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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棉花垛》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4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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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

种花呀。

摘花呀。

拾花呀。

掏花尖,打花杈呀。

……

这里的花有三种:洋花、笨花和紫花。

洋花是美国种,一朵四大瓣,绒长,适于纺织;笨花是本地种,三瓣,绒短,人们拿它絮被褥,禁蹬踹。洋花传来前,笨花也纺织,织出的布粗拉但挺实。现在有了洋花,人们不再拿笨花当正经花,笨花成了种花时的捎带。可人们还种,就像有了洋烟,照样有旱烟。

紫花不是紫,是土黄,和这儿的土地颜色一样。土黄既是本色,就不再染,织出的布叫紫花布。紫花布做出的单衣叫紫花汗褂、紫花裤子,做出的棉袍叫紫花大袄。紫花大袄不怕沾土:冬天,闲人穿起紫花大袄依住土墙晒太阳,远远看去,墙根儿像没有人;走近,才发现墙面上有眼睛。

五月、六月、七月,花地和大庄稼并存,你不会发现这儿有许多花。直到八月、九月,大庄稼倒了,捆成个子上了场,你才会看见这儿尽是花地,连种了一年的花的花主们也像刚觉出花就在身边。花地像大海,三里五乡突起的村落是海中的岛屿。那时花叶红了,花朵白了,遍地白得耀眼。花朵被女人的手从花碗儿里一朵朵托出来,托进依在肚子上的棉花包。棉花包越来越鼓,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笑,彼此都看到了大肚子。一地大肚子,有媳妇的,也有闺女的。媳妇们指着媳妇们的肚子问:“几个月了?还不吃一把酸枣儿。”闺女们扭着脸。

摘花时,花主站在房上喊:“摘花呀,摘花呀!”喊来当地儿的闺女媳妇,摘完,过秤付工钱。

米子和宝聚

米子做媳妇前也凑群摘花,那时米子也有过这雪白的大肚子,后来她不摘了,她摘的多,工钱少。她有理由不摘,她长得好看:明眉大眼,嘴唇鲜红,脸白得不用施粉。她穿紧身小袄,钟一样的肥裤腿,一走一摆一摆。那时肥裤腿时兴,肥到一尺二,正是一幅布宽。一条棉裤要一丈四尺布,但臀部包得紧。这匡式不是谁都敢穿。

米子的裤腿越来越肥,走起路来像挟带着春风,把村里男人、女人的眼都摆得直勾勾的。男人心动,女人妒嫉。可她不再摘花。遇到谁家摘花时,花主站在房上一迭声地喊,米子也不出来。摘花人走过米子家的土院墙,就撺掇年轻的花主喊米子。花主不喊,花主自知米子不出门的缘故。

米子不种花,不摘花,可家里也有花。里屋的炕头上,油黑的墙旮旯里,她常有一小堆。花被一张印花色袱盖严。米子不愿人看到她的花,她自知那花色杂,来路不正,可它来得易。花碗儿不再刺她的手,她愿意男人看见她的手嫩。

米子和爹两人过日子。她爹叫宝聚,摆糖摊儿,卖煤油,晚上“摇会儿”。黄昏了,宝聚推出小平车,点起四方四正的罩子灯。车上摆着脆枣、糖球、山里红、花生、烟卷,鸣锣开张。“摇会儿”的锣叫糖锣,响铜做成,有碗口大,敲起来比大锣高亢,比戏台上的小锣暗哑:嘡、嘡嘡,嘡、嘡嘡!

宝聚敲开百舍的夜,这村叫百舍。

敲阵糖锣,宝聚念诵出口成章的口诀:

抽抽签,摇摇会儿,

哪年不摇两亩地儿。

赢的东西不算少,

哪能见好就要跑。

……

“摇会儿”的车子被紫花大袄围严,人往车上扔铜子毛票,拿起宝聚的竹签筒,哐哐摇。开会儿了,宝聚对照你摇出的会儿底,该给烟的给烟;该给糖球的给糖球。烟不强,就“双刀”和“大孩儿”;糖球花色多,有红有黄有绿,一个色儿一个味儿,扭着螺丝转儿,像蚕茧大。

宝聚是个细高挑儿,公鸭嗓。先前他在村里唱本地秧歌,演青衣、花衫,唱时调门高,尾音拖得长。看家戏是“劝九红”,他演九红,九红被贪财的父亲劝,要九红嫁给一个财主老头儿。九红不听劝,和爹讲理,唱着“跺板”:“有九红坐在了正房以上,禀老父听女儿细说端详……”振振有词地诉说这门亲事的不般配,批判父亲的贪财思想。扮父亲的演员比宝聚矮,穿着紫花布做的偏领员外衣,下摆拖着地。嘴上没有髯口,用酒泡松香沾几朵洋花瓣,九红梳着大头,榆皮贴鬓,但行头含糊:裙、袄都是白布染成,水袖打挺儿,甩不起来。可宝聚有嗓子。

九红的哭诉,批判没有感动爹爹,却感动了台下邻村一个闺女,生是嫁给了地无一垅的宝聚。过门后夫妻恩爱,生了米子,那闺女却得了产后风,死了。如今人们听见宝聚的呐喊,如同听到了九红在爹面前的哭诉。

宝聚“摇会儿”收铜子、毛票,也收花。他收的花和米子的花一样不整状。米子不让宝聚的花归里屋,宝聚就把这花笼统地倒在外屋水瓮旁。那儿潮,卖时压秤。

米子和明喜

洋花的成色好,使花主们更看重花。三伏天缺水,花主扔下大庄稼不管,净浇花地。井水浸着干渴的土垄沟,土垄沟渗水,水头像是不动弹。可水在流,流进花地,漫过花畦,花打起精神,叶子像张开的巴掌。花桃湛绿,硬邦邦打着浇花人的小腿。

花主明喜在看水。明喜躺在花叶下睡,花搭搭的阴影在他光着的胸脯上晃。明喜不真睡,他估摸着水势,畦满了,便从花叶惦记他的花地,他盼花地今年比往年好,他盼大庄稼快倒了。那时他就会有一个看花的窝棚,那时他就从媳妇炕上卷起一套新被新褥。明喜愿意看花,虽然看花要离开媳妇,媳妇又是新娶的。可媳妇知道这花地的娇贵。知道这事不能拦,索性就不拦,还把新被褥给明喜准备出来。新被褥是娘家的陪送,洋花纺线、鬼子绿、鬼子紫、煮青和槐米染线,四蓬缯织布。

明喜要看花了,媳妇总是和明喜恩爱着一夜不睡,就像明喜要出征,要远行,要遇到不测风云,那不测风云就是窝棚里的事。她知道现在丈夫对她的热情都是提前给予她的歉意。明喜和媳妇高兴一阵,翻个身,叹口气,像在说:看花,祖辈传下来的,我又不能不去。要看花,莫非还能不搭窝棚,还能不抱被褥,还能不离开你,还能……他不再想,仿佛不想就不再有下文。

明喜八月抱走被褥,十月才抱回家。那时媳妇看看手下这套让人揉搓了两个月的被褥,想着发生在褥子上面、被子底下的事,不嫌寒碜,便埋头拆洗,拆洗干净等明年。

谁都知道米子钻窝棚挣花,也不稀罕。这事也不光米子,不光本地人。还有外路人,外路女人三五结伴来到百舍,找好下处,昼伏夜出。

花主们都有这么个半阴半阳含在花地里的窝棚。搭时,先在地上埋好桩子,桩子上绑竹弓,再搭上箔子、草苫,四周戮起谷草,培好土。里面铺上新草、新席和被褥。这窝棚远看不高不大,进去才觉出是个别有洞天:几个人能盘腿说话,防雨、防风、防霜。

花主们早早把窝棚搭起来,直到霜降以后满街喊抬花时,还拖着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一夜是一夜。就是宝聚用糖锣敲醒的那种夜。

宝聚用糖锣宣布了夜的开始,旷野里也有了糖锣声。旷野里的糖锣比宝聚的糖锣打出的花点多,但更喑哑,像是带着夜这个不能公开的隐私在花地里游走。糖锣提醒你,提醒你对这夜的注意;糖锣又打扰着你,分明打扰了你的夜。它让你焦急让你心跳,你就盼望窝棚不再空旷。

在旷野敲糖锣的人叫“糖担儿”,但他们不挑担儿,只㧟一只柳编大篮,篮子系儿上绑个泡子灯。篮里也摆着宝聚车上的货,烟比宝聚的好,除了“双刀”、“大孩儿”还有“哈德门”、“白炮台”。他们用好烟、大梨给窝棚“雪里送炭”,他们知道,窝棚里的人在高兴中要“打茶围”。

有个糖担儿每天都光临明喜的窝棚,明喜的窝棚里每天都有米子。糖担儿来了,挑帘就进,那帘子叫草苫儿,厚重也隔音,人若不挑开,并不知里面有举动。糖担儿挑开了明喜的草苫儿,泡子灯把窝棚里照得赤裸裸。明喜在被窝里骂:“狗日的,早不来晚不来。”他用被角紧捂米子。米子说:“不用捂我,给他个热闹看,吃他的梨不给他花。”糖担儿掀掀被角,确信这副溜溜的光肩膀是米子的,便说:“敞开儿吃,哪儿赚不了俩梨。”他把一个凉梨就势滚入米子和明喜的热被窝。明喜说:“别他妈闹了,凉瘆瘆的。”米子说:“让他闹。你敢再扔俩进来?”糖担儿果然又扔去两个,这次不是扔,是用手攥着往被窝里送。送进俩凉梨,就势摸一把长在米子胸口上的那俩热梨,热咕嘟。米子不恼,光吃吃笑。明喜恼了,坐起来去揪糖担儿的紫花大祆。米子说:“算了,饶了他吧,叫他给你盒好烟。”明喜说:“一盒好烟,就能沾这么大的便宜?”米子说:“那就让他给你两盒。”明喜不再说话,明喜老实,心想两盒烟也值二斤花,这糖担儿顶着霜天串花地也不易,算了,哪知米子不干,冷不丁从被窝里蹿出来,露出半截光身子,劈手就从糖担儿篮子里拿。糖担儿说:“哎哎,看这事儿,这不成了砸明火。”米子说:“就该砸你。叫你动手动脚,腊月生的。”说着,抓起两盒“白炮台”就往被窝里掖。糖担儿伸手抢,米子早蹴到被窝底,明喜就势把被窝口一摁,糖担儿眼前没了米子。糖担儿想,你抢走我两盒“白炮台”,我看见了你的俩馋馋①,不赔不赚。谁让你自顾往外蹿。我没有花地,没有窝棚,不比明喜。看看也算开了眼。

① 馋馋,乳房。

明喜见糖担儿不再动手动脚,说:“算了,天也不早了,你也该转游转游了。我这儿就有几把笨花,拿去吧。”明喜伸手从窝棚边上够过一小团笨花,交给糖担儿。糖担儿在手里掂掂分量、看看成色说:“现时笨花没人要。还沾着烂花叶。留给你媳妇絮被褥吧。”明喜说:“算了,别来这一套了,我不信二斤笨花值不了仨梨两盒烟。”糖担儿不再卖关子,接过花摁进篮子,冲着被窝底说:“米子,我走了,别想我想得睡不着。赶明儿我再来看你。”明喜说:“还不快走。”糖担儿这才拱起草苫儿,投入满是星斗的霜天里。明喜披上衣服跟出来,他看见糖担儿的灯顺着干垄沟在飘。看看远处,远处也有灯在飘。他想起老人说的灯笼鬼儿,他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见过灯笼鬼儿什么样。可老人们都说见过,说那东西专在花地里跑。

糖担儿用糖锣敲着花点,嘴里唱着“叹五更”。

明喜见糖担儿已经走远,钻回窝棚。米子在被窝底蹴着。明喜掀开被窝对着里面说:“米子,出来吧,糖担儿走了。”米子不出来,只伸出一条白胳膊拽明喜,让明喜也蹴到被窝底。明喜先把腿伸进被窝,摸黑儿在枕头上坐一会儿,然后褪下大袄向下一溜,也溜到被窝底。米子早用头顶住了他的小肚子,顶得明喜想笑。明喜把本子推开,米子打个挺儿舒展开身子说:“你顶我还不行。”明喜不说话,也用头去顶米子。米子说:“扎死我。”说着扎,她捶着明喜的背,搂着明喜的脖子。明喜的脸贴着米子的身子一愣:我操!敢情米子的身上这么光滑,我怎么这会儿才知道。明喜觉着自己手糙、脸糙、身上也糙,米子生是和明喜的糙身子滚……

两人觉出身上冷才知道被窝敞了许多,明喜歪起身子掖被窝,米子说:“我该走了,也省了你左掖右掖了。”明喜说:“这就走?”米子说:“你也乏了,睡吧。”明喜说:“看你说的,别把我看扁了。”米子说:“扁不扁的吧,莫非你听不见你的呼噜?”明喜不说话了。米子早已摸黑穿好了棉裤棉袄,又摸到自己的鞋,跪在明喜身边说:“你睡吧,我走了。”

明喜躺着不动,只说:“外边有洋花,干草挡着哩,你自己抓吧。哎,可不许你再到别处串了,干草底下的花你尽着抓。你听见没有?”

米子答应一声,从窝棚顶上拽下她掖在那儿的空包袱皮,洪开了草苫儿。明喜听见她在揪干草抓花。

米子把明喜捂在干草底下的洋花尽摁入包袱,系上包袱便松心地蹲在花垄里撒尿,尿滋在干花叶上豁啷啷地响,明喜被这响声惊醒,知道米子还没走,披上大祆拱出窝棚两步迈在米子跟前,米子从花垄里站起来挽腰系裤说:“又起来干什么?”明喜说:“我还得嘱咐你一句,你听了别烦。可不许你再往别处去了,快回家吧。”米子说:“我不是答应过了!”明喜说:“我没听见。”米子说:“那是你没听见。”米子把一包捶布石大小的棉花抡上了肩,她觉得,明喜留给她的花还真有些分量哩。

米子望望四周,糖担儿的泡子灯又跳出了一个窝棚,糖锣打着花点。她迈过几条花垄,跨进一条干垄沟。明喜盯着米子的背影,看见米子并没有朝村里走。米子只朝村里走了一小截就斜马着拐了回来。明喜想,说话不算数,还钻。赶明儿看我还给你留好花。

赶明儿米子来了。明喜问:“怎么总是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回村么?”米子说:“是回村了。”明喜说:“得了吧,别哄我了,走了一小截就往回拐,又串了几处?”米子说:“你愿意听?”明喜说:“不。”米子说:“不愿意听还问。”明喜说:“问是得问,不问问还能给你留好花?”米子说:“就那几把洋花,也有脸说。你别给我留了,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就不要你的花了,还让你敞开儿打我。”

国跟他爹来百舍赶集买花,国他爹开花坊。这年国十二,头上留着“瓦片儿”。

花市设在茂盛店里。茂盛店临街,三间土坯房,房前常年搭着罩棚。棚下设两张白茬长桌,赶集的、住店的在大棚下吃豆芽焖饼、喝糊汤。有个卖咸驴肉的在棚下操刀卖肉,有人买了肉,借茂盛的盘子盛,还找茂盛要醋蒜。茂盛不用徒弟,自己掌勺自己跑堂。

茂盛店面狭窄,后院宽敞,一带土坯院墙圈起两亩大的院子。院里常年滚着牛马粪,人和牛马把墙的边边缘缘蹭得溜光。贴墙几棵老椿树让牲口啃光了皮,可树照样疯长,瘦高。这里晚上留宿过往车马,白天清静,只在逢五排十大集时才热闹——花市占着。外地开花坊的在这儿收花,给茂盛好处。

国他爹沿着一溜摊开的花包查看,和卖花的讨价还价。他不急于买进,只等行市。太阳正南时才是收花的好时辰,卖花的都急着回家,放松花价。

国替他爹守着花堆。刚买进两份,花堆还小,堆前横着大秤和杠。国坐在花堆上玩秤砣,提起秤砣往花上扔。秤砣沉入花堆,国就插进胳膊找,找出来再往里扔。他一次比一次扔得高,秤砣一次比一次沉得深。

米子在卖花,穿着藕荷小袄,黑薄棉裤,头上蒙块素白羊肚手巾。米子不蒙花手巾,她觉着花红柳绿反倒贫气。这手巾两头各有一行红字,这头是“祝君早安”;那头是英文老花体的“Good Morning”。这儿的人都蒙这种手巾,这儿的人都不深究这两行字的含意。可人们都假装研究米子的手巾。米子知道人们不是看手巾,是看她。

每次米子卖花,宝聚都叫米子连外屋水瓮旁边的花一块儿包走。米子不。她只顾自己,这是体己。外屋的留给宝聚卖,那才是她和爹的缠缴①。哪怕缠缴不够时米子再往外拿,她也要攒体己。她钻窝棚也想着以后,她要寻人,她要生儿育女,她不愿意只带着一张穷嘴走。

① 缠缴:生活费用。

宝聚的花包小,在花市尽头。

国他爹从米子跟前走了好几趟,不看米子的花包,也不看米子的手巾。米子拿眼瞟他,心想:充什么大尾巴牲口,你不就是开花坊的。你那小算盘我知道,左右不是耗人呗。

米走看见国他爹在远处抓挠着卖主的花和卖主杀价,知道他杀价杀得狠。可等钱用的卖主还是扛起花包跟着国他爹走。

也不知转了多少趟,米子到底憋不住叫住了国他爹。米子说:“哎,我说买花的,怎么光走,也不怕把鞋底子磨出窟窿呀。”国他爹站住,说:“你的花我收过,被伤①。”米子说:“谁被伤?”国他爹说:“开花坊的被伤,买主被伤。”米子说:“怎么被伤?”国他爹笑笑,又走了。米子觉出有点讪。她想着等这个汉们再过来怎么对付。她觉着太阳走得很慢,日子过得很慢。

① 被伤:不划算

国他爹又过来了,这次米子不再叫他,倒把脸狠狠一扭,一行“Good Morning”正对准国他爹的眼。国他爹觉出了眼前这行字。他头上也有一块这样的羊肚手巾,却从未觉出手巾上有字,可眼前有字。他捉摸这行字像什么,像蚰蜒,他想。像蚰蜒爬。

像长虫吧。

像蚰蜒。

米子知道买主在看她的背影,腾地转过来说:“转够了,转饿了,咱俩到前头吃焖饼喝糊汤去,我掏钱还不行。”

米子一句话把国他爹说红了脸,不知是因为私看了米子的手巾还是米子说要请他吃焖饼。他打算站住,打算和米子认真点。可他一时叫米子的话给说闷了,寻思一阵,伸出胳膊就到米子花包里抓花。米子说:“哎、哎,放下放下,不卖不卖。”国他爹把弓下的腰又直了起来,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敢正眼看米子,却说:“不卖撂这儿作什么,撂这儿就能看。”米子说:“递说你不卖就是不卖。”国他爹说:“莫非你的花和别人的花两样?”米子说:“还三样啊。”国他爹说:“四样我也得看着。”

他看了一眼米子,米子正拿眼睛直勾勾地盯他。可她不恼怒,像受了谁的屈。国他爹心里说:敢情你早盯了我半天。莫不是我说话说走了嘴?我说的两样不是那个意思,你分明是多了心,才“三样”“四样”地拿话点我。花,也来之不易,我收了吧。国他爹又去抓花,米子说:“怎么还抓?”国他爹收住手,拍拍说:“我要了。”米子说:“你要,还有个我卖不卖呢。就不兴不卖?”国他爹说:“出个大价还不行?”米子说:“纵然给匹金马驹子也妄想扛走。”国他爹说:“怎么这宗买卖越说越远。”米子说:“刚知道。”国他爹猜不透米子的心思,干吃米子的话头,也讪了。他看了米子一会子,看不出什么,心想走吧。

国他爹刚走,米子却说:“你回来。”国他爹站住了,说:“还有事儿?”米子说:“怎么不扛你的花?”国他爹说:“不是说不卖?这死说话说。”米子说:“不卖花谁在这儿站着,站得都腿酸。”国他爹说:“扛过来吧。”米子说:“还没出价呢。”国他爹撩起大祆,拽住米子的手,把两人的手捂住说:“这整,这零儿。”这里买花、买牲口有唱码成交的,也有拉手成交的。国他爹拽米子的手不算过分,可他拽住了米子的手。米子想想这价倒不算小,嘴里却说:“就算白扔给你吧。”国他爹说:“还不快扛过来。”米子说:“让谁扛?”国他爹说:“你扛。”米子说:“扛不动。”国他爹看看米子,扛起了米子的花包。

卖主们都在笑这宗买卖。

国他爹扛着米子的花包走,排列在地上的花包拍打着他的腿。米子在后头跟着,钟样的薄棉裤腿拍打在花包上。

国他爹放下花包用大秤勾住过过,解开就往花堆上倒,花堆高了。国他爹给米子数钱,国把扑散下来的花往上攒,指着花对他爹说:“爹,你快看。”米子知道国让他爹看什么,就斥打着国说:“有什么看头儿。”国他爹信手从堆上抓起一把笑笑说:“杂。”米子说:“杂?是不是花?再给你扛一包袱好的去。”

米子把一叠老绵羊票掖进衣兜,跑着去找宝聚,一路想着她那花的不整状。在买主雪白的花堆上,她的花像故意寒碜她,洋花里掺着笨花,还有人头大一团紫花。

宝聚的花还没卖。米子扛过宝聚的花包,硬逼着国他爹过秤。国他爹抗不过米子,米子旋风般地把宝聚的花也倒上花堆。国又指着花让他爹看,国他爹又信手抓起一把说:“怎么又使潮又使白土?”

乔和小臭子

后来米子寻了当村一个鳏夫,带着体己从东头嫁到西头,不再钻窝棚,一心想跟丈夫生儿育女,却几年不生。丈夫说她是钻窝棚钻的,可不打她。米子说:“没听过这说法。我那地方百么也没缺。”又过了几年,米子果然生了一个闺女,叫小臭子。小臭子不如米子好看,小鼻子小眼儿,爱找比她大的闺女玩,爱听大闺女说大人的事,十岁上净跟着十五的乔玩。

乔家有个大院子,院里净是枣树:大串杆、二串杆,还有灵枣。那灵枣个儿不大,像算盘子儿,细甜,孩子们就在枣树底下凿拐、跳房,玩做饭饭过日子。乔不爱玩,爱坐在远处看着他们想事:蜜蜂拱住枣花餐,家雀掐架,鸡配对……她都要想。乔家的鸡病了,被她娘她爹杀了,煺了毛,丹了膛,她就偷看鸡的屁股。她想,公鸡、母鸡屁股那地方都一样为什么还有公母?不像人,也不像狗,也不像牛羊、骡马。人、狗、牛、羊、骡、马她都看过。

乔爱想事,长得快。胸脯早早发了鼓,屁股和从前也不一样了,腰却显出细来,生是想事想的。凿拐、跳房的孩子都觉着乔好看,乔也知道自己的出众,当着众人更显些好看:细眉下面的黑眼总是很亮,脸很粉,连牙都显白。

小臭子愿意找乔,就是盼望自己长得和乔一样。她想,她娘米子为什么不给她起个名儿叫乔,却叫个最最难听的小臭子。

谁都知道乔爱想事。乔的爹娘去花地拔草了,乔想着想着就锁门儿走了。孩子们从看着被乔锁上的两扇门,打问乔呢?乔呢?没人知道。小臭子知道,小臭子也不在。

乔拉着小臭子早去了东头。东头新开了一座主日学校,每逢礼拜,有位神召会的外国牧师骑八里地自行车,从城里来百舍一趟。这牧师叫班得森,他先给大人传教布道,然后就教一班大小不等的孩子背诵金句。那是《新约全书》上的一句话,印在一张比烟盒大点的电光纸片上。那纸片一面是字一面是洋画,画上净是穿着宽松衣衫的外国男女,女人都好看,都白,有的还半露着胸脯。班得森让孩子们背诵上面的金句,谁背过了就能得到一张新的。孩子们管上主日学校叫“背片儿”。

乔来主日学背片儿。乔背片儿是为了正面那张洋画。她并不多想金句上的“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是什么意思,也不想“虚心的人有福了”多么重要,她只爱惜正面的洋画。回到家,她把洋画压在枕头底下,等家里只剩下她和小臭子时,才拿出来看。只有一次背面的金句引起了乔的注意,那金句说:淫乱的人终归要下地狱。正面的画是爱淫乱的人在地狱里的受难图,有下油锅炸的,有被锯子锯的。

小臭子也记住了班得森教人念的淫乱,从主日学校回来问了乔一路,问乔淫乱是什么意思。乔光拿手打小臭子的后脑勺,打得小臭子直纳闷儿。回到家乔才把小臭子款待到炕上,倚住墙角一堆笨花说:“你就喊吧,一喊一道街,也不怕有人听。”小臭子说:“不是片儿上的?”乔说:“片儿上的事也不是谁都能听。”小臭子说:“那班得森还说,还教人背。”乔说:“班得森说行,他是牧师。”小臭子说,“班得森能说,咱们就能说。淫乱、淫乱就淫乱。”乔说:“好,你还说,看我下回还带你去背片儿。”

小臭子一听乔不带她去背片儿了,才从花堆里坐了起来,赶紧说:“乔,我不说了还不行。”乔说:“这还差不多。知道淫乱是什么意思吗?”小臭子说:“好,你说。”乔说:“我是要递说你。你不是问那俩字是什么意思?就是啊……来,你先躺下我才递说你。”小臭子又躺上花堆,使劲挤住乔,乔说:“把你那耳朵对住我的嘴。”小臭子把耳朵对住乔。乔像往小臭子耳朵里吹气一样,说:“就递说你一个人,可不兴你递说第二个人。你要是递说第二个人,我知道了就扭你。”小臭子说:“我不说还不行。”乔说:“递说你吧,淫乱就是配对儿。”小臭子说:“就是狗配对儿?”乔说:“不算狗。”小臭子说:“算鸡不算?”乔说:“也不算鸡。”小臭子说:“算牛不算?”乔

说:“不算。”小臭子说:“算猪不算?”乔说:“不算。”小臭子说:“那羊、驴,骡子哪?”乔说:“不算不算,你别问了。”小臭子说:“都不算天下哪还有配对儿的物件?”乔说:“再猜你也猜不着。递说你吧,指的就是人。”小臭子一听说是人,便纳起闷来:“人也配对儿?”乔说:“是男女就配对儿。不信回家问问你娘。”小臭子说:“我娘打我。”乔说:“就别问了,指的也不是你爹和你娘,是别的。”小臭子说:“别的是什么?”乔说:“指的是汉子串门儿娘儿们养汉。知道了吧?”

乔,小臭子和老有

老有上身穿一件白细布汗褂,下身穿一条紫花单裤,站在乔家墙外打量乔家的枣树。他看见有几个大串杆红了“眼圈儿”,想起大人常说的一句话:“七月十五红眼圈儿,八月十五挨枣杆儿。”现在刚七月,老有头上有汗,白布汗褂穿在身上也沾肉。

老有是明喜的兄弟,是老生。明喜的年纪象老有的爹,可他爹在城里二高当校长,教国文和地理,通音阶,会按照简谱填词:“麦已收割,豆已收割……”他跟班得森作朋友,主张信徒对主虔诚,儿童们殷勤,却不信教。班得森也请他为主日学校作歌词:

手舞足蹈唱新诗,

赞美真活神。

米珠薪桂够我用,

应该学殷勤。

老有爹教老有殷勤,也教老有文明:不许老有吃集上的饸子、咸驴肉,不让他买切开的西瓜,不让他坐在剃头挑子上剃头,领他到城里理发馆留分头,衣裳也比别人穿得严谨,不能敞怀挽裤腿,更不许光膀子。老有常觉着自己是个大人,可他才十岁。

老有平时不敢出门,怕人看,怕别的孩子拿坷垃投他。他没事就一个人到花地边上散步,他知道散步就是闲溜达。老有散步,顺便察看全村的花情,用竹劈儿做把尺子丈量花的长势。他看见城里“棉产改进委员会”的人都这么丈量,量出花棵的高度就把尺寸记在纸上。他不知那是为什么,可他丈量,他记。棉产改进委员会里有两个日本人,穿西服,和班得森的西服一样。有一次他在散步察看花情时碰见小臭子,小臭子问他量青花柴干什么,老有看看小臭子,却不理她。小臭子说:“知道你是跟人家学,有什么用。”老有把纸和尺子装进口袋就走。小臭子觉得他有点大模大样,还有点罗锅。

老有不理小臭子就是嫌她净找乔。老有管乔叫表姑,怎么个表法儿他不知道,反正他知道不近。不然为什么他家的花地一眼望不到边,值得他哥明喜看,乔家的花地才有乔家的两个院子大呢。老有家常年吃二八米窝窝,而乔家不到春天就吃起干马勺菜团子。可老有喜欢乔,喜欢乔就更不喜欢小臭子。乔拉他去上主日学校,他抹不开,可他不喜欢小臭子跟乔去。

老有在墙外看枣树,听听院里没动静,才推开乔家的街门。他不像别人,有门不进,专爬乔家的墙头进院子。他进门。

老有走进乔家不再看枣儿,却看见地上有厚厚的一层椿树花。椿树正落花,花像小星星,比黄米大点,有花瓣也有花心,闻起来有点臭有点香。臭椿的花最臭,茂盛店里的椿树就是臭椿。除了臭椿,还有香椿、菜椿。乔家的这棵是菜椿,能吃,不如香椿香。春天乔她娘给老有他娘送一把嫩椿芽,他们就吃,可不香。在椿树里,菜椿长得最高,木头暄。它长过房顶,长过枣树,槐树,树干树枝朝天竖着,像朝天烧的香。爬到椿树顶上的人不多,小臭子能爬上去。

老有蹲在椿树底下,敛一捧椿树花,从这只手倒进那只手,再从那只手倒进这只手——星星在闪耀。香味和臭味不住往他鼻子里钻,他爱闻这味儿。

老有玩椿树花,他后面正站着乔。乔一说话吓了老有一跳。乔说:“老有,看你那一身汗。快,我给你擦擦吧。”

老有扔下手里的椿树花,转过脸看乔,乔很高。乔拽起了老有,提起大襟就给老有擦汗,老有的头刚齐到乔的胸脯。乔给老有擦汗,老有却闻见了乔身上的汗味儿。他觉得乔出的汗比他出的汗好闻,他很快就忘了椿树花味儿。

乔给老有擦完汗,放下衣襟又胡噜老有的分头。老有不愿让人注意他留着分头,他不愿意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可乔胡噜。老有知道乔不嫌他,还递他说,不让他把分头推了去。老有几次想推,一想起乔的话,就算了。心想留就留着吧,反正乔喜欢。老有知道乔是他表姑,可不叫,他叫她乔。

乔胡噜老有的分头问老有:“你没去背片儿?”老有说:“没去。”乔说:“怎么不去,这张片儿和别的片儿可不一样。”老有说:“不一样在哪儿?”乔说:“画着地狱,你没见有多瘆人。”

原来小臭子正在屋里。她知道老有不待见她,就不敢乱栖乎。乔跟老有说起话,小臭子才从屋里出来,一出来接上茬儿就帮乔说背片儿的事,说:“片儿上画着炸人的、锯人的,生是淫乱的过。”老有白了小臭子一眼说:“什么的过?”小臭子说:“淫乱的过。不去背片儿,连淫乱都不知道。”乔推了小臭子一把说:“行了,行了,没人拿你当哑巴卖。当人家不知道你嘴快。”乔把小臭子推出老远对老有说:“走,我给你看片儿。”

乔领老有进屋看片儿,小臭子又跟了进来。乔让老有上炕,老有不上。乔掐住老有的胳肢窝把老有一举,小臭子就势抱住老有的腿往上一抽;才把老有抽上炕。老有说:“叫我先脱了鞋呀。”

老有不上炕是嫌自己的鞋破。人不上炕谁也不看谁的鞋,一上炕一抬腿就看出了鞋的好坏,老有裤褂洁净,鞋头却有窟窿。他娘说他的大拇指长,拱的。做新的做不过来。乔和小臭子抽老有上炕,抽了老有一个“仰八脚子”。老有就势把鞋一扒,扔到远处。

老有要看乔新背的片儿,乔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给他。老有研究一番正面的洋画,就背过去认后面的金句。他认不下来,也忘记了刚才小臭子在院里说的那俩字,就问乔。乔把脸贴住老有的脸小声说:“我单独递说你吧。”她躲开小臭子把老有拉到炕角,对住老有的耳朵说出了那俩字。小臭子在炕这头忙不迭地喊:“噢,噢!闺女和小子小声说话。噢,噢!”乔对小臭子说:“看张致的你吧。小声说话怎么啦?”小臭子说:“闺女和小子玩,迈门槛儿,门槛高,一摔摔了个仰八脚。”老有说:“那你还净找人家,巴不得人家听你小声说话。”乔说:“算了,算了,别搁气了,咱仨玩一会儿吧。小臭子,还不插上门去。”小臭子说:“他怎么不去?”乔说:“他不去行,你不去就不要你了。”小臭子慌忙站起来说:“我这不是去了。”小臭子也不穿鞋,咕咚一声跳下炕,插了门。

小臭子又爬上炕,乔就问老有和小臭子:“你们说咱们玩什么吧?”小臭子抢着说:“玩卖花,现成的花。”乔不说话,看老有。老有也不说话,嘟噜着脸嫌小臭子抢话说。乔说:“先玩会儿卖花也行。这样吧,我跟老有卖,小臭子买。”小臭子又抢着说:“不,都是娘儿们卖,汉们买。”乔说:“也行。老有,你买吧。”

小臭子早把炕角的笨花用几块铺衬包成包,在炕席上排列起来。乔看看小臭子已摆开花市,也转到小臭子一边当卖主。老有光脚踩着炕席,转悠着买花。小臭子净要高价,还让老有伸出手在衣襟底下和她摸手。老有伸出手和她摸,她又说老有摸得不对。她纠正老有的手势,说:“九勾子,八杈子,七撮子。不信问问乔。”乔说:“是,九勾子,八杈子,七撮子。”乔让老有把手伸到她衣襟底下和她摸手,老有觉出乔的手很热,手心有汗。老有的手背蹭着乔的裤腰。

小臭子卖花计较,乔却任老有出价,任老有扛。老有扔下小臭子的花不买,把乔的花一包一包扛走倒上花堆。

乔由着老有扛,乔觉出这玩得没意思。

直到快晌午,太阳才穿过枣树把光洒上窗纸,树叶和阳光在窗纸上晃成一片,几只家雀在细枝上跳,窗纸上便有了家雀的影子。

乔说:“算啦,咱们不玩卖花了。你们看家雀在干什么。”小臭子说:“掐架。”乔说:“光掐架?再看看,看清了再说。”

窗纸上有四只家雀,两只在掐闹,两只在配对儿,公的掐住那母的脑袋,摁住母的脊梁,就是不下来。母的扎挣着跑了,公的又追了上去。小臭子和老有都看清了。小臭子说:“这是配对儿,还没配上呢,配上了公的就不赶母的了。”老有说:“也不嫌臊,臊煞你。”老有踢了小臭子的花包,还要打小臭子。乔拉住老有说:“老有,别闹了,她说得也对。咱们快玩咱们的吧。”小臭子拧着身子说:“还玩,那花包呢?”乔说:“不是说好玩别的呀。”小臭子说:“这回你说,我可不说了。”乔说,“我说还不行?我对你们俩一个一个的说。”小臭子说:“为什么非得一个一个的说?”乔说:“这你就别管了。”小臭子说:“那得先跟我说。”乔说:“行,你先过来吧。”

乔趴在花堆上等小臭子,小臭子闪过老有也趴在花堆上,把耳朵送给乔。乔把嘴对住小臭子的耳朵小声说话,小臭子一面听一面拿眼瞟老有。乔跟小臭子小声说了好一阵,又大声说:“你先盖房去吧,盖上房盘上炕。”小臭子站起来又闪过老有,开始从山墙根搬枕头搬包袱“盖房”。

乔又叫过老有。老有也趴在花堆上把耳朵对住了乔的嘴。乔又把对小臭子说的话跟老有讲了一遍,没想到老有红着脸就跑。乔搂住老有的脖子又把他搂回来,说:“你先别跑。我的话还没说完哩。都是假装的。”老有说:“假装我也不干。”乔想了想说:“我还有话哩。你把耳朵伸过来,这句话连小臭子我都不递说她。”

乔又和老有小声说话。小臭子一看乔对老有说的话多,一噘嘴说:“我不盖房子了,净瞒着我事。”乔说:“给你说的话说够了。他是汉们,和咱们的事不一样。”小臭子才又放心去“盖房”。也不知乔又对老有说了什么,老有不再想跑,可脸还红着。乔说:“老有,也用不着臊,咱们这是过日子。大人过日子怎么过,咱们就怎么过。大人过日子有什么事咱们就有什么事。莫非谁还长不成大人。”老有想了想,觉得乔的话也对,就去和小臭子一块儿“盖房”。

乔也开始“盖房”、“盘炕”。小臭子抢走了她的枕头,她不能用枕头当墙,就捋了一捋笨花掐成一溜“墙头”,只搬个包袱堵住墙的豁口当门,再抱个被窝叠得方方正正作炕。小臭子也叠个被窝当炕。

现在乔家的炕上是两处院子、两个家,两处院子隔着一条街。小臭子又举过一把扫炕笤帚往自家“门口”一靠,说:“这是棵香椿。”小臭子叫臭子,愿意自家门口长香椿。她又拿个量米的升子放在乔家“门口”对乔说:“这是块上马石。我们家门口有棵香椿,你们家门口有块上马石。”乔说:“行,我喊一二,咱们就起头玩儿,都按我说过的做,谁也不许走样,谁也不许不干,要不一辈子不跟他玩。”

小臭子知道乔的话是说给谁的,那是给老有听的。乔说老有,小臭子高兴。

乔又问:“都听见了呗?”小臭子说:“听见了。”老有也说:“听见了。”乔说:“都听见就是了,插门吧,我也该插门了。”

乔挪挪包袱挡住那豁口。小臭子不插门,她让老有插。老有说:“怎么你不插?看人家都是娘儿们插门。”小臭子说:“没看见她家男人不在家。”乔在这院赶谨接上说:“老有,是该你插门。小臭子说得对,汉们在家就得汉们插门。”老有这才学着乔挪包袱的样子把门插严。

乔插上门,一个人盘腿在炕上“纺花”,右胳膊摇,左胳膊拽,两条胳膊在胸前很忙。

老有插上门只在墙角蹲着打火镰抽烟。他知道右手拿火镰,左手拿火石火绒。打呀打,光打不着。嘴上叼根筷子当烟袋,空叼着。

小臭子早脱成光膀,躺在炕上扇扇子。扇子是一小块做鞋的袼褙。

这都是乔规定下的。

小臭子翻了个身,打个呵欠叫老有:“天这咱晚啦,睡吧。光熬油。”

老有说:“谁熬油?又没点灯。”

小臭子忽地坐起来说:“不都是假装吗,不兴乱改话。”

老有看看那院“纺花”的乔,想起乔的话,就说:“行,你从头说吧。”

小臭子重复乔的规定。

小臭子说:“天这咱晚儿啦,睡吧,光熬油。”

老有把烟袋在地上磕磕说:“嗯,睡。”他站起来吹灯,朝一边吹了一口气,就趿拉着鞋往炕边走。老有坐上炕沿,脱掉汗褂,骗腿上炕,抱腿坐在小臭子一边,叹了口气。

小臭子说:“怎么光坐着发愁。”

老有说:“花卖不出去。”

小臭子说:“再赶个城里集吧。”

老有说:“家里没小车。”

小臭子说:“不兴借个。”

老有说:“到谁家借,都用。”

小臭子说:“找东邻家吧。”

老有想了想,说:“行,我去试试借给不借给吧。”

小臭子说:“先睡吧,天明再去。”

老有说:“不行,明天借车的多。”小臭子冲里翻了个身,一脱脱个光屁溜儿,拽个被单盖住说:“我先睡了。”

老有说:“睡吧。”

小臭子摇着扇子睡,老有披上汗褂出了门。他推了推东邻家的门,心想乔对他说过不让他由门进院,让他跳墙进。他看看墙外有块上马石,便蹬着上马石翻墙。

乔还在纺线,两条胳膊还在眼前空抡打。听见老有跳墙,乔便说:“不是让你先咳嗽两声吗。”

老有说:“我忘了。”

乔说:“再从头来吧。”

老有说:“行。在墙外头咳嗽,还是在墙里头咳嗽?”

乔说:“先跳墙后咳嗽,假装你眼前还有屋里门。”

老有返回街上,重新跳墙。他跳过墙,咳嗽两声,果然乔不再纺花,推开纺车就给老有开门。

老有跟乔进了屋。

乔说:“这回对了。说吧,往下接着说。”

老有四周看看,坐上炕沿说:“就你一个人在家?”

乔说:“嗯。”

老有说:“你女婿哩?”

乔说:“到外县卖穰子①推煤去了。”

① 穰子:皮棉。

老仔说,“小车在家呗?”

乔说:“他推走了。”

老有说:“我走了。”

乔说:“你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乔挨着老有坐下,挨得很近。老有觉出乔的屁股挤住了他的腿。

老有说:“你想我啦?”

老有的心跳起来。

乔说:“一村子汉们,也不知为什么单想你一个人。”

乔用胳膊一搂搂住老有。老有觉着搂得很紧,他心跳得更快。

乔撒开老有一偏腿上了炕。拄着胳膊斜躺下来,给老有使了个眼色说:“还不上来。”

老有也一偏腿上了炕。

乔开始解扣。

老有也学着乔开始解扣。

乔脱了个光膀。

老有也脱了个光膀。

乔躺下拉过条被单把自己盖住,撩起一个角让老有也往里钻。

老有钻进来一摸,摸到了乔的两条光腿。乔的光腿蹭着老有的裤子。

乔说:“你怎么不脱裤子就光一下膀子呀,不想玩了?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老有说:“就这样吧,盖着被单脱不脱的谁知道。”

乔说:“这不是为的别人知道,是咱俩知道。这就是咱俩人的事。”

老有还不脱。乔就去替老有解裤带。老有说:“你别解了,痒痒。我个人脱吧。”

乔从上到下摸老有,老有身上光了。

老有说:“然后呢?”

乔仰面躺平,说:“我躺成这个样,你该什么样,莫非真不知道?连猫狗都知道的事。”

老有有点明白了,可还是平躺着抿着胳膊不动。乔把老有的身子拧过来,老有眼下是乔的一张红脸。这是老有从来没见过的红,鼻子尖上还有汗,鼻孔一翕一翕。老有觉得现在的乔最好看。他忘了他是个借车的,他忘了他正和乔钻在花垒墙、包袱当门的一间假房子里,他觉得真房子、真炕才能配真人。

有人敲“门”喊老有,是小臭子,是老有媳妇找老有。老有和乔“受着惊吓”冷不丁都坐了起来,被单出溜到脚底下。屋里的老有和门外的小臭子都看见了乔的光身子,他们都觉得乔比穿着衣服还好,小臭子想了想,不能光看乔,她现在要骂,那骂也是乔规定下的,她不能忘。

小臭子在门外一跺炕席,大喊了一声:“出来!养汉老婆还不出来,俺家汉们哪?”

乔站了起来,一边系扣一边往外迎。她用被单把老有一盖盖严,对小臭子说:“你骂谁哪?”

小臭子说:“谁养汉骂谁。”

乔说:“谁养汉?”

小臭子说:“你。”

乔说:“没有凭据,别胡吣,我还说你养汉哩。”

小臭子说:“没凭据敢堵着街门骂。”

乔说:“凭据在哪儿?”

小臭子说:“就在被单底下盖着,不信你看。”

小臭子又使劲跺了两下炕席,席缝里的浮土扬起来,她把乔推开,进屋就掀被单,她勇猛地抓出了老有。

老有说:“完了没有?”

乔说:“完了。”

小臭子说:“没完。敢情光你们俩,不能完。”

乔对老有说:“你跟小臭子回家吧。”

小臭子说:“不是小臭子,是他媳妇。”

乔说:“快跟你媳妇回家吧。”

小臭子拽住老有的胳膊,老有趔趄着被小臭子拽回了家。

既是媳妇拽回了女婿,既是媳妇从养汉老婆的炕上拽回了串门的汉们,既是乔也说了让老有跟媳妇回家,那么媳妇就自有媳妇的气势。

媳妇要女婿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两口子回到家,媳妇就在炕上脱光衣服躺了仰面朝天。

老有真当了一回小臭子的女婿。他趴在小臭子身上回头看乔,看见乔的眼里含着真泪,鼻子上的汗久久不退,鼻孔翕着。

吃中午饭时,老有才回他的真家。他掰着二八米窝窝总闻着手臭。想着小臭子的味儿,他用水瓢舀水一遍遍洗手。

国和老有他爹

过了六年小臭子十六。头秋,小臭子给个人絮了一件花洋布棉袄,做了一条阴丹士林棉裤。她娘米子帮她绗。米子知道小臭子絮新棉裤棉袄干什么,想着每天后半夜小臭子扛回来的花包。卖的时候一定也有人说“杂”。

这年棉花刚摘头喷就赶上事变,日本人七月占保定府,八月占石门。花主来不及搭窝棚,跑了。大花主把洋钱蒸在饼子里日夜兼程下西安;小花主用小平车推起铺盖口粮只是向南走,走不动就住下,走得动还走。

不久,日本人占了县城,老有他爹辞了二高校长回了百舍。临走他去看班得森,班得森请他喝羊奶,吃土豆蘸盐,和他一起分析中国的前途。羊奶膻,可老有爹喝。他想班得森能喝,他就能喝,也是文明。俩人喝着羊奶,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日本人那个“棉产改进委员会”。班得森问老有爹:“你说那个委员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老有爹说:“我也正在想这件事。”班得森说:“我想这就是日本人的……”班得森想不出准确的中文,就说瑞典话,班得森是瑞典人。老有爹说:“或许应该叫经济渗透。”班得森说:“对,应该翻译成渗透。日本人在这里搞棉田改进,就像在东三省让中国人种植鸦片一样,是渗透。是经济的,也是文化的、军事的。”老有爹说:“你分析得透彻。”喝完羊奶,班得森把老有爹送出东门外,二人握手告别。

老有爹回了百舍,班得森不再来主日学校上课。

花主们打听到老有爹还在村里,哩啦着都回了村,一时间土匪军头们都打起了抗日的旗号,趁机找花主索要给养。他们晚上砸门,花主们有钱的隔着门缝往外塞钱,没钱的就把花包系上房扔到街上。遇到不给钱也不给花的花主,土匪们就搭人梯进院绑票。他们把花主绑到邻县水泊里,摁进小船,捎信让家人去回。回人就得倾家荡产,带着花柴卖花地。这年花地没收成,这年花地易主多。

又过了两年,有个姓范的人来找老有爹。这人二十多岁年纪,个儿不高,赤红脸,短脖子,刷子眉。姓范的见了老有爹开宗明义地说:“我是上级派来开辟工作的,当前离城远的村子都建立了抗日政权。百舍离城虽近,迟早也得建立。要建立就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我们知道你具有爱国思想,应该为宣传群众尽力。”老有爹知道姓范的说的“我们”是指谁,便说:“当如何尽力?”姓范的说:“我们了解你是当地名士,爱国心切,抗日政府要实行统一战线,一致对敌,统一战线里少不了各类爱国人士和人才。打个比方吧,你教书有经验还会谱歌,为抗日出力的前途宽阔得很。将来政府要成立参议会,你就是政府的参议员。”老有爹说:“我纵然办过教育,可眼下你来我往也不是办校的时候。”老范说:“也不尽然。外村就有先办起夜校的,咱不妨也办个夜校。”老有爹说:“要办也不难,本村倒有一班男女青年都荒废着。可教材呢?经费呢?”老范说:“目前政府没有统一教材,你自选课文达到识字的目的就行。政治课本我们解决。你讲讲反封建也是政治呀,尤其闺女媳妇,不打破封建思想,大模大样地上学都很难。其他方面就得因陋就简。”老有爹不再推托。

姓范的在老有家一住三日。老有已长大成人,哥哥明喜和他分了家:花地以垄沟为界一劈两半。老有爹娘跟老有吃饭。老有给姓范的端饭,觉出姓范的面熟。姓范的光笑也不说。过了好久,姓范的和老有爹接触多了,才吐露了真名,说,他不姓范,姓安,本县代安人,和百舍相距四十里,可也没出县。他家以前开花坊,小时候还跟他爹到百舍赶集买过花。他的小名叫国。

事变那年国正在保定上师范,在学校入了党。事变后回县接上了关系,现在区里担任青联抗助理员。

老有爹配合国利用主日学校的旧址,办了一所夜校。人们改不过口,都还叫主日学。这是一家闲宅院的三间北房,屋子高大空旷。原先屋里只有几张旧方桌,几条长凳。班得森对着方桌上课,跟老有爹说,这格局像中国私塾。现在老有爹叫人搬走了方桌,用土坯垒成墩儿,搭上木板当课桌,课桌后面再搁上条凳,买高丽纸把窗户糊严实。学生们还效仿着村里唱秧歌的戏台上的照明方式照明:他们把新秫秸的粗头劈四瓣,编个马莲座,把头弯个对头弯插到梁缝里。马莲座上放只吃饭的黑碗,添上花子油,用好花搓捡儿,点起来。主日学三间房子十来盏灯,高灯下明。

学生中闺女居多,也有半大小子,他们坐在后排很是不显眼。闺女居多的地方,小子就不显。

上课时,老有爹在堂上讲课,闺女们从头上摘下卡子不住拨灯。灯花掉在纸上、本儿上,她们就一惊一乍,秩序乱了,老有爹就在堂上拍桌子,说没见过这样的学生。

老有爹教她们识字,讲什么是封建,如何反。没有合适的识字课本,他就用一本半文言的实用国文代替。这实用国文的第一课是:国旗。“国旗者,一国之标志也。无论何处如见本国之国旗,必表行礼。某日学校开学,悬国旗于堂上,教员率学生向之鞠躬者三。礼毕,随开课。”课文里还有“曾参之子泣”,“雁候鸟也”。后来国拿来油印小册子《新民主主义论》让老有爹讲,可识字还得用实用国文。课文对于闺女们虽然深不可测,但老有爹讲得明白,学生对字们也认得死。有时国来百舍也坐在后面听得入神。遇到老有爹拍桌子镇不住学生时,国就站到堂上讲话。他说:“不遵守课堂秩序,就是对抗日政府办夜校还没有起码的认识。让你们坐在这儿不是光让你们拿卡子拨灯来了,掉个灯花也值得大呼小叫。坐在这儿就要想到抗日,想到爱国。我问你们想脱产不想,你们都说想。想脱产就得先明白夜校对你们的意义,夜校也是个抗日摇篮。你们要是再不明白,我就给你们作个时事报告。”学生们一听国要作报告,才安静下来。国说:“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形势是残酷的,而且越来越残酷。别看骑马的日本兵还没到百舍来,光是骑自行车的新民会催促老百姓种花,还贷给洋泵、肥田粉,可日后你的花必须交给日本人低价收购。这也是侵略,也是搜刮掠夺。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都安心听讲吧。”

国镇住了课堂,转到后头坐下,听见还有个别女生在黑影里吃吃笑着和男生打闹。国朝黑影使劲找,看见一个身穿新洋布棉袄、小鼻子小眼、个儿不高的女生。国想,个儿不高可不往前坐。

老有爹一字一句地念《新民主主义论》,当念到“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时,课堂一下又乱了,人们忍不住互相打问什么叫“甚嚣尘上。”国从后面站起来说:“什么叫甚嚣尘上,你们这就叫甚嚣尘上。知道了吧?”

学生们听懂了,不再甚嚣尘上。

每天下课前学唱歌。老有爹参照“渔翁乐”、“苏武牧羊”的曲牌填了几首有抗日内容的歌词教唱,国说不如找两首本地瞎子唱曲的牌子唱起来上口,还说县里刚发下来一首,就是“卖饺子”的调。他取代老有爹站起来亲自教:

棉花籽,

两头尖,

城里的公事往外传。

乡下宣传的新民会,

呀儿哟,

强迫咱老百姓多种棉一个呀儿哟。

棉花籽,

土里生,

……

小臭子

小臭子和乔都在夜校里。

放学时,小臭子站在院里等乔。乔走出屋对小臭子说:“你先走吧,老范找我还有点事哩。”小臭子说:“什么事还不能公开?”乔说:“你就先走吧,不用管了。”小臭子和人们推打着走出院门。

乔返回屋,屋里就国和老有爹,他们夹坐在课桌中间。乔也坐下,说:“一上课就像乱了营似的,生是让个别人给闹的。”国说:“黑影里有个穿花洋布袄的闺女叫什么?”乔说:“你说的准是小臭子。”国说:“她就是?光听说这仨字就是对不上号。她没有大名?”乔说:“上学登记时上了个大名叫贾凤珍,就是没人叫。”国说:“你们妇救会应该带头叫大名。总不能光叫小臭子,十七十八的。”乔说:“妇救会起头也不一定能叫起来,一叫她大名她先笑个没完。”老有爹插话说:“都是根里不行,少知无识的。”国有些疑问,说:“她的家庭情况呢?”乔说:“他爹倒是老实人,平时不言不语。”老有爹接上说:“摆杂货摊,卖花椒、茴香、榆皮面儿。”国又问:“她娘呢?”乔和老有爹都不说话。国说:“莫非还有点问题?”乔连忙说“让臣大哥说吧。”老有爹叫臣,在村里有叫他臣大伯的,有叫他臣大哥的。老有爹说:“问题也不大,都是当闺女时候的事。”国懂了,不再问。乔说:“她比她娘可疯。别看小臭子平时爱和我一块堆儿,我也不赞成她那样儿。现时村里对她的风言风语更多了,要不咱夜校别要她了,省得一块肉坏满锅汤。我去递说她,叫她别来了,她也能考虑通。”国想想,制止住说:“也不必。能团结的还得团结,对小臭子的风言风语也要注意,心中有数就是了。形势也许很快就要残酷起来,敌人要开始扫荡,日本人要实行‘三光’政策。”

谈了形势,又谈了夜校和妇救会的任务。乔是新选的妇救会长。

村里对小臭子的风言风语都有根据,现时她正和一个叫秋贵的人靠着。先前秋贵家开着摸牌场,招一群娘儿们。秋贵也和娘儿们坐在炕上摸牌,一摸半宿。秋贵媳妇缺魂儿,一辈子不会认牌,就给摸牌的人烧水买包子。秋贵是小臭子的邻居,小臭子看秋贵家半夜还常亮着灯,忍不住就蹬着梯子爬上秋贵家房顶,再从椿树上出溜到秋贵家学起了摸牌。她兜里没钱,就到秋贵褥边底下拿。秋贵看见假装没看见。自此秋贵和小臭子就靠上了。遇到秋贵那个缺魂的媳妇不在家,小臭子就翻房过来找秋贵。俩人尽兴时秋贵出言不恭地问小臭子:“臭子,整天从椿树上往下出溜也不怕蹭破了你那裤裆。”小臭子就扭秋贵,手碰到哪儿扭哪儿。一边扭一边骂:“真不成款,得(dei)煞你!你给拉条新的去,还不进城给拉新布。”秋贵蹬达着腿说:“好啦别扭啦,疼着哩。赶明儿进城给你拉几尺哗叽还不行。”小臭子说:“谁没见过哗叽。”秋贵说:“拉织贡呢吧。”小臭子说:“也算好的?”秋贵说:“那拉什么样的?”小臭子说:“拉毛布,要葱绿的。”秋贵说:“行。”小臭子松开手。秋贵便赶紧说:“也得煞你。你知道穿上那物件怎么走道儿?”小臭子又扭住秋贵说:“就你知道,就你知道。”

秋贵进城给小臭子拉来了毛布,再买块新手绢包住,看个空儿递给小臭子。小臭子掂着分量,心想,这不是块裤料,比裤料长。她准备做件毛布大褂。她看见城里的日本娘儿们都穿毛布大褂,警备队上的太太们也穿。毛布是日本布。

这一年秋贵家不再开牌场,秋贵经常进城不回来。小臭子没抓挠才找乔报名上了夜校。她不愿意听老有爹讲“国旗”,讲“曾参之子泣”,她愿意听反封建,愿意听妇女解放。老有爹说,妇女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见男人就脸红就低头,整天围着锅台转,讲三从四德,这都是封建,封建就是主张把妇女先封住。小臭子兴奋,她听着讲光想站起来,心想,你们都快听听吧,我从来都是反封建的。

小臭子跟秋贵要毛布,也受着抗日的吸引。晚上,当抗日干部开始活动时,小臭子也尽量效法抗日干部那样打扮自己。有一阵子抗日干部不论男女都披件紫花大袄,小臭子也披件紫花大袄,胳膊在袄里裹着走路,大襟拖落着地。孩子们跟着小臭子起哄,喊:“八路过来喽,八路过来喽!”小臭子不理,只往前走。有一次秋贵回家,小臭子披着紫花大祆去找秋贵。秋贵说:“先脱了你那大袄,穷酸相儿。快投奔八路去吧,八路就要你这模样的。”小臭子自知此时的穿着有误,把大袄一扔扔到迎门椅子上,才敢上炕。

秋贵在炕上靠着被褥问小臭子:“臭子,我问你,你还去上夜校?”小臭子说:“你成年没踪影儿,没个抓挠。那儿人多,怎么也是个抓挠。”秋贵问:“那个姓范的还常来不?”小臭子说:“不常来了。”秋贵又问:“乔还跟你好呗?”小臭子说:“好。”秋贵想了想说:“他们说话不瞒着你?”小臭子说:“也不能什么事都递说我,人家是会长。”秋贵说:“还是吔。”

小臭子和秋贵说着话,看见有块红绸子从秋贵腰里嘟噜出来,上手就拽。一拽拽不动,顺藤摸瓜摸到一个枪把儿,抓住枪把儿又拽枪。秋贵打了一下她的手说:“哎哎,怎么什么物件都上手拽,这也是你拽的?”小臭子说:“还没见过哩,村里人都说你腰里掖着盒子炮。”秋贵问:“都这么说?”小臭子说:“反正有人说过。”秋贵说:“我掖枪他们怎么知道。”小臭子说:“人,精猴一样。再说,你那红绸子整天在屁股后头卜摔卜摔,还能瞒过一村子人的眼。”秋贵说:“看见就看见吧,早晚也瞒不住,再说日本人占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让人们知道知道我也好。”

小臭子跟秋贵说了一阵子话,抽了秋贵两根烟,就从炕上下来披大袄。秋贵说:“又去上你那夜校。”小臭子说:“还点名哩,我叫贾凤珍。”秋贵说:“我说贾凤珍,我整天也不回个家,你就这么着走?”小臭子把紫花大袄披上肩,拿眼角扫着秋贵说:“你媳妇哩?”秋贵说:“给她娘上坟去了,后天寒食哩,从城里过才叫我回家看门。也得走两三天。”小臭子说:“那乔要是点名点到我呢?”秋贵说:“什么正经学校,我上二高那会儿说不去还净不去哩。你卖给夜校啦?再者说,你们那夜校也不知还能办几天。”

小臭子一听秋贵的话碍着了夜校,就赶紧问秋贵:“夜校不办了?可范同志给俺们作报告说,目前是持久战,夜校也要持久。”秋贵说:“你人儿不大中毒还不浅,也给我讲起了持久。咱俩持久持久吧,你还不进来。”

原来小臭子和秋贵说话时,秋贵早在炕上斜码着身子铺下了被窝,把带绸子的盒子炮压在炕头底下。小臭子又把大祆扔回椅子上,也不脱鞋就先迈上炕。秋贵就去摸索她的棉祆扣儿。

小臭子偎到秋贵一边,坐着枕头吹灭灯,从枕头上出溜下来。小臭子的嘴拱着秋贵的被头,闻到一股新洋布味儿,就说:“被窝倒不赖,新里儿新面儿,没见你盖过。新做的?”秋贵说:“可不新做的。要不是和你谁舍得盖。”小臭子隔着新被里又抓了抓絮花,絮花也很绵软,心想,是洋花,也舍得絮被窝,到底不一般。怨不得他媳妇站在当街顾头不顾尾地喊:“看这日子,吃什么有什么,花钱儿有钱儿。”

半夜,街上有闺女们在走,闺女们在笑,小臭子想,放学了,她们正往家走哪,乔也不知回家了没有。她推推秋贵,秋贵脊梁冲着她正睡,她就觉着个人像丢失了点什么,心里空得慌。窗户上有月光,她扒头看看他们盖的被窝,才看清了这花洋布被面的颜色和花样,也看清了被窝旁边正堆着她一小堆棉裤棉袄。心想准都给我压褶巴了,刚才也忘了放到远处。

小臭子坐起来够过棉袄想穿,秋贵嘟囔着说:“你过去呀。”小臭子说:“嗯。”秋贵说:“往后也许我回来得就更少了。”小臭子说:“怎么啦?”秋贵说:“让我去代安哩。”小臭子说:“四五十里地,去那儿干什么?你不在新民会了?”秋贵说:“这你就别问了。还有,你甭去上夜校了,长不了啦!”小臭子没搭理他,穿好衣服开门去爬椿树。

秋贵去了代安,代安临着封锁沟,是日本人的一个大据点,住着日本人也住着警备队。秋贵入了警备队,在代安当班长。

敌人开始扫荡,环境果真变得残酷了。封锁沟隔断了八路军的活动,警备队死守着据点。老百姓要过沟都得受盘查。

国由区青联抗调到县敌工部。

百舍的夜校应了秋贵的言,散了。老有爹沾抗日,开始东躲西藏。乔要脱产,代替国去青联抗。晚上国找乔告别。

国说:“通过这个时期的接触,我们逐渐熟悉了。区里让我推荐脱产干部,我推荐了你。青联抗的工作你也不陌生,抗日离不开这个部门,它直接联系着各界群众。临走我只嘱咐你两句话:注意团结,提高警惕。人本来就难理解,环境一残酷,人的脾气秉性更不好摸。常言说老百姓老百姓,百人百姓百脾气。”乔说:“我努力吧。你一走反正心里是没了主心骨。”国说:“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在夜校又识了不少字,抗日觉悟也有所提高,还懂了政策。”乔说:“要说也是,多亏了你和臣大哥。臣大哥对抗日还是有认识的。”国说:“是主要的团结对象。”

乔把国送出村,又送过一个壕坑,还往前走。国停住脚步说:“回去吧,越送越远,四周也没个青纱帐遮掩。”乔说:“我想再听你说几句话,光想听你说话。”乔背着手,低着头,用脚揉搓路边的茅草。霜后的茅草黄了,挂着霜。国也用脚揉搓茅草,说:“一时我也不愿离开百舍。”

月亮正南,国和乔的影子都很短,铺在一条黄土小道上。月光下黄土小道显得很明亮,人影挺黑。乔也不看国,说:“老范,我想问你一句话,你离开百舍还想百舍不想。”国说:“你怎么专捡不该问的话问,你说呢?”乔把齐肩的黑发往脑后一摇,才朝国歪过头说:“谁知道。你不是说百人百姓百脾气?谁知你是什么脾气秉性。”国说:“这句话并不适用于自己的同志和战友。”乔说:“我是你的战友?”国说:“那是。”乔说:“我听的就是这句话。你走吧。”国说:“天明我还得走到代安附近,一两天过沟,县委会和敌工部要过沟到分区开会,握握手吧。”

国向乔伸出了手,乔也向国伸出了手。乔已经学会了握手。

国不走大道,趟着一块干花柴地向远处走去。哪知走了几步乔又喊住他,乔跑了上来。

国听见有人趟花柴,停下来,扭头又看见乔站在跟前。国说:“怎么又跑过来,莫非还有事?”乔说:“还有件事,也不重要。”国说:“就说吧,别吞吐了。”乔说:“我想动员你一样东西。”国看看自己身上说:“你说吧。”乔说:“不是钢笔就是皮带,看你舍得舍不得吧。”国迟疑了一下,说:“那就送给你一条皮带吧。”乔说:“皮带也行。我还以为你准得送我钢笔呢,谁成想你舍不得。”国说:“也不是舍不得,这杆钢笔我正用。”国把别在口袋上的钢笔摘下来放进文件包。乔说:“逗逗你,看把你吓的。”国说:“也不是吓的,是怕丢在路上。现在分别吧。”乔说:“你还没见过我系上皮带什么样呢,君走?”国说:“我倒真想看看。”

乔把国送给她的半新皮带系在黑棉袄上,立上畦背把胳膊一抿对国说:“看吧。”

国面前的乔是一个崭新的乔,皮带把乔系得很英气。月光下国才像第一次看清了乔的身材、乔的眉眼,心想战争中人总要忽略人自己。好看。他想。

国再次和乔握了手,乔再次把手伸给国。国握着乔的手看乔,乔的鼻子尖上有汗,鼻孔一翕一翕。

乔系上皮带往百舍走,觉得离抗日更近了。她不知是因为贴身系上了国的皮带,还是她就要脱产。也许两方面都有。她想,要是只脱产没有皮带,一时间和老百姓也没什么区别,并不属于国说的自己的同志,战友;要是只有条皮带系着不脱产,也有点张致,就像小臭子,非得披个紫花大袄让孩子喊她女八路,可她本是个老百姓。

乔系上皮带脱产,还想去见见老有爹。现在她像抗日干部进村一样,专绕着村外走,走到老有家门口轻轻敲门。老有给她开门,乔问老有:“臣大哥在家呗?”老有说:“在哩,在屋里看《聊斋》哩。”

乔进了屋,看见灯下的老有爹和《聊斋》。这两年老有爹光说眼不好也配不上镜子,灯离他的书很近。

乔说:“臣大哥,这么晚还看书,灯也不明。”

老有爹说:“没事,抓本闲书看。进步的书籍都坚壁了,人不能一下闲起来,要闲出病来。”

乔说:“除非臣大哥。现在的形势谁还有心思看闲书。”

老有爹说:“其实闲书并不闲。世间哪有闲着的知识。看来是消遣,总比光坐着发愁强。”

乔说:“大哥说得对。我就要走了,这两年多亏了臣大哥,让我懂了多少事。”

老有爹说:“也在个自人。上着夜校也有不走正道的,还少呀。”

乔说:“什么时候也断不了,任你青联抗、妇救会也管不住。”老有爹说:“乔,说说你吧,你哪天走?”

乔说:“走不走,我还是围着百舍转,多会儿也离不开臣大哥帮助。形势一转,我看还得把夜校办起来。下面还有小一阀的哪。”

老有爹说:“我想得远。办夜校总是个权宜之计,抗日终有一天会胜利,到那时候就不再是办座夜校的问题。国计民生,国计民生,终究离不开教育。”

乔说:“还是臣大哥说得透彻。”

乔跟老有爹说话,老有只在旁边听,不插嘴。老有没上夜校,他自修的文化不必再上夜校。他能看懂《纲鉴易知录》,有时乔认不下来的字也找老有。但老有大了不愿再找乔。现在老有听说乔要脱产,心里也自有些舍不得,就想从家里找一样东西送给乔。老有在灯下左看右看,一眼看见了他爹放在条几上的自来水笔,心想,这倒是个稀罕儿,干部们都四处动员这物。老有看看笔又看看乔,心里怦怦跳,知道这也是爹的心爱。老有心跳一阵,话还是脱口而出:“爹,乔姑要走了,不送给乔姑一样东西哟?”老有爹说:“就看乔缺什么了。”老有说:“准缺杆钢笔。”乔不说话,心里一阵酸楚。心想老有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刚才我还想动员老范的哪,可万万想不到动员臣大哥的。

老有一提几上的钢笔,倒提醒了他爹。这虽是件珍奇,但也是抗日干部们的朝思暮想。他眼前又是乔。老有爹攥住那钢笔说:“这物件我虽心爱,给了你吧。是对你脱产的支持,也是我对抗日的贡献。它也来之不易,班得森送我的,美国派克。”

乔接过自来水笔说:“万万也想不到。叫我给它钩个笔套吧。”

小臭子

日本一个小队、警备队一个中队来了百舍,没搜出八路,烧了夜校,拉走了不少花。他们把花装上车,让百舍人套上牲口送,送到城里连牲口带人一齐扣住,再让百舍人拿花回人回牲口。

乔和老有爹都提前转移到外村。

国一行人没能过去沟。他们沿着横在眼前的这条两房多深的大沟转游了几天寻不到机会。领导见硬过不行,商量出新的方案,派国回百舍找乔。

乔不在百舍,国就插野地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找,才找到。乔正在一个村里给民兵们讲形势,国让人把乔叫过来。乔看见突如其来的国说:“怎么这么稀罕,刚走就转回来啦。”国说:“会没开成,过不去沟。没想到形势紧张起来,给行动添了这么多困难。”乔说:“是不是不过啦?你还是回来好。你看我,顾了这村顾不了那村。”国说:“你说得天真。过还得过,上级派我回来就是找你商量这件大事哩。”乔说:“找谁商量?”国说:“找的就是你。”乔说:“我还能有什么锦囊妙计,又没经过什么事。”国说:“不是说你有什么锦囊妙计。找到你,咱俩还得去找贾凤珍。”乔说:“小臭子有什么用。”国说:“也别小看谁。上级认为小臭子完成这件事最合适。”乔说:“你怎么越说越糊涂。”国说:“也不必糊涂。我只提醒你一个线索你就明白了。你忘了,你们村秋贵在代安据点上。”乔愣了一会儿问国:“莫非让小臭子找秋贵?”国说:“就是这个计划。”乔想想,又说:“我不相信这种人还能为抗日尽什么心,都死心塌地哩。”国说:“也要看我们的本事,也是对我们的考验。再说我们也分析过秋贵这个人,只是生性浪荡,这几年对百舍也没形成危害。他去代安也是为躲开家门口,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他媳妇还在百舍,做事也不会太过分。让小臭子去找他,他又是班长,找俩兄弟见机行事给放一下吊桥,不是没有可能。再说后头还有我。”乔说:“你也去,上代安据点?”国说:“也不足为奇,这也是搞敌工的本职工作。现在要紧的是说服小臭子。”乔没再说话,和国连夜赶回百舍。

当晚乔敲开小臭子家的门,把小臭子叫到乔家。国正在炕沿坐着,脸上很严肃,看到小臭子也不像平时在夜校那样热情,只拿眼把小臭子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后,乔也不知说什么。小臭子一看眼前的阵势,知道不一般,心里便扑腾、扑腾乱跳起来,心想我这是犯了什么案,像审人一样。莫非有人说了秋贵送我毛布的事?也怪我,做大褂不偷偷地缝,还非到城里成衣局扎不可。扎完又在百舍可世界找绦子边儿沿大襟,这就是暴露了目标。小臭子想到这儿,忍不住卷先说了那块毛布的事,说:“那块毛布也不是我张嘴要的,是他许的。”国和乔互相看看,还是不说话。小臭子就说:“不论要的吧,许的吧,反正穿在了我身上。人家别人怎么不穿?这不是,他也走了,和他的事我都坦白了吧,也没当着外人。都怪他家的后山墙靠着俺家的院子。”

小臭子开头就说她和秋贵的事,倒给国做小臭子的工作辟了捷径。国这才显出点和颜悦色,刷子眉一挑一挑地想笑。国说:“贾凤珍。”小臭子一愣怔。这次她没笑,可不知国凭白无故叫她贾凤珍干什么,莫非动员她也脱产?国又说:“你做了一件毛布大褂?”小臭子说:“嗯。”国说:“什么色儿的?”小臭子说:“葱绿的。”国说:“没着什么边儿?”小臭子说:“藕荷绦子边儿,绦子上还有小碎点儿。”国又问:“你有皮底鞋没有?”小臭子看看国又看看乔说:“有一双,充服呢面的。”国说:“赶明天都穿上,头上再使点油,别俩化学卡子。”小臭子说:“这是干什么?”国说:“呆会儿我走了让乔递说你,你们再具体谈谈。”

国先走了,住在东头一个堡垒户家里。家晚小臭子没走,住在乔家。乔在那领老炕席上绽开俩被窝,和小臭子对脸说话。乔说:“有时候我还想起咱俩小时候的事。”小臭子说:“你也长,我也长,看你长的,看我长的。就像早有鬼神给定规下的,你说是不是主定规的?莫非真有魔鬼牵着我往地狱里走?”乔说:“看你说的,可别这么说。眼下我脱产了是抗日的需要,也不是谁给定规的。谁信过主?你没脱产也不一定是废人。不过你也不能光由着个人的性子做事,由着个人的性子做事收都收不住。你看你跟秋贵的事,就不能说恰当。秋贵是什么人?你要过人家的毛布?”小臭子说:“他说给我块哗叽,我说给哗叽就不如给毛布。谁稀罕哗叽,比洋布也强不了多少。谁愿意净挨他糊弄。”乔说:“还觉着你沾了多大的相应一样。”小臭子说:“反正毛布比哗叽强。”乔说:“你还说。”小臭子不再说,便咕哝着裹被子。她把自己裹严,只把一张小脸对着乔。乔想:不应该光跟小臭子说这种没原则的话,是该给她布置任务的时候了。

乔给小臭子布置任务。开始小臭子推托着不干,说她害怕,说没见过这场面,明火执杖的,要是有人认出她和国来,人家还不把她崩了。乔说,也不必那么害怕,代安离百舍远,没人认识她。国虽是本地人,可从小跟他爹在外头开花坊,后来又去保定上学。再说,一切都要看她和秋贵的联系。秋贵也不敢不保护他俩,常言说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都是麻秸秆儿打狼两头害怕。他人在代安,家属还在百舍。

小臭子接受了乔的布置,睁了一夜的眼。

第二天一早从百舍走出了小臭子和国。小臭子穿着葱绿毛布大褂,黑充服呢面的皮底鞋,用生发油把头发抿光,找俩粉红化学卡子把两边卡住,脸上施些脂粉,再把一块白纱手绢掖进袖筒。这毛布大褂细袖管,卡腰,下摆紧包着腿,把小臭子的体形卡巴得哪儿都是哪儿。先前小臭子只是试过,没正经穿过。现在穿上,一时还真有点迈不开腿。她在国后头走。

国在前头推辆半新不旧的“富士”二六自行车,上身穿前短后长、圆下摆的西式衬衣,把下摆掖进裤腰里。这裤子也不抿腰,是卷裤脚的西服裤,用条弓弦编的腰带系住,像是从大城市来的一个文职。

小臭子和国走了十里才走上直通代安的汽车道。国看小臭子走得吃力,就说:“来,坐在大梁上吧,我驮着你。”二六车子不高,小臭子把身子一欠便坐上大梁。国骗上腿骑起来。

小臭子没被人驮过,后面又是正经八路,她在车上扭着身子直叫劲。国说:“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儿,不必太叫劲。现在我既是舅舅,你既是外甥女,咱就得有这个架势。要是赶到据点上你还缓不过来,就得让敌人看出破绽。”

小臭子随和起来,手扶着车把不再叫劲。她问国:“赶到跟秋贵说成了,咱俩哩?是去沟那边儿,还是回沟这边儿?”国说:“当然要先过沟那边儿。不是说好你跟你舅舅过沟回老家,咱就得先过去。待到半夜里,秋贵让人放下吊桥,你再就势回沟这边儿。”小臭子说:“我个人回家?深更半夜里。”国说:“你过了沟走五里下汽车道,那有个村子,东口杨树上有俩老鸹窝。你进村找武委会一个姓高的,宿一宿再走,我们早作了布置。天明换下你这身衣裳再回百舍,这身衣裳扎眼,路上容易出事,汽车道上人杂。”

小臭子在前头一迭声地答应,脂粉气不往往后飘。

正午,小臭子和国赶到代安据点。炮楼顶上站岗的打老远就问:“干什么的,还不站住。”小臭子和国站住。小臭子冲那站岗的喊:“俺找秋贵。”站岗的说:“秋贵是你什么人?”小臭子说:“是俺邻家,叔伯哥。”站岗的不再喊。小臭子和国走到吊桥边,又一个站岗的撂下吊桥。

秋贵一听有人找他,早从炮楼里迎了出来,站在吊桥那头往这头儿看。这头站着小臭子,是邻居,叫他叔伯哥也可以;怎么后头还有一个人。秋贵还没闹清吊桥这头儿的事,人已迎到生人跟前。国一看秋贵和站岗的拉开了距离,便抢先说:“我姓范,知道你净打听我。现在我是小臭子她舅,从石门来,找你有事。快领我们上楼。”秋贵还没顾得说什么,小臭子又喊:“渴煞人!快叫俺们上去喝口水再走吧。”国也跟着说:“还不领我们上去。”

在代安据点上,国说服了秋贵,便和小臭子装着探亲先过了沟。

当晚秋贵当班,又串通他班上一个弟兄放下吊桥,开会的人也过了沟。国在沟那厢把人迎过来,就势又把小臭子送过沟。小臭子走五里果真看见了两个老鸹窝。

后来,抗日的人来往过沟又让小臭子找过秋贵,有赶上花白的时候,有赶上花放铃的时候。

小臭子找了几次秋贵,觉着为抗日作了贡献,有了资本,就去找乔,说她想脱产。乔请示了区里,区领导说不行,一来是她脱产对抗日阵营的威信有影响,二来她就这么着对抗日倒有用。乔只把后一句话告诉小臭子,保留了前一句。小臭子不知道前一句,乔和国给她任务她从不推托。她去代安、进城去警备队都不怵。她摸到了敌人的动向,就把消息带回来。百姓们害怕扫荡,没头苍蝇似的瞎跑,小臭子碰见就说:“还不回来,十天之内日本不来百舍。”果然十天之内日本人净隔过百舍走。人们大多不再嫌小臭子的毛布大褂不顺眼,他们找乔分析形势,也找小臭子分析形势。小臭子说:“回家等着吧,等着我一声令下,你们再跑也不迟。”

百姓们等着小臭子下令。小臭子说,快跑吧,别愣着了。百姓们前脚躲进青纱帐,日本人后脚就进了百舍。敌人来抓干部、抢花,几次扑空。

代安据点向城里报告说,有个穿葱绿毛大褂、个儿不高的女人净找秋贵。把守城门的也报告说有个穿葱绿毛布大褂、个儿不高的女人净进城。日本宪兵队问警备队,警备队了解到这女人进城找的是大队上一个副官。有一次这女人又来警备队找这副官,却碰见一个日本人和一个翻译。他们把这女人问了个底朝天,也翻了个底朝天,却又叫人端来槽子糕和日本汽水给她吃喝。吃完喝完,那个翻译对她说:“你既是露了馅儿,就该给日本人做点事。不立功赎你的罪,日本人当场就崩了你。”他们知道了这女人叫小臭子。小臭子一听身上发毛,上牙磕起了下牙,心想,怪不得我早就想过日本人要崩我,正是应了言。可不能挨枪崩,小小不言给他们点好处也不算过分,莫非我对抗日立的功劳还小?她吃了眼前的槽子糕,喝了眼前的汽水,她看见汽水瓶上贴着个红日头。那汽水有点辣有点甜有点咸,真蜇舌头。可她觉着味儿新鲜……

敌人又来了一趟百舍,没扑空,抓走了区里粮秣助理和村武委会主任,还抢走了一部分花——百姓们听了小臭子的话,说最近敌人不来,产生了麻痹,忘了躲藏,忘了坚壁。

敌人走了,晚上乔回到百舍,在一个保垒户家里住。小臭子知道乔回了村,就去找乔。乔说:“我也正要找你,这次敌人可来得蹊跷,事先也没有一点情报。损失点花倒没什么,抓走两个同志实在叫人心疼。”

小臭子说:“谁说不是,那头儿生是没有一星点儿风吹草动。咱不知为什么。”

乔说:“上回你进城,去过警备队?”

小臭子说:“去过,那些不要脸的还请我吃槽子糕喝汽水,蛰得我舌头生疼,就是什么正经事也不说,一个个都像封住了嘴。”

乔说:“你什么也没听出来?”

小臭子说:“吐一个字我也能猜出个八九,生是一个字也不吐露,我还问他们哩。”

乔说:“也不能楞头愣脑地张口就问敌人的行动。”

小臭子说:“我净绕着问,先前都是。”

乔说:“这就是了。”

小臭子说:“这次见面还给我任务不给?”

乔沉吟片刻,说:“眼下倒没什么具体任务需要你跑。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小臭子说:“看这世道,进了村生是连自个儿的家都不敢回了,也不能多跟你说会子话。”

乔说:“环境残酷虽是暂时的,可也得作长期准备,说不定再过几天连村子也不能进了。越残酷,蹊跷事也就越多。对抗日群众不能乱怀疑,可汉奸也出在抗日群儿里。”

小臭子说:“谁说不是。”

小臭子走时,乔不让小臭子走街门,让她跳后墙,绕道村外回家。乔把小臭子送过墙。

一连个把月乔没回村,一连个把月小臭子没出村。当块儿的找小臭子问情况,小臭子就和人搭讪:“没看见我整天坐在家里纳底子?想知道城里的事,个人怎么不找警备队问去,要不就直接找日本人问。”

秋贵回来了,插上门对他媳妇说:“今天你回趟娘家吧,我要叫小臭子过来。我给你明侃了吧,这是公事,你也不用吃醋。”他媳妇没言声儿,只跟秋贵要了几张准备票。

晚上秋贵跳房过来敲小臭子的窗户,小臭子开了门说:“我还当是乔呢,是你。是哪阵风又把你吹回来。”秋贵说:“你就知道乔,怎么乔还不让你脱产?你过来吧,我那厢严实,说话方便。”

秋贵在前小臭子在后,翻到秋贵家。

秋贵不敢点灯,插上门让小臭子上炕,小臭子只在迎门桌前坐着不动。秋贵在炕上说:“怎么叫过来不过来,生分了?”小臭子说:“我这心里太乱,乱煞个人。”秋贵说:“乱什么,不比我在炮楼上强。在炮楼上你一趟一趟地找我跑事,我这心里也不清静。让八路军也占了不少便宜。”

小臭子不说话。

秋贵说:“你怎么不说话?”

小臭子说:“也指不定谁占谁的便宜。我也说不清。你没听说前些日子百舍出的事?”

秋贵说:“还能听不见。不就是抓了他们俩人。”

小臭子说:“算了,不说它了。”

秋贵走到迎门桌前把小臭子拦腰一抱,抱上炕。

秋贵说:“我换防了,又回城里警备队。”

小臭子说:“不兴不回来。”

秋贵说:“军令如山倒。哎,你为什么不愿让我回来?”

小臭子说:“怕。”

小臭子听见秋贵也躺在炕上叹气,就想:为什么不仁不义光扫人家的兴,也是常年不回来,难得见一面。

小臭子和秋贵去亲热。只在鸡叫三遍时,秋贵又说:“我不能等天亮走,临走前我还得对你说几句正经话。我不是换防,是单独从代安调回来的。你净去代安,日本人知道了我跟你靠着,让我单独给你布置事。这倒遮人耳目,不让你乱跟别人联系了。上回队上来百舍抓人的事我也知道,连日本弘部都说你的情报准。”

小臭子一听秋贵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一头扎在了秋贵怀里说:“我的天,可别让我干这事了,饶了我吧。”

秋贵说:“也值不当吓成这样,拿出上代安炮楼找我的劲儿来不就是了。”

小臭子说:“我不,我舍不得乔。”

秋贵说:“要不是你先提起了乔,这头一件事我也说不出口,乡里乡亲的,可上边让我跟你交待的就是她。”

鸡又叫了一遍,秋贵扣上街门捏上锁子走了。

秋贵一走,小臭子又躲在家里一躲好些天。当块儿的人都说小臭子躲在家里不出来是害脏病,走不了道儿。

秋贵在城里也给小臭子顶着,有眉有眼地说小臭子害脏病,还专当着人给小臭子买治那病的药。谁知后来日本人又作了调查,知道小臭子是装病,就要下秋贵的枪,赶秋贵去当伙夫。秋贵顶不住了又找小臭子,告诉小臭子装是装不下去了,再装俩人的小命都难保。

不久乔回了一次村,躲在村南一个窝棚里。小臭子给乔送了一趟烧山药,送完山药又进了一趟城。

晚上,一个霜天,月明星稀。有黑鸦鸦的一片人猫着腰朝窝棚压过来,用刺刀挑开沉甸甸的草苫儿,绑走了乔。在黑鸦鸦的人群里,有日本人也有警备队,秋贵领的路。

这天夜里小臭子睡觉悟着头,捂得严严实实。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梦见地狱里油锅炸人的情景。她想那都是淫乱的过。长大她没有再听过这两个字,现在却又想起来:淫乱,啊,淫乱。她想。

乔没有被绑到城里,他们把她绑到一个坍了的枯井里。那井老辈子坍了,是个一房深的大坑,属百舍。警备队在井外站岗,站成一圈儿:日本人下井审问。其实那不是审问,一切无须审问,日本人需要游戏。

有人给乔松开绑,那解放了的乔的手劈手就从衣襟上摘下那杆钢笔死死攥住。有人解下乔的皮带,又有人扒乔的衣裳……

也许连日本人都没想过现在为什么要游戏,然而谁都觉出现在要的就是游戏。于是,人们争先恐后排队。他们贴着枯井壁站成一圈儿,一个像征轮番的圈儿;他们拍打着自己的光腚往前挤,有人扑下去,有人站起来……

这身子底下是俺家的旧炕席吧。乔想。

这身子旁边是笨花垒的那“院墙”吧。乔想。

快蹬住上马石往墙里跳,跳呀。乔想。

你看我躺成这样儿还不懂,连猫狗都知道的事。乔想。

你那儿为什么多一块儿,我那儿为什么少一块块儿。乔想。

有人听见乔叫了一声“老有”。

乔只见过老有,乔和老有都没长大过。

又是村里鸡叫三遍的时刻。

井外的岗撤了,井下的人散了。

太阳很晚才晒化花柴上的霜。太阳晒不到枯井里,枯井里的霜化得慢。百舍人围住枯井看。眼花了,觉着乔身边的霜是花。有人眼不花,看见乔流在外面的肠子,心想这是让人用刺刀从裆里挑开的。有人看见乔胸脯上一边一个碗大的血坑,露着肋条,心想这是刺刀旋的。

乔死攥着手,手里有杆钢笔,谁都看见了。

小臭子和国

抗日一次次遭受损失,人们急了。民兵们见洋人就打,见骑自行车的就打。班得森在汽车道上被打了伏击,他骑自行车从邻县布道回来。

班得森死了,他的车子成了民兵们的战利品。他身上背的口袋没人要,口袋里只有一本《新约全书》和一把“金句”。

老有爹装扮成开药铺的先生进城办货,参加班得森的追悼会。班得森埋在自己种的菜园里,有块膝盖高的石碑,上面横刻着:

班得森 瑞典传教士

1897——1942

小臭子真病了,整天对着她娘米子喊头晕。米子不到五十就弯了腰,身上干枯得像柴禾。她给小臭子拌疙瘩汤吃,放上香油葱花。小臭子不吃,说不能闻葱花味儿。秋贵不敢回村,就托人给小臭子捎挂面馓子。

小臭子在家将养俩仨月,好了。脸捂得比过去白,又显出一身新鲜。她不愿再想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长大了的事。好事坏事她都不愿再想,她一心想嫁个人,嫁远点,最好是沟那边,今生今世也不再回百舍。没有人来说亲,小臭子就盼。

有一天国来了,小臭子有多少日子不见国了,她也不知道,好像是上辈子认识过的人。可这是国,她熟。他装过她舅,她装过他外甥女。

这是个下午。下午,敌人少活动,一般是回城的时候。

国穿一身白纺绸裤褂。国什么衣服都穿,他还在敌工部。

小臭子一见国,不知怎么好,又找烟,又让她娘米子烧水。国说:“我抽根烟吧,

不用烧水了,烟囱一冒烟有目标。”国接过小臭子递给他的烟,自己挑开锡纸,闻见一股霉味,心想这烟潮了,隔了夏天,没人抽过。他还是拿出一颗,光在桌子上磕,不点。小臭子也不留意。

小臭子病了几个月,就几个月没抽烟。

国磕了一会儿烟对小臭子说:“贾凤珍同志,上级让我来看看你。听说你闹了一阵子病。”

小臭子坐在炕沿,把两只巴掌夹在膝盖缝里揉搓。国坐在迎门椅子上。

国又说:“这一阵子见好?”

小臭子说:“好了,利索了。”

国左看看右看看,眼睛绕着屋子看,看见炕上堆着小臭子该洗的衣服,衣服里也有那件毛布大褂,这毛布不洗不熨也不起褶。国看见那大褂上的绦子边儿,想起小臭子对那绦子边儿的形容:上面有碎点儿,国想:先前没留意过,真有碎点儿,是一排十字形小花,黑的。国把眼光停在小臭子身上,小臭子的两个膝盖还夹着两只巴掌。三伏天,小臭子穿着斜大襟短袖布衫,手腕子以上圆滚滚的。

国收住眼光说:“有点事。”

小臭子一愣说:“什么事,莫非还是从前那事儿?”

国说:“也可以这么说。”

小臭子把手从膝盖里抽出来摁住炕沿说:“这些日子我净想别的。”

国笑了笑,说:“怎么,动摇了?”

小臭子说:“也不是动摇,我娘净给我提寻人的事,说我都二十出头儿了。”

国说:“噢,是这么回事。这倒不能阻拦,可也得兼顾呀。”

小臭子说:“你是说不能忘了抗日?”

国说:“你看,一捅就破。”

小臭子说:“我当是闹了阵子病,八路早把我给忘了,敢情门记着哪。”

国说:“看你说的,还能把你忘了。”

小臭子说:“你给我布置吧。”

国说:“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个人怕说不十分准确,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臭子说:“莫非去见区长?”

国说:“去县敌工部。”

小臭子说:“就走?”

国说:“就走,天黑得赶到。还有二十里地哩。”

国把没点的烟又插进烟盒,用手推开。小臭子扒着衣裳堆找替换的衣裳。

国说:“也不用换衣裳了,穿这一身出门就挺合适,天这么热。”

小臭子说:“老百姓都不时兴穿短袖的。”

国说:“不碍。”

小臭子思忖片刻说:“好吧”她只拿扫炕笤帚把浑身上下扫了个遍,才进屋对她娘献子说,她跟国出去有事,今天不回来也不必着急。有人问,就说上外村染布去了。

小臭子真收拾个包袱一夹,跟国出了门。

三伏天,大庄稼正吐穗,花正放铃。但环境残酷,抗日政府又抵制日本人的号召种花,花在旷野里成了稀有。人们种,不再为了买卖,只为了生产自救,浆线织布,当絮花。

国在前,小臭子在后,他们在大庄稼掩映着的土路上走。今年缺雨,土路坚硬,路上常年少行人,少车马,连浮土都不起。路中间长着“车前子”、“羊角蔓”。

国和小臭子在交通沟里走,小臭子在前,国在后。这交通沟是专为跑情况把老路破开挖成的,一人深,能走大车。人在沟里猫腰走,沟上看不见;直着腰走,光能看见脑袋顶儿。

小臭子在前,国在后。国又看见小臭子裸露着的甩动着的两条胳膊。一件天蓝布衫紧勒着腰,沿腰皱起几个横褶儿。国想,都是这件布衫瘦的过,也许是小臭子的肉瓷实。是瓷实,屁股也显肥,走起来一上一下,两边不住倒替。国又想,那次我驮她上代安,她坐在车大梁上我倒没注意过这个背影,生是离我太近的过。原来人一拉开了距离,反倒能看清一切。算了,不看了,走路吧。

国不再注意小臭子,伸手向腰后摸,摸到了他的德国撸子——勃朗宁。他想,这才是战争的需要。

小臭子在前,国在后。走着走着。小臭子突然站住回过头问国:“也不歇会儿。”

国说:“累了?”小臭子说:“有点儿。”

国看见小臭子额上的齐眉穗儿浸着汗,粘在脑门上;胸前也有汗,布衫中间湿了一小溜儿,衣裳有点往身上贴。国的心一动,想:刚才我光注意了她的后影儿,把个前影儿忽略了,要不是衣服粘在身上你还当人就只有件衣服呢,人忽略的往往就是衣服底下这个人。

累了,国想。是累了。

国见小臭子站着只是不动,便说:“交通沟里不平整,是容易走累。歇会儿吧。”

小臭子曲腿就想坐,国说:“不行,沟里碍事,总有来往行人。咱不如上去。找个垄沟边儿坐会儿。”小臭子说:“你不怕耽误走道儿?”国说:“你看天还早,太阳还有两杆子高哩。”小臭子说:“也是下坡子日头。”

国早蹬着斜坡出了交通沟。小臭子伸出胳膊让国拽,国一使劲把小臭子也拽出了沟。

挨沟是块玉米地,走出玉米地是不大一块花地。花地四周都是大庄稼,花地在这里像什么?国觉着像块林间空地,很是幽静。小臭子却觉得像一铺炕。

国说:“这还是百舍的地?”

小臭子说:“是,过了这块地才算出了百舍。”

国说:“这是谁家的花?”

小臭子说:“老有家的。”

国说:“长得倒不赖。”

小臭子说:“也不看是谁种的。你们怎么还不让老有脱产?放哪儿是哪儿,普天下找不出那么灵便的人儿。”

国说:“也快了,老有早有这要求。”

国看看四处无人便踏进花地,坐下来撩起衣襟扇汗。他的勃朗宁手枪拱着垄沟边上的青苗。

小臭子不坐,站在垄沟边上揪星星草。她专捡长的揪了一把,用个草棍儿系住,对国说:“你看这像个什么?”

国说:“看不出来。”

小臭子说:“这是把管帚,给,拿回家扫地吧。”

国说:“我看看能使不能使。”

小臭子走过来,挨着国坐下,把那把新“笤帚”举到国眼前说:“不能使不要钱,

白给你扶①。”

① 扶:专指做笤帚。

国说:“你是扶笤帚的?”

小臭子说:“是,掏钱吧。”

国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累,刚才还喊使得慌。”

小臭子说:“人一说笑话都不累了,干着高兴的事更不累。”

小臭子比划着手说话,胳膊净往国身上蹭。

国用手兜住后脑勺躺到花垄里,想着小臭子刚才那句话,他想准是无意识说的,不,也许有意识,小臭子不忽略个人。不,是无意识,至少我应该这么认为。他觉出他的枪正硌着他的腰。

国解开皮带,连皮带带枪放在脸前。

小臭子一看国躺在子花垄里,说:“光兴你躺,我也躺一会儿,什么事也是你领导的。”

国说:“你躺吧,这地又不属于我。”

小臭子说:“属于你就不兴躺了?也得躺。”

小臭子躺下还故意往国这边挤,挤倒了好几棵花柴,说:“这青花柴碍事,叫我拔了它,一垄地躺不下俩人。”

小臭子拔花柴,国也不制止。

小臭子躺下,脑袋碰着了国的枪。国把枪够过来说:“可别碰走了火,压着子弹

呢。”

小臭子说:“快拿过去吧,吓煞人。”

国脸朝天喘气,显得很严肃。小臭子侧过身子不错眼珠地看国,看着看着冷不丁说:“你家里有媳妇呗?”国说:“你看哩?”小臭子说:“这可看不出来。先前我光看着有的女干部对你好。”国说:“那是同志式的友谊。”

国面前站着乔。

小臭子面前也站着乔。

乔还没被他俩看清便随风走了。现在国和小臭子就愿意乔快走。

小臭子见国还在看天,就说:“咱俩就不兴来个同志式友谊?”

国说:“那都是自然形成。再说咱俩也用不着那么……那么……”

小臭子说:“用不着什么,快说呀。”

国嘴不说,心里说:用不着那么拘谨吧。战争中人为什么非要忽略人本身?他松开自己的手,扭头看小臭子。小臭子还是小鼻子小眼,可胸脯挺鼓,正支着衣服,一个领扣没系,惹得人就想往下看。国想,要是再上手给她解开一个呢,人距离人本身不就不远了吗。

国伸手给小臭子解扣,小臭子假装不知道。

国的手不利索,解不开,小臭子才个人去解。

小臭子一个挨一个地把扣儿解完,国看见了她的裤腰带——一条拧着麻花的红绸子。国想,不定系的谁的,他没再等小臭子自己解……

国对此谈不上有经验,家里有个媳妇,常年不见。可早年在保定书摊上看杂书,间接了解却不少。他想起有些书上不堪入目的木板插画:这样的,那样的……难道真不堪入目?他想。

国拱着小臭子心口上的汗,手抓挠着小臭子的腿,紧对小臭子的耳朵说:“来个这样的吧。”

小臭子觉出国在摆她,可她不叫劲。

太阳只剩下半杆高时,国才穿好衣裳坐起来。小臭子只是闭着眼装睡,对身上任何地方都不管。

国穿好衣裳,系上皮带,从枪套里掏出枪。他发现枪叫太阳晒得很烫。他拉了一下枪栓,确信顶上了子弹。

小臭子听见枪栓响才睁开了眼。这些年她见过各式各样的枪,听过各式各样的枪栓响。她想:这撸子强,准是个德国造。

小臭子睁开眼,心里说,我一猜一个准儿。她看见国的德国撸子正对着她的脑袋。

小臭子一愣怔,说:“哟哈!可别瞎闹,万一走了火我就没命了。死也不能死在这儿,你看我这样儿。”

国往小臭子身上看,小臭子身上头上滚着细土,尽管她身子底下铺着她的衣裳,头枕着她的包袱。

国的枪还冲她比划。

小臭子说:“怎么还闹,我就见不得这个。”

国说:“今天就是让你见见。这枪和枪子儿都是德国造,没有臭子儿,我不用勾第二下。”

小臭子发现国的脸色不同往常,铁青、瘆人。她猛地坐起来从身子底下拽出布衫就捂胸口。

国说:“不用拽了,快穿衣裳吧,穿好衣裳再解决你。本来我要带你到敌工部听审的,算啦,不带你走了,回去我就说你想跑。你得穿着衣裳跑。跑,莫非还能光着?”

小臭子哆嗦着手提裤子、系扣子儿。她系不准,说:“天呀,你这是怎么啦?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把你好成那样儿!”

国说:“不用提刚才了,还是快把你那扣儿系上吧。”

小臭子到底也没把扣儿系准,跑着就去搂国的腿,国向后退了几步,闪开了小臭子。他瞄准小臭子的头,手指抠了一下扳机,勃朗宁只在国手里轻微震动了一下,象没出声儿,漫地里不拢音。可小臭子却瘫在了当地,有血从太阳穴向外冒。

眼下上级有规定,敌工人员办案,遇到以下三种情况可将办案对象就地枪决:拒捕,逃跑,赖着不走。

国在花城里躺到太阳下山才走出花地,走下交通沟。

这天老有在地里锄高粱,看见国和小臭子进了花地半天不出来,就躲在高粱地里一个人纳闷儿。不知为什么,花地里什么动静他都听清了,唯独没有听见枪响。

天擦黑儿,他看见国一个人闪出花地下了交通沟,便去花垅里找小臭子。

有灯笼大的一团青光从花垅里飘出来,在花尖上转游。老有头发一竖,心想:灯笼鬼儿,头一次见,先前他哥明喜净跟他讲。后来明喜死了,死于“虎烈拉”。

老有和……

大约四十五年后。夏季的一天,老有上了火车。他找到了他的包厢,他的铺位。

这包厢里数他上车最晚。他看了一下手表,可不,再过一刻钟就要开车了。他想起行前老伴和女儿送他出门的情景,她们轮番往他的箱子里、旅行袋里装衣物,生嫌他带的衣服少。老伴说,海边早晚凉,去年她去疗养,患了感冒不得不提前回来。老伴说着海边,他的大龄小女儿又往他箱子里塞了一条尼龙短裤,说是刚从个体户摊上给他买的。葱绿底儿,印着黑条纹,条纹上还有十字花点。老有想:多余,莫非我还能下海游泳?又这么花哨。可他还是夸了女儿的周到,心想如今说话都得有保留,女儿和游泳裤也不能例外。一句话说不对付,女儿也许就会冲他使性子。老有夸了女儿的周到,又夸了这游泳裤的花色。

衣物总算打点停当,老伴和女儿又要送他去车站。老有拦住了她们,他愿意保持晚节:自己的车自己坐,家里正厅级就他一个人。

老有离休了,要到一个海滨城市去度假。

目前老有自有别的名字,老伴和女儿都不知他曾经叫过老有。当年他脱产后先在区里当教育助理,抗战胜利后调县教育科当督学。解放初,他不顾近五十岁的年纪又进省城插班上了速成中学,然后考上了医学院,毕业时只在实习中接触了临床,便留校当了政工干部。先是团委书记,再是系总支书记,离休前是院党委书记。老同志跟老有开玩笑,说他老干部、知识分子全占了,老有说他一辈子就盼拿手术刀,可惜只拉过俩疖子。

软包的行李龛上已放满东西,老有把一个不大的箱子和旅行袋塞到铺位底下,只在洁白的小桌上留些零星,老有是下铺。

老有放好东西,腾出眼睛打量了一下包厢里的旅客:对面是一位比他年龄还大的男人,上铺是两位妇女。老有这代人习惯称女同志,不管年龄、职业一律称女同志。现在她们一字排开却坐在老有的铺位上。

车刚开,对面的旅客便把自己的旅行杯伸向桌下的气压水瓶,老有也忙把茶杯伸过去“排队”。排队的观念原来总使人变得计较。老有往茶杯里注满水,又打量对面的旅客。对面已把腿伸上床铺,脚上是一双灰尼龙袜,铺前是一双老式皮凉鞋。老有穿凉鞋却不穿袜子,女儿说这倒文明,穿尼龙袜子倒“土”。

两位女同志也光脚穿凉鞋,她们把脚从凉鞋里脱出来再踩上去。老有一时看不准她们的年龄,便想:如今的女同志看不出年龄的居多,又有染发剂。那东西尽管破坏头发的蛋白质,也经常脱销。

老有伸手胡噜一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是本色,花白,但不秃顶。

对面的旅客秃顶。

没人说话,只有广播,有人唱《三百六十五里路》。

对面的旅客正喝茶,茶叶在杯子里一片一片地下沉。是好茶,新龙井。老有也喝茶,他也有龙井。老有不吸烟不喝酒,喝龙井。如今的“梅特”虽然涨到五百克一百元。可他喝。

两位女同志不喝茶,她们看衣服,看新买的衣服,一位从尼龙袋里抽出一件给另一位看。这是一件分不清男女的衬衫,自底细黄条。她们把它展开并着的四条腿上,看得仔细,连个扣子、针脚都不放过。看一阵,又分析起缀在领子下的商标,一位念着“百分之百考特恩(Cotton)”说:“纯棉,百分之百的棉啊,好不容易抢到手。”

老有也常听女儿说百分之百纯棉什么的。他下意识拽拽自己的衬衫,一件白特丽灵,便觉出有些背时。莫非尼龙时代已过去?虽然中国的尼龙时代比国外晚了二十年。

“考特恩”,棉。纯棉。纯棉不就是百分之百的棉花么?棉花——花。

纯的花。

一位女同志又举出一件连衣裙开始辨认。这裙子没商标,两人便有所争论。这位说是纯棉,那位说是混纺,她们都用自己的经验说服着对方,还显出些激动。这争论也吸引了老有,他说:“对不起,我能看看吗?”

一位立刻把老有当熟人似地说:“您说,这是不是纯棉?”

老有拽过那裙子,两手摩挲了一阵说:“不见得是。”

一位说:“看来您很内行,一定是这方面专家。是服装专家?”

老有说:“不是,我只认识棉花。”

一位说:“您经营棉花?”

老有说:“不,目前我离棉花很远,可我懂,我小时候种过花。对。我们那个地方管棉花叫花。”

火车正经过一个小镇,闪过一家紧贴铁路的轧花厂。在一带红砖墙内,籽棉垛成了垛,像楼房。老有指着那花垛说:“棉花垛,洋花。噢,过去人们管美棉叫洋花,好品种。现在有许多新品种,我想都应该属洋花。你们再看看那近处花地,也是洋花。”

一片棉花地从窗外闪过,棉花正放铃,淡藕荷的花铃,温馨着大地和列车。

两位女同志听老有说花,却没显出多大兴致。她们把展开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收起来。

对面的旅客在喝茶,老有在喝茶,老有和对面旅客的目光相遇,发现那人赤红脸,短脖子,刷子眉总是一挑一挑。他喝口茶放下茶杯,打开一只小箱子,从里面捡出两个药瓶摆上小桌,却并不吃。

老有想,好面熟。熟。那时候我脱产他调分区;我进城,听说他南下。四十多年为什么连做梦都没梦见过,今天却喝起了一个壶里的水。现在是认他还是躲他?躲吧,对,躲。老有拿起一张随身带的小报半遮半掩地看,看不见报上的大块文章,却盯住了报缝里一则寻人启事:“某男,戴旧军帽,离家七日不归……”那么得找,不能躲。找就得引他说话,一说话就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说说花,拿花引他。

老有对身边的女同志说:“现在许多花种都失传了。我们那地方的花分三种,除了洋花还有笨花和紫花。”

女同志似听非听。

老有看看对面,对面在研究药瓶上的字。

老有说:“那紫花也并非是紫,是土黄,先前我们那地方的人都穿。”

女同志似听非听。

老有看看对面,对面放下药瓶哪儿也不看,摘下花镜散着眼光呆起来。

老有又对女同志说:“我给你们唱个歌吧,也是关于棉花的。那时候日本人强迫种棉,抗日政府抵制,这歌是青联抗教的:棉花籽,两头尖,城里的公事往外传……”

老有只唱了两句就扭脸看对面,对面的眼光更散,像不知有人唱歌。

女同志倒笑起来。一位说:“没想到你还会唱歌,有个通俗歌曲就是这个调儿,一定是根据这首歌改编的。”她们开始往上铺爬,要睡觉。上铺一阵窸窣,包厢里静下来。

火车停了一站,又走。

已是晚上,包厢里有广播说火车要经过一个大站。这广播却招呼起对面开始收拾东西了。这是老有没料到的,他原以为对面也在终点下车。

对面的收拾也带动起老有。

车停了,对面出了包厢下了车,老有也出了包厢下了车。

站台上早有人接过了对面手里的东西,几个人簇拥着他向前走。

老有在后边走,只觉得那人的脖子更短了。他想,你也有七十出头了吧。

出了站,有人殷勤地为那人打开一辆“尼桑”的车门。老有上了一辆“TAXI”。

尼桑在一所独门独院的旧洋房前停下。

老有也停在这洋房百米以远。

那人进了门,楼上一个大窗子亮了,传出些欢欣的人声,分明是一个大家庭的欢欣。

老有看了一阵听了一阵,就像刚发现眼前有房子,身后有树,脚下是柏油路。这使他终归想起了自己。我这是在哪儿?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梦游一般。莫不是在寻人?寻谁,一个老熟人?一个老同志?一个老……?他就一准是?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他忽然想起百舍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不是的吧,四十多年为什么没想起这人、这话。

现在老有去哪儿?回车站,去度假。他身旁闪过许多灯,无论如何他是见过灯笼鬼儿的。那天黄昏,鬼在花尖上狠飘一阵子。后来鬼走了,老有才走进花地。他看见小臭子身下有几棵青花柴,港绿的花桃硌着她的肉。

老有往车站走,身旁闪过许多灯。他想这分明是灯,只能是灯。为什么非要有青花柴、绿花桃,还有赤红脸、短脖子什么的不可。一切都是因了火车上那个“考特恩”,百分之百的“考特恩”。

对面那个人的个子也许并不矮,进轿车时,老有分明看见他深深地弯了一下腰。

1988年12月7日初稿

12月30日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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