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儿了,这就是斯比罗餐馆。”拉夫勒说着。科斯坦抬起头,看见一栋褐色的正方形建筑,与其他坐落在这条肮脏昏暗、人迹罕至的街道上的建筑没什么两样。他们的脚边是加装了防护栏的地下室窗户,厚厚的窗帘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天哪,”科斯坦看着这栋建筑,说道,“这地方看上去就像个破防空洞,是不是?”
“希望你能理解。”拉夫勒生硬地说,“斯比罗餐馆可不是靠花哨门面招揽食客的。在萧条动荡的年代,这家餐馆也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这家餐馆是这个城市中仅存的还在使用煤气灯的店了。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古董家具的气息,并使用精美的古董餐具。还有,如果你坐在最里面的位子,说不定还能看到半个世纪前就结在墙角的蜘蛛网!”
“听起来让人一点儿也不放心。”科斯坦说,“而且听上去,这家餐馆好像不太卫生。”
“一旦你走进这家餐馆,”拉夫勒继续说道,“就会发现自己和门外那个疯狂的世界完全隔绝了,你不再被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所束缚,而是感受到灵魂的放松。这种精神层面的升华,奢侈的身外之物是带不来的,只能由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高贵的内在气质带来。”
科斯坦不自然地笑了起来,说:“这地方被你说得不像餐馆,倒像一座大教堂。”
借着头顶街灯微弱的光,拉夫勒望着同伴的脸。“或许,”他意外地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这话让科斯坦听着很不舒服。虽然科斯坦拥有吓人的头衔和高额的薪水,但面对眼前这个骄傲的矮个子男人,自己也只是给他打工的一名员工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 科斯坦冷冷地说,“我也可以改变今晚的计划,没关系。”
拉夫勒圆圆的胖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紧紧地盯着科斯坦。“不,不,”最终他说道,“绝对不行。你和我一起来斯比罗餐馆吃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紧紧抓住科斯坦的手臂,拉着他走向通往餐馆的地下室大铁门。“在我的公司里,你是唯一懂得欣赏美食的人。对我而言,光知道有斯比罗这么好的餐馆,却找不到共享美食的朋友,就像房间里锁着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却无人与我共赏一样。”
这席话让科斯坦舒坦多了。“据我所知,世上有许多人偏偏喜欢独享。”
“我不是那种人!”拉夫勒断然道,“带人共享斯比罗餐馆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憋了太久,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他伸手在门边摸索了一会儿,接着从关着的大门另一侧传来微弱却刺耳的旧式手摇铃的声音。门被人从里面吱吱呀呀地打开,科斯坦眼前出现一张黑脸,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一排白牙。
“嗯?”那张黑脸问。
“拉夫勒先生和一位客人。”
“嗯。”那张黑脸发出相同的声音,不过这次明显是招呼客人的语气,然后把身子向旁边挪了挪。科斯坦跟在拉夫勒身后走下一级台阶。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科斯坦眨了眨眼,适应了一小会儿,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门厅里,刚才一直盯着的人影只不过是镜子中的自己。这扇穿衣镜十分巨大,从地板直抵天花板。“制造氛围吗?”他自言自语,同时暗暗发笑,跟着领位员走到座位上。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双人桌边,科斯坦好奇地打量这家餐馆的装潢。空间不算大,唯一的照明设备是六盏忽明忽暗的煤气灯。朦胧的灯光洒在墙壁上,投射出诡异的暗影,让人分不清远近。
餐馆里顶多摆放了八到十张桌子,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客人的隐私。今天是满座,仅有的几名侍者熟练而安静地穿梭于食客之间。餐馆里不时传来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食客低低的说话声。科斯坦赞赏地点了点头。
拉夫勒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也能像我一样兴奋。”他说,“你发现了吗?这家餐馆里没有一位女士。”
科斯坦好奇地扬起了眉毛。
拉夫勒拉继续说:“斯比罗不欢迎女人到他的店里来。而且,我跟你说,他真能说到做到。前几天我还亲眼看到一位女士惨遭歧视。她坐下来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侍者都没过来招待她。”
“她没有抗议吗?”
“有啊,”拉夫勒边笑边回忆道,“但她的抗议只能招来其他食客的不满,而且让她的同伴脸上无光。”
“斯比罗先生当时是怎么应付的?”
“他没露面。他当时要么是躲在暗处看笑话,要么就根本没在店里,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绝对的赢家。那个女人肯定不会再来了,而带她来的那个男人,也就是整起事件的罪魁祸首,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也不会再露面了。”
“这也是对在场所有客人的警告。”科斯坦笑着说。
侍者来了。他有着深巧克力色的皮肤,如模特般漂亮的高鼻梁和弧度优美的嘴唇,浓眉下是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银白色的浓密头发像丝绸一样盖在头顶。通过这些特征,科斯坦判断他来自东印度群岛。这位侍者摆好硬挺的亚麻餐巾,从一个雕花玻璃大水罐里倒了两杯水,端到两位客人面前。
拉夫勒迫不及待地问:“今晚供应本店招牌菜吗?”
侍者满含歉意地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很抱歉,今晚没有招牌菜。”
拉夫勒的脸上写满了失望。“我白等了那么久。我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月,今晚还想让我的朋友也尝尝⋯⋯”
“您是知道的,本店招牌菜做起来很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拉夫勒无奈地看着科斯坦,耸了耸肩,“你看,我一直想请你吃斯比罗餐馆最棒的那道招牌菜,但很不巧,今晚还是没有。”
侍者插嘴道:“先生,要为你们上菜吗?”拉夫勒点了点头。科斯坦惊讶地看着侍者离开,而拉夫勒明明还没有点菜。
“你预先点好了菜吗?”科斯坦问。
“噢!”拉夫勒说道,“我忘了给你介绍,斯比罗餐馆没有点菜这么一说。所有客人当天都吃同一组菜,第二天又会换成另一组新菜肴。客人不能自己点菜。”
“真奇怪!”科斯坦说,“可是,难免会出现菜不合口的时候吧?万一有客人不喜欢端上来的菜怎么办?”
拉夫勒认真地说:“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你的舌头有多么挑剔,都会对斯比罗餐馆的食物感到满意。”
科斯坦一脸怀疑,拉夫勒却微笑着说:“而且这种狡猾的方式有很多好处。你想想,去一家热门餐馆吃饭,你通常会看着眼花缭乱的菜单发愁,左思右想,想点这道菜,又想吃那道菜,好不容易点完菜,没准过一会儿又后悔了。这种选择往往会给自己带来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不管这种感觉是强是弱,都会使这顿饭吃得不那么愉快。
“你再想想厨房里准备食材的情景。在普通的餐馆里,后厨往往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厨师要手忙脚乱地准备上百种菜肴;而这家餐馆只需要一名厨师安安静静地在厨房里工作,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一道菜上。毫无疑问,最终端上桌的菜肴当然是百分之百的杰作。”
“这么说,你参观过厨房?”
“很遗憾,我没有。”拉夫勒遗憾地回答,“刚才说的只是我的想象而已。这么多年来,有关这家餐馆后厨的传闻在我脑袋里形成这样一幅场景。说实话,去厨房参观已经成为我的终极梦想了。”
“你没把这个愿望告诉斯比罗吗?”
“我说了十几次了!但他每次都只是耸耸肩。”
“他是不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啊?”
“不,不。”拉夫勒连忙解释道,“真正的艺术大师都不屑于他人的奉承之言。不过,”他叹了一口气,“我永远都不会死心。”
这时侍者又过来了,端着两碗汤,以仿佛经过精确计算般的姿势,把汤和小碗摆在他们面前,然后打开汤碗盖子,小心翼翼地将澄清的汤舀入碗中。科斯坦好奇地舀一匙汤,放入口中。汤味很淡,几乎和白水没什么两样。科斯坦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决定加点盐和胡椒调味,却发现桌上什么调料都没有。他抬起头,发现拉夫勒正望着自己。他并不喜欢睁着眼说瞎话,但又不忍心往兴奋的拉夫勒身上泼冷水,便只好笑了笑,指着汤说:“非常可口!”
拉夫勒也笑了,冷冷地说:“一点儿也不可口。清汤寡水,没一点儿味道。我知道。”科斯坦睁大了眼睛,拉夫勒没理他,继续说道,“好几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刚尝了一口就忙着找盐和胡椒。然后惊讶地发现,斯比罗的餐桌上没有调味料。”
科斯坦惊呆了,惊呼道:“连盐都没有?”
“连盐都没有。不过,想来点儿调味料的举动倒证明了你的舌头还很灵敏。我敢保证,你最终能像我当初那样,发现其中的奥妙:快喝完时你就会发现,这碗汤根本不需要加盐。”
拉夫勒说得没错。还没喝到碗底,科斯坦就品尝出这道汤微妙的滋味,还有它为自己带来的越来越强烈的愉悦感。拉夫勒将自己的空碗推到旁边,双手撑在桌上。“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吧?”
“真令人惊讶,”科斯坦说,“和你说的完全一样!”
趁侍者忙着收拾空碗的时候,拉夫勒压低声音说:“你马上就会知道,除了没有任何调料外,斯比罗还有许多特色。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比如这里从来不供应任何酒精类饮料,只有清澈的白水,因为这才是人类唯一不可或缺的东西。”
“除了母乳以外不可或缺的。”科斯坦冷冷地说。
“我向你保证,来斯比罗就餐的客人都过了靠母乳为生的那个阶段了。”
科斯坦大笑道:“好吧。”
“嗯,另外这里禁止吸烟。”
“哦,老天,”科斯坦说,“与其说斯比罗是美食家的伊甸园,不如说它是禁烟主义者的庇护所!”
拉夫勒严肃地回应道:“恐怕,你把美食家和吃货这两个词搞混了。吃货只关注吃,不断刺激食欲,吃得越多越满足;然而美食家的本质却是崇尚简单。比如披着朴素的希顿古装①品尝一颗热橄榄的古希腊人;或是在简陋的房中欣赏一枝花茎的弯曲弧度的日本人——他们才算真正的美食家。”
“可是,”科斯坦疑惑地说,“偶尔来一杯白兰地或抽几口烟也不算过分啊。”
“带有刺激性或麻醉性的东西会破坏味觉的敏感度,让我们失去最宝贵的能力——享用美食。这几年我常来斯比罗吃饭,我自身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有一个问题。” 科斯坦说,“你干吗要给这些禁令安一个那么冠冕堂皇的名头?立规矩的理由也许很平常,说不定是因为办理售酒执照很贵,或者在这个狭小的餐馆里吃饭的客人不喜欢烟味儿?”
拉夫勒猛地摇了摇头,说:“如果你见过斯比罗,就会马上明白,他绝不是会为这类庸俗的理由做出什么决定的人。老实说,我能推测出那些你所谓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是基于对斯比罗本人的了解。”
“这人真不可思议。”正好侍者上主菜时科斯坦说。
拉夫勒切下一大块肉,细嚼慢咽后才再次开口:“我不常用‘最’来形容任何人或事,但在我看来,斯比罗餐馆就代表了人类饮食文化的最高峰。”
科斯坦扬了扬一边的眉毛,然后开始吃眼前那块浸在浑浊肉汁里的肉。盘子里没有半片配菜,缕缕热气蒸腾而起,裹着淡淡的诱人肉香,钻入他的鼻孔。科斯坦的嘴巴里不禁涌出口水。他缓慢而认真地咀嚼着一小片肉,像在分析一首复杂的莫扎特交响曲。他先咬住一块肉的脆脆的外皮,然后两颊用力,带血的肉汁便从半熟的肉里面渗出来,肉汁非常清淡,却让人心满意足。这种味道简直难以形容。
他刚咽下一块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再吃一块,一块接一块。不过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一口吞下所有的肉和汤,而是细细咀嚼,充分享受每一口无与伦比的美味。直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才发现两人用餐时一句话也没说。科斯坦提起这点,拉夫勒说:“享受美味佳肴时,难道不是‘无声胜有声’吗?”
此时此刻,科斯坦开始以另一种眼光重新打量这间古旧、昏暗的餐馆,以及其他默默进餐的食客。“你说得对。”他谦卑地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为刚才不礼貌的怀疑道歉,你对斯比罗餐馆的赞美绝无半点夸张。”
“哦。”拉夫勒高兴地说,“这只是一部分而已。我不是跟你提过这家店的招牌菜吗?很可惜我们今晚没有口福。和本店招牌菜相比,今晚的菜简直不值一提。”
“不会吧?!”科斯坦惊呼道,“那是一道什么菜?是黄莺的舌头,还是独角兽的肉?”
“都不是。本店招牌菜是羊羔肉。”
“羊羔肉?”
拉夫勒失神了一两分钟,回过神后回答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对本店招牌菜的看法,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我一想到它就无法自已。既不是多肉的排骨,也不是紧实的小腿肉;而是世界上数量最少的一种羊身上的肉,这种羊叫做艾米斯坦羊。”
科斯坦皱起眉头:“艾米斯坦羊?”
“这种羊的产地在阿富汗与俄国的交界处,数量极少,几近灭绝。这是斯比罗告诉我的,我猜只有高原能养育出这一小群仅存的极品羊。斯比罗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得到了运输这批羊的权利,艾米斯坦羊肉便上了他的菜单。你只能在这家店吃到这道菜,而且我告诉你,这道菜隔很久才供应一次,想吃到它只能凭运气。”
“其实,”科斯坦说,“斯比罗可以做个菜品预告嘛。”
“不做预告的道理很简单。”拉夫勒说,“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贪吃鬼,一旦消息走漏——肯定会走漏——那些人就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窝蜂地拥进店里,他们会爱上这道菜,然后取代现在店里的这些老主顾。”
“你的意思不会是⋯⋯”科斯坦反驳道,“在整个城市——甚至在世界范围内——只有目前坐在店里的这几个人知道斯比罗餐馆吧?”
“差不多。只有一两个常客现在不在店里,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难以置信。”
“就是这样,”拉夫勒以略带威胁的口吻说,“每位常客都小心地保守这个秘密。而且,从今晚接受我的邀请起,你也要自动担负起这项保密义务。希望你能守信用。”
科斯坦的脸红了。“我以在您公司的职位作担保。不过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保守秘密,不让更多人享受这道精美食物的意义何在?”
“你知道泄露秘密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拉夫勒愤怒地说,“这家餐馆会挤满傻乎乎的吃货,整晚埋怨为什么没有烤鸭配巧克力酱。你能忍受那种情景吗?”
“不!”科斯坦立刻表示赞同,“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没错。”
拉夫勒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静静地说道:“我一个人生活,这并非我所愿。你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奇怪,觉得我不正常,但我内心深处确实这么想,在这个冷酷而不正常的世界里,这家餐馆就像个温暖的避难所,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科斯坦从未见过上司的这副模样。此时,他不再是蛮横的上司,也不是多事的上司,而是宽大壮硕的身躯里纠结着无数凄苦的可怜人。
之后的两个星期,应拉夫勒之邀去斯比罗餐馆已成为一项固定仪式。科斯坦每天五点下班,一到时间他就走出属于自己的小隔间并锁好门。他会将外套整整齐齐地搭在左手腕上,对着门上的玻璃将头上的小礼帽调整至最佳角度。以往,他做完这些事后会习惯性地点燃一根香烟,但在拉夫勒的敦促下,他决定改掉这个习惯。然后他会顺着过道走过去,在某处与拉夫勒不期而遇。
“噢,科斯坦,我希望你今晚还没有其他安排。”
“没有安排。”科斯坦会说“我完全没有安排”或者“我听你的安排”之类毫无意义的话。有时他想,是不是应该偶尔拒绝一两次,好显得这项仪式没那么刻意。但每当回想起拉夫勒听到他“有空”的回答时整张脸都亮起来了的表情,以及饱含深情厚谊地抓着他的手臂的动作,科斯坦便打消了拒绝他的念头。
多年在暗藏杀机的职场打拼,科斯坦深知,最好与上司保持一定距离,不要发展为亲密的朋友关系。已经有一位高层的秘书公开指责拉夫勒对科斯坦太偏心。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最重要的是食物!斯比罗餐馆供应的绝世美味!一向瘦骨嶙峋的科斯坦,有生以来第一次欣喜地发现自己在长胖。不到两个星期,他身上原本突出的骨头都藏进了平滑、坚实的肌肉下,而且全身上下都在变胖。某天晚上淋浴时,科斯坦看着自己的身体陷入沉思——那个圆滚滚的拉夫勒在没发现斯比罗餐馆以前,是否也曾骨瘦如柴呢?
总之,接受拉夫勒的邀请可谓有得无失。或许在品尝过传说中的艾米斯坦羊,以及一睹斯比罗的真面目后,科斯坦能坦然地拒绝一两次拉夫勒的邀约。但不是现在。
终于,距离第一次到斯比罗餐馆整整两周后,科斯坦同时满足了上述两个心愿——吃到了艾米斯坦羊,见到了斯比罗。两件事都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他们两人尚未坐稳,侍者就靠近桌边郑重地宣布:“先生,今天晚上有本店招牌菜。”科斯坦惊喜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看到拉夫勒放在桌上的双手也在剧烈抖动着。这一瞬间令科斯坦觉得很不真实,两个成年男人,智力健全、自制力强,却像两只等不及别人丢肉吃的猫。
“终于有了!”拉夫勒的声音吓了科斯坦一跳,“古往今来,舌尖上的顶级美味!面对美味佳肴,我猜你此刻正心绪混乱、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科斯坦无力地问。
“我怎么知道?因为十年前,我和你的反应一模一样。你的情绪变化一下子唤醒了我当年心甘情愿被这道招牌菜俘虏的记忆,所以我轻而易举地猜中了你此时此刻的心思。”
科斯坦低声问:“其他客人也这样吗?”
“你自己判断吧。”
科斯坦偷偷环视周围的桌子。“你说得没错。”他说道,“大家都这样,这至少对我是个安慰。”
拉夫勒微微歪头看了一下。“好像有一个人例外。”他停顿了一下,说,“他看起来反而有些失望。”
科斯坦顺着拉夫勒的目光看过去。一位灰发男人独自坐在桌边,十分惹人注目。科斯坦看着那个男人对面的空位,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哦,”科斯坦说道,“你是在找以前总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又矮又胖的秃顶男人,对吧?连续两个星期,只有今天没看到他。”
“应该说,今天是他十年来的第一次缺席。”拉夫勒的声音充满同情,“无论刮风下雨,或有什么突发状况,自打我第一次到这里吃饭,还从未见他缺席过。想象一下,如果他得知唯一缺席的今天,这家店偏偏供应了招牌菜——艾米斯坦羊,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科斯坦再次转过身,望着那把空椅子,感到隐隐不安。“唯一缺席的一天。”他嘟囔道。
“拉夫勒先生!还有这位朋友,欢迎你们光临!我非常、非常高兴。哦不,不必站起来;我加一套餐具就好。”这个男人的身影刚出现在桌边,就马上有人像变魔术一样搬来了椅子。“艾米斯坦羊无与伦比,对吧?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咱们的‘奇迹厨房’里忙活,给我那位脾气不好的大厨指导工作。每一步都不能出错,每一步都很重要,对不对?哦,这位朋友好像还不认识我,需要介绍一下吗?”
他说话像倒豆子一般干脆利落,还不时发出愉快的喉音。科斯坦似乎被催眠了,只能呆呆地望着他。这个男人的嘴巴夸张地一张一合,每发出一个音,薄薄的嘴唇就会上下翻动,或者左右摆动。他扁平的鼻子下方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胡子;东方人那种细长的眼睛在摇曳不定的煤油灯下闪闪发亮;他的发色非常浅,仿佛漂白了一般,光亮的长发全部向后梳,露出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真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科斯坦感到一丝困惑,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但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在记忆中找到。
拉夫勒的声音把科斯坦拉回现实。“这位是斯比罗先生,这位是科斯坦先生,我的好友兼同事。”科斯坦站起来,握了握斯比罗伸出的手。斯比罗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像石头般坚定有力。
“很高兴认识你,科斯坦先生。我真的太开心了。”他的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声音,“你挺喜欢我的小店吧,哈?我们随时欢迎你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拉夫勒咯咯笑着说:“这两个星期科斯坦一直来这里吃饭。斯比罗,他马上就要成为你的仰慕者了。”
斯比罗的视线转到科斯坦身上。“那是我的荣幸。你以光临本店表达对我的敬意,我就用美食来回报你,怎么样?我敢保证,艾米斯坦羊的滋味是你从未体验过的。我们不论为此花费多少苦心,都是值得的。”
科斯坦努力不去看那张气人的脸,问道:“我觉得很奇怪,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供应这道菜呢?其他菜也足以使你享有盛名了。”
斯比罗脸上浮现出开怀的笑容,整张脸都被撑圆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嗯?人们一旦发现惊奇的事,就一定会想与人分享。我的客人会夸大其词,招摇地显摆,炫耀自己的满足和愉悦,好引来其他人的关注。这或许⋯⋯”他耸耸肩,“算是我的经商之道吧!”
“这么说的话⋯⋯”科斯坦追问道:“既然你还要给客人立下种种规矩,何不干脆搞成会员制的俱乐部餐厅,干吗要开一家大众餐馆呢?”
斯比罗目光闪烁,迅速瞟了科斯坦一眼,又移开视线,说道:“你很敏感,是不是?告诉你吧,其实大众餐馆比会员制的俱乐部餐厅更容易保护隐私!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私人生活,也没人饥渴地窥探你的隐私。客人来这里就是单纯地享受美食。我们丝毫不关心客人的姓名、住址,以及来这里用餐的理由。你来,我们表示欢迎;你不来,我们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这就是我的答案,怎么样,还满意吗?”
这一番激烈的回应把科斯坦吓傻了。“我,我没想打探什么秘密。”他结结巴巴地说。
斯比罗用舌尖舔了一下薄薄的嘴唇。“不,不,”他重复道,“我知道你不是来打探什么秘密的,其实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
“哦,科斯坦,振作一点,”拉夫勒说,“别被斯比罗的话吓到了。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向你保证,他这个人是嘴硬心软。他会让你在不知不觉间体会到这家店的各种奥妙。当然,参观厨房另当别论。”
“哦,”斯比罗笑着说,“参观厨房的话,科斯坦先生需要先等一段时间。但除此之外,任何事都请随意吩咐。”
拉夫勒猛拍了一下桌面。“我说什么来着!”他说,“说实话吧,斯比罗,除了你的员工,还有人踏入过那处至圣所①吗?”
斯比罗抬起头。“你看看那面墙,”他态度认真地说,“那幅肖像所画的就是获得过那项殊荣的人——我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是本店最早的一位客人——他可以证明,我的厨房并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
科斯坦凝视着那幅肖像画,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大叫。
“噢!这是那位有名的作家!拉夫勒先生,你也认识的,他之前总写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说和讽刺性短文,后来突然移居墨西哥,从此音信全无。”
“没错!”拉夫勒也叫道,“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坐在这幅肖像画下面用餐,却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转向斯比罗说,“你刚才说他是你非常亲密的朋友,对吧?那他的失踪一定带给你很大的打击。”
斯比罗严肃起来。“是的,确实如此。不过先生们,试着这样想:或许对他而言,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是不是?这个可怜的男人。他以前总对我说,在这张桌子边度过的时光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很可怜,不是吗?而我能做的,就是带他去参观我那神秘的厨房。其实,真正看过你们就知道了,那不过是个普通的餐馆后厨而已。”
“你似乎很确定他已经死了,”科斯坦问道,“但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已经死亡。”
斯比罗也凝视着肖像。“半点线索也没找到。”他轻声说道,“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嗯?”
主菜端来了。斯比罗站起来,亲自为他们服务。他双眼炯炯有神,把砂锅从托盘上端下来。霎时香味四溢,引人垂涎。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块香喷喷的肉块分盛到两个大浅盘子里,生怕浪费了一点儿。做完这些后,他仿佛累坏了似的坐回到椅子上,喘着粗气。“两位先生,”他说,“祝你们用餐愉快。”
第一口,科斯坦细嚼慢品了好一会儿才咽了下去。然后就望着叉子尖出神。
“老天哪!”他呼出一口气。
“味道不错吧?是不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科斯坦恍惚地晃了晃脑袋。“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缓缓说道,“艾米斯坦羊肉的美味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就像凡人无法窥视自己的灵魂。”
“也许——”斯比罗的脸贴得很近,科斯坦能感受到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和夹杂的臭味,“或许你刚刚瞥了一眼自己的灵魂?”
科斯坦不露痕迹地往后缩了缩。“也许吧!”他笑着说,“我看到一幅美好的画面:全是尖牙利齿。无意冒犯,但我不想把羊肉和信仰扯到一起。”
斯比罗站起来,一只手轻轻地搭在科斯坦肩上。“聪明人,”他说,“什么时候你无事可做,无聊至极,就找个昏暗的房间坐一小会儿,想想这个世界——它是什么,会变成什么样——你肯定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羊羔和宗教的关系。那非常有趣。现在——”他冲两人深深鞠躬,“我已经占用你们很长时间了。很高兴认识您,”他说着冲科斯坦点了点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斯比罗笑着,牙齿泛出光泽,双眼也闪着光,顺着桌边的过道走开了。
科斯坦转动上半身,望着离去的背影,问道:“我是不是无意中冒犯了他?”
拉夫勒抬起头望着他,说:“冒犯?他很享受刚才的交谈。艾米斯坦羊对他而言就像某种宗教仪式;开了这次头,他以后会不停跑来找你,唠唠叨叨的像个布道的牧师。”
科斯坦继续吃他的主菜,斯比罗的那张脸却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有意思,”他说道,“真有意思!”
一个月后,科斯坦终于想起那张脸为什么那么熟悉了,这个念头让他躺在床上笑了起来。没错,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斯比罗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穿靴子的猫。
***
第三天傍晚,沿着街巷顶着寒冷刺骨的风往餐馆走去的路上,科斯坦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拉夫勒。拉夫勒面无表情地听完了。
“或许你说得对,”他说,“但我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我读那本书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拉夫勒话音刚落,就听见从前方传来一声尖厉的号叫。两人不由得停住脚。“出什么事儿了,”拉夫勒说,“你看!”
在距离斯比罗餐馆入口不远的地方,两个身影在黑暗中扭打成一团。两个人前后推搡,然后突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一起滚到了人行道凸起的路沿上,惨叫声不绝于耳。拉夫勒扭着肥胖的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朝那边奔去,摸不着头脑的科斯坦紧随其后。
仰面朝天地躺在人行道上的男子身材瘦长,皮肤偏黑,头发苍白,正是斯比罗餐馆里的侍者。他试图掰开对方死死地锁在他喉咙上的双手,同时用膝盖无力地顶开对方魁梧的身躯——另一个凶狠的男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拉夫勒喘着粗气奔过去。“住手!”他怒吼着,“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他无助地望着拉夫勒,说:“先生⋯⋯救命⋯⋯这个人⋯⋯喝醉了——”
“我喝醉了?你这个浑蛋——”
科斯坦到这时才好不容易看清,占上风的那个男人是名海员,身上穿着脏兮兮的水手服,周身散发着浓浓的酒臭。“你偷我的钱,还说我喝醉了?浑蛋!”他双手继续加劲,掐得侍者痛苦地呻吟。
拉夫勒一把抓住船员的肩膀。“放开他,听到没有?!马上放开他!”他高喊着。然而,拉夫勒的话音刚落,他自己就倒向了科斯坦,科斯坦踉踉跄跄退后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居然遭到了攻击!拉夫勒暴怒,立刻采取激烈的反击。他一声不响地扑向那个海员,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着他的脸和侧腹又抓又踢。海员迅速站了起来,转而反击拉夫勒。他们俩抱在一起扭打了一会儿,科斯坦也加入了战斗。三个人一起倒在地上,扭打着滚来滚去。
拉夫勒和科斯坦慢慢地站起来,俯视着趴在眼前的海员。
“也不知道他是酒醒了,”科斯坦说,“还是被咱们制伏了。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把他交给警察。”
“不,先生,不行。”那名侍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仍然不稳,“不能叫警察,先生!斯比罗先生不喜欢警察。您应该能理解,先生。”他抓着科斯坦的手,哀求道。科斯坦望向拉夫勒。
“当然不叫,”拉夫勒说,“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警察迟早会把他带走的,这个无法无天的醉鬼。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先生,那个人,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就扑过来打我,还说我偷他东西。”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拉夫勒贴心地扶着那名侍者往前走,“快回店里处理一下伤口吧。”
这位侍者被感动得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拉夫勒拐进通往斯比罗餐馆的过道。“不不,不要放在心上。快走吧!如果斯比罗先生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让他来问我,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救命恩人!”餐馆的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拉夫勒隐约听到这半句话。
“你也看到了,科斯坦,”坐下来数分钟后,拉夫勒说,“文明社会里也会有这种奇葩!全身都是臭酒味,别人稍微离他近点儿就大打出手,恨不得把一个无辜的陌生人打死。”
科斯坦试图忘掉刚才那紧张的一幕。“就算是小心谨慎的猫,在烦躁的时候也会想喝上几杯。”他说,“我看,那个船员的心里肯定也有说不出的委屈。”
“委屈?哦,当然,他的委屈就是没法控制自己的野性。”拉夫勒抱着手臂,说道,“我们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等着吃肉呢?不仅是为了满足生理要求,也是为了满足溶于血液的本性。回忆一下,科斯坦,我说过斯比罗是文明的缩影,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吧?他是个聪明人,懂得人类的本性,但又与其他人不同,他费尽心思满足我们内心的渴望,却绝不会影响周围的旁观者。”
“我回忆了一下美妙的艾米斯坦羊,”科斯坦说,“就明白你想说什么了。对了,是不是快到供应招牌菜的日子了?距离上次吃到它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正为他们倒水的侍者犹豫了一下,说道:“抱歉,先生,今晚没有招牌菜。”
“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拉夫勒咕哝道,“看来我没有再吃那道菜的福气了。”
科斯坦望着他。“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真的,见鬼。”拉夫勒一口气喝下半杯水,侍者马上又为他添满,他继续说,“我临时决定要去南美进行一次秘密考察。一两个月吧,老天知道到底要在那儿待多久。”
“那里的情况很糟吗?”
“没法更糟了。”拉夫勒突然笑了,继续说道,“我一定会怀念在斯比罗餐馆吃的每一道菜。”
“我怎么没在公司里听说这件事呢?”
“如果你听说了,就不能算秘密考察了。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现在再加上你。我想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看看他们到底在那边搞什么鬼。我会跟公司里的人说我去短途旅行了,或者去疗养院调养被工作压垮的身体。无论如何,公司的事就暂时交给你们了。特别是你。”
“我?”科斯坦非常惊讶。
“明天你上班时会接到一份升迁令。非常抱歉,我无法亲手交给你。别多想,此事和我们的友情无关,你一向表现优秀,对于这一点我必须表示衷心的感谢。”
受到夸奖的科斯坦脸红了。“听你的口气似乎今晚就出发?”
拉夫勒点点头。“我费了点儿心思预定了机票。如果一切顺利,这顿饭将是我们的告别晚餐。”
“事实上,”科斯坦缓缓地说,“我真希望你订不到座位。对我而言,在这里与你一起用餐意义非凡。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侍者的声音插了进来。“先生,可以上菜了吗?”两人都表示可以。
“当然,当然,”拉夫勒急忙说道,“我没注意到你还站在旁边。”
侍者离开后,拉夫勒转过头对科斯坦说:“唯一让我烦恼的是,没能吃到艾米斯坦羊。事实上,我已经把出发时间延后一周了,总想着能等来一个幸运之夜。如今真的不能再推迟了。我希望下次你坐在这儿享用艾米斯坦羊时,能或多或少替我感到一丝欣慰。”
科斯坦笑道:“一定!”然后低下头用餐。
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一位侍者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不是平时招待他们的那位,而是刚才被海员暴揍的那个人。
“嗯,”科斯坦问,“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侍者完全忽视科斯坦,而是紧张地对拉夫勒说:“先生,”他的声音很小,“救命恩人!我欠您的,一定要报答!”
拉夫勒讶异地抬起头,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明白了吗?你的谢意已经足够报答我的所作所为了。现在回去工作吧,别再提这件事了。”
侍者纹丝不动,但声音提高了一些。“先生,我向您信仰的神发誓,即使您不需要我也要救您!先生,千万不要走进厨房。我是押上生命对您说这句话的。无论今晚还是以后任何一个晚上,都绝对不要进斯比罗餐馆的厨房。”
拉夫勒靠在椅背上,惊讶得目瞪口呆。“不要进厨房?倘若哪天斯比罗先生心血来潮,邀请我去厨房参观,我难道不能接受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了科斯坦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抓住侍者的手臂。侍者像被冻住了似的,僵在原地,嘴巴紧闭,目光低垂。
“什么怎么回事儿,先生们?”带着喉音的声音说,“我似乎来得正是时候。和往常一样,适时到来,回答你们的一切问题,对吗?”
拉夫勒松了一口气。“哦,斯比罗,感谢上帝你来了。这人正警告我说千万别进你的厨房,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斯比罗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两排牙齿。“当然,这位可爱的朋友好心警告你,是因为我那个情绪化的大厨不知从哪儿听说我要带一位客人参观他那宝贝厨房,这可把他气疯了。他生起气来很可怕,先生们!他甚至扬言说要跑出来警告客人们。他要真的跑出来大喊大叫,会对斯比罗餐馆产生什么影响,两位先生肯定能理解,对吧?幸好我向他保证说,我一定会挑一位真正受人尊敬又懂得欣赏美食的先生,来现场观摩他的工作。现在他已经平静多了。明白了吗?”
斯比罗放开侍者的手臂。“你不是负责这张桌子的吧?”他平静地说,“下次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侍者仍旧低着头,迅速离开了。斯比罗搬来一把椅子,在他们旁边坐下,用手轻抚着头发。“看来我的小秘密泄露了。拉夫勒先生,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今晚邀请你参观厨房。现在惊喜没了,就让我好好招待你吧。”
拉夫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意思是,今晚我们将有幸参观店里的美食是如何烹饪的?”
斯比罗用尖锐的指甲在餐桌布上划了一道,在亚麻桌布上留下细细的痕迹。“哦,”他说,“您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他严肃地望着那道印痕说,“您,拉夫勒先生,照顾我的餐馆长达十年,但这位先生——”
科斯坦举起一只手,插嘴道:“我完全理解。这份邀请只针对拉夫勒先生,我在这里让您很难办。正好,我今晚还有其他安排,现在差不多该走了。你看,大难题解决了。”
“不!”拉夫勒说,“绝对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了。科斯坦,我们一直共享美食之乐,如果没有你,我这段经历的乐趣也会减掉一半。斯比罗,情况特殊,就为今晚破一次例吧。”
两人同时望着斯比罗,他只是遗憾地耸耸肩。
科斯坦赶紧站起来。“拉夫勒先生,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搅乱您来之不易的厨房之旅。而且,”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正在气头上的大厨,举起砍肉刀扑向你。再见了。”为掩饰拉夫勒自责的沉默,科斯坦继续说,“我把你交给斯比罗先生了,相信他一定会为你呈现一幕精彩的表演。”他伸出手,拉夫勒紧紧地握住,力气大得甚至令科斯坦有些疼。
“你真是位绅士,科斯坦,”他说,“希望你能继续来这家餐馆吃饭,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斯比罗站起来为科斯坦让路。“欢迎你再次光临。”他说,“再会①。”
科斯坦在昏暗的门厅稍事停留,整理围巾和礼帽。当他从镜子前转过身时,心满意足的拉夫勒和斯比罗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斯比罗的一只手将厨房门使劲推开,另一只手则无限怜爱地搭在拉夫勒肉乎乎的肩膀上。
艾伯比先生井然有序的生活
艾伯比是个打扮整齐的小个子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梳成中分。他会心满意足地对你说,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中从不存在乱套的可能。所以,当他决定应该把有效的好方法整理一下,综合运用于处理自己的妻子时,自然知道该去哪儿看一看。
在一家二手书店的书架上,他发现了本有关法医学的书。架子上还有许多同类题材的书,不过都破破烂烂的,边缘如同被狗啃过——这一点是他的死穴——于是他选中了这本,至少破损程度还在忍受范围之内。仔细研究后他发现,书里列举的大部分案例,都是对疯子和性变态犯下的罪行(还配有鲜活的插图)的可怖分析。这些当然引发正常人的无限联想——这世上到底住着多少恶魔啊。然而,有一桩案例似乎很对他胃口,于是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这桩案例讲的是X夫人(整本书都是X夫人、Y先生或Z小姐)在自家的小地毯上摔了一跤,不幸身亡的事。看起来像是场意外,然而一位律师提出,死者亲属中,有人指控死者的丈夫蓄意谋杀,随后进行的法医检查也证明了他的罪行。不过这场控诉最终因为被告突发心脏病猝死而终止。
按理说,这样的结果应该会让艾伯比先生大失所望,因为他此时正迫切渴望立即占有妻子的财产,这一点与书中推断的X先生的动机惊人地相似。不过艾伯比先生更看重这桩案例中的细节。据X先生说,当时X夫人正要给他送杯水,不料脚下的小地毯——正如所有的小地毯都会出现的情况——突然滑了一下。
而那位不屈不挠的控方律师却出示了一份法医授权书,上面通过大量图表(这些书中都大方地呈现出来了)清楚地证明,只要丈夫在伸手接水杯的时候耍一个小儿科的把戏——将一只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下方,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再突然推一把——就能制造出与被小地毯绊倒一模一样的惨状,而且不会留下一丁点儿作案的痕迹。
在这里必须声明,艾伯比先生不知疲倦地研究这些图表和解释说明,可不是希望像书中这位贪得无厌的男人那样去满足贪欲。当然,也是为了钱,不过那些钱将用于保护一处神圣领域,那就是他的商店: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
这家店是艾伯比生命中的太阳。二十年前,他用父亲留下的少量财产买下了它。即使在经营状况最好的时候,也仅能帮他维持贫穷的生活,最差时——基本上一直都处于最差状态——他就不得不去求助于同样经营着一家可怜小店的母亲。但他母亲是个掏钱如同割肉般心疼的女人,因此为了这家店,母子俩发生过不止一场持久战,不过最终都是他夺得胜利——这也是因为平心而论,对母亲而言,艾伯比就像他眼中的那家店。
这个不和谐的三角阵营,最终因为他母亲的去世而被打破。直到那时,艾伯比先生才发现,母亲在他井然有序的小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远比他之前认为的重要许多。这么说不仅因为她时不时为他提供金钱资助,还包括为他个人习惯方面所做的贡献。
他的饮食清淡而挑剔,母亲却总能为他准备完美的餐点。房间里稍微有什么东西摆放得不整齐,他就会神经极度紧张,但总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母亲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因此,母亲的死使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令他不安。他苦思冥想,该如何去填补这个空缺,最终想到了婚姻,然后马上付诸行动。
他的妻子是个肤色苍白、嘴唇很薄的女人,外形和动作都非常像他母亲,有时候妻子走进房间,他甚至会因为两人长得太像,而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唯独有一点让他对她非常失望:她无法理解那家商店对他的重要性,以及他对商店的感情。艾伯比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他提出想申请一份小额借贷,来支付一些经营的费用时。
艾伯比夫人结婚之前,就像马上要枯萎的葡萄藤一样无精打采,不过这得来不易的婚姻并没能让她重获青春。其实,有时候在平静的外表下,她会因为一些女人的小心思而面泛红潮,但马上就会被他那双深陷在眼眶中的忧伤的眼睛识破。他们彼此达成共识,服丧期间,要将内心感情小心地深埋在体面的外表之下。可是婚后不久她就意识到,他把感情埋得太深了,她可能永远无法把这份感情挖掘出来。事已至此,她耸了耸肩,决定无视这件事,开始一心一意为他烹调美味佳肴。在她看来,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就像结不出珍珠的空贝壳。
她自作聪明地调查了一番,然后略带激动地向艾伯比先生宣布她的新发现。
“古玩珍品!”她尖叫道,“什么古玩珍品,你的所有收藏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一文不值,放在那里只会积灰而已!”
她没弄明白的是,以平常人或商业眼光来看,那些东西确实一文不值。但是,对艾伯比先生来说,它们就是他的一切。之所以会有这家店,源自于他自小形成的对收集、分类、贴标签和保存的狂热兴趣。但凡能弄到手的东西,他都会收集起来。这家店里每件商品的价值,与他所拥有这件商品的时间成正比,时间越长,价值越高。无论是开裂的仿塞夫尔瓷器,还是粗制滥造的假齐本德尔家具,甚至锈迹斑斑的军刀,他都一视同仁。每样东西都摆在固定的地方,艾伯比先生很在意这一点,每件藏品的陈列地点永远不变。最奇怪的是,每当卖出一件商品时——这种时候极为少见——他都会表现出发自内心的痛苦。有些顾客原本拿不准商品的实际价值,但只要看一眼他那痛苦的样子,就会认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幸好顾客们都不知道,让艾伯比先生痛苦万分、五官都拧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忍痛割爱的感情作祟,而是商品卖出后货架上留下的空当——空当打破了原有的秩序,造成了混乱。
就这样,无法理解这一切的艾伯比夫人发出了冷酷的声明。“等我死了你再打我那点儿钱的主意吧,”她说,“也只有等我死了。”
她在无意间给自己判了死刑。作为不合格的“艾伯比夫人”,只能等艾伯比先生为她执行死刑了。那一刻到来时,艾伯比先生实践了那本无价珍宝般的书里介绍的方法,甚至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事情发生得很快,除了裤子上溅了几滴水以外,其他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前来检查的医生咆哮着说,被这种小地毯害死的人,甚至多过醉酒驾车;负责这起事件的警察提出愿意帮忙安排葬礼;然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一切都太容易了——简直一点儿戏剧性都没有——直到一个星期后,来了一位得体的律师,充满同情地寒暄一番后,宣布了他妻子留下的财产数目。艾伯比先生这才恍然发现,一个无与伦比的新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
理智一向高于情感,而艾伯比先生正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待妻子的财产全部清算完毕后,艾伯比将他的店搬去了另一个地方,离原来的店址很远。然后第二任艾伯比夫人突然离世后,又搬了一次,现在第六任夫人也故去了,商店迁址不过是这项浩大工程中的一部分。
由于她们太像了——都肤色苍白、身材消瘦,薄嘴唇,擅长烹饪,为了方便记忆和满足自己在收纳方面的偏执个性,井井有条的艾伯比先生索性把所有已故夫人统称为“一个①”。他只凭一点去评价她们:银行账户里的财产数目。基于这项标准,他给前两任艾伯比夫人打四星;第三任三星(那是一次令人不快的惊喜);剩下的三任都是五星。这些财产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天文数字,但每次还是会被喂不饱的“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转眼间耗光,就像一只小苍蝇被一只饥饿的巨蜥一口吞掉似的。艾伯比先生发现,刚安葬完第六任夫人后没多久,自己又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经济危机。在这种情况下,艾伯比绝望地意识到,尽管他想再找一位五星夫人,却不得不屈就一下,赶紧找一个四星夫人摆脱困境。恰好在这个时候,玛萨•斯特吉斯闯入了他的生活。仅仅与她交谈了十五分钟,艾伯比就把什么四星五星的念头全部从脑子里清空了。
玛萨•斯特吉斯,看起来值六颗星。
不单在财产方面,她的外貌也打破了历任艾伯比夫人的固有模式。与之前的几位完全不同,玛萨•斯特吉斯是个毫无身材可言的壮女人,而且整个人,包括穿着、举止都称得上(艾伯比先生想到这个词时明显颤抖了一下)邋里邋遢。
或许换个合适的妆容,整理一下头发,穿上束身衣,再搭配得体的衣服,能让她变得光彩照人。不过,玛萨•斯特吉斯所散发出的一切信息,都表明她是个我行我素的女人,对上述建议不屑一顾。她的头发染成了可怕的橘红色,随意地盖在脑袋上;大肉脸上擦着厚厚的粉,一通乱涂乱抹让她的脸看起来更肥了;她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穿着很舒适,但是实在太花哨了;她脚上的鞋看起来也很舒服,但有好几处痕迹,明显是穿了很久又疏于护理的结果。
然而,作为主角的玛萨•斯特吉斯却对这些浑然不觉。她迈着大步在“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里穿行,仿佛带着一种能量,能让好端端摆在那里的物品都原地跳起舞;她烟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艾伯比先生则一边在鼻子前挥手扇风,一边剧烈地咳嗽;同时她还在一刻不停地大声说话,嗓音厚重而嘶哑,语调却又高又尖,喋喋不休地说着奇奇怪怪的话题。
在起先的十四分钟交谈中,艾伯比先生一直对她极度厌恶,直到后来她的一个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为每一件商品估价:仔细检查、评估、对比细节,然后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走开。艾伯比先生一直跟在她身后,心里越来越确定,要在这个女人给自己造成损失,或在自己的耐心耗尽之前把她赶出去。然后,第十五分钟,她说出了那句话。
“我在银行有五亿存款,”玛萨•斯特吉斯用愉快的口吻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屑,接着说,“但我绝不会在这堆垃圾上花半毛钱。”
此时艾伯比先生正举着一只手,准备把即将吞噬他的烟雾从面前扇开。一瞬间,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心思完全被那个吓人的数字吸引。他只分出了一点点心思,去注意她左手那根重要的手指,没戴戒指;剩余的心思则都用来计算短期票据、长期票据和利率上。
还有一个变化值得一提,那就是玛萨•斯特吉斯不修边幅的外表和刺耳的声音,在艾伯比眼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般男人在听完那句话以后,看她的样子就像雾里看花,朦胧而美丽。艾伯比先生不会这样自欺欺人,他就是为能放下肩上的重担而开心不已。和玛萨•斯特吉斯结婚不仅能解决重要的经济问题,更是作为一个男人用来逃离这个无趣社会的特殊途径。
正因如此,他转过脸看向她,双眼比之前更亮,并添加了几分忧郁。他说道:“这太可惜了,夫人⋯⋯”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特意强调是“女士”,艾伯比先生露出歉意的微笑。
“当然。正如我刚才所说,对于一位优雅知性——潜台词‘像你这样的人’已经非常明显了——的人来说,不能体会收藏这些精美艺术品的乐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对不对?”
玛萨•斯特吉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接着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怒吼般的笑声刺痛了他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艾伯比先生,这个平时不善幽默的男人,郁闷地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竟引来这种恐怖的反应。
“亲爱的先生,”玛萨•斯特吉斯说道,“如果你以为,我来你家店是为了享受艺术的乐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来是想买一件礼物送一个人,一个从头到尾都让我讨厌、招我生气、麻木无情,死板的像一条呆头鱼的人。除了在你家店里选一样送给她,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来表达我对她的看法。如果可以,我还想让你送货上门,这样我就能亲眼看到她拆开礼物的样子了。”
听罢这番话,艾伯比先生的脑子一时有些错乱。不过,他马上调整好状态,不卑不亢地说道:“这种事情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邪门。”玛萨•斯特吉斯说,“如果你没办法安排送货,我也可以自己解决。你应该能理解,要是不能亲眼目睹她的反应,那么做这种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艾伯比先生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我指的不是送货这件事,”他说,“我想说清楚,我不允许有人出于这种心理来我的店里买东西。我不管你出多少钱。”
玛萨•斯特吉斯那沉甸甸的下巴垂了下来,语气生硬地问:“你说什么?”
艾伯比先生知道,这一刻危险至极。他的下一句话很可能会引来另一阵癫狂的笑声,咆哮着将他淹没;或者更糟,她转身就走,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者,当场把她搞定。这一刻无法回避,艾伯比先生越想越绝望。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玛萨•斯特吉斯是个女人。
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平静地开口说:“这是本店的原则。除非客人能够欣赏自己准备买回家的艺术品,并承诺全心全意地呵护它,否则我绝不出售。这家店自开张之日起,就一直奉行这条原则,只要我在这里,就将把这条原则一直遵循下去。任何违背这条原则的行为,都被我视为一种侮辱,对我的玷污。”
说完他屏住呼吸望着玛萨•斯特吉斯。后者重重地坐进身边的椅子里,如此一来,裙子被拉起一截,紧紧地裹着她肥硕的大腿,那双惨不忍睹的鞋子暴露无遗。她又点燃了一根烟,同时眯起眼睛,透过火柴燃起的火焰审视着他,接着挥了挥手以驱散烟雾。
“哦,”她说,“这很有趣,我想听听具体是怎么回事。”
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打听一个陌生人的隐私和个性,无疑是件非常复杂的事。但对艾伯比先生——要靠这类信息满足兴趣的人——来说,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不久之前,玛萨•斯特吉斯刚刚准确说出自己的存款数额,她明显是独自一人生活,没有亲戚,没有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没有准备结婚的对象。
关于最后一点,艾伯比是通过她最近总在固定时间造访商店,舒服地坐在椅子里,无休止地和他聊天而判断出来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讲她父亲,而且很显然,艾伯比与她口中的父亲惊人地相似。
“他连穿着都和你很像,”玛萨•斯特吉斯深思着说道,“十分整洁,而且不仅把自己打理整齐,他还会每天检查一遍房间——里里外外巡视一遍,确定每样东西都摆在固定的位置上。直到死之前,他都在做这些。我还记得他死前一个小时的时候,还在摆正墙上的一幅画。”
艾伯比先生本来正暗暗生气地盯着墙上一幅稍微有些歪斜的画,听到这话,他不情愿地把注意力收回来。
“你一直陪他到了最后?”他饱含同情地问道。
“确实如此。”
“哦,”艾伯比语调轻快地说,“做出了如此牺牲的女人,理应得到回报,对不对?特别是——我希望这么说不会让你觉得尴尬,玛萨•斯特吉斯小姐——像你这样的女士,世人都认为你绝对会抛弃年老的父亲,全身心地投入到婚姻生活中。你觉得呢?”
玛萨•斯特吉斯叹了口气,说道:“可能吧,但也可能不是。我不否认自己也有梦想,但也只是梦想罢了,而且我觉得可能永远只是梦想。”
“为什么?”艾伯比先生问道,语气中带着鼓励。
“因为,”玛萨•斯特吉斯忧郁地说,“我至今没遇到能符合那些梦想的男人。我不是假惺惺的女学生,艾伯比先生,坦白说,我不需要去试探男人到底是爱我,还是只是看上了我的钱。但他必须是个令人尊敬的正派绅士,愿意每分每秒都陪着我、关心我、爱护我。他还必须能唤醒我对已故父亲的记忆。”
艾伯比先生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斯特吉斯小姐,”他严肃地说道,“你或许已经遇到这个男人了。”
她看着他,脸庞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看起来越发丑陋了。
“你确定吗,艾伯比先生?”她问道,“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艾伯比先生低下头冲她微笑,眼睛里闪着肯定的光。“他可能近在咫尺,只不过你不敢承认。”他语气温柔地说道。
之前的经验告诉艾伯比,冰层一旦被打破,最好的做法就是做个深呼吸,然后跳进去。因此,没过几天他就求婚了。
“斯特吉斯小姐,”他说,“每个单身男人都会有再也无法忍受孤单的时候,如果正好在此时,他有幸遇到愿意毫无保留地为之奉献忠诚和柔情的女人,那他无疑是真正幸运的人。斯特吉斯小姐,我想我就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艾伯比先生!”玛萨•斯特吉斯的脸微微有些泛红,“这样确实很好,不过——”
听到这个转折,他的心一沉,略带犹豫地打断了玛萨•斯特吉斯的话。“等一下!要是你还有什么怀疑,斯特吉斯小姐,请说出来,我当场消除。考虑到我现在的心情,这样会比较公平,可以吗?”
“哦,没问题。”玛萨•斯特吉斯说道,“艾伯比先生,我不希望嫁给一个还没准备好,无法给我想要的婚姻的男人,那样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我的要求是:剩下的每一天,他都能一心一意、完完全全地倾心投入。”
“斯特吉斯小姐,”艾伯比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已准备好为你付出更多。”
“这种话男人都是张口就来。”她叹了口气,“不过——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艾伯比先生。”
等待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作出答复,是令人束手无策的事。几天后艾伯比先生好不容易收到一封留言,却是蛮横地要求他前往“老盖因斯伯勒、小盖因斯伯勒及戈尔丁律师事务所”。本来就已经愁云惨淡的日子,此刻又飘来一大片乌云。此刻,正被债主群体围追堵截的艾伯比,脑子里只有最坏的念头。然而,当他惊喜地发现在“老盖因斯伯勒、小盖因斯伯勒及戈尔丁律师事务所”等着他的并不是债主们,而是玛萨•斯特吉斯时,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老盖因斯伯勒——很明显是这家事务所的灵魂人物——个子不高却胖得出奇,浑身都是下垂的肥肉,几乎看不见脖子在哪儿,黯淡无光的双眼瞪着艾伯比先生。小盖因斯伯勒完全是父亲的翻版,长着一张大众脸。而戈尔丁则是个脸庞消瘦,棱角分明的年轻人。
“这件事很微妙啊。”老盖因斯伯勒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死死地盯着艾伯比先生,“斯特吉斯小姐,我们尊贵的客人,”听到这里小盖因斯伯勒点了点头,“说要与你一同步入结婚的殿堂,先生。”
艾伯比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他被一阵愉悦的激动情绪弄得有点儿犯晕。“嗯?”他说。
“另外,”老盖因斯伯勒继续说道,“斯特吉斯小姐能够接受求婚者是被她的金钱吸引——”他举起一只又短又粗的手,打断了艾伯比先生匆忙的抗议,“并且不想多提此事——”
“别管这些了,接着说。”小盖因斯伯勒厉声说道。
“——求婚者是否做好准备,接受这段婚姻的所有要求?”
“准备好了。”艾伯比先生热切地说道。
“艾伯比先生,”老盖因斯伯勒突然问道,“你之前结过婚吗?”
艾伯比快速地想了一下。否认,就意味着要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埋葬,以后一个字都不能提;在这种情况下,承认似乎才是最安全的办法,而且要是一段体面的婚姻。
“结过。”他说。
“离婚了?”
“老天爷啊,不!”艾伯比先生是真的被吓到了。
盖因斯伯勒父子满意地对视了一眼。“很好,”老盖因斯伯勒开口道,“非常好。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粗鲁,不知您有没有时下常见的恶习?”
“在这种时候,我很乐意回答这类问题。”艾伯比先生语气铿锵有力,“我可以说是离恶习最远的男人。什么抽烟、酗酒,还有——那个——”
“滥情。”小盖因斯伯勒不客气地说出这个词。
“对,”艾伯比先生的脸红了,“——都和我挨不上边。”
老盖因斯伯勒点了点头。“但凡有一项恶习,”他说,“斯特吉斯小姐都不会轻易同意。她会在一个月内你给答复,要是你不介意听听我这个老人的建议,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多去献献殷勤。她是个女人,艾伯比先生,我觉得所有女人都差不多。”
“我也这么认为。”艾伯比先生说。
“全情投入,”小盖因斯伯勒说,“并且永不变心。这是通往成功的门票。”
这件事给艾伯比先生带来的影响是,他必须扔下商店甚至整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要时刻想着如何让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玛萨•斯特吉斯舒服。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策略。等玛萨•斯特吉斯开心地同意结婚,再进入正常的艾伯比夫人“程序”,这项策略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不过这个女人不太好对付,即使对她有了深入的了解也完全派不上用场。艾伯比先生是以即将成为鳏夫——可以这么说吧——而非即将成为新郎的心态面对这件事。每当玛萨•斯特吉斯发表她那冗长的婚姻论时,他都屡次想要反驳,不过最后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我认为,”玛萨•斯特吉斯某次这么说道,“离过一次婚的男人,肯定会再离婚。你随便看看现如今那些破裂的夫妻吧。我敢打赌,离婚的男人都是那种总出门逛街,却永远挑不到可心商品的人。而与我结婚的男人,”她特别指出,“必须是能定下心,并且永远定居的人。”
“当然。”艾伯比先生说。
“我听说,”还有一次,玛萨•斯特吉斯一本正经地对艾伯比先生说,“幸福的婚姻能让女人的寿命延长好几年。真是精妙的观点,你觉得呢?”
“当然。”艾伯比先生说。
这个考察月里,他所说的话似乎仅限于“当然”一个词,伴随不同的音调变化。但这项策略终究还是有用的,月底时,他终于在婚礼上听到了“我愿意”,盖因斯伯勒父子和戈尔丁是这场婚礼仅有的嘉宾。
婚礼结束后,艾伯比先生(极不情愿地)和新婚妻子去拍婚纱照,他们在阴着脸的戈尔丁的监视下,拍了无数张照片。接着,艾伯比先生(心满意足地)与妻子交换了遗嘱,同意自己死后,对方将继承所有财产、物品,等等①,全部。
如果说艾伯比先生在这些仪式中偶尔显得心不在焉,那是因为他的脑子里正盘算着如何进行接下来的计划。地毯(就是之前立过六次功的那块)首先要到位;然后就是等待合适的时机讨一杯水了。到时候他会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最好过一段日子再实施;不过迫于债主们不断施加的压力,也不宜等得太久。看着妻子握着笔,在遗嘱上签下名字,他决定这几周内就把这件事搞定。遗嘱已经到手,没必要再拖沓。
然而,这几周还没过完,艾伯比先生就意识到,他之前的计划必须大幅度修改。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没有把这段婚姻摆平。
单说一点,她的家(现在也是他家了),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幢赤褐色沙石别墅。简直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洞穴。原则上来说,随意散落的东西压根不用去捡,因为没过一会儿它们又会飘出来,每间屋子里都堆着数量惊人的垃圾。柜子和抽屉里胡乱塞着一大堆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别提分门别类了,光是表面就积着一层灰,里面说不定还夹着纸屑呢。而且。这些对神经脆弱的艾伯比先生来说,就像一直有人在耳边用指甲划黑板。
这位艾伯比夫人唯一钟情的烹饪事业,却很不幸地成为她丈夫虔诚祈祷的、希望她能放弃的事。一到吃饭时间,她就会踏着沉重的脚步,无数次往返于厨房和餐厅之间,手上端着一道又一道艾伯比先生见都没见过的菜肴。
一开始,他还稍微抗议了几句,但妻子耐心地选择准确的词语,明确表示:任何对她厨艺方面的批评,都会让她难过,哪怕是哪盘菜剩得多了点儿,也代表了不满,也会让她伤心。从那以后,艾伯比先生便只能无奈地接受了少肉、重口味的菜,还有各种厚酥皮点心。这导致他长期消化不良,苦日子雪上加霜。即使他证明了自己是个大胃王,喜欢她做的饭菜,妻子也不会罢休,在他面前摆一大堆盛满食物的盘子,层层叠叠一直堆到他颤抖的鼻子下方,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要与狮子搏斗的勇士。此时,艾伯比先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一套消化系统,以及一份可口简单的餐点。
最终,这个愿望变成他最喜欢的梦。睡梦中的他刚参加完妻子的葬礼,在一家餐厅喝着热茶,吃着吐司,或许再加一个半熟的鸡蛋。但即使是如此美妙的梦,加上梦的美妙结尾——他开始整理房间——也无法使他振作起来。因为每天一睁开眼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摞在鼻子下面的一堆盘子。
每过一天,妻子对他的要求——她需要他的关注——就又迫切一分。直到某日,她公开责备他花在商店上的心思比放在她身上的多。艾伯比先生知道,是时候实施终极计划了。当天傍晚,他就把地毯带回了家,小心地铺在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走廊上。玛萨•艾伯比丝毫不感兴趣地望着他。
“真是块破破烂烂的东西。”她说,“这是什么?艾破烂儿先生,这是古董吗?还是别的什么?”
用这样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名字称呼他,她居然扬扬得意,假装看不到他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因愤怒而抽搐的样子。此时,他的脸又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古董,”艾伯比先生承认道,“但出于种种原因,我把它视为珍宝。我对它很有感情。”
艾伯比夫人送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而你把它拿来是想送给我,对不对?”
“对,”艾伯比先生说,“是的。”
“你真好,”艾伯比夫人说,“真的。”
每次看着她趿着鞋走过地毯,去走廊另一边小桌上打电话,艾伯比先生都会津津有味地把玩脑子里的小想法。他发现,她每天晚上打电话的时间是固定的,可以把意外安排在这个时候。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既然每晚的这通电话是她唯一遵守的惯例,她一定会在那个时间点穿过地毯,而他就可以趁机解决问题。
然而,考虑到艾伯比先生要完成的是一次完美的表演,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接近她比较好。当然,刚才的设想和已经被实践检验过的方法都不错,不过,要是打电话和拿水两件事同时发生⋯⋯
“我赌一毛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破烂儿。”艾伯比夫人轻松愉快地说道。此时她已挂上电话,穿过走廊,端正地站在地毯上。艾伯比先生换上虚伪的面孔,看着她。
“我希望,”他不满地抱怨道,“你以后别再用那个可怕的名字叫我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它。”
“瞎说,”妻子一口否定,“我觉得很可爱。”
“我不觉得。”
“好吧,反正我喜欢。”艾伯比夫人以坚决的口吻说道,“总之,”她撅起嘴,“我开口前,你该不会是在想这件事吧,是吗?”
看到这个壮硕粗野的女人撅着嘴,艾伯比先生瞬间愣住了。她就像一个燃烧了一段时间的蜡人,从头到脚都分不出哪儿是哪儿。他赶忙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走,转而思考着如何编造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跟以前一样,”他说,“我在琢磨自己这身不体面的衣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吗,我的每件衣服都掉了扣子。”
艾伯比夫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我会找时间帮你缝的。”
“明天如何?”
“我不知道。”艾伯比夫人说完转向楼梯,“去睡觉吧,艾破烂儿,我累死了。”
艾伯比先生满腹心事地跟在她身后。明天,他要带一身西服去裁缝店,保证参加葬礼的时候有的穿。
他把西服带回家,整整齐齐地挂了起来;此时他已吃完了晚餐,正坐在客厅里听着妻子嘶哑的嗓音。尽管时钟显示还不到九点,她却已经没完没了地对着他讲了好几个小时。
这时,伴随着越发强烈的激动之情,他看着妻子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穿过房间步入走廊。她刚摸到电话听筒,艾伯比先生就大声地清了清喉咙。“不介意的话,”他说,“我想喝杯水。”
艾伯比夫人转过身看着他。“想喝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艾伯比先生说完就等在那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电话,朝厨房走去。厨房里传来冲洗杯子的声音,接着艾伯比夫人端着一杯水出来了。他小心地将一只手搭在她厚实的肩膀上,举起另一只手,像要拂去一缕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这就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吗?”艾伯比夫人平静地问。
艾伯比先生的手僵在半空,感到一阵寒意已钻入骨髓。“其他人?”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什么其他人?”
妻子咧开嘴巴冲他微笑,他看到她手中的水杯稳稳当当,里面的水一晃不晃。“其他那六个,”她说,“据我所知是六个。怎么,还有更多?”
“不,”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亲爱的艾破烂儿,你不能就这么把之前的六个老婆都忘了啊。除非你太在乎我了,因此不愿想起她们。要是这样的话,还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不是?”
“我结过婚,”艾伯比先生大声说道,“我之前就说得很清楚了。可你说什么六个老婆?!”
“你当然结过婚,艾破烂儿,而且很容易就能查出你是和谁结的——查出再上一任也同样容易——然后就是所有。甚至你母亲也很好调查,或者你是在哪里上的学,又或者你是在哪里出生。你也知道,艾破烂儿,盖因斯伯勒先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这都是盖因斯伯勒瞎编的!”
“也不全是,你这个小傻瓜,”他的妻子傲慢地说道,“你每次构想那些计划时,我都在设法干涉你的思路。从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艾伯比先生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些,不要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就像捡起一根小草却以为握着条蛇。“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因为你和我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方方面面——你的穿着,整洁得令人厌恶,你那一本正经、自大傲慢的样子,以及所剩无几的道德观念——你就是他那样的人。而他是我这辈子最憎恨的人,还有他对我母亲做过的事。他为了钱与她结婚,把她的每一天都变成噩梦,最后为了遗产杀死了她。”
“杀了她?”艾伯比先生呆若木鸡。
“哦,行了吧,”妻子冷酷地说道,“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能做出那样的事?没错,他杀死了她——谋杀,可能你更喜欢这个词——先问她要一杯水,然后等她把水拿来时弄断了她的脖子。手法和你用的惊人的相似,是不是?”
艾伯比先生的脑海中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答案,然而,他拒绝接受。“后来他怎么样了?”他追问道,“告诉我他怎么了!被抓了吗?”
“没有,他没被抓,案发时没有目击证人。不过,盖因斯伯勒先生曾经是我母亲的律师,也是她十分亲密的朋友,他对此保持怀疑,于是要求旁听审讯。他还带去了一位医生,那位医生当场证明了我父亲是如何杀死她,并把现场布置成她被地毯绊倒致死的样子。可是,判决还没下来,我父亲就因为突发心脏病死了。”
“就是那件案子——我读到的那件!”艾伯比先生呻吟道,然后安静地忍受妻子嘲讽的说明。
“他死时,”她冷酷地继续,“我发誓,日后一定要找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然后让他承担他本该承受的一切。我将对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了如指掌,却一项都让他得不到满足。我知道他是为了钱才与我结婚的,但在我死之前,他休想拿到半分。我会活很久很久,因为他必须豁出命来,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尽量让我多活一口气。”
此时艾伯比先生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发现,尽管她十分激动,脚却没挪步,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你怎么能让他心甘情愿这么做呢?”他轻声问道,同时朝她靠近了一厘米。
“听起来很离谱,是不是,艾破烂儿?”她看穿了他的意图,“但就算再离谱,也没有你那六个老婆都被地毯绊死离谱。盖因斯伯勒先生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有很多人是被巧合送上绞架的——就像你的做法——叫她去拿杯水——就像现在,特别当有人产生了谋杀动机的情况下。”
艾伯比先生突然觉得领子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狡辩道,“你怎么能让我豁出我的命,去为你延年益寿?”
“如果一个妻子可以随时把她的丈夫吊死,那她自然就能做到。”
“不,”艾伯比先生克制地说,“我觉得这样做只能把这个男人逼走,尽快摆脱他的妻子,越快越好。”
“哦,这样一来,就会引来后面的连锁反应。”
“连锁反应?什么连锁反应?”艾伯比先生质问道。
“我很乐意为你解释,”他的妻子说道,“事实上,也到了不得不解释的时候了。不过,我觉得站在这儿很不舒服。”
“别管这些了。”艾伯比先生不耐烦地说,妻子耸了耸肩。
“哦,好吧。”她冷酷地说道,“现在,盖因斯伯勒先生手上有一切关于你前几次婚姻的文件——她们是怎么死的,以及每当你那家商店不得不清偿债务的时候,你总是能适时获得一笔遗产。
“另外,他手上还有一封我的亲笔信,表明如果我死了,务必立即进行各项必要的调查。盖因斯伯勒先生手头的材料太充分了,还有指纹和照片⋯⋯”
“指纹和照片!”艾伯比先生叫道。
“当然。我父亲死后,我才发现他早就准备好逃去海外了。盖因斯伯勒先生向我保证,如果你也有这个打算,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他说,不管你在哪儿,把你抓回来都易如反掌。”
“你想要我做什么?”艾伯比先生木然地问道,“你肯定不希望我再待在这里了,而且——”
“哦,不,我希望你待在这儿。既然我们已经聊到这一步了,我觉得还是跟你直说了吧,我希望你从此永远忘记你那家没用的店,这样你就能一整天都待在家里陪着我了。”
“放弃那家店!”他尖叫道。
“你肯定还记得,艾破烂儿,我在信里要求死后进行全面的调查,但并没具体写明可能致死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陪我度过一段漫长而愉悦的生活。或许——对你,我只能说或许——哪一天我会撕毁那封信,并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你。你看,对你有利的方面还是很多的。前提是,你要小心地好好照顾我。”
电话铃声突然粗鲁地响了起来,艾伯比夫人冲电话方向点了点头。“盖因斯伯勒先生,一直这么小心谨慎。”她温柔地说道,“要是我晚上九点没有打电话告诉他我很好、很开心,他可能会马上跳起来,认为发生了最不好的事。”
“等一下。”艾伯比先生说道,他拿起电话听筒,不用说,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正是盖因斯伯勒的。
“喂,”是老盖因斯伯勒,“喂,是艾伯比夫人吗?”
艾伯比先生想耍个把戏。“不是,”他说,“恐怕她现在不能来接电话。你是谁?”
传入他耳中的声音带着明白无误的恐吓意味。“我是盖因斯伯勒,艾伯比先生,我希望能马上和你妻子说话。我给你十秒钟让她来接电话,艾伯比先生。听明白了吗?”
艾伯比先生笨拙地转向妻子,递出听筒。“找你的。”他说。接着,他吃惊地看着她脚下的地毯在她准备放下水杯时稍微滑动了一下。她挥舞着双臂,想保持平衡,水杯跌到他的脚边,打湿了他整洁的裤子。她的脸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悲鸣,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她毫无生气的身体躺在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地方。
他看着她,几乎忽略了从电话听筒一直传到他脑子里的声音。
“十秒钟数完了,艾伯比先生,”里面的声音近乎尖叫,“明白了吗?你的时间到了!”
愚者自将①
这天晚上,下班回家的乔治•赫尼克带着一种奇妙的兴奋,一向暗黄的脸颊上泛着红光,无框眼镜后的双眼神采奕奕。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小心地脱下雨靴,在门廊角落的竹席上整齐地摆好,而是粗鲁地拽下鞋,随便扔到一边。然后,顾不上脱大衣和帽子,先拆开怀里的包裹,拿出一个小而扁平的皮箱。他将箱子打开,露易丝看到灰绿色的天鹅绒底座上,摆着一套朴素的国际象棋。
“是不是很漂亮?”乔治说着,爱怜地抚摸着棋子,“看看它们的做工:一点儿不夸张做作,你明白我的意思,简单、干净,像个棋子的样子。白子是象牙做的,黑子是黑檀木,全手工打造。”
露易丝眯着眼睛问:“你花了多少钱买这玩意儿?”
“我没花钱。”乔治说,“这不是我买的,是奥尔里克斯先生送的。”
“奥尔里克斯?”露易丝问,“就是上次你带回家吃晚饭的那个怪老头儿?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咱们,像一只想吃金丝雀的猫。要不是你不停地说话,恐怕他一整晚都不会说半个字。”
“哦,露易丝!”
“别在这儿喊‘哦,露易丝’!我以为我早就表达清楚自己对他的看法了。还有,我能问问,为什么这位好心的奥尔里克斯先生突然想起送你这么个玩意儿吗?”
“这个⋯⋯”乔治有些难以启齿,“你也知道他身患重病,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于是我接下了他的大部分工作。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上班,这东西算是表达感谢的礼物吧。他说希望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于是挑中了这副他最钟爱的象棋。”
“奥尔里克斯先生真大方啊。”露易丝冷冷地说,“他要是真想补偿你为他花费的时间和心血,怎么没想到送点儿实用的东西会更合适呢?”
“什么?我只不过想帮他个忙,露易丝。而且就算他给我钱或其他东西,我也不会收的。”
“你真是傻死了。”露易丝嗤笑道,“好了,快把你那破玩意儿收拾起来,放一边去,准备吃饭吧。晚餐准备好了。”
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乔治跟在她身后,安抚道:“露易丝,你知道吗,奥尔里克斯先生还说了些非常有趣的话。”
“是吗?”
“嗯,他说,这世上有些人命里有棋——不过要等棋艺精湛时才能自知。我就想,咱们俩何不⋯⋯”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搭在屁股上,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每天收拾完屋子、采购回来、给你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缝缝补补忙完之后,还要坐下来跟你一起学怎么下棋!乔治•赫尼克,你都快五十了,脑子里怎么净是奇怪的想法。”
乔治回到门厅脱下大衣,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循规蹈矩,从未做过与年龄不相符的事,至少在露易丝的不懈提醒下,想出格也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数落是在新婚几个月后,当时他即将三十岁,本想自己创业。自那之后,每年他都会听到好几次同样的话,原因多种多样。不过随着他对露易丝的了解,挨骂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问题的关键是,露易丝总能比他快一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露易丝已经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了。比如自己创业,她说他会失去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要孩子,她说他们处境艰难,目前并不合适(露易丝觉得他们一直处境艰难);再比如,明明可以便宜地租房住,她却执意要一次性买下整幢房子。她还有些奇怪的坚持,比如坚决反对在家里招待客人,坚持拒绝阅读他推荐的书,以及坚持不把收音机调至交响乐频道。或许还可以加上今天这件事,坚决不学下棋。
关于这些事,她的解释是:请客既麻烦又花钱,印刷字体太小伤眼睛,交响乐让她头痛欲裂,至于下棋,现在看来她的理由是没时间。结婚以前,乔治悲伤地回忆,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没事儿就请一群朋友,一旦聊到书籍、音乐或任何相关话题,她都会开开心心、兴趣盎然地加入。而现在,她唯一乐意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一边坐着织毛衣,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搞笑节目。
当然,她也有可能以自己不舒服为由。她总说自己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对痛感生动的描述让乔治也感同身受,觉得自己身上也疼。家里的医药箱塞得满满的,药品没有重样的,这和他们家的菜谱截然相反,一点儿花样也没有,基本上每顿都是淡而无味的乱炖汤。而且每个月,露易丝都要对照着一张医生开的长处方去买药,在乔治看来,八成就是“女人的那点儿事”。
即便如此,乔治还是会第一个跳出来说露易丝的好话。抛开那些麻烦,露易丝确实是男人心目中的好妻子。乔治的薪水不算高,但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积攒,现在他们的账户里竟有一万五千块。但这是两人的秘密,露易丝在外不管和谁聊天都会说自己家生活贫困,每次都让乔治很尴尬。露易丝的观点是,尽可能让别人觉得你一无所有,这是最佳的省钱方式之一。如果说省一分就等于赚一分,那这几年来,她以她的方式赚到的差不多和乔治赚的一样多。尽管这么想并不能减轻乔治的尴尬之情,却能将这种尴尬隐藏在对露易丝的机智和持家有道的尊敬之下。
说到露易丝的优点,恐怕还不止这些。她让家里总保持一尘不染,每件衣服都细心熨烫,时刻关心他的健康,这么看来,乔治会忽略日常琐事,反而为有这样的妻子感恩,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想邀请她做自己的棋友。从收到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国际象棋迷住了。他也承认,一直不能下棋这件事,多少有点憋屈。某天晚上,伴随着耳边吵闹的录音机声响,以及妻子手中上下翻飞的毛衣针发出的动静,乔治仔细研究着棋盘,突然意识到,只有棋逢对手才能让这个游戏更有趣。但他并没有因此挖苦露易丝;挖苦讽刺不是乔治会做的事。
奥尔里克斯先生送他这副棋子的时候说过,他随时可以在棋艺方面给他指导指导。但露易丝已经明确表示,这个家不欢迎他,而且不止一次地说,任何男人都不能随便进她家的门,吃她做的菜。因此,乔治索性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向书本寻求帮助。他找到一本名为《来下棋吧》的小册子,开篇是邀请大家都来下棋的随笔,然后就是许多复杂的文章。乔治在文学世界里发现了象棋的新大陆,并为其博大精深和错综复杂而惊愕。
他吃饭的时候想着下棋,喝水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他用心钻研那些活着的和已故象棋大师的经典棋局,慢慢的,哪怕只是场无足轻重的小胜利,他都能背诵每一步走法。他学习开局、中局和终局。他舍弃有勇无谋的鲁莽进攻,更倾心于位置对弈。他认为缜密的策略更有杀伤力,一定会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他每日念叨着一些奇怪的名字:阿廖欣、卡帕布兰卡、拉斯克、尼姆佐维奇,他追寻着他们,在象牙白和檀木黑的迷宫格里穿行,品味每一个新发现。
但不管怎么说,仍有一项空白无法填充:没有对手。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对手来检验他的棋艺。有时,他看着手边的书,思考着如何走下一步时,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棋盘对面应该坐着另一个人,同样关注着这一步,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扭转局势、摧毁这一步进攻。这一渴望越来越强烈,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棋盘对面伸过来一只手回应他;特别是当露易丝的影子突然映在墙上,或者壁炉里的木柴堆塌了,这一渴望会升级为惊喜,乔治会仿佛中了邪,猛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空椅子,期待那里会坐着一个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对面那个人的样子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一个正安静沉思着的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同样是灰白的头发,戴着无框眼镜,低头看棋盘时眼镜会顺着鼻梁往下滑。男人的棋艺比他略胜一筹;倒也没强到完全打不过,只是乔治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偶尔取胜。
另外,乔治对这个对手还有一点期望:他最好有点儿强迫症,比如把下棋看做一种仪式,必须严格遵守规则。他必须擅长执白子。白子先走,因此他总能当进攻的一方,除非局势出现逆转。乔治偏好用黑子,他更喜欢一边躲避白子的驱入或者进攻,一边慢慢构筑坚固的防线,以抵御一波一波的攻击。乔治认为这是掌握这项游戏的最佳途径:当你能做到防守时无懈可击,进攻时自然所向披靡。
然而,要练习防守,必须先有人进攻。最终乔治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骄傲。他可以摆好棋盘、坐在黑方这边,然后替白方走第一步。接下来他就以黑子反击,之后再替白方走下一步,如此反复,直到分出胜负。
但没过多久,这么做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由于他偏好黑方,且完全了解对阵双方的策略,因此每一局黑方都能轻轻松松获胜。白子迎来第二十次惨败后,乔治筋疲力尽地瘫在了椅子上。要是每走一步棋之后,都能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就好了,他想,这样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了!他郁闷地发现,这个想法他之前曾在哪里读到过,是个有关逻辑学的古老命题,内容是如果将一条巨蛇砍成两段,分开的两部分会纠缠在一起,互相残杀至死。
他抛开这令人沮丧的联想,重新摆好棋盘,站起身走到白子那边坐下。换成白方会怎样?取得胜利不仅靠棋艺,他对自己说,还要看你有多了解对手。这种了解不仅指对方会使什么招数,还包括对方的性格、品性和行事风格。乔治一本正经地看向对面黑方空荡荡的椅子,陷入了沉思。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第一步。
之后他快速绕过桌子,重新坐到黑方这边。这样感觉好多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自动为黑方走了一步。接着,伴随着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又站起来绕过棋盘坐到另一边,同时努力忘记黑方的思路,将刚才的想法全部从脑海里清除。
“我的老天啊,乔治,你在干吗?”
乔治恍惚地环视四周,发现露易丝正盯着他,她紧抿着嘴唇,大腿上放着织到一半的衣服。这是标准的不满表现,每当她这样时,乔治就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冲自己皱眉。他张了张嘴,迅猛地想了个不错的理由。
“怎么了,没什么,”他说,“什么事也没有啊。”
“什么事也没有?!”露易丝尖锐地质问,“你总走来走去的,别人会以为家里没有舒服的椅子。你应该知道,我⋯⋯”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目光呆滞,身子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原来是收音机播的搞笑节目正在说一个庸俗至极、极具侮辱意味的笑话,惹得录音棚里的观众爆发出一阵如雷的笑声。看到露易丝嘴角微微上扬,又拿起织物,乔治心中一喜,赶紧抓住机会坐到黑方的椅子上。
他知道,此时自己即将有一项重大发现;但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这样来回换座位,能让他成功扮演两个玩家吗?互不影响,变成两个分离的个体。乔治知道,即便如此也无法继续,因为他无法向露易丝解释为什么起来又坐下,走来走去。
要是棋盘能不停转动呢?乔治发现自己越来越激动,既然说下棋是一项纯脑力活动——有人说若棋入心,连棋盘都不需要了——那么只要在脑中转换角色不就行了吗?
轮到白子了,乔治收回心神。现在他是白方,必须替白方考虑——不仅于此,他要尽力去揣摩白方的想法——然而他越是努力挣扎着集中注意力,却越是迷茫难解。如此反复,每当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总能清楚地想到一会儿黑方会怎么走,同时胜利的喜悦冲上他的心头。
他渐渐着了迷,每天晚上练习在脑子里下棋。他越来越瘦,憔悴的脸上爬满皱纹,露易丝每顿饭都会低声下气地劝他多吃点儿,即便她自己面对那些食物也没什么胃口。他对工作的热情也越来越少,慢慢开始应付差事,顶头上司已从一开始的惊讶、愤怒,转为用摇头表达不满了。
但每进行一次这样的对弈,每走出一步,每一分努力都让乔治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又向目标靠近了一步。他怀着必胜的信念,认定终有一天,他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面对另一方棋手,没有好恶,也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和策略。到那时,他将拥有比一切有血有肉的对手都完美的棋友。等到那一天,他将取得从未有人尝过的胜利!
对此他很确信,每走一步他都确定胜利就在前方,尽管实际上每次的感受只不过是一份令人舒服的愉悦,最大限度地缓解了他的紧张罢了。他快乐地寻思,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男人终于摆脱一整天繁忙的工作,晚上回到家躺在柔软的床上。就是那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差。
他刚才不小心使黑子处境危险,不过马上努力自救,用象利落地摆出防守阵型,直接威胁白方。当他抬起头想看看白方会如何还击时,真的看到了坐在对面椅子里的“白”。对方十指指尖轻触,嘴边泛起嘲讽的微笑。“不错,”“白”开心地说,“乔治,真不错,真让我吃惊。”
这一刻,乔治的愉快心情如同肥皂泡,被手指一碰立即破碎消失了。不仅仅因为这一番温柔的指责激恼了他;他更在意的是,“白”竟然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并非希望“白”像他的双胞胎,不过从外形上来说,“白”就像他刮胡子时看到的镜中的自己,每天早晨从镜子里盯着他。然而,虽然外形一样,“白”却和乔治完全不同,他身体里蕴藏的能量和自信简直要溢出来。乔治感到一阵愤怒,此时,他不再只是趴在桌边摆弄枯燥的棋子,而更像坐在评委席,正运用智慧和热情做一项重要的决定。他无暇顾及明天,只关注今日和眼下利益,并且总能以最优方式获利。
这些都体现在“白”剪裁完美的衣服上,体现在那双优雅、有力、纤细、精心护理过的手上,体现在冷酷无情却闪闪发光的眼睛上,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乔治。乔治也看向那双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正笨拙地寻找着,殊不知所要找的东西就在不远处。连续几天乔治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或许那不是倒影。或许⋯⋯
“白”又走了一步,这才将他的思绪唤回。“该你了,”“白”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的话。”
乔治看向棋盘,发现自己的处境还很安全。“为什么我不想继续了?咱们目前⋯⋯”
“势均力敌。”“白”突然插嘴,“但你要看得长远些:我在努力赢,而你不过是争取不输罢了。”
“差不多是一回事吧。”乔治争辩道。
“不一样。”“白”说,“证据就是,这局我会赢,之后的每一局我都会赢。”
如此出言不逊吓住了乔治,他抗议道:“马洛奇是运用防御战术的大师,如果你熟悉他的比赛⋯⋯”
“你对马洛奇的比赛有多了解,我就有多了解,”“白”说,“而且我可以毫不隐晦地说,如果我们有机会对阵,我照样能完胜。”
乔治的脸红了。“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吧?”他说,然后惊讶地发现“白”并未反驳,而是无比同情地看着他。
“不,”最终“白”说道,“是你觉得我很厉害。”接着像刚躲过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陷阱似的,“白”摇摇头,微微露出一个有些别扭的冷笑,道:“该你了。”
乔治做了一番努力,才将无法理清的混乱思绪放下,重整思路,走了一步。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败局已定。第二局他又输了,接下来的一局也一样。第四局他孤注一掷地变换了战术,在第十一手棋时,发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发起反击。但他有些犹豫了,进而错失良机,再次败北。这局结束后,乔治小心地收拾好棋子。
“明天还来吗?”他说,完全无视“白”露骨的嘲讽。
“如果没什么事情妨碍我的话。”
乔治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的恶寒。“什么事会妨碍你?”他费劲地挤出这句话。
“白”拿起白皇后,在指尖缓慢地转动着。“比如,露易丝。要是她不喜欢你沉溺于此呢?”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那么做?到目前为止她从没抱怨过什么!”
“我的好兄弟,露易丝是个非常愚蠢又暴躁的女人⋯⋯”
“好了,够了!”乔治突然打断他的话。
“同时,”“白”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仿佛话题从未中断过,“她还是一家之主。古往今来,那些领主总是时不时地确立一下自己的地位,毫无缘由。事实上,这一行为完全是虚荣心的体现——但对他们而言却像呼吸一样必不可少。”
这番评论令乔治愤怒不已。他鼓起全身的勇气,大胆地反驳道:“如果你这么想,恐怕这个家不再欢迎你来了。”
话音刚落,那边的露易丝刚好转过身子看向他,不客气地说:“乔治,玩够了吧,你真的找不到别的更好的事做了吗?”
“我这不是在收拾了吗?”乔治匆匆应道。但当他伸手去拿还在对手手中把玩的棋子时,他发现“白”正用可怕的眼神端详着露易丝。接着“白”转而看向他,那双眼睛仿佛盛满黑色的碎玻璃,眼中反射出的烈焰让人无法忽视。
“没错,”“白”缓慢地说道,“鉴于她这个人,以及她对你的态度,我恨她,非常恨。现在你还希望我再来吗?”
乔治发现“白”看着他的眼神不再可怕了,那枚被他握过的棋子还留有他的温度,令人心中宽慰。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清了清嗓子,说:“明天见。”
“白”再次歪了歪嘴,露出一贯的苦笑。“明天,后天,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你叫我。”他说,“不过结局不会变,你永远不可能打败我。”
时间证明,“白”并不是在自吹自擂。另一方面,就时间这个概念来说,乔治发现用一局一局、没有尽头的棋局,或者一局里的每一步来衡量时间再合适不过了,比日历、钟表等任何装置都更实用。这一发现令人振奋;然而更振奋的是,他终于认清了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旦看清,就会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仿佛是从双筒望远镜的另一边看过去。那些推推搡搡、四处放冷箭、总是要求别人给个解释或道歉的人都不再掩饰,比以往更冷酷无情,同时对他越来越无视,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和你走得多么近,都永远不可能和你成为真的知己。
只有一人例外:露易丝。每天晚上,世界便缩小为只有棋盘和舒服地坐在对面椅子里的“白”。但坐在房间角落织毛衣的露易丝打破了和谐,她身上的怨气越来越强烈。这份怨气会时不时波及乔治这边,表现为暴躁的埋怨和质问,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你怎么能把每分钟都浪费在这种愚蠢的游戏上!”她质问道,“你就没有什么可以和我聊的吗?”说实话,他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从婚后第一年开始就没什么可聊的了。因为他意识到,在持家这件事上,他既无发言权也无决定权,而且他不是个喜欢在办公室里谈论家长里短的人。用露易丝的话说,他这种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不问世事的态度简直是——故作清高。
“她做得很对。”“白”曾语带嘲笑地尽力解释过一次,“要是你把家打扫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露易丝就会难堪到无地自容。而如果她认识了你的同事,就会招待他们,和他们交朋友,也会旁若无人地说闲话。不不,相较而言,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她操纵她的吸尘器,没有什么难听的闲言碎语。”
和往常一样,“白”的态度让乔治大为光火。“你这堆平白无故冒出来的歪理讲得有板有眼。”他吼道,“告诉我,你怎么这么了解露易丝?”
“白”用朦胧的双眼看着他,说道:“你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不多也不少。”
这样的说辞让乔治又伤心又恼怒,但为了面前的棋局,他忍了下来。一旦露易丝不说话,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唯一真实的就是眼前的棋盘。“白”的手悬在空中移动棋子,利落地进攻,以过人的智慧扫平一切障碍,这一切乔治都只有嫉妒和自惭的份儿。
事实上,若发现“白”的任何缺点,乔治也会觉得难过。他的缺点当然不是表现在下棋上,而是他总会在下到关键时刻时,巧妙却令人不爽地说起有关棋里蕴涵的道理,而这个话题总会以抨击乔治在生活中过于堕落和鲁莽结束。
“你知道吗,往往能通过一个人下棋时的战略,观察出这个人的性格。”有一次“白”这么说,“知道了这个,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你总是在防守——而且总是输了。”
这么说话已经够糟的了,但还有更糟的,“白”会在露易丝强行打断他们的时候——让乔治去干这干那或者干脆命令他不准玩了——表现得近乎狂怒。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露易丝,双眼闪着极度憎恨的光,仿佛里面烧着两团火焰。
有一次露易丝做得太过火了,她竟从棋盘上拿起一枚棋子,扔进了棋盒。“白”嗖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乔治见状赶紧跳起来,以防他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露易丝死死地盯着他。
“你没必要跳起来吧。”她厉声说道,“我又没弄坏什么。不过我告诉你,乔治•赫尼克,要是你继续玩这项无聊的游戏,我就会真的做点儿什么。我会把每个子儿都砸得粉碎,看看你还能不能回到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告诉她!”“白”说道,“快啊,干吗不回击她!”而夹在这两团愤怒的火焰之间的乔治,只能站在原地,无助地摇摇头。
这是导火索,之后“白”的态度有了新的变化:每句话每个字里都暗藏着险恶的意图。
“要是她学会怎么下棋,”他说,“就会尊重棋子,你也就不用再怕她了。”
“如果她会的话。”乔治激烈地反驳,“露易丝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学下棋。”
“白”转过椅子看着她,然后又转了回来,脸上带着冷酷的微笑。“她在织毛衣。在我的印象里,她总在织。你管这个叫‘太忙了’?”
“不是吗?”
“不,”“白”说,“我不这么认为。为躲避讨人厌的追求者,佩内洛普整日躲在织布机后面,直到几年后她的丈夫回来。而露易丝整天织毛衣,其实是在逃避生活,等待她的只有死亡。她并没有乐在其中,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飞舞的针脚每绕过一圈,她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然而,她并不自知,还在为此开心。”
“就因为她不下棋,你就编造出这么多?”乔治怀疑地吼道。
“不光是下棋,”“白”说,“还有生活。”
“你说生活,那么,你是怎么看待‘生活’这个词的?”
“意义丰富。”“白”说,“求知欲,创造欲,以及能感知丰富情感的能力。哦,太丰富了。”
“确实,很丰富。”乔治嘲笑道,“都是些意义非凡的好词。”“白”则抿紧嘴唇,讽刺地苦笑了一下,说道:“太丰富了。恐怕超出露易丝的接受能力了。”说完他移动棋子,将乔治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棋盘上。
“白”似乎发现了乔治的弱点,然后带着虐待的快感不停地刺激那个点。他总能在谈话中迅速占得先机,就像下棋时一样:冷酷,准确,总是出手迅猛大胆,将乔治推至无处可逃的境地。而乔治则痛苦又无助,他想求他别再提露易丝了,以后永远别再提了,但又做不到。乔治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提醒他,喜好争辩也是“白”的一部分,正如他卓越的棋艺一样,要是想接纳他,就必须接纳他的全部。
乔治需要他,迫切地需要,特别是在那个糟透了的晚上——乔治回到家,告诉露易丝会有一阵子不用上班——那一刻乔治越发需要他。看到露易丝的脸拉得老长,而且面无血色时,乔治赶紧补充说他并不是被解雇了——当然不是——而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以便重新找回感觉。可她的态度依旧没有好转。
接下来的一幕是,露易丝站在他面前,情绪激动,滔滔不绝地数落他。乔治只觉得难受,站不稳,他发现“白”说过的话正如一股洪流,在脑海里奔腾。直到露易丝说累了,筋疲力尽地坐在扶手椅里,无神的双眼盯着面前的墙壁,拿起腿上的织物寻求安慰,而他终于能坐到桌边喘口气的时候,乔治才感到心里那股令人痛苦的洪流慢慢退去了。
“有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白”轻声说道,眼光流转,看着露易丝,“一旦想到了,就会发现这个方法极其简单。”
乔治感到一阵寒意传遍全身。他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想听。”
“白”锲而不舍地说道:“乔治,你有没有注意过挂在墙上的那幅无聊可笑的画,裱在畸形的巴洛克式画框里。露易丝非常喜欢那幅画,这就像一个在管弦乐队里吹笛子的人,为了突显自己而故意吹得特别大声一样。”
乔治专注于棋盘,说道:“你先。”
“哦,下棋。”“白”说,“乔治,咱们可以待会儿再下棋。此刻我更想和你聊聊这个房间——确切地说是整个舒适的屋子——如果完全属于你,乔治,属于你一个人。”
“我更想下棋。”乔治恳求道。
“乔治,还有一件事。”“白”说得很慢,当他的身子慢慢靠过来,乔治再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正诡异地盯着他,“另一件值得想一想的好事。如果这个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整幢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会怎么样?就不会有任何人跑过来告诉你‘好了,别玩了’。早晨、中午、晚上,你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只要你想,玩个通宵都行!
“还不止这些呢,乔治。你还可以把那幅画扔出去,换点儿好东西挂在墙上:比如挂几幅好看的油画——注意别太夸张——选几幅第一眼就能把你打动的画,让你每天回家都想看到它们。
“还有唱片!乔治,我很了解唱片业,现在出了一大批非常优秀的音乐,试着想想,这整幢房子里飘荡着那样的音乐:歌剧,交响乐,协奏曲,四重奏——任你选,完全忠于你的内心!”
眼中的倒影越来越近,而那一连串恐怖的话,以及说话时流露出的欢悦之情,都让乔治的脑袋一阵眩晕。他在耳边拍了拍手,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疯了!”他喊叫着,“住口!”但他恐惧地发现即使捂住耳朵,也依旧能清楚明白地听到“白”的声音。
“你是在担心会寂寞吗,乔治?这样的担心太愚蠢了。会有很多人愿意和你交朋友,和你聊天,更棒的是会有人愿意听你倾诉。没准还会有人爱上你,只要你愿意。”
“寂寞?”乔治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觉得我是在担心寂寞?”
“那又是什么呢?”
“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乔治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正引导我去做的事。你怎么会觉得我,一个正直的男人,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白”轻蔑地抿起嘴。“还有什么事比一个软弱愚蠢的女人,终其一生就为了嫁给一个远远优于她的男人,然后把他拉到和自己同样的档次,以便隐藏自己的软弱和愚蠢更残酷?”
“你无权这么说露易丝!”
“我当然有权。”“白”讽刺道,然而不知为何,乔治心里知道这也确实是事实。为了抑制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他抓紧了桌沿。
“我不会那么做的!”他心烦意乱地说,“永远都不会,听明白了吗!”
“但它一定会发生的!”“白”的声音带着露骨的恐怖气息,乔治不由得抬起头,看向露易丝,她正踏着重重的脚步朝桌边走来。她站在桌边,双唇愤怒地一张一合。乔治甩开纷乱的思绪,才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你这个浑蛋!”她狂暴地吼着,“这些棋!我受够了!”她突然用手扫过棋盘,把上面的东西全弄到了地上。
“不要!”乔治喊道,但并不是对露易丝,而是站在露易丝面前的“白”,他手里拿着笨重的拨火棍。“不!”乔治又喊了一声,同时扑向拨火棍,但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露易丝或许会为最终陈尸于肮脏的警方证物箱而不满;并且一定会因为证物箱从室内一路拖出去,在精心打过蜡的木地板上留下了难看的痕迹而大喊大叫(她确实有理由这么做)。助手们离开后,伦德警探随手关上房门,重新回到客厅。
显然,警长已经完成了对那个坐在棋盘边的小个子男人的审问,而且明显不太满意。他在房间中央踱着步,眉头紧皱着研究笔记。小个子男人看着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还好吗?”伦德警探问道。
“嗯,”警长说,“只有一件事说不通。就我对这件事的理解,这个家伙原本过得好好的,没任何问题,却突然有一天发现了另一个自我,另一种人格。可以这么说,他就像被一分为二了。”
“精神分裂症,”伦德警探总结道,“这没什么稀奇的。”
“可能吧,”警长接着说,“但这个新自我可不是个好家伙,可以肯定是他实施了这次谋杀。”
“听起来没什么说不通的啊。”伦德警探说,“问题出在哪儿?”
“唯独一点,”警长说道,“身份问题。”他皱着眉盯着笔记本,然后转而看向坐在棋盘边的小个子男人,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个子男人抿着嘴,扭曲着脸,露出明显带有谴责意味的苦笑。“怎么了?我已经告诉你好多次了,警长,你最好别再忘了。”小个子男人愉快地微笑道,“我叫‘白’。”
死亡圣诞夜
在我小时候,波恩兰姆庄园曾带给我深深的震撼。那时候它刚建成不久,熠熠生辉;各种维多利亚式装饰物和彩色玻璃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然而此时——圣诞节前夜,当我再次站在这座庄园门前,它已面目全非,根本无法与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相提并论。时光把原有的光泽冲刷殆尽;木材、玻璃和金属合为一体,全都变成暗灰色;每扇窗户都拉着窗帘,整幢建筑如同长着几十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过往的行人。
我用手杖头狠狠地敲了敲大门,西丽亚开了门。
“手边不是就有门铃吗。”她依旧穿着过时的黑色长裙,皱皱巴巴的像是从她妈妈的衣柜里拽出来的。已经步入晚年的她确实越来越像老凯特琳了:骨瘦如柴,薄嘴唇,退尽了颜色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暴露出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种职业碰瓷人,但凡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就立刻讹上对方。
我说:“我知道门铃接触不良,西丽亚。”说完,便从她身边走进门厅。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她一直在盯着我。她使劲地干吸了一下鼻子,接着把门甩上。眼前瞬间昏暗下来,干腐的味道直冲喉头。我扶着墙,摸索电灯开关,没想到西丽亚却厉声呵斥道:“别开!现在不是开灯的时候。”
我转头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虽然朦胧一片,却是我唯一能看清的地方。“西丽亚,”我说道,“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
“这幢房子里死了人,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说,“但你就算装得再卖力,也没法打动我。”
“死的人是我的亲弟媳啊。她一直对我那么好。”
黑暗中,我向前迈了一步,举起手杖点着她的肩头。“西丽亚,”我说道,“作为你们的家庭律师,我有句忠告。审讯已经结束了,你是清白的。不过,没人相信你那番做作的表演,以后也不会有人信半个字。记住我说的,西丽亚。”
她猛地往后一撤,我的手杖差点儿掉在地上。“你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些吗?”她问。
我回答道:“我来这里,是因为你弟弟今天想见我。另外,我建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俩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回避一下。我可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事了。”
“那你就离他远一点!”她大叫道,“他出席了那场审讯,看着我的罪名被洗清。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忘记对我的怀疑和怨恨。让他一个人待着,他就能忘了。”
此时,她已处于愤怒的顶点,为了打断她的恶言咒骂,我朝着漆黑的楼梯走去,同时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摸索着扶手。倒霉的是,她的咒骂声紧紧跟随着我。不过很奇怪,她似乎并不是在冲我抱怨,而是在回应楼梯所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只要他肯来找我,”她继续说道,“我就会原谅他。一开始我也不确定,不过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我祈求神灵指引,神灵说人生苦短。所以,只要他肯来,我就会原谅他。”
我好不容易爬到楼梯顶端,却差点儿摔倒。站稳身子后,我生气地骂道:“西丽亚,就算你死活不肯开灯,至少也得把楼梯清理干净。你把这堆东西放在这儿做什么?”
“啊,”她回答道,“那些是可怜的杰西的东西。查理一看到她的东西就伤心欲绝。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东西全部扔掉。”
突然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警告意味。“但你不会告诉查理的,对不对?你不会告诉他吧?”我径自迈开步子,她却还在重复这个问题,声调一句比一句高。我走进查理的房间,把门关上,就像把一只窸窸窣窣的老鼠关在了门外。
查理房间里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头顶的枝形吊灯只有一个灯泡亮着。就是这突然出现的灯光,晃得我一阵目眩。定睛细看,我才发现查理躺在床上,四肢舒展,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坐起身,盯着我看。
“呃,”他终于出声了,并冲房门点了点头,“你上楼时,她没给你一点儿亮光,是不是?”
“嗯,”我回答道,“不过我知道怎么走。”
“她就像只老鼠,”他说,“在黑暗中比我们在有亮光的地方还灵活。幸亏如此,否则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肯定会吓得半死。”
“没错,”我说,“她看起来确实在努力适应黑暗。”
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像海狮叫。“这是因为她始终心存恐惧。如今她表现出多么爱杰西、多么惋惜的样子。她以为只要说得足够多,人们就会相信她。可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变成原来那个西丽亚。”
我摘下帽子,和手杖一起扔到床上,脱下大衣放在旁边。接着掏出一根雪茄,等查理摸索出火柴帮我点上。他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半天劲才点着,期间他一直小声咒骂着自己。我慢慢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一言未发。
查理比西丽亚小五岁,但自从经历了那次打击,他看起来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的头发本来就是浅金色的,很接近白色,因此不容易看出是否添了白发,不过脸颊上的银白色汗毛倒是清晰可见。他的双眼下是青黑色的眼袋。与身子僵硬、总把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古板气息的西丽亚相比,查理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总驼着背,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盯着我,同时无意识地使劲儿拽着耷拉在嘴角的胡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对吧?”他说道。
“我能想象。”我回答道,“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出来。”
“我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他说,“是因为西丽亚。我想看到她的下场。我不希望她坐牢,而是希望法律能以死刑降服她。我要亲眼看到那一幕。”
一大截烟灰掉到了地板上,我小心地用鞋子把它们撮成一团,塞进了地毯里。我说道:“审讯当天你在场,查理,你亲眼看着西丽亚洗清了嫌疑。除非出现新证据,否则西丽亚就是无辜的。”
“证据!我的天,谁还需要什么证据!她们俩在楼梯上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西丽亚就推了杰西一把,把她推下楼梯摔死了。这难道不是谋杀吗?当时她们俩正好在楼梯上,就算没有楼梯,她也会用枪、用毒药杀死杰西,随便什么。”
我疲倦地坐在皮质扶手椅上,端详着雪茄头上烟草燃尽后留下的烟灰。“让我从法律角度帮你分析一下这件事。”我语调平和,像背诵烂熟于心的公式那样,不带有任何感情地说,“首先,没有目击证人。”
“我听见杰西的尖叫声,还有她滚下楼梯的声音。”他固执地强调说,“我冲出门看到她躺在楼下时,正好听到西丽亚摔门而去的声音。她把杰西推下楼以后,就像只老鼠一样逃走了。”
“可你其实什么都没看到。西丽亚声称她当时并不在场,进一步证明现场没有目击证人。换句话说,西丽亚的供述因为比你的更可信而被法庭采纳了。而你由于没有亲眼目睹命案发生时的情景,所以无权断言那是一场谋杀。那很可能只是一场意外。”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说道,“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话。换作别人,我会马上要他滚出去,别再靠近我半步。”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现在我说的是法律对这件案子的判定。动机呢?西丽亚能从杰西的死中得到什么?很显然,她得不到钱或任何其他财产,在经济上她和你一样独立。”
查理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膝盖倾身靠向我。“确实,”他低声说道,“没有钱,也没有财产。”
我无奈地张开双臂。“你看。”
“但你知道她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继续说道,“为了我。一个是患有心脏病且随时会发作的女人,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杰西;另一个是到死才会放过我的西丽亚。从我早晨睁开眼睛,到夜晚上床睡觉,她几乎一步不离我身边。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她只有我!”
我平静地说:“她是你姐姐,查理。她爱你。”他又笑了,仍是那种急促的笑声,让人听上去很不舒服。
“她爱我,就像常春藤爱着树干。只要她那样看着我,我身体里的力气就会全部消失。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直到我遇见杰西⋯⋯我还记得自己把杰西领回家的那天,我告诉西丽亚‘我们俩结婚了’,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但她的眼神⋯⋯绝对和后来她把杰西推下楼梯时的一样。”
我说:“可是,你也在法庭上承认,从来没看到西丽亚威胁杰西,或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
“我当然看不到!但当我看到杰西每天抚着胸口沉默不语,夜夜在床上哭泣,却不告诉我原因,该死的,我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你了解杰西,她不够聪明也不够漂亮,但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她心地善良,并且深爱着我。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就变得无精打采,我很清楚害她失去活力的原因是什么。我找她聊天,找西丽亚谈话,可她们俩都只会摇头。我无能为力。当那件事发生时,我看到杰西倒在楼下,却一点儿都不惊讶。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实一点儿也不惊讶。”
“对于了解西丽亚的人来说,谁都不会觉得惊讶,”我说,“但你不能因此编造出一桩谋杀案。”
他攥紧拳头,敲打膝盖,然后晃着拳头说:“那我该怎么办?我就是为此才叫你来的,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正是因为她,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这也是她现在最想看到的结果——我什么都不会做,她就能逃脱惩罚。再过一阵子,事情就会烟消云散,生活回到之前的样子。”
我说道:“查理,你这是在做无用功。”
他站起来,盯着门,然后看着我,低声说道:“但我肯定能做些什么,你知道我能做什么吗?”
他一脸期待地等我作答,就像刚说了一个很难的谜语,明知会难倒听众,却期待有人回应一样。我也站起身,面对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不管你正在打什么主意,都放弃吧。”
“别打乱我的思路。”他说,“你知道像西丽亚那么聪明的人,完全可以逃脱谋杀案的起诉。你觉得我没有西丽亚聪明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肩。“我的老天哪,查理,别说这样的鬼话。”
他甩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此时他双眼放光,露出牙齿。“我该怎么办?”他尖叫道,“忘记杰西已经死了、下葬了吗?我该坐在这儿,等西丽亚不堪忍受我的时候,把我也杀了吗?”
我的年纪和身体在这一刻出卖了我,我发现自己有些撑不住了,并且喘不上气。“听我说,”我说道,“参加完那次庭审以后,你还从未踏出过这个房间。你应该出去走走,哪怕只是散散步,看看周围的事物。”
“然后等着遇见的每个人都来嘲笑我吗?”
“你可以试试,”我说,“看看会发生什么。艾尔•夏普说今晚有几个朋友去他的酒吧吃烤肉,他希望你也去。这就是我的建议——无论如何,你可以试一试。”
“根本就不值得去做。”是西丽亚的声音。门突然打开,愤怒的她站在门口,双眼因为突然出现的光而眯成一条缝。查理转身面对着她,下巴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
“西丽亚,”他说道,“我告诉过你,不准进我的房间!”
她依旧面无表情。“我可没进去。我上来只是想告诉你,晚餐准备好了。”
他充满恐吓意味地朝她迈近一步。“你是不是一直在门外偷听我们谈话?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我只听到一件极其卑鄙、邪恶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在这幢房子还在为死者哀悼的时候,竟有人发出喝酒作乐的邀请。我想我有权阻止这件事。”
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西丽亚,”最终他说道,“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只有最邪恶的小人或者神经病才会说出你刚才那番话。”
这句话点燃了她的怒火。“神经病!”她喊道,“你居然用了这个词?把自己关在屋里,自言自语,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她突然转向我,“你已经和他聊过了,现在该知道了吧,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和你一样神志清醒,西丽亚。”我重重地说道。
“那他就该清楚,现在不是去酒吧寻欢作乐的时候。你怎么能邀请他去做那样的事呢?”
她抛出这个问题时,显露出充满恶意的胜利感,一下激怒了我。“要不是看到你准备把杰西的东西都扔出去,西丽亚,我恐怕会更谨慎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我太鲁莽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查理已经一把抓住西丽亚的手,把她扭成一副不舒服的姿势。
“你居然进她的房间了?”他怒吼着,疯狂地摇晃着她,“告诉我!”他马上就从她慌乱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接着他放下她被掐得通红的双臂,低着头,了无生气地站在原地。
西丽亚伸出一只手抚慰他。“查理,”她呜咽着说道,“你还不明白吗?看着她的东西只会让你难过,我不过是想帮你。”
“她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就在楼梯边,查理。所有的东西都在。”
他穿过走廊,踉跄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则终于感觉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西丽亚看着我,脸上写满狂暴的恨意。此时我只想赶紧离开这幢房子。我从床上拿起我的东西,走到门口,可她堵住了去路。
“看到你都做了什么吗?”她声音嘶哑地低声吼道,“这下可好,我又得重新打包一次。每次都弄得我筋疲力尽。都是因为你,我得全部重新打包一次。”
“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你,西丽亚。”我大声说道。
“你,”她说道,“你这个老滑头。那时明明是你和她在一起——”
我把手杖头用力地放在她肩上,她退缩了。“作为你的律师,西丽亚,”我说,“我建议你除了睡觉以外,其余时间都管好你的舌头,特别是当你不能为说出的话负责的时候。”
她没再说什么。不过直到我跨出门走到大街上,她才从我身边消失。
从波恩兰姆庄园到艾尔•夏普的烤肉酒吧,步行只需几分钟。我到得正是时候,一路上清冽的冬季空气刺激着脸颊,让人神清气爽。艾尔独自一人在吧台后面忙着擦杯子,看到我进门,他马上愉快地打了声招呼。“圣诞快乐,律师。”
“你也是。”说着,他把一瓶看起来很不错的酒和一对杯子放到吧台上。
“你就像四季交替,永远来得那么是时候。”艾尔边说边往杯子里倒酒,“我正想着你该来了呢。”
我们互敬过对方,艾尔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倚着吧台靠近我。“从那边过来?”
“是的。”
“见到查理了吗?”
“还见到了西丽亚。”
“哦,”艾尔说,“这没什么稀奇的,她出来购物的时候我也见过。低着头、裹着一条黑色围巾,一路小跑,好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我猜她当时在场。”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
“不过我惦记的人是查理,一直没看到他。你跟他说我想什么时候见见他了吗?”
“是的,”我说,“我说了。”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西丽亚说他不该在服丧期到这儿来。”
艾尔轻轻地吹了个意味深长的口哨,并快速地弯起指头搭在额头上四处看了看。“告诉我,”他说,“你觉得他们俩待在一起安全吗?我的意思是,想想目前的情况,再想想查理的感受,很可能会惹出什么麻烦事。”
“今晚本来差点儿出事,”我说,“不过后来没事了。”
“还会有下次的。”艾尔说。
“我会看着他们的。”我说。
艾尔看着我,摇了摇头。“那幢房子里真是什么都没变,”他说,“一点儿都没变。也正因如此,你才能提前预料到一切。而我知道,你会马上跑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一切。”
我现在仍然能闻到那幢房子所充斥的腐臭味,要想彻底把这股味道从衣服上消除,至少还需要好几天。
“我真希望能把这一天从我的日程表里永久删除。”我说。
“随他们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吧。没准这样才能拯救他们。”
“不止他们两个,”我说,“还有杰西。杰西会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那幢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毁灭。”
艾尔皱起眉头。“毫无疑问,这真是在咱们镇上发生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住在一幢黑漆漆的房子里的人,一个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在大街上狂奔;一个整天躺在屋子里,盯着墙壁发呆,自从——杰西是什么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律师?”
我眨了眨眼,看着艾尔身后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红彤彤的,刻满皱纹,带着一丝不相信。
“二十年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正是二十年前的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