕获。我对她的爱也总是一晃即逝的,常常把她遗忘,但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迷恋之情总是再度向我袭来。她对待我如同对待其他男同学一样,她挑逗我们享受她的魅力,而她自己则怀着青春时期的好奇的性感参与这一切行动。她是十分美丽的,但是这种美丽只在她说话和行动的时候,只在她用她那温柔而深沉的声音大笑的时候,只在她跳舞或者挑逗她的情人们互相妒忌的时候才显露出来。因而我常常在每次她也参加的社交活动后回到家里的时候,自己嘲笑自己,我向自己证明,象我这种类型的人是不可能严肃地爱上这位可爱的玩世不恭的女子的。但是有时她又重新达到目的,她用一个手势,用一句柔声细语强烈地打动我,使我又头脑发热,疯狂似地在她的寓所附近溜达逗留到半夜三更。

我在当时那一个短时期中的行为半是粗野,半是故意做作的放纵。经过一些日子的挫折和麻木似的沉默之后,我的青春要求我有剧烈的行动和欢乐,于是我就和一伙同年龄的朋友去寻欢作乐。我们成了一伙兴高采烈的、放纵的、甚而是危险的闹事者,在丽蒂和她那个小圈子里享有可疑的、然而却是甜蜜的英雄声誉。由于当时的种种景况,以及少年时期的放纵之举,早就超过了界限,因此那时的行为究竟有多少青春乐趣,究竟迷醉到何种程度,我今天已经不能作出判断。有一件事可称为过分之举,我一想起它就感到悔恨莫及。事情发生在冬天的某一日,恰巧没有课,我们一起到郊外去,一共八个年轻人,也许是十个,其中有丽蒂和她的三个女朋友。我们还带上了那时专供孩子们游戏的雪橇,我们在城市周围的山包上寻找可供滑雪的道路和山坡。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十分寒冷,太阳时隐时现,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姑娘们色彩鲜艳的衣服和头巾被白色背景映衬显得格外绚丽,呼呼的寒风吹得她们的衣裙猛烈地飘动。我们这个小团体洋溢着一片兴高采烈的喧闹,互相叫嚷嘲弄,互相抛掷雪球,引起了一场大战,直至大家满头大汗,浑身是雪,才停下来略事休憩,过一会儿又开始了新的战争。我们用雪堆成一座大碉堡,有的防御有的进攻,我们还不时乘着带来的雪橇从山坡上向下滑行。

中午时分大家都因为剧烈运动而饥饿万分,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家挺好的饭馆,要他们带煮。烧烤,逐强占了他们的钢琴,又是唱歌,又是狂叫,还要了许多葡萄酒和格罗格酒。菜肴上桌后便开始了欢乐的午宴,灌了无数葡萄酒之后,姑娘们饮咖啡,而我们则喝起了格罗格酒。小小的饭厅里一片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大家早已闹得晕头转向。我始终逗留在丽蒂身边,她今天情绪很好,对我特别殷勤。她在这种热闹有趣的气氛里显得特别娇美,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时而大胆,时而又羞怯地闪烁着柔情蜜意。接着又玩了一种赌罚的游戏,主持游戏的人在钢琴旁模仿我们老师的动作让大家猜;不然就是要大家精确地数出一对亲吻着的人接吻的次数和形容出接吻的模样。

当我们吵吵闹闹离开饭馆,踏上归途时,已是下午时分,但天色却已经有点儿昏暗了。我们又象征性的孩子一般在雪地里放纵胡闹着,不慌不忙地在徐徐降临的暮色中返回城市。我陪伴丽蒂同走,为了充当她的骑士,我不惜和其他同伴发生冲突。我带她坐在我的雪橇上,保护她免受不断地朝她抛掷的雪球的袭击。最后人们终于放过了我们,每个姑娘都有了陪伴的人,只剩两位先生没有伴,露出好斗的样子在一旁冷嘲热讽。我从未象那时候这么疯狂激动过。丽蒂挽着我的手臂,在我们同行途中听任我轻轻地把她拖近我身边。丽蒂有时急促地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有时候又愉快地沉默无语,我觉得她信心十足地傍着我在暮色中行进。我心里象在燃烧一般,决心尽量不放过这个机会,至少是尽可能掌握这个亲密温存的时刻。快要进城时我建议走一条弯路,没有遭到任何反对,我们便转入了一条景致优美的山路,道路陡峭地环绕山谷向上婉蜒,站在路上眺望,河流、山谷和城市尽收眼底,远处城市里一排排亮晶晶的路灯和万家灯火早就是一片通明了。

丽蒂仍然勾着我的胳臂,叫我同她说话,嘲笑我那种过火的兴奋激动,而她自己看去也极其兴奋。当我轻轻使劲把她拉近身边,企图吻她时,她却松开手,跳到了一边。

“你瞧,”她喘息着说,“我们必须滑到下面的草地上去!你害怕了吧,你这位英雄?”

我往下一瞧,真是吓坏了,山坡十分陡峭,有一瞬间我简直毛骨悚然。

“不行,”我脱口说道,“现在天色太黑了。”

她立即嘲讽而失望地瞪了我一眼,称我是胆小鬼,还赌咒说,我若不敢带她,她就单独滑下山去。

“我们肯定会摔倒的,”她微笑着说,“但这却是今天全部旅程中最最有趣的事啦!”

她如此刺激我,我决定滑一次了。

“丽蒂,”我低声说,“我们滑下去。倘若摔倒了,你可得用雪替我按摩,倘若平安到达,我也要得到报答的啊。”

她只是哈哈大笑,坐上了雪橇。我瞧瞧她那闪耀着亲切笑意的眼睛。接着便爬上前座,让她在后面抱着我往下滑去。我感觉她抱住了我,她的双手交叉在我胸前,当我再想同她讲些什么时,却什么话都不能讲了。山坡非常陡峭,使我感到自己好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我立刻将两个脚跟着地,企图停住雪橇,或者顶多摔一交,因为我突然担心丽蒂会发生危险。然而太迟了。雪橇不可控制地向下滑去。我只感到一阵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犹如刀割般的疼痛,接着便听见丽蒂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时我觉得头上好似被锤子沉重地敲了一下,身上某个地方也好象有一种被割裂似的疼痛。最后感到的便是一阵寒冷。

我的有趣而又愚蠢的青年时代随着这次快活而短促的雪橇旅行而告终。同时还有其他种种趣事,包括我对丽蒂的爱也都随之而消失殆尽。

出了这场乐极生悲的大灾祸后,我倒是摆脱了一切。而对于其他人则是极为可怕的时刻。他们听见了丽蒂的尖叫声,就在山上朝着下面黑暗处哈哈大笑和冷嘲热讽起来,最后终于明白出了事时,才好不容易地爬下山坡,其间还耽搁了许多时间,因为还要等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丽蒂脸色苍白,处于半昏迷状态,事实上她完全没有受伤,只是手套被撕破了,使她那双细嫩的手擦破了一点儿皮,流了一些血而已。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便把我抬走了。我在滑行时是撞在苹果树或者梨树上的,骨头撞裂了,后来我千方百计治疗都未能痊愈。

大家都以为我得了脑震荡,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头部和脑子确实受了伤,我昏迷了许久才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头上的伤口后来完全愈合了,脑子也恢复了健康,只是左腿上好几处伤口未能完好如初。我从此便成了一个残废人,只能跛行,再也不能大步行走,更谈不上奔跑和跳舞了。打这以后我的青年时代便碎然落进了一个寂寞的境地,我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可是我仍然常常想起这次黄昏时分的滑雪,想到它的后果决不是我命中注定的。

当然我很少考虑我这条断裂的腿,倒是常常考虑到这次不幸事故的其他一些后果,它们倒确实是很有好处、很可喜的。在黑暗中担惊受怕的光景固然不幸,而后来几个月的静卧和长期沉思默想,对于我却是极有益的疗养。

在我长期静卧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受伤后第一周的情况,我已完全记不清了。我曾昏迷很久,恢复知觉后也极虚弱和迟钝。我母亲来到医院,每天忠实地守在我床边。当我看着她,向她说几个字时,她就很高兴,几乎是喜笑颜开了,尽管她极其替我担忧,但并不是担心我的身体,而是担心我的智力,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常常在宁静而又明亮的病房里作长时间的交谈,不过内心并不十分融洽,我总是常常更多地倾向父亲。现在由于她的关怀和我的感恩,我们达成了和解,而我们两人抱着互谅的期望已经由来已久并早已安于现状,现在居然通过对话能够促进信任了。我们谅解地互相凝视着,大家都不谈这些事。在我生病时能精心照料我,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怀着孩提时代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了其他的一切。后来我们的关系当然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我们两人都避免谈起医院里这段日子,免得互相觉得尴尬。

我渐渐地不再重视自己眼前的处境,也比较安心了,因为我的高烧已退,医生也不必再设法向我保密,因为事实上这次摔交给我留下了永久纪念。我看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尚不曾有意识地享受到什么,却被骤然割断了,变得贫乏无味,我得为这次事件付出我的全部时间,至少也得在病床上躺卧三四个月。

我也曾急切地企图想出一个办法来改变现状,描绘一幅未来的图景,结果总是徒然。很多想法还没有考虑妥当,我就疲倦了,沉入了睡梦,我在生活中遭逢恐惧和失望,被迫从想息中取得安静。我的不幸始终纠缠着我,无时无刻直至半夜三更,我想不出丝毫可以安慰我的事。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钟点后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便尽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它显然使我好受多了,并且能够随意设想自己已经克服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把它们都抛之脑后。当我躺着默默沉思时,我感觉有一种复元和解脱的热流轻轻流过全身,一个旋律来到成唇边,我几乎不出声地哼了起来,持续不断地哼着,音乐突然又象一颗新出现的明星般照耀着我,我对音乐早就荒疏了,现在我的心又合着音乐的节拍跳动起来,我的全部生命之花又重新开放,我尽情呼吸着纯净的新鲜空气。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周围一片寂静,远处好似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我带着这种内在的新鲜感觉又重新入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变得许久不曾有过的愉快和轻松。母亲察觉后便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沉思了片刻后告诉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我的小提琴,现在它又闯入了我的心田,我为此而高兴。

“可是你总还要有很长时间不能拉小提琴呀,”她有点担忧地说。

“这没有关系,即使我完全不能演奏也没有关系。”

她不理解我,而我也没法向她解释清楚。不过她注意到我的精神状况正在好转,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快活后面并没有潜藏着任何精神上的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重新问起这件事。

“亲爱的,你到底对于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是音乐害了你,你父亲已经和你的老师们谈过了。我们不想三番五次劝说你,至少目前情况下不想如此——不过我们认为,你对音乐如果是失望过,并曾想放弃过,那么你还是放弃的好,不要由于固执和羞愧而维持原状。你意下如何?”

我重又想起了自己那一段对音乐冷漠和失望的漫长时期。我试图向母亲解释那一段时期的经过情形,她却显出好象明白了的样子。但是我表示,还是稳当为好,无论如何我不愿半途而废,我要念完音乐学院。事情就暂时这样决定了。这位妇女未能着送我的灵魂深处充满了音乐。对于我演奏小提琴是幸运还是不幸不必管它,我重又听见了世界上美妙的艺术品的声音,我明白,对治愈我的病除了音乐并无他药。我的现状使我不能够再拉小提琴,将来也许只能改行从事别的职业,可能当一个商人;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当商人也好,从事别的和音乐毫无相关的工作也好,我仍然要在音乐中生活和呼吸的。我要重新作曲!事实上使我快乐的并非象我对母亲说的拉小提琴,而是作曲,创造音乐,在创作中我感到手在颤抖。有时候我重又感到清新空气的微微颤动,又象过去最健康的时期那样感到思想敏捷冷静了,同时,在我看来,我这条跛腿和其他毛病也变得无足轻重的了。

我从此成了胜利者,自此我常常让自己的愿望驰骋于健康的、富于青春情趣的领域之中,当我常常由于残疾而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时,音乐总能减轻这种痛苦的势头,因为音乐里总有使我获得安慰和焕发精神的东西。

有时候,父亲旅行到这里来探望母亲和我。有一次,他发现我的病情已有所好转,便把母亲接回家去了。开头几天我感到有些孤单,一想起自己简直没有向母亲说什么知心话,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也太少,便感到惭愧起来。这时,充溢我身心的是另外一种感情,它远远超过了一切善意的抚慰和同情。

有一个人出乎意外地来探望我,我母亲在时她不敢来。这个人就是丽蒂。我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最初的片刻间我简直想不起自己曾和她是多么的接近,我又是何等地爱她。她战战兢兢地来看我,既怕我母亲,还怕上法庭,她自以为对我的不幸负有罪责,后来才逐渐地了解到情况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她也根本没有责任。这时候她舒了口气,然而心里还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这个姑娘虽然心术不正,但是,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却表现出妇女的善良本性,内心充溢了感人的对不幸的同情。她甚至多次用上了“悲剧”这个字眼,对此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主要是不理解我竟能如此快活,居然对自己的不幸毫不重视。她诚心诚意请我原谅,请我允许她作我的情人以为补偿。这令人感动的一幕确实又重新激起了我内心胜利的喜悦。

对于我这么一个愚蠢的孩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抚慰了,我极为满意,一切责难和指控全都烟消云散。而她显然对这一抚慰不大高兴,越来越感到心安理得,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平静和冷淡。事后我想起自己对她的伤害一定不小,因为我如此低估她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几乎近似忘记了她;因为我克制自己的同情和歉意,导致她演出了这漂亮的一幕;还因为我虽然对她十分殷勤有礼,却已经完全不爱她了,而这一点也是最严重的。她要我即使失掉手脚,仍然是她的崇拜者,尽管她既不爱我,也不祝福我;我对她的痴情越深,她从中获得的满足也越大。现在呢,她十分清楚地明白,我什么痴情也没有,于是她漂亮的脸蛋上探望病者的同情和温暖的神色也越见消失和淡漠。最后她客客气气告辞而去了,虽然满口许诺下次再来探望,却没有再来。

我早年的爱情落到这等可笑、可怜的下场,在我是十分痛苦的,几乎失掉了自信,但是这次探望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我很惊奇自己居然破天荒不用热情的有色眼睛去看待这位美丽可敬的小姐,俨然一副和她素不相识的样子。就好象有人给我一个娃娃,我象一个三岁的儿童似的抱着它,爱抚它,我一周前还如此热爱的姑娘,现在却成了陌生人,怎能叫我不为这种感情的疏远和变化而感到惊讶呢。

冬天里的那个星期天,同去郊游的伙伴们中有两个来看望了我几次,然而我们互相却无话可谈,我觉得他们看到我已大大好转就深深出了一口气,我请他们以后不必再为我浪费时间。后来大家果然没有再见面。这件事显然给了我一个特别痛苦的印象:一切都离我而去,一切都是陌生的、和我无关的,而这一切在青春年代中本该是属于我的生活的。我突然看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生活是何等的错误和可悲,爱情、朋友、习惯和欢乐都在这一年离我而去,就象脱去了一件破旧的衣服,毫无痛苦地和我脱离了关系,剩下的只有惊奇,奇怪它们怎能在我身上停留如此长久,并且怎能和我并存。

使我吃惊的是另一次访问,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有一天我那位严厉而好嘲弄人的音乐教师来看我了。他拄着拐杖,双手戴着手套,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尖酸刻薄,把那次不幸事件称为“替女人赶马车”,听他的口气,我那场灾难全然是咎由自取。尽管如此,我觉察出他说这话只是脱口而出,而且尽管他说话的口气和过去一模一样,但并不怀有恶意,只是让我明白,他虽然来探病,却仍旧认为我是一个反应迟钝、成绩平庸的学生,并告诉我,他的同事,小提琴教师也是这个看法,他们只是希望我早日恢复健康,让他们高兴高兴。这番话虽则象是替过去的粗暴行为表示抱歉,而那尖刻的语调却和从前毫无二致,但在我听来恰似一场慈爱的表白。我向这位不讨人喜欢的教师伸出手去表示感谢,为了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我试着解释这一年来自己的发展,而现在又如何复苏了自己对音乐旧有的感情。

这位教师摇摇头,嘲弄似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问我:“啊,你想当作曲家?”

“可能,”我不高兴地回答。

“噢,我祝你成功。我本来想你也许会重新加紧练琴的,倘若你是想当作曲家,那当然就不需要练习了。”

“你认为我不合适吗?”

“是的,为什么呢?你得明白,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若是不用功,不能胜任功课,总是想到去作曲的。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每个人也总明白天才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不是天才。这么说我该去当钢琴演奏家?”

“不,亲爱的先生,你恐怕也办不到。你可以继续学习小提琴。”

“是的。我也愿意学的。”

“希望你认真学习。我不能多留了,先生,祝你早日康复,再见吧!”

他走了,把惊愕留给了我。在这之前,我还很少去想返校学习的事。然而现在又害怕自己重返学校会重新遭逢困难和不幸,一切情况最终又会变得和过去一模一样。不过我并没有耽于这些问题,我明白这位嗜苏教师来访完全出于一番好意,是对我表示关怀。

我现在已可以作疗养旅行,但我犹豫不决,想等到学期终了放假时再去,目前宁可多用用功。我现在第一次感到休息有一种惊人的力量,尤其会给人一种强制性的影响。我怀着疑惧的心情又开始我的课业和练习,一切都比从前进行得好些。我当然看得很清楚,我决不会成为一名表演艺术家;然而我在目前的情况下对此也不感到有什么痛楚。别的方面都进展得很顺利,尤其是乐理、和声和作曲,在长期休养之后就好似从黝暗的灌木林转入开阔明朗的花园。我觉得我练习时的想法和尝试不再徘徊于一切音乐的规律和法则之外,而是在严格的学生守则之内,正沿着一条狭窄的、然而又是清晰可辨的道路,朝自由的境界迈步。事实上,当然还有无数的钟点、无数的白天和黑夜好似一道篱笆横在我面前,我得用自己受伤的脑子克服种种矛盾和困难;不过绝望的情绪早已离我而去,道路尽管狭窄,却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学期结束时,我们的理论教师在假日前的告别会上讲了一番叫我大吃一惊的话:“你是本届学生中唯一对音乐真正有所了解的学生。倘若你有创作,我很乐意看看。”

这句安慰人的话陪伴我度过了整个假期。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现在搭乘车子回归故乡,这不仅激起了我心头的爱,还唤起了对于儿童时期和少年时期的几近忘却的记忆。父亲到车站来接我,我们坐了一辆马车回家。第二天清早我就忍不住到古旧的街道上去漫步溜达。青年时代的业已消逝的悲思第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支着手杖一瘸一拐地穿过大街小巷,所到之处都引起我对童年时的游戏和失去的欢乐的回忆,这于我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当我看到谁并且听到谁在说话的时候,便想入非非,一切都使我痛苦地想起以往的年代和目前的残疾。同时我也联想到,母亲对我所选的职业虽然从未公开表示反对,却实在是不大赞成。一个健美的翩翩少年想当音乐家、演奏家或者潇洒的指挥家,她多少还能理解,但是一个资质平庸并且胆小怯懦的跛子要当小提琴手,她实在不能理解。她这种观点又得到我们一个远房亲戚、一个老太太的支持。我父亲曾一度禁止这位老太太来我们家,这使她大为生气,但是她并未中断和我母亲的来往,总是趁我父亲处理账目事务的时候来。从我童年时代起,母亲就很少和我交换意见,对于我所选择的职业,她认为是一种令人惋惜的堕落的志,对于我的不幸,她看作是我命里注定的公开的惩罚和警告。

为了让我高兴高兴,父亲和市音乐协会联系妥当,要我在一次音乐会上独奏小提琴。可是我不能,我拒绝了,整天躲在从儿时起就居住的小房间里。最叫我害怕的是那些问不完的问题和说不完的话,所以我几乎不大出门。我只是时时怀着不幸的妒忌从窗口眺望街上的生活,注视着小学生们,特别是年轻的姑娘们。

我反复想着,多么希望今后再能向一位姑娘表达爱情啊!我将永远被抛弃在一边,例如在跳舞会上,我只能旁观而已,倘若一位姑娘向我表示友好,肯定也只是同情而已!啊,这种同情我早已餍足到极点了。

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再在家乡逗留下去了。我的双亲也很难容忍我那种容易冲动的忧郁症,因而当我提出筹划已久的旅行方案时,他们几乎没有反对意见,其实父亲早就许诺我去旅行了。我的残疾不仅破坏了我的身体,从此以后还永远破坏了我衷心想望的志愿和希望。我的弱点和残疾从未象那时候那样令我烦躁和痛苦,每一个健康的青年男子和每一个漂亮妇女的眼光都使我感到屈辱和痛苦。我慢慢地习惯于支着拐杖行走,不再感到有所不便时,我就明白自己受辱和苦恼的年代已经过去,可以顺心而有趣地打发日子了。

幸而我有能力单独旅行,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照料。任何人的陪伴都会打扰我,破坏我内心的平静。当我坐在火车里,没有任何人打量我,向我表示同情,我便会觉得浑身的轻松。我白天黑夜不停歇地赶路,第二天傍晚,当我透过浑浊的玻璃窗眺望高耸的山峰时,心里真有一种逃亡的感觉,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黄昏时分我们到了终点站,我疲倦而愉快地穿过格劳宾登①一座小城镇的黝暗街道,径直走向第一家旅馆,喝过一杯深红葡萄酒后我就沉入了睡乡,整整十个小时的睡眠不仅恢复了旅途的疲劳,还解除了大部分由来已久的烦恼。

①格劳宾登(Graubuden),瑞士一州名。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一辆小小的登山火车,火车沿着翻滚着白沫的山溪穿越过狭窄的山谷,抵达一座孤零零的小火车站,中午时分我就来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的小山村之一的村子里了。

我在这寂静、贫困的村子里的一家独一无二的小旅舍里安下身来,秋天来临之前,我成了这里唯一的客人。我原来打算在这里作短期休息,然后再到瑞士各处旅游,观赏一下异国的风貌。可是高原上微风习习,空气清新,芬芳四溢,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了。我所在山谷的一面全是松树林子,几乎从山脚布满到山顶,另一面却是光秃秃的石岩。我就在这里打发着日子,有时坐在棕色的岩石上晒太阳,有时坐在小溪边倾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每到夜晚,这叮咚的水声便响彻整个村子。最初的日子里,我象饮啜一杯清凉饮料似的享受着这里的寂静,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好奇地或者同情地朝我指指点点,我是自由自在的,象一只孤独的鸟儿飞翔在高原上,很快就忘却了自己的痛苦和那种病态的妒意。偶尔,我一想起自己还未能去过别的山上,未能拜访更多的山谷和阿尔卑斯山峰以及未能攀登那些危险的山径时,便感到难过。然而,总的说来我是愉快的,经历了几个月的烦恼激动之后,孤独的寂静包围着我,使我好似处身于一座坚固的城堡之中,我重又找回了曾被扰乱的平静的心灵,并且认识到自己身上那些弱点,倘若没有愉快开朗的心情,那么就会使自己变得灰心绝望。

山上度过的那几周几乎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呼吸着清新纯净的空气,饮啜着冰凉的溪水,凝视着在陡峭的山坡上照看着羊群吃草的牧人,他们头发乌黑,举止梦幻般的恬静。我还不时听到暴风雨掠过山谷的声音,感到雾气和云块拂过自己的脸颊。在岩石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小小的、柔嫩的、色彩斑斓的繁华世界以及茂盛可爱的翠绿苔藓。每当明朗的晴日,我喜欢攀登山峰,一直爬到对面的山顶,眺望那蓝天下的美丽如画的群山景色和白雪皑皑、好似披着耀眼的银装的田野。在山中小径的某一处,有一条小泉潺潺流过,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我发现,凡是阳光灿烂的晴日,总有一群成百的蓝色小蝴蝶在这里憩息饮水,它们对我从不惧怕,我若是打扰了它们,它们便挥动着薄绸般的小翅膀,围着我翩翩飞舞。自从我结识它们之后,我只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这条小路,每次看见这密密麻麻的蓝色蝶群,就觉得它们好似在举行什么庆祝盛典。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当然也不全是湛蓝的晴天和充满节日气氛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不仅有雾天和雨天,还有大雪和严寒,甚至还有暴风雨和恶劣的气候。

我并不习惯于孤单寂寞,随着最初的体憩和享受过去之后,我感到不时有烦恼来侵袭我,并且又常常突然觉得恐怖正在降临。寒夜里,我常常独自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膝上盖着旅行毛毯,疲倦得无法抵御各种纷然而至的思想。我所向往的一切都是一个热血青年所渴望和追求的:热闹的宴会和欢乐的舞会,妇女的爱情和冒险记,事业和爱情的成功。然而这一切却都在大洋的彼岸,永远和我无缘,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在那放肆胡闹的年代,那次半带强迫的游戏,其结局是我的雪橇失事,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中也还是美丽动人而且具有乐园的色彩的,好似一个失落了的欢乐的天堂,它们的回声一再地从远处迷迷糊糊地传来。有时候夜里暴风大作,冰冷而持续不断的暴雨倾泻而下,毁坏了松树林,发出可怕的声响,并且猛烈地撞击着破旧的屋顶,在这不眠的夏夜发出成千种无可形容的怪声,而我则躺在床上做着热烈而又毫无希望的梦,梦着生活和爱情,满腹的愤怒并且怨天尤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可怜的诗人和梦想者,他的美丽的梦想仅仅是一个稀薄的肥皂沫,与此同时,世界上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却正为他们的年富力强而沾沾自喜,正向生命的一切顶峰伸出双手高声欢呼。

然而我仍然陶醉于群山和其他一切神圣的美景之中,它们似乎在透过一层面纱向我窥视,都从一个奇怪的远方在向我说话,于是我感到在我和那常使我痛苦不堪的烦恼之间隔着一道薄膜和一种令人微感陌生的东西。很快地这一切又变得如此遥远,不过我这颗尚未破碎的心还能够听到那好似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听到那白天的欢腾和夜晚的悲叹。我看见并感到自己成了天空中飘浮的云块,成了田野里战斗的人群,不论是欢乐和享受,还是不幸和痛苦,它们两者发出的声响都是明朗而清晰的,从我的心灵深处散开,又从外面进人我的心灵,汇成一片和谐的音阶,闯进我的睡梦,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为我所占有。

一个寂静的傍晚,我从山岩上回转家中,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上述的一切,而当我反复思考之后,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谜。突然间我想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了,这是我早年就已尝到过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迷乱时刻的复生。伴随着这一回忆同时而来的是另一种愉快的开朗,一种近似玻璃般晶莹和透明的感情,没有丝毫伪装,也不存在任何痛苦或幸福,只意味着力量、音响和激流。从我膨胀的感情中产生的活力、光彩和奋斗精神,最终升华为音乐。

如今我在自己充满光明的日子里看到的是阳光、森林、棕色的山岩和远方的银色山峰,对于幸福、美、享乐有着加倍的感受。而在阴暗的时刻,我感到自己病态的心中有加倍的激情在膨胀扩大,我简直分不清快活和痛苦,而是这一种相等于另一种,两者都令我痛苦,两者都为我所珍爱。我内心不论是欢畅还是痛苦,我总是尽力静静地凝视着、认识着互相密不可分的光明和黑暗,它们的痛苦和宁静都是伟大音乐的节拍、力量和一个部分。

我没法描述这种音乐,在我的眼里,它是陌生的,也是无止境的。但是我能够听见它,我能够把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予以感受。我也能够把握它的一部分,那是很小的一部分,是它的反响、缩小和建议。我就这么思考着,整日价不断地汲取着,我感觉这一切必须用两只小提琴来加以表现,于是我便开始象一只刚学飞的鸟儿般勇敢地凌空翱翔,我天真无邪地写下了我第一首奏鸣曲。

有一天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奏了第一乐章,我确实感到自己有许多弱点,感到不熟练和无把握,然而每一节拍都引起了我内心的颤动。我不知道音乐是否动听,但是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创造,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楼下客厅里坐着旅馆老板的父亲,他整年整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头冰柱似的白发。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从来不说一句话,只是用安详的眼睛细细地环视着四周。他这种庄严的沉默真是一个谜。他这样坐着,究竟是因为他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安详的心灵,还是因为他的心力已经枯竭了呢。我每天早晨都夹着小提琴走到这个老头旁边去,因为我注意到,他总是十分注意倾听我的演奏和每一个乐曲。每当我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我就走到他面前,给小提琴定好调后就为他奏第一乐章。这个耄耋老人静静地闭上他那黄眼白、红眼眶的眼睛,倾听着我的演奏,每当我停下来思考某一段音乐时,他也抬起本然的脸用那对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演奏完毕,向他点头致意时,他也狡黠地向我眨眨眼睛,似乎听懂了一切,用那对黄色的眼睛答复我的目光,接着便转过身子,微微低下脑袋,重又恢复了原来木然不动的状态。

山上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当一天清晨我出发离开那里时,正是浓雾密布,淫雨霏霏,寒气袭人了。然而,我脑子里还是阳光明媚的晴日,而且除了有益的记忆外,还带走了对前途的愉快的勇气。

第三章

我在音乐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里认识了歌唱家莫特,他当时在那个城里已经享有盛名。四年前他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就被聘为皇家歌剧院演员,有一段时期他只是担任一般角色,和那些受观众宠爱的老资格的同行在一起,使他不能崭露头角,但是很多人都肯定,他是未来的明星,下一步就会获得盛誉。他所扮演的一些角色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虽然还算不上尽善尽美。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我从学校回来后,又到了那位待我极友好的老师家中,把我的小提琴奏鸣曲和新作的两首歌曲拿给他看。他许诺我细细看完这些作品,并把意见告诉我。打那以后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我常常遇见他,注意到他对我有点犹豫不决。有一天他终于把我叫到他身边,把乐谱还给了我。

“你把作品拿回去吧,”他有点拘束地说。“希望你对它们不要抱太多的希望!毫无疑问,里面是有点东西的,你肯定有能力创作。不过坦率地说,我原本认为你会更成熟、更稳重的,现在看来不然,这主要是由于你的天性并非十分热情。我原来期望曲子比较委婉动听,这当然是需要技巧,经得起别人在技巧上加以评判。而现在你的作品在技巧上却是失败的,因而我没有很多话可说,这只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我不给予评价,作为你的老师我不愿加以赞誉。你的作品有的地方还欠缺,有的地方又过于充盈,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因而使我很为难。我是十分讲究作曲规范的,不能顾及什么风格特点,你的作品越出了常规,这首先就使我不能很好地判断。可是我很愿意再看到你的其他作品,而且预祝它们成功。尽管我说了你这么多的不是,但我认为你还是可以继续搞创作的。”

于是我就拿着乐谱离开了,不知道今后该怎么重新开头。其实我认为看一个人的工作有无发展前途,得看他是出于游戏和消遣呢,还是由于需要和发自内心。我把这些乐谱放在一边,决定暂时丢开一个时期,以便在这最后几个月的求学阶段好好用功一番。

有一次我应邀到一个十分爱好音乐的家庭去作客,他们是我父母的朋友,我有责任每年去拜访一两次。这是一次普通的社交晚会,只是有几位歌剧院的名演员在场,都是我熟悉的演员。歌唱家莫特也在,我对他一向是很感兴趣的,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他是个高个儿,仪表堂堂,黝黑的皮肤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举止稳重,也许带有一点儿学究气的风度,很明显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脸上的神情既非傲慢,也不是沾沾自喜,在他的目光和面部表情中充溢着一种探索和不满足的神态。当我被介绍给他时,他只是简单生硬地向我点点头,并没有和我说话。过了一忽儿,他突然走到我面前问道:“您是叫柯恩吧?那么我有点知道您了。S教授曾把您的作品拿给我看过。请您别生他的气,他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不过我来得正好,我想要他给我看过的那首歌谱。”

我很惊讶,也很狼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呢?”我问道;“我想,S教授会不高兴的。”

“您不高兴么?其实我倒是很喜欢这首歌曲。只要有人伴奏,我就能唱它。请允许我唱您这支曲子。”

“您喜欢吗?这支曲子能唱么?”

“当然可以唱,不过并非在一切音乐会上。我真的很喜欢这支歌曲,愿意在自己家里唱它。”

“我很愿意抄一份给您。但是您为什么要它呢?”

“因为我很感兴趣。它是真正的音乐,这首歌,大概连您自己也不清楚!”

他凝视着我,我受不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眼睛看着其他人。他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脸,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眼光里充满了好奇。

“您真年轻,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您一定经历了许多痛苦。”

“是的,”我说,“不过我对此难以启齿。”

“您也用不着讲,我不想盘问您。”

他的目光使我不知所措,他到底是一个名人,而我只是一个学生因此我只能顺从,拘谨地坐在一边,尽管我很不喜欢这种盘问。他并不高傲,但是总有什么地方使我感到自惭形秽,好在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反感,所以并未予以任何反抗。我有一种感觉,感到他是很不幸的。他有一种强人所难的态度,好似他为了取悦自己,必须狠狠地掌握别人不可。他那乌黑深途的眼睛显得既无礼又悲哀,他的脸容比他的实际年龄也显得苍老。

片刻之后,当我还在考虑他所说的话时,却看到他已彬彬有礼地和主人的女儿高兴地在聊天了,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好象注视一个奇迹似地盯着他。

自遭逢不幸以来,我生活一直很孤单,因而这次相逢害我整整考虑了一天,心情很不平静。当时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惧怕这位出众的人物。同时我又盼望寂寞和安慰,实在不想迎合他的亲近。最后我想,他早已把我和他在那个晚上的表情忘得干干净净。然而他却出乎我意料地到我的住所里来了。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昏黑。歌唱家敲敲门就进来了,好象他不是来作客似的,也用不着别人感到惊奇。他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截了当就说明了来意。我必须把他要的歌借给他。他看见房间里那架租来的钢琴时,便立即想唱歌。我只得坐下为他伴奏,于是我生平第一回听见了自己歌曲的真正演唱。这是一首悲哀的歌曲,他没有按歌唱的规定唱,只是轻轻地哼着,象是在唱给自己听,这就使我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了。歌词是去年我在杂志上读到后抄下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燥热风吹来的时刻,

山上传来雪崩的巨响,

轰隆轰隆令人恐怖,

难道是上帝的旨意?

我不向任何人致意,

独自漫游在人间,

漂泊在异乡异地,

难道是上帝的安排?

眼睁睁见我心灵受伤,

难道听任我痛苦烦恼?

啊,天上不存在上帝!

——我又该如何生存?

我听着他唱,逐渐明白,他是很喜欢这首歌的。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我问他,他能否提提意见,哪些地方还可以修改一下。

莫特用他那乌黑而专注的眼睛凝视着我,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修改的,”他说,“作曲如何我说不上,这方面我根本不懂。在这首歌里既有实践又有心灵,因为我自己既不作曲也不写词,我很高兴居然有机会找到自己有同感的作品,我很高兴唱它。”

“歌词并不是我写的,”我插嘴说。

“不是你写的?噢,那也一样,歌词也不是主要的。对这些内容你一定深有体会,否则你也写不出曲子来。”

我把几天前就已经抄好的歌谱递给他。他把纸张卷起来放进了大衣口袋。

“倘若您愿意,欢迎您也到我家里去,”他边说边伸出手和我握别。“您喜欢独居,我不愿来打扰您。不过无论何时何地人们总是喜欢结交有教养的规矩人的。”

他走了,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和笑容却留了下来,就象他唱的歌声索绕在我耳边,总之,我迄今对他所知的一切都已铭记在心中。我越是长久地牵挂和思考这一切,他的情况在我心里也就越发清楚,最后我完全理解了他。我明白他为什么来看我,为什么喜欢我的歌,为什么盯住我不放,并且对我的态度半是羞怯,半是放肆。他承受着沉重的痛苦,孤独得象一只饿狼。这个不幸的人骄傲而孤独地探索着一切,却不能忍受这一切,他潜伏在一边期待着人们一道善意的目光,一声理解的叹息,并且随时准备为此而献出他自己。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对海因利希·莫特的感觉还不很清楚。我感觉到了他的要求和不幸,同时在这个出众而严峻的人面前又觉得害怕,他会利用我,也会抛弃我的。我太年轻,太没有人生经验了,不能理解和衡量他那令人惊讶的直率和羞愧的痛苦。然而我也看到,这是一个热情而内向的人。我无意之中还听到不少有关莫特的传说,这都是学生们模糊而又微带恐惧的流言蜚语,它们的色调却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他们讲给我听的都是些有关他荒诞的艳史和冒险史,虽然常常说得不清不楚,我却相信自己听见了一些带血腥气的事,他似乎还曾卷入某件谋杀或自杀的案件之中。

我很快就克服了恐惧之感,向一些同行打听事实真相,这才明白他是完全无辜的。莫特和上流社会的一位青年女子有过恋爱关系,这位女子两年前自杀了,人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暗示,不敢多谈歌唱家莫特在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我猜想,他那独特的个性和令人略感不安的为人;一定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种恐怖气氛。当然他肯定是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爱情。

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到他那里去。我不能隐讳:海因利希·莫特是一个忧郁的、而且似乎有些绝望的人,他了解我,渴望接近我,所以我时常觉得应该迎合他的要求,倘若不这么做,我便成了一个捉弄人的人了。但是找到底还是没有去,因为另一种感情阻碍了我。莫特在我身上所寻找的,我并不能给他,我和他完全属于不同类型的人。即使我也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并且不为众人所了解,或许我确实和众人不一般,由于命运,由于天资而和众人合不来,我也绝不愿意因此而废弃一切。歌唱家必须是一个具有魔力的人,而我却不是,在我的内心也绝无出风头和搞点名堂的欲望。我对于莫特变化多端的表情很厌恶、很反感,我认为他是一个舞台上的人物,一个冒险家,也许他是命中注定要在自己的生活中遭逢不幸和坎坷的。而我却相反,喜欢过清静日子,表情呆板,不爱发表慷慨激昂的言论,这大概也是我命中注定的。我正在苦苦思索如何求得安宁。有一个人,他敲我的房门,这使我为难,因为我得对他尽到责任,可是我需要安静,不想让他进来。我急躁地专心工作,但折磨人的景况并未就此终结,有一个人总在我背后找麻烦。

我不理他,但他不肯就此罢休。于是我便收到了莫特的一封信,信中得意洋洋地写道:

亲爱的先生:

一月十日特邀几位朋友在合问庆祝生日。不知先生肯否光临?如蒙先生允诺演奏大作小提琴奏鸣曲,更是荣幸之至。特发此函征求意见。先生能与演奏者同来么,或者由我代邀一人?斯特凡·克朗采已允充任演奏。高兴地期待先生光临。

海因利希·莫特

这封来信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将在内行人面前表演迄今尚无人知道的我自己的音乐作品,而且是和克朗采共同演出:我含羞带愧地答谢了邀请,两天之后把克朗采要的乐谱寄给了他。几天后克朗采又邀请了我。这位受爱戴的提琴家还很年轻,一副艺术家的派头,身材细长,面色苍白。

“噢,”他一见我进门就说,“你就是莫特的朋友。好,我们即刻开始吧。我们来试一试,奏它两遍、三遍。”

他边说边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帮我定好第二个琴音,他调好节拍后立即轻松而又灵活地舞动起琴弓来了,我在一旁完全惊呆了。

“不要这样拘谨!”他对着我嚷嚷,并没有中断演奏。于是我们便完整地演奏了一遍。

“好,就这样!”他说。“可惜,您没有好一点的琴。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奏快板时速度稍稍快些,别让人觉得象丧礼进行曲。开始吧!”

就这样,我在这位艺术家身旁很有信心地演奏了我的乐曲,我的蹩脚小提琴伴随着他那名贵提琴的声音,居然会如此合拍,我也没料到这位外表特别的先生竟如此温和随便,简直有点天真烂漫了。他使我感到温暖,也有了勇气,我便犹豫不决地询问他对我这乐曲的意见。

“这得去问别人,亲爱的先生,这方面我懂得不多。乐曲肯定有些特别的地方,不过会有人喜欢的。既然莫特喜欢,总有一定道理,他不是什么都喜欢的。”

克朗采在演奏技巧上向我指点了好几处我在演奏时变了调的地方。然后我们约定明日再继续排练,接着我便告辞了。

这位小提琴家如此质朴和诚恳,使我感到有所慰藉。倘若他是莫特的朋友,那么莫特家的困境我也是可以对付的。当然他是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而我只是一名并无多大前途的新手。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没有人肯公开评论我的作品。我宁愿听取最严厉的批评也不要这种温和的敷衍话,谈了等于没说。

那些日子气候严寒,几乎没法使自己暖和起来。我的同学们都忙于滑雪。这时离开我和丽蒂那次滑雪已是整整一年了。对于我,这一年日子真不好过,我喜欢在莫特家度过黄昏,并不是因为能多听听他对作品的意见,而是因为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朋友,没有看见人们欢笑了。一月十一日的前一天深夜,我被一种不寻常的声音所惊醒,天气突然转暖了。我下了床走到窗前,惊讶万分,寒冷已经消失殆尽。猛地刮来一阵南风,充盈着潮气和热气,天上凝聚着一堆堆乌云,只有一条狭长的缝隙间闪烁着几颗星星,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屋顶上已露出黑色斑块。当我早晨出门时所有的雪都已溶化了。街道和四周的景色看去变化很大,处处都显示出春天提前来临的气息。

那一天我走来走去觉得到处都有点热,一部分原因是南风和热空气,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极其兴奋地等待着傍晚来临。我好几次拿起自己的奏鸣曲来演奏,但随即又放下了。我一忽儿觉得作品十分优美,心里沾沾自喜,一忽儿突然又觉得它们渺小、支离破碎,而且不明朗。我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烦躁和激动了。最后我自己也没有弄清,对于那即将来临的夜晚是喜还是惧了。

黄昏终于来临了,我穿上外套,提着我的琴盒去找寻莫特的寓所。房子位于城郊一条不为人知的冷落的街道上,在昏暗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所房子,它孤零零座落在一所大花园中,花园看上去又荒凉又凋零,敞开的花园门后有一条高大的狗,它朝我看看,又回头朝一扇窗子狂嗥了一阵,然后咕噜咕噜地陪伴我走进了大门。一个矮小的、神情胆怯的老妇人迎上来,她接过我的大衣,引我穿过一条灯光明亮的过道走进屋里去。

提琴家克朗采住的地方很豪华,我以为莫特一定也住得很讲究,他很富有,可以弄得很有气派。现在我确实看见了高大、宽敞的房间,对于一个年轻人说来简直是过于宽敞了,尤其因为他很少在家。但是其他一切都很简陋,或者不能说简陋,而是杂乱无章。一部分家具是旧货,看来是房东的旧物,中间还摆了一些新家具,显然是不加选择地买来后漫不经心地放在那里的。房间里灯火辉煌。并不是煤气灯,而是大量的插在样式简单却又十分美丽的锡烛台上的白蜡烛。大客厅里吊着枝形灯架,简单的黄钢圈里插满了蜡烛。房内的主要装饰品是一架华丽的大钢琴。

我进去的那间客厅里有好几位先生正围站在一起聊天。我放下琴盒,向大家打了招呼,有几个人朝我点点头后又转过身子自顾自说话去了。我是这里的生客。终于克朗采过来了,他先一和大家在一起,没有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和我握手,并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说道:“这位是我们的新小提琴家。你把小提琴带来了吗?”随后又向隔壁叫道:“喂,莫特,他把奏鸣曲带来了。”

现在莫特进来了,十分亲热地和我打了招呼,把我领到钢琴室去,那里又华丽又暖和,一位穿着白衣服的漂亮女子递给我一杯雪利酒。她是一位宫廷剧院的演员,令我吃惊的是客人中并没有主人的同事,只有她是独一无二的女客,既是客人又是同事。

当我在潮湿的夜间散过步,想暖和暖和自己而犹犹豫豫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时,她立即又给我斟了一杯,我根本来不及推辞。“请喝吧,没有关系的。我们一般都在音乐节目结束之后才吃东西。小提琴和奏鸣曲的乐谱都带来了吧?”

我回答时非常拘束,不清楚她和莫特之间的关系。她是以主妇身份出现的,外表又极为美丽。日后我才发现我这位新朋友只和这种典型的美女打交道。

这时大家都已聚到音乐室里,莫特支好乐谱架,大家坐定后,我和克朗采当即便开始奏了起来。我演奏着,毫无步入困境之感,只有类似暴风雨般的闪电连续不断地掠过我的脑际,每时每刻都在告诫自己,现在正同克朗采一起演奏,是一次我所期待的盛会,是一次音乐行家和专门家的小小集会,演奏的是我的奏鸣曲。直至演奏回旋曲时我才开始听清,克朗采演奏得极美,而我仍然很拘束,还不时荒腔走调,因为我脑子里不断开小差,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忘了向莫特祝贺生日。

奏鸣曲奏完了,美丽的夫人站起身向我和克朗采伸出手来道贺,接着打开隔壁小房间的门,里面是一张铺好的餐桌,点缀着鲜花和酒瓶。

“总算吃饭了!”一位先生嚷道,“我早就饿了。”

夫人当即发表意见:“您真是讨厌。音乐家还没有说话呢!”

“什么音乐家,他在哪儿?”

她指指我;“那边坐着的就是。”

他看看我笑了。“你们早该告诉我的。说真的,音乐可真美。唉,人们肚子饿的时候……”

我们开始吃饭,汤还没有端走,白葡萄酒已经斟好了,克朗采建议大家为主人的生日千一杯。莫特立即站起来和大家碰杯:“亲爱的克朗采,倘若你猜想我会即席发表演说,那你就错了。我请求你们免了我这场演说。我认为有一件事必不可免,我得感谢我们的青年朋友和他的奏鸣曲,我认为它真了不起。我们的克朗采可能很高兴,因为他得以演奏这个作品,他是奏鸣曲的真正行家。我为作曲家和我们良好的友谊干一杯。”

大家互相碰杯,大笑,拿我寻开心,几杯酒下肚之后,我那久已消逝的欢乐又升腾起来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愉快和轻松了,至少已经整整一年了。现在欢笑和美酒、碰杯和错落的喊声,以及那位美大讨人欢喜的目光,打开了通往欢乐的大门,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轻松愉快、开朗活泼的谈话,变得满脸春风了。

大家早已吃完晚餐,回到了音乐室,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摆着酒和烟。一位沉默寡言的先生,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宇,他走到我面前,以亲切的口气谈起了我的奏鸣曲,我这时已几乎完全把它忘怀了。接着那位女演员也过来和我攀谈,莫特也坐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又一次为我们的友谊而干了杯,突然莫特乌黑的眼睛里闪着笑意说道:“我现在知道您的事情了,”接着转身对那美女说:“他为了讨好一个漂亮姑娘,滑雪的时候摔断了骨头,”然后又对我说道:“正当爱情最最美妙,还没有任何阴影的时刻从山上一头栽下来,这实在是很美的。够一条健康的腿的价值。”他大笑着喝完了手中的酒,随即又目光深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作曲的呢?”

我便叙述了自己如何自幼便爱好音乐,讲了去年夏夭如何出逃而隐居在山里,讲了那首歌曲和那首奏鸣曲。

“是的,”他慢声细语地问道:“那么是什么让您乐于作曲的呢?人们不会为了摆脱痛苦才把它写在纸上的。”

“我当然也不是,”我说,“除了身体虚弱和行动不便,我并无任何负担。我乐意体会来自同一源泉的痛苦和欢乐,体会运动就是力量,节奏就是音乐,都是美好而不可缺少的。”

“伙计,”莫特激动地喊道:“您还丢了一条腿呢!难道您忘了把它也写在音乐里?”

“不,怎么会忘记呢?其他的我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您难道没有因此而伤心绝望吗?”

“我不快活,这您知道,但是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丧失信心。”

“那么您真是幸福。我没料到您失去一条腿还能如此幸福。这么说,您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吗?瞧,玛丽昂,这就是艺术的魔力,书本里也已有无数的记载了。”

我气愤地嚷嚷道:“您怎能说这种话!您自己也不是单纯为了薪水唱歌的,而是为了从中获取乐趣和安慰!您为什么要嘲弄我和您自己呢?我认为您这么说是没有道理的。”

“好了,好了!”玛丽昂插嘴说,“他会发火的。”

莫特注视着我。“我不会发火。他说得完全正确。摔断一条腿显然不是十分糟糕的事,否则您怎能从音乐创作中获取安慰呢。您是一个知足的人,因而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您都能够满足现状。而我却做不到。”

他突然又跳起来,真的发火了。“可是这并不是事实!您还写了雪崩之歌,这首歌里却没有任何慰藉和满足,只有悲观失望。请你自己听一听!”

他猛然走向大钢琴,这时房间里更肃静了。他开始弹奏,门为心烦意乱,忘了前奏就高唱起来。他和上次在我家里唱得完全不一样,我看得出,从那天之后他肯定练唱过很多遍。这次他是竭尽全力放声唱的,是我在剧院里听熟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声的气势和奔放的服完全遮盖了他歌唱中不很明显的生硬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他自己所说的为满意而写作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对于自己的命运无限地满足!”他叫嚷起来,还用手指指着我,我由于羞衡和气愤已是满眼泪水,象隔着面纱似地看见人们都在移动,站了起来,打算结束晚会和告别了。

这时一只纤细然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到较椅上,温柔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心头涌起一阵热浪,我闭上眼睛,勉强抑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抬头看见海因利希·莫特站在我面前,其他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举动和全部过程,他们喝着酒,互相笑着聊得正起劲。

“您真是个孩子!”莫特轻声说。“一个人写了这样的歌曲,应该是有所作为的了。请原谅我说这些话。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却不能经常和他在一起,这就是冲突的原因。”

“好了,”我拘谨地说。“现在我得走了,我们今天过得美极了!”

“好吧,我不便留您。我想其他人大概还得喝一会酒。祝您晚安,您能把玛丽昂送回家么?她住在内格拉本,您回家是顺路。”

这位美女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片刻,“啊,您肯送吗?”接着转向我问道。我当即站起身子。我们只向莫特告别,在前厅的一个侍者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这个睡眼朦胧的小老太端着一盏油灯领我们穿过花园来到门口。风仍然很温热,一朵朵乌云连绵不断地在光秃秃的树顶上飘过。

我不敢向玛丽昂伸出胳臂,她却间也不问就挽住了我,一边微微扬着头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用怀疑而亲密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觉得她的一只手始终在轻抚着我的头发,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给我带路。

“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想使我的破脚合上她的步伐,而我破行在这位温暖、健康、苗条的女子身旁实在是痛苦极了。

“不要坐车,”她反对道,“我们再往下走一条街。”她为了适应我的情况,更加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以致我们两人贴得更紧了。我因而也更为痛苦和生气,便猛地挣脱了她的手臂,当她吃惊地瞧着我时,我说:“这样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对不起。”于是她便谨慎而又同情地走在我身边,而我就只顾全神贯注于笔直的道路和保持身体的平衡,其结果是我实际所为和我嘴上说的恰恰相反。我变得沉默和生硬,否则眼泪又会毫无办法地来到眼眶里,除了盼望她再用手安抚我的头发外别无他法。我只求快快逃进隔壁一条小街里去。我不愿她放慢步伐走路,作出那种保护我、同情我的姿态。

“您还在生他的气?”她终于问道。

“不。我实在是蠢。我还很不了解他。”

“我很遗憾,他竟是这种脾气。有时候他真让人害怕。”

“您也怕他?”

“我最怕他。他发起脾气来没有人劝得住。他常常因此而恨自己。”

“啊,他最能自得其乐啦!”

“你说什么?”她惊奇地叫起来。

“因为他是一个喜剧演员。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为什么要揭露和讥讽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和阴私呢!这个爱诽谤人的人!”

我的火气又重新冒上来,他捉弄我、刺伤我,我也要辱骂他、贬低他。但是我的火气被这位夫人压了下来,她维护他,公开为他辩护。难道她作为独一无二的女人参加青年男人们饮酒作乐的晚会是什么好事吗?我对这种事情很不习惯,我虽然渴望美女,对这位美女却感到羞愧,我宁可1司她激烈争吵,也比受她这般怜悯强得多。我希望她觉得我粗鲁,赶快离开我,这样也较之她现在这么待在我身边抚慰我要好得多。

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胳臂上,温和地说:“住口吧!”她的声音不由地打动了我,“快别再讲了!您究竟要干什么?您被莫特的两句话刺伤了,那是因为您不够机伶、不够勇敢,没法挡住他的话,现在您要走了,再也听不到我激烈批评他的话啦!我得走了,您一个人回家吧!”

“请便。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您没有撒谎,您接受了他的邀请,在他家里演奏音乐,亲眼见到他何等喜爱您的音乐,何等乐意它们能被演出,而您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不能忍受了,大为生气了。您不该这样,我倒宁可太太平平消化那些美酒。”

这时她似乎突然发觉我并没有喝醉;她便立即改变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容我回答。我在她面前简直是招架不住了。

“您还不了解莫特,”她接着说。“您不是听见他唱歌了么?他就是这样粗暴和冷酷的,不过大都针对他自己。他是一个可拉,脾气暴躁的人,做事精力过剩而。盲目。他每时每刻准备吞下全世界,而他的所作所为永远只是一点一滴。他饮酒,却从不酩酊大醉,他有女人,却从未感到幸福,他歌唱得极美,却从不

想成为艺术家。他喜欢某一个人,却使那人感到痛苦,他装出轻视一切讨好别人的姿态,但他憎恨的只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您表示了好感,已经达到他过去从未有过的程度。”

我固执地沉默着。

“您也许不需要他,”她又接着说:“您有别的朋友。可是我们看到有人为痛苦和烦恼所淹没时,我们总该原谅他,对待他好些。”

是的,我想为人应该如此。深夜走在街上,寒气袭人,我觉得自己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十分疼痛,真想叫出庐来,然而我也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思考玛丽昂这番劝告,以及自己在今天夜晚所干的蠢事,我把自己看作一只可怜的狗,只能在暗中偷偷道歉。我开始清醒了,因为酒意业已消逝,我尽力和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斗争着,并不和身边这位十分激动地走在灯光黯淡的马路上的美女多说话,在这一片死寂、漆黑的马路上,突然从潮湿的路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我想起自己的小提琴遗忘在莫特家里了,随即又涌起对于一切的惊讶和恐惧感。这个夜晚真是变化多端。这个海因和希·莫特和小提琴手克朗采,还有美貌的玛丽昂,她扮演了从舞台上下来的女王。在她崇高的宴席上入座的不是一些英俊的小伙子和有福之人,而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的矮小、滑稽,有的颓废、自命不凡,莫特痛苦而狂热地陷于愚蠢的自我折磨之中。这个高大的美女毫无乐趣地把一个瘦小可怜的人看作是一个狂热地追求享乐的情人,其实他是一个心地既平静又善良、而且还充满痛苦的人。我发觉自己仿佛也变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一个忍受得了一切痛苦、能看到事物的每一种友善的因素和敌对的因素的人,我不能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而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在自己轻松的青年时代第一次清楚地感到,自己看待生活和人们不能过于简单,憎恨和热爱、尊敬和轻蔑要永远相结合,不能加以分隔和对立,尽管往往是被分开的和有区别的。我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子,她现在也沉默无语了,好似她心里也有所触动,不同于她自己方才所表示和讲述的神情了。

我们终于到了她家的门口,她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托起吻了一下。“祝您晚安!”她亲切地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我也同样回敬了她,回到家中立即上了床,我也弄不懂自己竞然立即睡着了,而且第二天早晨还比平时多睡了一会。然后我象盒子里的小人儿似地跳了起来,先做体操,再盥洗,再穿衣服,这时才发现外套搭在椅子上,提琴盒却不知去向了,脑子里又出现了昨天夜里的情景。我已经睡够,想法同昨夜也有了改变,甚至已经记不清昨晚的想法;想起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留在我心里的仅是一丝丝出自内心的真实体验,我甚至惊讶自己依然故我,毫无改变。

我想练琴,可是小提琴不在。我走出门外,先还犹疑不定,终于还是朝昨日走过的方向走去了,来到莫特的寓所。我在花园门外就已听见他在唱歌,大狗向我猛扑过来,幸而老妇人迅速赶来,好不容易才把它赶走。她请我进去,我告诉她只要取走提琴,请她不要打扰主人。我的提琴盒在前厅里,提琴在盒子里,乐谱也在旁边搁着。这一定是莫特干的,他总是想到我。莫特在隔壁大声练唱,我听见他轻轻的来回踱步声,好似穿着软底鞋,他不时在钢琴上敲击出一个乐音。他的声音比我经常在舞台上听到的更清新、洪亮和娴熟,他正在表演一个我不熟悉的角色,一再地重复,还急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我已拿着提琴打算离开。我心里很平静,对于昨晚的记忆几乎无动于衷。然而我很好奇,想看一看莫特,不知他有无改变,我走近房门,不知不觉握住了门把手,往下一压便站在打开的门前了。

莫特唱着歌向我转过身子。他只穿着一件雪白精致的长衬衫,象是刚洗完澡似的容光焕发。我把他吓了一跳,这使我自己也很吃惊,想躲开已经晚了。对于我的不请自入他似乎倒也不在乎,就象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只穿着衬衫一样。他所能做的只是向我伸出手来,问道:“您吃过早饭了吗?”当我回答已吃过时,他便在钢琴旁坐了下来。

“我将演出这个角色,您方才听到咏叹调了吧,真是新鲜玩意儿!即将在宫廷剧院首演,布特纳、杜艾丽和我同台演出。您大概不会感兴趣的,我也一样。感觉怎么样?睡得好么?您的模样看上去比昨天还糟。还在生我的气。好啦,我们以后不再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啦!”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马上又说道:“您知道克朗采这个人多、无聊吧,他不想演奏您的奏鸣曲。”

“他昨天不是演奏了吗!”

“我是说在正式音乐会上。我要他把您的作品排上去,而他不肯。倘若能把它排进这个冬季的早场演出的计划,那一定很好。克朗采并不笨,就是懒。他总是演奏那些老掉了牙的东西,从来不爱学习新的东西。”

“我不信,”我开始发表意见,“也从未想到我的奏鸣曲能在音乐会上演出。它在技巧上还差得很。”

‘这没有关系。只要有艺术家的良心就行!我们可不是学校教师,无疑,他们是不爱演奏比较次的作品,克朗采就是如此。而我却懂得别的东西。您必须把您的歌曲给我,您很快又会写出新作品的:明年春天我要离开这儿,我已经宣布要度长假。休假期间我将举行几次音乐会,将要演出一些新节目,不是舒伯特、沃尔夫和罗维①等等人们每晚都听到的东西,而是全新的、人们完全不熟悉的东西,至少有一些象《雪崩之歌》这样的作品。您认为怎么样?”

莫特公开演唱我的歌曲对我来说无疑是打开了通向未来的大门,我可以透过门缝看见光明灿烂的前途。正因如此我必须小心翼翼,既不滥用莫特的友谊,也不让自己过分成为他的负担。我觉得他并没有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甚至恰恰相反,因此我也很不在意。

“我想想,”我说道:“您待我很好,这我看到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的学业快结束了,不得不考虑一张优秀的成绩单。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作曲家,这可说不定,目前我是小提琴手,必须考虑如何及时找到一个职业。”

“啊,一切您都能够做到的。因此您必须再写出一首这样的歌曲,您也一定会给我的,是不是?”

“是的,当然会的。我确实不明自您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您害怕我了吧?我只是喜欢您的音乐而已,我愿意演唱您的歌曲,请答应我的要求。我纯粹出于自私的目的。”

“是的,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和我说话呢,我的意思是象昨天晚上那样。”——

①卡尔·罗维(Carl Lowe,1796—1869),德国著名音乐教授。

“噢,您还在生气?我昨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不想欺侮您,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您可以得到保证!人应该按他的本来面目说话和行动,人们必须相互尊重。”

“我也抱同样看法,但是您的作为恰恰相反,您激怒我,我说的话您毫不尊重。我自己不愿意想的事情,属于我私人秘密的东西,您毫不留情地加以揭露,予以责难,您甚至还嘲笑我的跛脚!”

莫特接过我的话头缓缓地说:“是的,是的,人和人不同。有人说老实话却惹得另一人大发脾气,可是又有人受不了任何空话。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拿您当剧场经理款待,而我生您的气,因为您在我面前遮遮掩掩,还企图用什么关于艺术的格言来束缚我。”

“我早说过我的意愿。我不习惯谈论这些事。关于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愿意谈论。在我看来,不论我是否悲伤或者绝望,不论我的腿有什么残疾,全都是我自己的事,不愿让别人加以评论和嘲弄。”

他站了起来。

“我还什么也没有穿,我得赶快穿好衣服。您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惜我不是。我们以后决不谈这些事了。难道您丝毫没有觉察我很喜欢您吗?请您稍等一等,您在钢琴旁坐一会儿,我穿好衣服马上来。您不唱歌吗?——啊,不唱。嗯,顶多六分钟就够了。”

他确实穿得很快,立即从邻室走回来了。

“现在我们进城去一起吃早饭,”他轻松愉快地说,根本不问我是否愿意。他说了一声“走吧\于是我们就走了。他这种态度真惹我生气,他总是让我感到他是强者。与此同时;他在说话和行动中又处处表现出一种反复无常的孩子气,经常很讨人喜欢,又和他本人非常调和。

从那时起我常常见到莫特,他经常送给我歌剧院的票子,有时候邀我到他家去练琴。当我有些事情使他不快时,他也很少表现出不满。我们之间就这样建立了友谊,他是我当时唯一的朋友,要是没有他,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了。正如他自己所宣称的,他为人坦率,尽管有时不免要作出一些努力和妥协。他有时向我暗示,秋天时他也许会应聘去某一家大剧院,事先却要保密。当时春天已经来临了。

有一天我应邀参加莫特举办的一次男子交际晚会,我们为重逢和未来频频举杯,在座的没有女士。莫特送我们出花园门时已是晨光熹微了,他连连向我们招手,在晨雾中打着哆咦回转自己几乎空荡荡的寓所去,大狗吠叫着、跳跃着陪伴在他身边。这时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和心灵中似乎失落了什么。我深信自己对莫特颇为了解,确信他很快就会把我们大家都忘记的。我今天才完全察觉自己非常喜欢这个皮肤黝黑、脾气暴躁而又傲慢的男人了。

这期间我也要离开了。下一步我要到那些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人和地点去告别。我甚至还要到那块高地去,往下俯瞰那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斜坡。

我动身回家了,去面对一个不可知的、并且肯定是乏味的前途。我没有职业,不能独立举办音乐会,我只能静候在家乡,令我胆怯的是有几个学生要求我教授小提琴。父母亲当然对我期望甚殷,他们很富足,我不必为他们的生活担忧,他们对我温文尔雅,关怀体贴,没有强我所难,硬要我作出未来的打算。不过我从一开头就明白自己不会久留故乡的。

我在家里闲了十个月,只给三个学生教授小提琴,虽然绝无不幸之事,却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谈的事。这里居住着许多人,每天总要发生一些事情,不过我和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打动我的心。我只是静静地生活,整天沉溺于奇异的音乐之中,连整个生命都浸沉于其中,甚而忘记了自己,只剩下对音乐的渴求,这种感觉在我讲授小提琴课时常常令我痛苦得难以忍受,使我变成了一个很恶劣的教师。后来每当我必须履行义务,或者为了打发授课时间而欺骗自己时,我就让自己沉浸于美丽而不现实的幻想中。梦想建造独特的音乐巨厦,登临最瑰丽的空中楼阁,在幽深的穹顶下,演奏美妙的音乐,让它们象肥皂泡似的飘飘然地飞上天空。

我在这种迷醉和陌生的环境中徘徊,疏远了所有已往的熟人,使我父母因此而担忧,但是我却比前一年更为起劲地攀登那泉源业已枯竭的山峰;我在这些业已流逝的年代里的梦想和努力表面上是有成效的,而实际上只是一次接着一次不易察觉的俏俏的失败,包围着我的芳香和光辉对于我只是一种近似痛苦的财富,我只能犹豫不决地、满心怀疑地予以汲取。开始时是一支歌曲,接着是一首小提琴幻想曲,随后又是一首弦乐四重奏,后来的几个月中是几支歌曲和一些交响乐的草稿。所有这些作品我都看成是一个开端和尝试。我心里向往的是一部大交响乐。而在最狂妄的时候甚至是一出歌剧!在此期间我还不时给乐队指挥和剧院写一些低声下气的信,还附上老师的介绍信,并且提到我最近主动放弃了一个较好的小提琴手的职位。我有时收到简短而客气的复信,称我为“尊敬的先生”,但是有时候杏无音讯,一无所获。于是我集中一两天工夫蜗居室内,一面用心自修,一面又写几封新的求助信。有时候我脑子里义突然充满了音乐,几乎又是从头开始,于是一切书信、剧院、乐队、指挥以及可尊敬的先生们统统不在话下,我听任自己自由自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心里非常满足。

喏,这些都是回忆,同大多数人一样,全是无法讲清的。正象一个人的毕生经历,诸如他的成长、病灾、死亡等等,都是无法讲清楚的。劳动者的生活令人乏味,而一无所事者的生活经历和命运却引人注目。当时我脑子里满是这种念头,对它们也没有什么可讲的,因为我是处于人类和社交生活以外的人。可是我又一度和某个人接近了,我不能忘记他。他就是洛埃老师。

深秋时节的一天我出外散步。我知道在城市南端新建了一片简朴的、有小小庭园的廉价住宅楼,住在那里的没有富人,都是些小有积蓄的和领养老金的平民。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建筑师把这些住宅设计得很漂亮,使我也想去参观一番。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晚胡桃都已收完,小小的花园和新屋沐浴在阳光下,让人看了赏心悦目。我很喜欢这些朴素而漂亮的建筑物,怀着极大的兴趣测览了一番,年轻人总是那样想入非非,其实房屋、故园、家庭、休息和夜间团聚对于他们实在是遥远的事。宁静的街道给人以可爱的舒适之感,我悠闲地踱着步,看到花园的门上挂着一块块小小的亮晶晶的铜牌,我饶有兴趣地逐一读着房主的名字。

有一块铜牌上写着“康拉德·洛埃”,我边读边觉得这名字很熟。我站停了,思索着,想起他就是我中学里的一位老师。一瞬间过去的年代都浮现在眼前,令我惊奇,象一股温暖的热流一直涌到我的脸上,我想起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所有的绰号和轶闻.正当我微微含笑站在那里看着铜名牌时,旁边醋栗树丛后面站起来一个人,他原先蹲在那里摆弄着什么。他向我走近,直视着我的膨。

“您要找我吗?”他问,这个人正是洛埃,我的老师洛埃,那时候我们背后叫他罗恩格林①的。

“原来不是来找您的,”我回答,一边脱下帽子。“我不知道您住在这里。我曾经是您的学生。”

他定睛看着我,从头一直看到手杖,想了一想,叫出我的名字。他并不认识我的脸,却知道我那僵直的腿,看样子肯定知道我的不幸事故。他当即请我进去。

他只穿着衬衫,围一条绿色的工作围裙,脸上丝毫不见老,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和当年相比,没多大变化。我们在小巧洁净的庭园里漫步片刻,然后他带我来到一座露天阳台上,两人在那儿坐了下来。

“真的,我都认不出您了,”他直率地说。“大概您还记得我过去的事。”

“也记不清了,”我微笑着回答。“有一次您曾为一件小事惩罚我,硬说我的保证是撒谎。那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

他优虑地望着我。“您没有见怪吧,我也很抱歉。老师们总是用心良善,但难免处置不当,作出不公正的判决。我知道还有更坏的情况。我退职的一部分原因正在于此。”

“啊,您已退职了?”

“已经很久了。我病了一场,当我痊愈时,发现自己的观点改变很大,所以就辞职了。我曾经努力想当一个好教师,可是办不到。这必然也是天生的。于是我辞职了,从此我也就无病无

①罗恩格林(Lohengrin),德国古代传说中的英雄。瓦格纳的著名歌剧《天鹅

骑士》中的男主人公即为罗恩格林。灾了。”

这一点从他的外表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继续询问,但他却要听听我的情况,我当即讲述了一遍。听说我要当音乐家,他不大赞成,对我的不幸则显出了友好和温柔的同情,尽量使我不痛苦。他小心翼翼地设法安慰我,对我那躲躲闪闪的答复表示不满。他以神秘莫测的态度,期期文文、转弯抹角地告诉我,他知道一种安慰人的办法,这是一种完善的聪明办法,是每一个诚恳的探索者都可以求得的。

“我知道啦,”我说,“您指的是《圣经》。”

洛埃老师狡黠地笑了。“《圣经》是一部好书。它是一条通向知识的路。可是它本身并不是知识。”

“那么什么东西才是知识呢?”

“只要您肯找,这东西是不难找到的。我借几本书给您看看,其中就有基本原理。您听说过羯磨①学说吗?”

“羯磨?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

“我拿给您看,请等一下!”他跑开了,我等了好些时候,我不知所措地俊等着,一面眺望下边的小花园,那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一行行矮矮的果树。洛埃急急忙忙跑了回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把一本小书塞在我手里,小书的封面上印着富于神秘色彩的图案,正中是书名:《通神学教义入门》。

“拿去吧!”他嘱咐说。“就放在您那里,倘若您还想深入研究,我可以再借几本给您。这本书只是入门。我很感谢这门学说,它使我的身心重获健康,希望您也取得同样的效果。”

我接过小书,放进口袋里。洛埃陪我穿过小花园来到街上,高高兴兴和我告别,叮嘱我日后再来看他。我瞧着他的脸,神情开朗愉快,这使我感到学他的样探索一下这条幸福之路倒也不坏。我口袋里装着小书回家了,极其好奇地要走出跨向幸福之途的第一步。

①梵文karma的音译。意译“作业”或“办事”。原指一般人的内心活动和身口动作;通常也指宗教上的一种因果报应的理论学说。

事实上我在数天之后才跨出这第一步。因为回家途中音符又攫住了我,我又沉湎于音乐之中了,成天写作和演奏曲子,直至这次冲动消失才清醒过来,回到了正常生活之中。我当即感到需要研究这门新学说,便拿出小书认真研读起来,自认为不久就能彻底掌握它。

事情并不如此轻易。尽管书不离我手,却始终也没有战胜它。书本一开头是一篇美丽而有吸引力的导言,论述了许多通往知识的道路,对于每个人都会有教益的。而关于通神学的兄弟学说,那是自由地追求知识和内心完美的人都努力以求的,它的每一信仰都很圣洁,每一条小径都通往光明。接着是宇宙起源学,这我完全不懂,它阐述世界是由许多块不同的“平原”所组成,而历史是由许多重要的、我完全陌生的时期所形成,其中连阿脱兰底斯①的沉没也是一件大事。我曾一度略过这些章节,翻到另外一些章节上,我阅读有关人类再生的学说,我觉得这章比较容易理解。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是否世间万物都渴求一种神话学、诗意的寓言或者文学的真理。我始终未能弄懂,也就放弃在一边。现在读到揭磨学说了。它向我显示了一种宗教上的对因果关系规律的尊敬,对此我并无反感。于是我继续往下读去。看到后来我很快便完全明自了,整个学说只是一种安慰和财富,要求人们尽可能地身体力行,并且由衷地信仰。倘若有人象我一样把它的一部分看成是美的象征;一部分是混杂的象征,是试图用神话解释世界,他肯定能够从中得到教益,获取尊敬,不过就是不能获得生命和力量。人们也可以成为精神和职务上的通神者,但是其所得的安慰最终只能是没有多少精神内容的单纯信仰而已。目前对于我实在是毫无用处。

①相传是史前的一个洲名或岛名,在一次地震中沉没。

然而我还是到老师家去了许多次,十二年前他曾因希腊语课惩罚我和他自己,现在他试图换一种办法进行教育,然而也同样没有效果,我的老师和指导者完全白费力气。我们没有成为朋友,但是我很乐意到他家去。有些时候他是我能够与之讨论自己生活中重要问题的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心里当然明白这种谈话毫无价值,充其量不过是冷冷地把教会和宗教知识留给了我,使我成为具有这种信仰的人,而他自己后半辈子也就是在一种潜心揣摩宗教的安宁和庄严的研究中度过的,令人感动到近乎尊敬的地步。

而我呢,虽则竭尽全力,但这条路至今仍未走通,因为我太虔诚,对所有坚定和知足的人具有惊人的信赖撤,而他们并不能给予我回答。(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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