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种男人。康伟业首先认识的是他们厂的厂医李大夫。有一次康伟业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一个不当心摔了一跤。这一跤绊在马路边的水泥墩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扑将出去,他的膝盖、胳膊肘、下巴都摔破了皮。康伟业跑到厂医务室去涂红药水,认识了厂医李大夫。李大夫听说康伟业走路都看书,就拿过康伟业腋下的一本黄封皮的书看了看,是艾思奇的《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她惊奇地说:“你这个小青年很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子?”
这一天厂里是那种寻常可见的好天气。工人们在食堂打了饭就出来,三三两两地蹲在草地上或者废料堆上吃饭。康伟业在排队的时候站在了厂医李大夫的后面,他主动打了一声招呼:“李大夫吃饭。”李大夫回头说:“小康吃饭。”
李大夫往康伟业手里塞了几粒酒精棉球,说:“把碗筷消消毒。”旁边的工人见了,嬉皮涎脸地凑近李大夫哄闹说:“我们也很需要消消毒。”李大夫正色地说:“去!”李大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搭腔的。李大夫是这个大型肉类联合加工厂两千多职工里最矜持最清高最有文化的人,皮肤白得像奶油雪糕。据说她的年龄将近五十,这一点就是杀了康伟业他也不相信。康伟业打好了饭之后,发现李大夫在一边等着他,他就跟着李大夫来到了医务室的门口。医务室的门口打扫得非常干净,有一个小花坛,鸟在周围啁啾,李大夫从医务室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花坛边,与康伟业对坐着,吃饭,闲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题就扯到了男女上。李大夫关切地问康伟业谈了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红着脸说没有,还早呢。李大夫问谈过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的脸更红了,说没有。李大夫说她听厂里人讲谁给康伟业介绍女朋友他都不要?康伟业说是的,他觉得自己还早。李大夫说早什么早?恐怕是瞧不起一般的姑娘吧?康伟业腼腆地一笑,不作声了。
李大夫温和地说:“好了,不要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该有女朋友了。不然,太缺乏经历,会给以后的生活造成极大痛苦的。”李大夫说到这里,放下了搪瓷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地上有一群大个子黑蚂蚁在忙碌,康伟业说:“蚂蚁。”他拿脚尖去逗它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大夫缓缓地抬起头来,对康伟业说:“小康,我要告诉你--个道理: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男人没有女人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话来得太突然,与当时的时代环境完全不符。康伟业慌乱地说:“李大夫,李大夫。”李大夫见康伟业这样,善解人意地接过了他的话,开了一个玩笑,说:“李大夫说话太胆大了,是不是?李大夫说话很流氓是不是?”康伟业说:“哪里。哪里能够这么说。”康伟业不敢正面看着李大夫,他把目光放在医务室的白墙上,那里有一幅油漆斑驳的大型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康伟业大着胆子说:“李大夫,我和一般工人不一样,我觉得您的话很深刻,很有哲理。”
说着说着康伟业渐渐地顺畅起来,他信任地告诉李大夫说:“李大夫,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很受震撼。您也许不知道我读的是男中。一进初中就搞文化大革命,后来知青下放,在农村呆了四年,没有路子上大学,招工回城,谁想到会被分配到这个厂?当然,我们厂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工人师傅都挺好只是我,我在冷库,成天扛冷冻猪肉。当然扛冷冻猪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毛主席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是说我们车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李大夫说“我明白。”康伟业嘎嘎笑起来,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李大夫说:“是啊,我明白。”从这十天以后,康伟业与李大夫成了好朋友。再不久,李大夫就为他介绍了段莉娜。
和全国人民介绍对象的程序一样,康伟业和段莉娜在见面之前首先由介绍人交待了双方的个人条件。段莉娜的条件非常优越。她与康伟业同龄,是中共党员,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思想进步,事业心强身体健康,容貌端正,身高一米六十六;父亲是武汉军区师级干部。康伟业一听段莉娜的简况,人就矮了半截。连忙对李大夫说不行不行,我的条件太差了。李大夫不由分说地定下了一个见面的日期。在李大夫看来,康伟业的条件一点不差,只有像段莉娜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康伟业。李大夫以她阅尽人间沧桑的眼光为康伟业下了一个预言。她说:“小康,世道会发生变化的。你这么一个灵光人,不会久困在这个车间里。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她说,“我还只怕将来你看不上段莉娜呢?”段莉娜就是这样经由李大夫出现在康伟业的生活中。
第二章
一九七六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三钟点,汉口中山公园百花亭,康伟业与段莉娜在这里第一次见面。康伟业按时到达,段莉娜却先他而到,在李大夫的指点下,远远地观察惶然寻找过来的康伟业。康伟业事先已经知道了段莉娜的大概情况,然而一见之下,他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五月是一个花红草绿、枝繁叶茂、烽飞蝶舞的浓情季节,年轻的、健康的、饱满的姑娘段莉娜,唇红齿白的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眩目耀眼地展现在康伟业面前。康伟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段莉娜整如此地出众,他的眼睛完全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而像是被猎人追赶的野兔,在公园到处奔突乱撞。李大夫对段莉娜说:“这是小康,康伟业同志。”又对康伟业说,“这是小段,段莉娜同志。”然后自己噗嗤一笑,说,“你们握个手吧。”康伟业的手微微动了动又放下了,他怕自己伸出了手而对方没有伸手。段莉娜比康伟业大方得多,她说:“康伟业同志你好。”她干脆而利索地向康伟业伸出了她的手,康伟业只是小部分地碰了碰段莉娜的指尖。他们总算握手了,相识了。康伟业在李大夫走了之后也慢慢地镇定下来了,他的眼睛不再是被猎人追得乱跑的野兔了。他们礼让了一番在公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上不太干净,康伟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给段莉娜垫着坐,因为他看出段莉娜穿的是一条崭新的军裤,弄脏了怪可惜。他们基本上是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粗糙的小石桌。潮热的春风在他们面前莽撞地吹过来吹过去,怂恿柳絮和梧桐的刺毛粘他们的眼睫毛,他们只得不时地眨巴眼睛,都像是患有眼疾。段莉娜双膝并拢,坐姿端庄,表情矜持,白衬衣的小方领子翻在腰身肥大的深蓝色春装外面一对粗黑的短辫编得老紧老紧,用橡皮筋坚固地扎着,辫梢整齐得像是铡刀铡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地杵在耳垂后面。段莉娜从头到胸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品。比如一只有机玻璃的发卡,牙边手绢或者在橡皮筋绕上红色的毛线等等。段莉娜无疑是凝重的,正经的,高傲的,具有思想具有理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一看而知是老三届中的佼佼者。坐在这样一个段莉娜的对面,康伟业唯一比较清醒的感觉就是他们之间的悬殊太大了,以致于康伟业怀疑李大夫对段莉娜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疑点一冒头,康伟业找到了话题,他说:“是这样的,小段同志我想李大夫对我的介绍不一定全面,我不是中共党员。”段莉娜小声说:“李大夫说过了,但你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入党总是有个先后并且也不分先后的。”段莉娜显然很有口才。康伟业说:“谢谢你的鼓励。不过虽然我身在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队伍里,可我并不喜欢我的工作。所以将来似乎没有什么希望。”段莉娜望了望天空,把交叉的双手做了一个上下交换问:“冰库管理工是做什么的?”康伟业说:“扛冰冻猪肉。”段莉娜说:“哦。”在段莉娜“哦”了之后两人就空坐着,一刻,忽然都意识到了一些尴尬。段莉娜果断地站了起来,说:“我家在武昌,要转几趟公共汽车,我该走了。”康伟业也慌忙站起来,说:“是的,我还有事,我也该走了。”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有谁向谁主动地伸出手去,所以就没有握手。段莉娜背好她的军用挎包,转过身,步伐坚定地快速地走了。春天消失了。康伟业独自在公园里茫然地逛荡,他猜测段莉娜肯定没有看上自己。康伟业对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感到了愤慨。尤其是条件较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烂萝卜黄白菜,人家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拂袖而去。他妈的一个×!康伟业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又寻到了他们坐过的地方,在小石桌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给段莉娜垫过屁股的报纸,用脚踹了个粉碎。一个星期之后,康伟业意外地收到了段莉娜的来信。段莉娜的钢笔字是一手非常漂亮的行书这倒没有让康伟业感到意外,像段莉娜这样的有志青年,一定是会刻苦练字的。段莉娜给康伟业的第一封信简短精练。
康伟业同志:
您好!
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相信对毛主席这段光辉诗词的重温,会使我伤回想起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经历的时代风雨。我们要谈的关于我们以前的许多话题就尽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虽然是陌生的但我们也曾相识。上次见面,谈话不多,这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一个不喜欢纠缠女性的正派男同志。接触时间虽短,我能够感觉到你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一种非常可宝贵的品格。另外,从你的寥寥数语里,我发现你的精绪比较消沉,这对于我们革命青年是一种有害的情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呢?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等待着你的回信。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革命战友:段莉娜
段莉娜的信中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用词恰当,行文流畅,富有感染力。康伟业读完信,首先是佩服段莉娜,其次,段莉娜在信中大胆使用“我们”的说法,比她本人更能够激起康伟业的感情和某些联想。康伟业灰溜溜的心咯瞪一下奔腾起来。当天康伟业就伏在深夜的灯光下,给段莉娜写了一封回信。回信借鉴或者说是摹仿了段莉娜的风格,与她展开了关于一个革命青年的情绪是否可以消沉问题的讨论。一周之后康伟业又收到了段莉娜的回信。从此,康伟业和段莉娜开始了频繁的鱼雁传书,每周都有两封信越过长江和汉水,一封从武昌到汉口,一封从汉口到武昌。在通讯往来中,他们也约会过几次,约会的效果都不如信中的感觉好。两人一旦面对面,“我们”这个词谁都说不出口了。段莉娜的口头表达能力很强,革命道理谈起来滔滔不绝。康伟业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气势压抑住了,显得迟钝和笨拙有时候还口吃。而且他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党和国家的命运生发和展开,与男女之情远隔万里。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为谈婚论嫁走到一起的青年,而像是两位日理万机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康伟业渐渐感到了无趣,他准备撤退。
第三章
康伟业在信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请你不要再回信了”这句话。但他总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把信扔进邮筒。康伟业想:人家姑娘那么好的条件,凭什么你说吹就吹?一个不是党员的扛猪肉的工人,月工资才拿十八块钱,你吹一个拿二十四块钱的漂亮的党员姑娘,这不是故意伤害人家吗?就在这个关健的时刻,毛泽东主席逝世了。一个晴天霹雳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响。噩耗传来,人们如丧考妣,失声痛哭,停下了手中正在进行的工作,奔向大街去购买黑纱和制作花圈的彩纸。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呜咽,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工厂、学校、商店、机关单位、公园、餐馆,到处有人因为过分的悲痛而晕倒。不管是什么人晕倒了,总会有一群人拥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递开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灾难感使中国人民一下子亲密起来,一只手总想握住另一只手,个人的肩总想依靠着大家的肩。这一天,突然有人叫康伟业接电话。康伟业对准电话筒大声说:“喂。”那边是段莉娜。段莉娜听到康伟业的声音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抽泣使段莉娜显出了女性的温柔,她说:“伟业,毛主席他老人家……”康伟业也正沉浸在失去领袖的悲痛之中,他说:“小段,你不用说了。小段,你不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将中国革命进行到底。”康伟业嗓音低沉,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末有的亲切,既阳刚又委婉。他敏感地意识到段莉娜对他的称呼是亲昵的“伟业”而不是“康伟业同志”了。段莉娜的抽泣更加地抑制不住,她说:“我得见见你。”康伟业趁机大胆地说“我也很想见见你。”下斑后,康伟业挤上公共汽车赶往武昌蛇山公园。他们在浓重的暮色中找到了对方,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毛主席”,不知怎么的人就在对方怀里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泪弄湿了康伟业的脸膛,康伟业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为段莉娜抹去泪水和鼻涕,顺手揩在身后的树干上。这一夜,他们并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树丛里,听着一列列火车在他们脚下哐哐、哐哐、哐哐地走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仿佛历史的进程,既漫长又匆匆,不知来自于哪里;又不知归结于哪里。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头无序,无依无靠,使人感到惘然失措。段莉娜的手一直猫在康伟业的手掌心里,两人都有很踏实的感觉。他们絮絮丝语,从国内形势说到国际形势,又从国际形势说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康伟业和段莉娜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段莉娜把康伟业带回家见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伟业也把段莉娜带回了家。康伟业的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大办公室间隔而成,两间房被书籍挤得满满的,园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段莉娜的家在部队大院。
大门口有士兵站岗,院子里头绿化得像公园,一幢幢带了一点西洋风格的小楼错落在浓荫之中。几乎每一家的篱笆墙上都藤藤葛葛地挂满了丝瓜、苦瓜、鹅米豆。肥厚的青菜叶子悠闲自得地伸到篱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小楼的门前。尤其是第一次,康伟业一进部队大院情绪就晴天转多云了。他愤愤不平地想:好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说是解放了我们的城市,倒偷偷地图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洋楼,还种菜,肆意地把农村搬到城市里。这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呢?段莉娜的父亲一身戎装,腹部膨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段莉娜介绍了康伟业之后,仅仅对他点了一个头,以后就一直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听半导体收音机、打瞌睡。段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维了,他们一个个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视武汉话的部队普通话交谈,无休止地谈他们的话题,从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只说某某同志,搞得像是他们的亲兄弟,牛皮哄哄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康伟业的存在。段莉娜的母亲也仅限于客气,让保姆做饭,自己根本不下厨。于是,康伟业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康伟业如此强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娜看来简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问说:“按你的理论,那么毛主席也不应该住北京中南海,而应该住到湖南长沙的韶山冲去是不是?”康伟业说:“段莉娜,想不到你是这么刁滑!”
段莉娜说:“是我刁滑还是你农民意识,心胸狭隘,少见多怪?”康伟业把一只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说:“请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你们才进城几天?土腥气掉了没有?还敢说我有农民意识!”段莉娜的脸都气得发绿了。她最后送给康伟业的话是:“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
这一次争吵使他们的关系濒于绝交的边缘,但是他们周围的人没有让他们绝交。李大夫受男女双方父母之托,穿梭往来,找当事人双方一再地谈话。大家都认为青年男女在谈对象的过程中闹一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帮忙和稀泥,一个粑粑就可以捏团圆。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后的结果是:康伟业就摔水杯这个事实本身道了一个歉。众人就对段莉娜说: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紧绷的脸便逐渐松弛了下来。若干日子之后,在两人融洽亲密的某一个时刻,康伟业戏谑地羞弄段莉娜说:“其实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实你在主动追求我是不是?”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说:“臭美你的吧。”康伟业说:“为什么?我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喜欢我?”康伟业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诸如我爱你这种火辣的情话。段莉娜一五一十地告诉康伟业,一是因为李大夫说他人品好,有知识,很聪明,将会很有前途。二是因为他高大英武,家庭成份也是革命干部。三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张报纸垫石凳,说明她会照顾人。四是因为他闲话少,不纠缠女性,生活作风正派。五是因为她的中学同学贺汉儒告诉过她,康伟业在小学就曾经得到过水利部部长的赞赏。段莉娜有点泄气地说:“我个子太高了。很难找到一个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备各方面条件的人。只有你比较合适,因为入党问题和工作问题都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段莉娜清晰地列举出了一二三四五条,这使康伟业既失望又佩服。他说:“没有想到你考虑问题这么成熟。”段莉娜神秘莫测地说:“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的一句台词,它在中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象、被当作了包含多种意义的弦外之音。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将动用各种力量来帮助他入党和提干。他感到了温暖,一种窃喜的自得的温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劲握了一下段莉娜的手。果然,接下来,康伟业入了党,提了干,成为了厂办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渐锻炼出了才干,不久又被调到了物资局,一去就是科长。康伟业春风得意马蹄疾,两年时间一晃而过。一晃之间,康伟业完完全全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名利简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伟业一扫从前的蔫劲和霉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衣服穿得整洁合体,说话自信又响亮,他算得上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青年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伟业叫来陪伴她。晚饭后,下雪了,是那种可爱的私语般悄悄而又绵密的大雪。他们在暖洋洋的房间里隔着窗玻璃看雪,聊一些关于雪的闲话。段莉娜不住地嚷热。她双颊彤红,两眼粼粼闪光,一会儿脱一件外套,一会儿脱一件毛衣,后来就脱得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粉红色球衣。她处女之身那温热诱人的神秘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向康伟业。康伟业不禁浑身发热,冲动难耐,望着段莉娜错不开眼珠。两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假,试试探探,竟然慌里慌张,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事毕,段莉娜仿佛突然醒悟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羞得把脸久久地埋在枕头上,呜呜地痛哭。康伟业的感觉糟糕得一塌糊涂。
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后果不堪设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该哭的应该是我。
第四章
康伟业真的哭了,在初次与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夜晚,在那个下着美丽大雪的夜晚。那晚,康伟业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几句,替她盖好被子,小偷一般仓皇地逃回了客房。康伟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一头倒在床上,眼泪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纵然是七尺男儿,有了那种积淤于心,难与人说的丑陋隐私,又怎么能够不化作滚滚泪水?康伟业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会是这般的无趣,短暂,粗糙和令人尴尬。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脱,康伟业搞不清段莉娜是否乐意脱光衣服,她让你脱一点又扯过去往自己身上套一点,急切中康伟业好几次被衣袖和裤腿绊倒,搞得他非常狼狈。结果他们都只脱了一半的衣服,裤子褪在膝盖下面,内衣往上推至颈脖,一大堆织物梗梗地拥在那儿,极大地妨碍着两个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总是听不清楚康伟业的话。康伟业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地方,人却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儿时做的关于尿床的梦:他憋了好长好长的尿,要撒的不行了,却左找一处不是厕所,右找一处也不是厕所。他嚷道:“帮帮我!”段莉娜却说:“什么?”“帮帮我!”“你说什么?”康伟业气恼地抓过段莉娜的手塞到他们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受惊的鸽子,使劲地挣扎扑腾。康伟业好不容易让段莉娜弄懂了她必须帮助他,段莉娜却千般羞涩万般扭捏。最后康伟业的感觉是他一头钻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动不动,康伟业也一动不动。康伟业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娜的反应,段莉娜木板一块,什么反应也没有,康伟业讪讪的极是没趣,又怕压坏了段莉娜又是满腔的犯罪感,膝下的裤子又妨碍他利索地爬起来,他只好绷紧整个身子一骨碌从段莉娜身上翻了下来。段莉娜使用的是部队的单人床,康伟业一翻便翻到了地上。这一摔,康伟业又受了惊又倍感羞辱。段莉娜却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在这个时侯,康伟业想: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呢!虽说这是康伟业的初次,虽说康伟业连女人的门都摸不着,但是并不等于康伟业对女人没有鉴赏能力。段莉娜的骨骼之大是康伟业未曾料到的,并且还恨硬。她的髋骨与他的髋骨正碰了一个对着,硌得他生疼。段莉娜的乳房也不是他的理想,它们大而扁平,一如两只烙饼。康伟业的理想是刚出笼的小圆馍馍,热乎乎的小圆馍馍;圆润的小细腰,细腰上柔韧的曲线紧紧提起一个肥硕又结实的屁股;腿是修长的,修长得甚至有一点夸张;她贴进他的怀里仿佛就融化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臂可以环绕她的双肩,把她包裹起来,隐藏起来,爱起来,护起来,让她生长到他的身体中去骨肉中去灵魂中去。康伟业忽然想起来,他这是说的戴晓蕾。原来戴晓蕾一直潜藏在康伟业的心里,现在成了他的经验。
如果说人人都有初恋,戴晓蕾也可以算作康伟业的初恋了。戴晓蕾在康伟业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天,康伟业和他们宿舍大院的几个男孩子在他们家闲聊,其中一个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他神秘又紧张地说:“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个戴晓蕾。”男孩子们一起扑到了康伟业家的窗前,十九岁的高三女学生戴晓蕾过来了。与她的同龄入相比,她显得格外地高挑,一张狐狸脸,小胸脯一挺一送,好像衣服里头藏了两只小兔;她穿着裙子和裙衫,身体在微风中摆动如柳,双脚与众不同地呈外八字走路,走的是舞蹈家的步态。尽管康伟业已经听说过戴晓蕾是武汉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角名角,专门跳《白毛女》中的喜儿,《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龙梅之类的英雄人物,康伟业脑子里涌出的由她而激起的却尽是下流的联想。譬如旧社会的妓女,舞女,大资本家的姨太太。在大家七国八舌的议论中,康伟业断言说:“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从此康伟业再也放不下戴晓蕾。无论任何时侯,只要远远地发现了戴晓蕾,康伟业撒腿就往家里跑。
三楼他们家的窗户是偷看戴晓蕾的最佳制高点。有一天,戴晓蕾在康伟业家的楼道里堵住了他。戴晓蕾的突然出现使康伟业惊惶失措,他毫无目的地盯着她的脚尖,嘿嘿傻笑。戴晓蕾和缓地略带讥诮地说:“你跑什么?你每天都这么跑来跑去累不累?”一听此话,康伟业的大汗淋漓而下,反身就要往楼上冲。戴晓蕾身体一晃,挡住了康伟业的去路,说:“这就不像勇敢的你了。怕我吃了你不成?”康伟业梗起脖子说:“你能吃了我!”戴晓蕾说:“不怕就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这话是你说的?”康伟业脖子一梗,说:“是我说的怎么样?”戴晓蕾轻轻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么都懂似的。”戴晓蕾的笑化解了康伟业的紧张和慌乱,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晓蕾一眼,很不服气地说:“别以大卖大!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说:“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摸了摸康伟业的头,又轻声一笑飞快地走了。这一夜,康伟业辗转难眠,蒙在毛巾被里回味戴晓蕾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一切都在康伟业添油加醋的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晓蕾的手留在了他的头上,那是亲昵的暖昧的,康伟业肯定戴晓蕾喜欢上了自己。
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个黑暗角落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把戴晓蕾狠狠地怎么一顿才好。如何怎么康伟业不知道,性知识的缺乏使他的想象失去了凭借,这使得他大为懊丧。
这一夜,康伟业发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觉醒,他遗精了。在他梦中出现的是模糊的戴晓蕾和戴晓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几天后,康伟业又与戴晓蕾相遇,他买了饭出食堂,她端着钢精锅正要进食堂,两人碰了一个正着,康伟业的脸通地燃烧起来,烧成了难看的猪肝脸。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康伟业继续地趴在窗户后面偷看戴晓蕾。有一次戴晓蕾假装无事地从大路上一直走到康伟业家的楼下,忽然仰起头,抓住了康伟业的眼睛,做了一个善意的鬼脸。不久,康伟业收到了戴晓蕾的一张神秘纸条,纸条上写道:这个星期四晚上院里开重要大会,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伟业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每时每刻盼望着星期四晚上的到来。他变得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生怕院里取消会议,生怕他的父母因病不去参加会议,生怕会议的时间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战爆发。谢天谢地,康伟业所担心的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星期四的没有父母的安静的黄昏如期来临。康伟业用淋浴把自己洗得非常干净,换上了他一贯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确凉白树衣,然后在房间焦急地等待。就在夜幕将黄昏完全遮盖的那一刻,戴晓蕾来了。戴晓蕾轻盈地无声地溜了进来,房间顿时充满了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戴晓蕾穿着一件康伟业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非常漂亮的无袖连衣裙,周身游动着花露水的馨香。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对方笑笑,都有一点儿手脚没地方放的样子。戴晓蕾究竟比康伟业老练许多,她首先开了口,说:“让我看看窗子。”康伟业连忙说:“好好好。”戴晓蕾伏在窗台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许久许久没有声音。康伟业叫了一声:“戴晓蕾。”戴晓蕾呼地转过身,说:“嘿,你到底叫我了。”戴晓蕾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平铺直叙的,都与一般女孩子不同,都叫康伟业意外和心跳。康伟业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缓慢的红,不太鲜艳的红,是一种被激情照亮了的脸色。戴晓蕾的脸也明亮起来。两人又是半天不吭声。在沸腾的寂静中,戴晓蕾说:“你不请我喝杯茶吗?”康伟业如梦初醒,说:“我去倒茶,我请你喝茶。”等康伟业端着一杯开水回来的时候,房间是黑暗的,电灯熄灭了。最初一瞬间,康伟业还在懵懵之中,问:“电灯坏了?”戴晓蕾说:“真是一个小傻瓜。”康伟业一下子魂飞魄散,是他向往已久的只敢想不敢有的那种魂飞魄散。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了白墙衬托出的深色戴晓蕾,深色戴晓蕾的连衣裙没有了,体态是一副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的模样。康伟业再度爆炸,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戴晓蕾静静地站立着。就那么静静地站立了等待康伟业的一刻,她垂下了头,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戴晓蕾慢慢地向康伟业走了过来。她拿起了康伟业的双手,让它们捧着她的脸,让它们缓缓地滑过她的脖子,滑过她的胸部,滑过她的细腰,在她的臀部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她暗示它们抱住她的双肩,她贴进了康伟业的胸膛,贴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两个人就跟一个人一样。十五岁的少年康伟业真的是受不了了,他浑身颤抖,气喘如牛,火辣辣的热泪盈满眼眶。直到戴晓蕾神秘地溜走了,康伟业竟还不能够动弹一下。当年,通俗的大众化审美标准推崇李铁梅式的浓眉大眼,少年康伟业并没有觉得戴晓蕾是如何漂亮,甚至还因为戴晓蕾瘦削的狐狸脸而遗憾。当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地见了世面,才渐渐体会到戴晓蕾的美妙所在。尤其在接触了段莉娜的裸体之后,康伟业一下子痛感到女人与女人的天壤之别。康伟业万分后悔,早知今天,当初他怎么能够放走戴晓蕾?大雪的翌日,康伟业给段莉娜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说他有点急事要办。他大清早就离开了段莉娜的家。
康伟业冒着风雪,从武昌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回到汉口,走了整整大半天。思绪纷乱得与大雪一般无二。康伟业开始用各种借口无限期地拖延着与段莉娜的见面,时间长得超过了害羞、内疚、抱歉等冲动情绪的一般期限。约摸两个月后的一天,段莉娜不约自来,把康伟业堵在了家里。他们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谈话。段莉娜在这两个月之内消瘦了许多,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峻。她开门见山地要求康伟业对他俩的关系问题下一个结论。康伟业考虑了半天,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着下什么结论;大家都还年轻,正是努力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个人问题可以摆在第二位。段莉娜耐心地听罢康伟业的话,说道:“你这么说好像有一点要吹我的意思了?”康伟业说:“哪里?你千万不要多心。”段莉娜还准备他往下说,他却没有话说了。段莉娜追问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康伟业说:“你要我说什么话?”段莉娜说:“出了什么事?”康伟业说:“没有出什么事。”段莉娜说:“我们怎么办?”康伟业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段莉娜说:“这是你的真心话?”康伟业说:“当然是。”段莉娜沉思了片刻,眼里露出了军人才有的杀气,她说:“康伟业同志,这是你逼我了。我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你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这里面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也有我们家全力以赴的帮助。你做人要有一点良心。不过,即便这样,如果两个多月以前你想吹我们的关系,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会问。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你使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你使我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变成了妇女,你就要负起对我的责任来。告诉你,我段莉娜绝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可以随随便便的人。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我希望你再做一番慎重的考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决定性的答复。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可以谅解;否则我将直接找你们的领导。”康伟业说:“你这么说就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了。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会听你的一面之词?”段莉娜说:“这就是你逼我了。你看看这个。”段莉娜从她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她的内裤,内裤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僵硬的黄斑和杂乱的血痕。铁证如山,康伟业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段莉娜以战求和,康伟业不得不冷静下来,比较现实地考虑他们的关系问题。首先康伟业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段莉娜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党性原则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不惜为他的入党和提干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康伟业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站在段莉娜的角度看看问题,她的确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还暗中留下了短裤。把事情反过来说,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就很省事了吗?康伟业这么一想,心里有一些惭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康伟业认识到自己这是“私”字在作怪,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再说,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
罢了罢了!做老婆,还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康伟业:“好吧,三天之后我给你答复。”三个月之后,康伟业段莉娜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三年之后,他们的女儿康的妮哇啦出世。康伟业正好进入而立之年。
第五章
多年以来,康伟业循规蹈矩,勤奋工作,工作完毕就回家,回家就抢着做家务。因为段莉娜婚后习惯性流产,一次又一次地出血使她变得弱不禁风,分娩女儿的时候又是大出血,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架子。孩子幼小,老婆体弱,工作繁忙,薪水微薄,每日里骑自行车上班,朝同日出,晚同日落,生活很累人。但是康伟业有一颗累不垮的心,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曾经插过队----这是康伟业自己编的顺口溜,其实也就是他对待困难的指导思想。
他始终顽强地奋斗着,一点一滴的事情都认真地去做。他坚信在他们的奋斗下,一切都会慢慢地达到他们的理想。正如康伟业先前所料的,段莉娜非常爱护他们的小家庭。她能够将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蔬菜水果的许多物质,理直气壮地源源不断地从她父母家拨拉过来。凡别人有的东西他们也有,使他们的小家庭较好地保持着在亲朋好友面前的自尊,生活基本也可以算是丰衣足食的了。当然,家庭的领导权也就掌握在了段莉娜的手里。康伟业不计较这个,他才懒得操心柴米油盐那些俗事呢。倒是康伟业的父母越来越反感段莉娜的霸道,指责儿子一点骨气都没有。康伟业要么根本不睬他们,要么就是这句话:“你们知道什么?”就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别人的家庭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能够看见的全是表面的东西。由表及里的分析方法对家庭不适用,逻辑推理也不适用,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也不管用。家庭是一个封闭式的独立单位,是一团历史与社会的衍生物,是一场男女两性之间的战争游戏,是夏天的雨,是朦胧的诗,是一盆粘稠的浆糊。一切只有当事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康伟业成天洗碗拖地的,他有没有怨言?他有的。一般男人谁都不会乐意做这些婆婆妈妈的永无休止的家庭琐事。但是康伟业把怨言放在心里,从来不对人说。他无法诉说,只要他一开口抱怨,其对象必然就是段莉娜。可是段莉娜不是不愿意做,是身体不好,做不了。段莉娜也不是完全不做,她也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部分事情。康伟业的抱怨无处着落,只能自己消化。
谁让他是男人呢?好在康伟业经常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他以此勉励自己:好男儿死都不伯,还伯一点破家务事?其实真正打击康伟业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就是段莉娜身上具备的高瞻远瞩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对康伟业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和鄙视。1980年,他们结婚才一周年,段莉娜从他们家带回一份文件,是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的讲话,题目是《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她阅读得十分认真和细致,蹲厕所都在用红蓝铅笔划重点。之后危言耸听地宣布:“看来我老爹就要完蛋了。老的将全部下台,年轻的有学历的将会提上去一大批。伟业,从现在起你一定要注意给自己创造条件,做一些突出的政绩,给领导一个深刻的印象。”康伟业开玩笑说:“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我有那么好的机会吗?天上要掉下馅饼了吗?”段莉娜紧皱眉头批评他:“你看你这个人,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康伟业说:“得了。我认为你的预言非常正确。”康伟业真正的意思是嘲笑她的预言非常可笑。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实证实了段莉娜的正确和康伟业的可笑。
在1982年召开的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产生了一个中央顾问委员会,里头全是老同志,邓小平任主任。由于邓小平身先士卒,大批的老干部无话可说,干部领导职务的终身制被废除。接下来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裁军,武汉军区取消番号,被合并到广州军区,段莉娜的年迈的老爹彻底没戏了。由于康伟业不积极表现自己,由年轻干部组成的第三梯队又筛选掉了康伟业。心情很不好的段莉娜与康伟业算帐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还不觉得问题严重吗?”康伟业当然理屈词穷。段莉娜穷追猛打,严厉地指责康伟业政治上的迟钝和糊涂,警告他要幡然猛醒,及时采取补救措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毛不如鸡。康伟业被数落得实在忍受不了了,他反抗说:“你固然有道理,但是也不要得理不饶人。社会上平头百姓多得很,人家怎么在生活?好歹我还是个科长嘛。”段莉娜冷笑说:“这是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你醒醒吧:现在往上是到了年龄就退休,往下是已经提起来了一大批年轻干部。你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一个科级,有屁用!你不信凤凰落毛不如鸡,那就等着瞧。”更不幸的是,事实再一次地证明了段莉娜的英明和康伟业的愚蠢。原来干部的级别不仅仅意味着你官越大就要越多地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操心,它同时还意味着你生活待遇的上升。段莉娜的老爹在位的时候,出门有小车,吃肉有小灶食堂,看电影和戏有赠票,生病有最好的医疗设备和药品;家里电话有几部,可以由总机转接,可以直拨,任亲朋好友在天涯海角,一个电话犹如在眼前;就连换煤气罐也是勤务兵的事情;找小保姆也由部队代劳,用军车将她们从乡下拉来,送到医院去作健康检查,过年过节也是军车送来送去,等等。有形的待遇无形的待遇是数不清楚的。这么说吧,段莉娜从小长大,就没有觉得衣食住行是个需得自己操心的问题,人与人之间,只有段莉娜他们给白眼于别人,没有别人敢给他们白眼的,满世界乱转都碰不到一个“不”字。康伟业与段莉娜成家后,对于段莉娜带来的方便毫无知觉地就享受了。习惯了,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在享受很多特权。后来就不一样了,随着日子的一天一天过下来,康伟业发现他们抽屉里的常用药品供给不上了,段莉娜不再从家里带新鲜瘦肉回来了,康的妮过生日生病什么的,她姥爷也不再派小车接送她了,康伟业开始为段莉娜家换煤气罐,电影票戏票之类的越来越少,后来就完全没有了。段莉娜的父母变得非常敏感,谨慎和自觉,一副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样子,小车尽量不坐,电话尽量少用,终日地说一些愤世嫉俗的风凉话。康伟业一家三口回去的次数也就少多了。康伟业段莉娜不得不经常地去挤公共汽车;去医院看病要排队花钱,还受气;去菜场买肉也受气,你不要肥肉他偏要绘你肥肉,你不买就拉倒。请小保姆也是自己的事情了,请第一个不合适,请第二个有肝炎,请第三个,偷吃偷喝偷小东西,钱少一点,过年的礼物少一点,就不肯再干了。面对所有这一切,康伟业也生气也恼火而段莉娜简直就受不了了,她几乎出门办事就要与人吵架。有一次去医院看病,要医生给她开香港齐天寿的蜜炼川贝枇杷膏,医生理都懒得理睬她,开了一包甘草片,段莉娜取回药将一把甘草片劈头盖脸地掼到了医生脸上。医院保卫科把段莉娜“请”到办公室,非让她写检讨不可。段莉娜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把办公室的几块玻璃板全砸了,保卫科气得不得了,一定要把段莉娜送到派出所去。后来康伟业不得不去求市里有关领导帮个忙,领导亲自出面说情,段莉娜才得以顺利回家。不过,最难听的话她都听到了,医院的人对去接她的康伟业说:这是看领导的面子啦,不然的话,就把她当精神病上电疗了。说:看你体体面面一副干部的样子,怎么找一个大街上的泼妇?说:穿没有一个穿相,长没有一个长相还挺刁蛮,这种老婆要不得。
段莉娜回家就钻进了被子里,关上房门,三天三夜没有出来。康伟业再见到的段莉娜是鼻青脸肿,憔悴不堪,仇恨满腔与谁都不共戴天的样子。康伟业试图劝劝她,刚一开口她就火山喷发了,把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康伟业的平庸。段莉娜说:“如果你早听我的话,把你的机智用在刀刃上,如今哪怕只是一个处长,人家也不至于敢这么糟践我。没有用的东西!就会花自己家里的钱赔那些狗杂种的玻璃板。你只管不理睬他们,看他们敢把我吃了!”康伟业被段莉娜骂得心头直冒火,他本来想提醒段莉娜是她自己做过分了。但他再往深处一想,便不能与段莉娜计较了。就事论事段莉娜的确有错,但是从宏观上看,段莉娜是对的。正如毛主席所说的:落后就要挨打。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生物进化史:强者生存,物竟天择。不过,康伟业又有什么错呢?康伟业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无论是工作上还是在家庭里,他都尽力而为了。他们家形势的根本转变是从康伟业下海经商开始的。促使康伟业下决心的因素有种种,其中比较主要的一种就是他们的家庭现状。康伟业想,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倒不如背水一战。他康伟业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万一失败,从高楼上往下一跳就行了。反正就一个孩子,几家搭着养,不会让她吃什么苦头。段莉娜是早就在琢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事情,眼看着熟悉的人经商发财,有时侯也不免与康伟业嘀咕几句。不过这一次段莉娜不敢轻举妄动,在段莉娜这样的人的观念里,商总是不如仕的。何况康伟业去经商就得丢掉铁饭碗,生老病死都将不再有单位和组织操办,谁能保证自己将来不出个意外呢?这种决定毕竟太重大了,段莉娜轻易不去怂恿康伟业。这次是康伟业自己下的决心。他出差北京,到王府饭店找人时碰到了贺汉儒。贺汉儒是段莉娜的中学同学,是康伟业的小学同学和知青战友,曾一度他们好得恨不能割头换颈。知青招工的时候,因为贺汉儒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他被分配到了街道办事处的小作坊。贺汉儒在街道工厂只呆了几个月,就投奔新疆的一个亲戚去了。贺汉儒挥泪去新疆,康伟业还替他饯过行,凑过路费。这次在王府见到的贺汉儒,康伟业根本认不出来了。
贺汉儒的大背头梳得溜光,衬衣雪白,西装笔挺,一身香气,提着手提电话。他请康伟业喝晚茶,铺张了一大桌子的粤式小碟和小笼,说:“你们中国现在最时兴吃粤菜了。”他说,“康伟业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现在我是马绍尔群岛公民了。”康伟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万万想不到社会变化竟是如此巨大,贺汉儒居然成了外国人。他身为马绍尔公民,为美国一家公司做中国代办,名片上写着总经理,基本年薪二十万美金。他口气大得无边无际,说:“我已经替你们中国做了好几座大型水电站了。”康伟业说;“贺汉儒,去你妈的!”他们两人互揍了对方一拳,发出由衷的大笑。贺汉儒为康伟业在王府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他们好好地叙了一番旧并认真地展望了未来。康伟业决定接受贺汉儒的建议,为贺汉儒的美国总公司在武汉开一家中南地区分公司。康伟业把自己果敢的决定叫做抓住机遇,改革开放。在康伟业离职的那天,夫妇俩靠在床头坐了一夜。康伟业已经箭在弦上,显得格外豪迈和义无返顾。他把孩子的教养以及一些家务琐事都一一拜托给段莉娜,话说商场如战场,恐伯日后很难兼顾家庭这一头了。段莉娜这么一些年来屡遭挫折,巴不得康伟业能够振兴家道。她也明白,其实就康伟业本人来说,在机关就这么混下去,提级也是有希望的,一辈子既舒适又安稳。现在康伟业挥刀斩断自己的后路,也是深懂她的苦心所在。段莉娜岂有不动情的道理?段莉娜自然地垂了眉顺了眼嗓音温和,是一副前所未有的贤慧态度。她连连点头,再三说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康的妮也大了,不费事了,两家的老人又都疼她,我只管她的学习就行了。段莉娜还半夜深更地给北京的贺汉儒挂了长途电话,对贺汉儒说:“我把伟业就交给你了。你坑谁也不能坑他啊!你是知道我家老爹的脾气的,你坑了他女婿,他不拿枪毙了你。”段莉娜又母亲哄孩子一般鼓励康伟业:“你放手干吧,凭你的聪明才智,凭你工作这么多年的社会关系和我们两家的社会关系,还做不过那些没有文化没有关系的个体户?万一将来实在不行,也不要担心,我总是国家干部,一个家庭有一个吃皇粮的就不怕了。你说是不是?”康伟业说:“是,你的话总是非常有道理。”这次康伟业说的是真心话,段莉娜感动了他。他与她手执了手,淘心掏肺地絮絮叨叨地说话,正如相依的唇齿。未了,段莉娜指着康伟业的心说:“康伟业呀康伟业,如果你将来真的发了,千万不许搞女人。如果搞了,我就与你同归于尽。”康伟业说:“你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侮辱人!当我是小流氓?十年的夫妻你还不了解我?”段莉娜说:“那你发个誓。。康伟业说:“我发誓,如果我生活作风不正派,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段莉娜捂住了康伟业的嘴,两人都觉得自己可笑。这么的,夫妻俩就好了。天亮以后,康伟业如久困深山的大鹏,展翅飞向了广阔无限的高深莫测的蓝天。他那辆每日里骑到机关去上班的自行车多年来第一次闲置在楼道的角落里,灰尘满面,不规则的光线将它分割变形,像一副超现实主义的油画,被搁在了往事里。
第六章
从此,过去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康伟业革命性的举动为自己的人生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局面。机关工作方式远离了,家务琐事远离了,段莉娜远离了。他们这个家里出去一个受窝囊气的丈夫,源源不断流回来的是金钱。段莉娜的口袋里开始充实和暖和起来。他们家装了分体空调,买了全自动洗衣机,小电视换了大电视,旧冰箱换了新冰箱。段莉娜吃肉不再受气,只要有钱,你指哪里人家给你割哪里。吃药也不再受气,进口的好药医院不给开,大街上的医药商店里品种齐全得很。在他们这个家庭小康化的过程中,段莉娜对康伟业的某些变化也有不太适应的地方。比如说康伟业的发型,以前一直很普通,每个月花五角钱在居委会办的剃头铺里剪短就行了,现在是在上海美容美发厅做发型,使用男用香水和定型发胶;以前康伟业的穿着是最随便的,段莉娜买什么他穿什么,现在西装是西装,休闲装是休闲装,服装的牌子是一定要讲究的,段莉娜无法再给他买衣服了。多少年来,康伟业对人介绍段莉娜都是说:这是我爱人。后来他这么介绍:这是我太太。段莉娜非常讨厌“太太小姐”这种称呼,搞得像旧社会,一股腐朽气息。她抗议说:“我是中共党员,政工干部,别叫我什么太大!不好意思说爱人了,就称呼段莉娜同志。同志这种称呼多好。”现在康伟业就不说太太了,但是他也不称呼段莉娜同志。就康伟业的变化,段莉娜专门地咨询过她们社科院的有关研究人员,大家都认识康伟业,大家告诉段莉娜,康伟业的变化是十分自然和正常的。一个商人如果还是因袭机关干部的生活和消费习惯,那他反而不正常了。段莉娜想了想,再看一看外面的社会情况,也就把她的不适应强忍了下来。一个人,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段莉娜的这点理智还是有的。好在康伟业做得并不太过分,比如他聘用女秘书也有几年了,但是与她们一点私人瓜葛也没有。康伟业到底是康伟业,他的出身他的教养他们这一代人所受的毛泽东思想的教育,那还是一般商人望尘莫及的。最重要的是康伟业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这使段莉娜在生活中大有扬眉吐气之感。她人长丰满了,衣服也穿得比较新潮了,还可以时常地给她的父母买一点礼物送去,让出租车一直开到干休所深处他们家的门口。
社会上装修居室的风气刮到武汉市,段莉娜也不甘于人后,康伟业不仅欣然同意段莉娜装修居室的设想并且立刻就给了她几万块钱。段莉娜不辞劳苦地把居室装修得像宾馆,在客厅的吊顶上镶满了彩灯,使家里天天都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段莉娜成为了一个被亲朋好友羡慕的人。大家都说:你真是有福气,你们家康伟业又能干又正派人又长得帅气,大把的钱养着你。每逢这种时候,段莉娜就大嗨一声,嘴角却又掩不住笑意地与人说:“哪里,你们都是看的外表,他算什么能干?赚了什么钱?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呀。我又有什么福气?人一做生意,就好比出了家,这个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苦哇----”日子一滋润,几年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滑过去了。对于康伟业来说,这几年的时间可不是轻易滑过去的。当初在北京王府饭店与贺汉儒坐而论道,纸上谈兵,觉得经商不是什么太难做的事情,往商海里一跳,顿时就明白了其中的千难万险。康伟业一下海,首先就连连呛水,与他小时侯学游泳的感觉非常相似:连连呛水,辛辣的疼痛由口鼻里一直渗透到心肺深处;整个人被昏暗包围;脚跟怎么也站立不稳,手到处都抓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你不能退却你不能消极你无法逃避,唯有拼命挣扎才可能有一条生路。康伟业早已经浮出水面了。过去了的经历他已经欲说还休,有什么可以说的呢?经商之后的康伟业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发生着脱胎换骨的变化。像段莉娜这种特别正统的脑袋瓜子怎么理解得了?怎么接受得了?又怎么承受得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由于十几年生活的惯性,康伟业没有意识到他应该摆脱段莉娜。康伟业从外面的世界回来,一股热劲,无论多忙,都要挤出时间把自己从香港,从美国买的衣物穿给段莉娜看,告诉她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起初段莉娜点头称好,很快她就变得沉默了。段莉娜的沉默里慢慢有了冷漠,冷漠慢慢地变为不屑,不屑中慢慢地添了厌恶。从段莉娜的神情里,康伟业忽然就醒悟到自己还在作茧自缚,他便开始悄悄地釜底抽薪。他及时地在他总经理办公室的套间里添置了挂衣柜和单人床,凡购买了衣物就先回到办公室放下其中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康伟业实施了对段莉娜的和平演变政策,从日常生活的消费观念和方式上改变她。康伟业给段莉娜一会儿买一管口红,一会儿买一瓶香水,一会儿买两双丝袜。不仅买来了,而且还教她怎么使用:她的职业适合朴素的唇色口红和淡雅的熏衣草香型的香水;香水应该涂抹在动脉跳动的部位和裙摆、裤脚等地方,因为香气是往上飘浮的。就康伟业的本性来说,他对女人的脂脂粉粉丝毫不感兴趣,这么做他都是为了段莉娜。康伟业太了解段莉娜了。他们这一代人一直清贫,习惯了清贫,以清贫为荣,是一代没有庙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为夜行路灯的苦行僧,是一无所有而以一无所有为骄傲的极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康伟业希望段莉娜能够跟上自己的变化。
他们是多年的夫妻,共同用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共同拥有着可爱的女儿康的妮。康伟业认为他们基本是成功的,他们不应该分裂,四十岁的康伟业不愿意后院起火,后院起火最遭殃的是孩子。一想到他的宝贝女儿康的妮,康伟业什么私心杂念都不难摒弃。另外他的确有一点害怕段莉娜,从他们认识那一天起的十几年来,段莉娜一直都占着上风。不知道为什么,他道高一尺,段莉娜就能够魔高一丈。康伟业在马路上多看了漂亮姑娘一眼,段莉娜都是不依的,除了摔锅打碗,热嘲冷讽之外,她还会毅然决然地去找他的领导找他的父母找他的好友投诉。段莉娜绝对是一个豁得出去的女人。康伟业就豁不出去,他很要脸面。康伟业深知观念上的问题是不可能摆上桌面干脆利落地解决的。对待段莉娜,康伟业的策略是浸湿然后渗透,潜移然后默化,水滴然后石穿。段莉娜是顽石,康伟业就是流水。康伟业以流水的从容、耐性和巨大的兼容性与段莉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事情还是没有朝康伟业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贺汉儒与林珠的到来是一个引子,导致了康伟业与段莉娜矛盾的总爆发。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好像并没有被他的金钱所拉拢和腐蚀。段莉娜该吃的吃,该穿的穿,该享受的也不会放过,靠了他的钱,她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但是她就是没有改变。
1992年的早春,贺汉儒携带他的项目部经理林珠来到了武汉,与康伟业面谈一桩重要生意,要康伟业让正在建设之中的某个大型水电站进口他们美国公司的一种专用零部件。如果成功,康伟业贺汉儒将能够从中赚得一笔占销售金额百分之十的差价,这笔差价的金额差不多有十四万元美金。商业情报由贺汉儒提供,总公司方面由林珠专管和协助这项工作,而水电站进口这种专用部件的论证人和主管人将由康伟业搞定。搞定一系列的高级专家和高级干部是一件非常艰巨的工程,因此,贺汉儒主动提出奖金的分配他四万,康伟业十万,到时候由贺汉儒亲手从美国汇人康伟业在香港的个人帐户。在他们达成了共识之后,林珠当场转交了总公司给康伟业提供的五千美金活动经费。美国人也深知搞定什么人都是需要钱的。九十年代初期,社会上美元与人民币的比价是一比十甚至还要高。贺汉儒把相当于五万多人民币的钱放进康伟业的口袋,连收据都没有要一份。康伟业知道,这就是真正的朋友。这就是自己几十年的个人品格为自己赢得的信赖和尊重。康伟业坦荡磊落地受下了五千美金,多余的表白与解释一句都没有。他觉得贺汉儒林珠都非常明白他康伟业不会贪图这点蝇头小利的,他决心要去赚取的是属于他的十万美金。贺汉儒林珠走了之后,康伟业不分昼夜地行动起来。请人吃饭,请打网球,与这个人谈话与那个人谈话。
为了守侯国际长途和电传,他吃着餐馆送来的盒饭,睡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他的手机不住气地叮铃铃响,他的秘书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以便康伟业随时飞往北京或者飞往其他任何地方。段莉娜再三地问:“你们在做什么生意?怎么忙成了这个样耳?”康伟业说:“一般的业务。做生意要抓机遇,忙起来总是不要命的。”段莉娜还再三地问:“听说贺汉儒这次带着一个小姑娘?”康伟业说:“不要管人家的私事行不行?”段莉娜却认为康伟业这是姑息养奸。并且说康伟业啊,你要注意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由于段莉娜用词一贯地刻簿,康伟业一点没有把段莉娜的话放在心上。在繁忙的工作之际,他还抓紧时间为自己添置了几件重要的行头:一块瑞士劳力士金表,梦特娇皮带和英国气垫皮鞋。皮鞋的牌子康伟业倒没有什么讲究,他的经验是一定要是正宗进口,价格基本要过千元,脚一进去就舒服。之所以要上千元,倒不是卖弄价格,只是因为现在的进口皮鞋不过千元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皮质和好款型的。手表这东西就得戴名牌了。瑞士劳力士就是好,手表界的常青树,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替你的手腕着想,用几辈子都不坏,是一个值得为它掏钱的可以作为传家宝的好东西。这几件个人的用品康伟业早就想买了,这一次的确是贺汉儒催促的结果。贺汉儒的理论是:你要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你就要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包装。康伟业觉得贺汉懦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男人三件宝嘛,皮鞋,皮带和手表。现在康伟业是懂得了真正好东西的妙处所在的:好东西虽然价格昂贵,但它们是为主人服务的,是你的奴隶,会给你最细微的体贴,你穿戴在身上,瘦处它不会肥一分,宽处它不会窄一分,你举手投足,绝无束缚与挂碍之感,并且众星捧月,每一根线条都为烘托你而存在,绝对靓人。便宜东西一般都是很阴险的,它们是一个圈套,诱你上当,买来之后你就成了它的奴隶,不是这里不舍身就是那里不合身,不是拉链坏了就是扣子掉了,为了配一颗扣子,害得你总是惦记着这种琐碎的小事,到处跑商店。而且穿戴上这种货色,你就会面目模糊,永远淹没在一大街的蚁群般的人流中。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这一次的生命来说,钱根本就是为了这生命而发生的。攒着钱而糟蹋生命做什么呢?可惜的是,这个道理不是人人都能够真正地懂得的。段莉娜就是似懂非懂。段莉娜见了康伟业的劳力士金表、梦特娇皮带和上千元的英国皮鞋,就说:“你赚了多少钱?烧得慌!”她私下里跑了跑商店,计算出康伟业这一次的消费差不多花了八万块钱。这一下可真把段莉娜吓坏了。联系到康伟业的密友贺汉儒的生活作风问题,联系到康伟业把她的忠告当作耳边风的样子,联系到康伟业经商几年来在穿着和谈吐方面的变化,段莉娜突然意识到康伟业是在用钱蒙蔽她腐蚀她摆脱她,而他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如果听任康伟业长此以往,肯定难免犯错误,那么这个家庭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段莉娜越思越想越害怕,她决心重整自己过去的威风,再使铁的手腕,让他们这个家庭的一切都恢复正常秩序。看来金钱真是一个万恶的东西,她也要重新认识它,绝不能被它封锁住她锐利的思想和口才。
第七章
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和精心的准备。某一天,段莉娜称病把康伟业一个电话叫回了家。康伟业一进家门,段莉娜就抢过去把房门反锁了起来,然后她正襟危坐,满脸密集的皱纹紧绷如万柄利剑,锋芒直指康伟业。康伟业赶紧给段莉娜解释他购买劳力士手表等物的理由和对这些高档消费品的思想认识,之后恳求段莉娜放他出去,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段莉娜却说:“不行!”康伟业说:“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我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段莉娜说:“我认为没有什么比我们这个家庭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我们今天一定要彻底解决问题。”段莉娜说完,为了表示她的郑重,啪地打开了客厅里所有的彩灯,把自己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康伟业哭笑不得,只得坐了下来。这是他经商四年多来第一次认真地面对段莉娜。平日的段莉娜是忙碌的丈夫身边一段熟悉的风景,看在眼里就眼没看在眼里一样。她马虎地穿着家常衣服,头发马虎地拢着,拖鞋马虎地趿着,与一贯的她没有什么两样。今天的段莉娜是一副出场面的正规打扮,光线又格外地明亮,康伟业认真地把她一看,轮到他大受惊吓了。段莉娜穿着一件图案花色都很乱的真丝衬衣和米色的真丝喇叭裙,半高跟的浅口黑皮鞋,黑色长统丝袜,胸前挂了一串水波纹的黄金项链,心型的坠子金光闪烁。段莉娜的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懈,呈环状折叠;她是不应该戴这么华丽醒目的项链的。
这项链是她的反衬是对她无情的捉弄。段莉娜没有曲线的体形也不应该穿真丝衬衣,加上这种大众化成衣做工粗糙不堪,垫肩高耸出来,使着意端坐的段莉娜像装了两只僵硬的假胳膊。她更不应该把衬衣扎进裙子里,这种装束使她臃肿的腰和膨胀的腹部惨不忍睹地暴露无遗。如此状态的一个中老年妇女,黑里俏的黑色丝袜就不是她穿的了。她穿了就不对了,就有一点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样子了。女人的穿差戴错是很普遍的现象,按说这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让康伟业不可理解和原谅的是,乱穿一气的段莉娜居然还端着一副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子,这就使她显得特别地硌人特别地可怕。康伟业忽然遥想起他第一次与段莉娜在中山公园见面的情形,段莉娜白衬衣草绿色军裤黑灯芯绒北京布鞋,干干净净,朴朴素素,面容冷冷的静着处子,非常的雅致。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时间也就只是过去了十五年。十五年里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折磨人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变得如此的糟糕?康伟业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与他打过交道的许多女人,无论是比段莉娜年纪大的,还是比她年纪小的,好像都不似她这个样子。偏偏这个最糟糕的就是他的老婆!一股自怜,一股悲哀,一股无奈,一股失望,齐齐地涌上了康讳业的心头,在那儿打着循环不绝的游涡。自打结婚以后就不再考虑的关于女人的问题,在这个时刻忽然的横空出世:难道他康伟业这辈子就交代给了这么一个女人?这个时候,段莉娜已经在那儿大批特批了康伟业一通,最后问道:“康伟业,我的这些说法你接受吗?”康伟业被一声断喝叫醒,自知答不出话,便含糊地说:“也差不多吧。”段莉娜本以为她的严厉批判会遭到康伟业的激烈抵抗,谁知康伟业居然接受了,这有点挫伤她后面准备好的更猛烈的进攻。段莉娜沉吟了片刻,改变了策略。她说:“我也有错误,以前我对你的生意太不关心了。从今以后,你所有的生意我都会参与;我们休戚与共,风雨同舟。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到你的公司去做主管会计,你给安排一下吧。”康伟业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段莉娜变得如此愚蠢不堪,看来今天非撕破夫妻的面子不可了。康伟业说:“我们的主管会计是北京总部派来的,再说你又不懂会计业务。”段莉娜说:“不懂我可以学,你知道我学东西是非常快的。北京贺汉儒那儿我亲自去给他说。”康伟业说;“那你先给贺汉儒说吧。”康伟业把手提电话打开,拨了一串号码,电话通了,康伟业把电话丢在段莉娜身边。贺汉儒像一个躲在电话里的小人发出了声音:喂,喂喂。
段莉娜跳起来,挪到沙发的另一头。她瞪电话一眼,瞪康伟业一眼,又瞪电话一眼,脸涨红了。她想关掉手提电话但不会。康伟业把电话一关,段莉娜的脾气就发作了。她说:“康伟业!你不要逼我!我说了要去做会计就是一定要去的!”康伟业的声音也水涨船高,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绝对去不了,除非我不在这个公司。我们总公司绝对不容许它的分公司开成夫妻店。”段莉娜说:“你少拿什么总公司吓唬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他们做了多少生意?现在做生意哪里有什么规矩?你钻政策的空子,钻人际关系的空子钻得还少吗?你不偷税漏税吗?哦,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你当我是瞎子聋子?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你能比我聪明多少?就四年的工夫,钱又不是你们家那片天上下的雪,专门落在你们家的院子里!”康伟业说:“你这是在勒索我?”段莉娜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那儿工作?”康伟业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段莉娜说:“你是心虚,是害怕,是讨厌我,对不对?”康伟业正是想说这种他不敢说的话,便趁机接过段莉娜的话说:“对,我讨厌你!我讨厌别人勒索我!”“好!”段莉娜腾地站直了身体,提着双拳,高昂着头颅,除了服装之外很像一个当年闹革命的女赤卫队员。她说道:“好极了!终于暴露出狐狸尾巴了!现在讨厌我了?记得当年你在肉联厂扛冰冻猪肉时候的自卑吗?记得我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帮助你的吗?记得你对我是如何的感激涕零吗?记得你吃了多少我们家从小灶食堂买的瘦肉和我们家院子种的新鲜蔬菜吗?记得这些瘦肉和蔬菜带给了你多少自尊,满足了你多少虚荣吗?是谁对我说过: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康伟业,请你告诉我,这些你都还记得吗?”愤怒和激动使段莉娜完全顾不上体面了。咬牙切齿的激烈动作挤出了她嘴角白色的唾沫,加上她额头皱纹、眼角皱纹和鼻唇沟两边的八字皱纹异常地深刻,这使她酷似一只年老的正在暴饮暴食的猫科动物。她的衬衣从裙腰里翻出来了一角,丝袜跳了好几道丝。她的身后是她新买的冰箱,她的冰箱上放了一大束沾满灰尘的塑料花,手柄上扎了一条俗艳的纱巾;还有粗糙的博古架,上面炫耀地放满了她历年来在单位和各种知识竞赛中获得的各种奖杯、奖品和奖证;她的四周是她特别欣赏的喷塑墙面,墙面上喷满了红红绿绿的芝麻点;而压在她头顶上的就是她所谓的豪华吊顶。段莉娜与她一手创造的新家一起向康伟业扑过来,它们朝他挤压,朝他羞辱。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不仅自己变得丑陋不堪,她把他的家也变得丑陋不堪了。康伟业的脸铁青了,他叫道:“你给我住口!你不要激我说出伤人的话。快开门!让我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段莉娜说:“我为什么要住口?我在问你话呢!你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了?你不好意思了?你还有脸皮?”“段莉娜!”康伟业怒指段莉娜,终于不顾一切地说出了最狠毒的话,“你简直太过分太不知好歹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堂堂一个男人,靠勤奋工作赚大把的钱养肥着老婆和孩子,我凭什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应该是你!你应该知道勒索是世界上最下流无耻的手段。当年你就是靠勒索逼我结婚的,记得那条可笑的短裤吗?现在你还达不到目的了。你找我们美国的公司老板谈去吧!也不在镜子里头好好照照自,明白自己糟糕到哪一步了吗?”段莉娜突然放开嗓子嘶叫:“放你妈的狗屁----”段莉娜的拖腔渐渐地微弱了下去,她一头栽倒在地,面如死灰,一股鲜血从她的鼻孔里涌流了出来。这一次的交锋以段莉娜的失败而告终。段莉娜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身体还很虚弱。他们十岁的女儿康的妮从中看出了父母的不和,恐慌的表情笼罩了她的小脸,见了爸爸就乖巧地替妈妈讨好他,在妈妈这里就使劲替爸爸讨好她。康伟业一看他女儿苦心装出的笑脸心里就难受,只好经常回一回家,陪一陪女儿。一家三口有时候也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康伟业与段莉娜的关系也就剩下隔着女儿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而已。他们僵持着,暗中较着劲,段莉娜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降伏康伟业。而康伟业已经放弃了段莉娜,仅仅只是把她当作康的妮的母亲摆在那里。作为一个蒸蒸日上的男人,他的天地宽广得很。
第八章
林珠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确地出现的。林珠是一个典型的南国小女子,身材小巧,皮肤微黄,眼窝深,颧骨高,唇大而厚而红,眉黑且直且长,属于杀伤力较强的索菲亚·罗兰型的性感女郎,使一般眉渭目秀的传统美女相形见绌。若不是中国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林珠在中国就算不上什么美女,幸运的是在林珠正当妙龄的阶段,中国搞了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林珠遇上了她的好时代。林珠生在广东,长在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说得一口叽里咕噜的粤语,一口抑扬顿挫的京片子普通话,一口流畅的英语,这正是生意场上最热门的三种语言。林珠大学毕业后,根本就没有去学校分配的单位报到,而是直接受聘于英国的一家独资企业,做办公室的秘书小组,试用期月薪六千,之后年薪九万六。做了两年,林珠反炒英国老板的鱿鱼,跳槽到美国公司,获得年薪十二万的报酬。林珠出现在康伟业面前的时候已经出落得深沉老到,精明干练。她的穿着打扮绝对国际流行化,只用法国香奈儿香水,服装使用的颜色惊人的大胆,蟹青、海蓝、杏黄、烟紫、樱桃红等等,都是一般中国女性穿不了的颜色。
林珠深懂自己的优势所在,一是轮廓鲜明,曲线玲珑;二是具有肌理细腻,弹性优良,极富光泽的象牙黄的皮肤,这是全世界富人所孜孜以求的肤色;富人们要花大钱去阳光海岸光着屁股晒太阳才能够得到,而林珠与生惧来,她的外形与肤色足以使她挑战最刁钻的颜色。林珠穿着大街上没有第二个人敢穿的西服套裙,一头垂腰的长发烫得丝是丝,缕是缕,丰厚无比,全都往脑后梳去,只捋出一把发束别一只精致的小发卡,这种发型前面突出了她光洁的前额,后面波浪汹涌的是女性的妩媚。林珠走路目不斜视,神态安详而傲慢,是一个典型的做外企白领的时髦丽人。康伟业对林珠并不陌生,她跟随贺汉儒来过一次武汉的分公司,但是那一次的林珠对于康伟业的个人世界算不上什么出现。现在出现了,就像康伟业站在高楼阳台上看日出的感觉一样,最初的太阳是遥远的,红色的,圆圆的,静静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是别人家的东西,因为距离而清晰但没有亲切感;这太阳一点一点地穿过云层,一寸一寸地升上了他的天空,他感觉到温暖了,他看见金光了;光芒越来越强烈,他眼花缭乱了,他通体沫浴在阳光之中,他在被融化,他再也看不见太阳为何物,他与太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无可逃避的。康伟业想: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那种东西。夏天过后,林珠来了一趟武汉,是总公司派来监督检查康伟业的工作进程的。鉴于林珠与这桩生意的密切关系,康伟业亲自驾车去机场接人。这一天武汉下着滂沱大雨,康伟业怕北京的气候也不好,飞机要晚点,出门之前,与林珠通了一个电话,林珠的话非常简单,说:“飞机准时起飞,我现在正在登机。”康伟业赶紧驾车往武昌南湖机场跑。北京到武汉一般只要飞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而从汉口到武昌,如果堵了车或者在武昌被火车拦阻了,那就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到机场。康伟业一身小汗地顺利到达机场,林珠却没有按时到达。康伟业在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不见人影,急得他坐立不安,到处打电话。机场的广播里和问讯处都只是告诉人们飞机因气候原因晚点。贺汉儒远在美国,北京总公司只知道林珠小姐已经按时起飞。遇上这种事情,谁都没有办法,康伟业只好耐心地等待下去。如此一来,他们的这一次见面就有了一点曲折的情节,有了一些喜剧的色彩,这些曲折的情节与喜剧的色彩都是为人营造气氛使人释放情怀的。因此康伟业与林珠虽然只见过一次,话说得也不多,这下子一见面,远远地,两个人都不管身边的人群,自顾自地就笑起来,林珠情不自禁地扯下黛色的小丝巾朝康伟业使劲挥动。由于林珠在人群中突出的美貌和特别的衣着,康伟业身边有好几个男人不住地瞟他。康伟业假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心里却很是受用,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还不曾有过的感受,很新鲜,味道也很好。可是他再一转念,林珠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轻浮地享受好味道干吗?立刻,那受用的味道就变质了,酸酸的,不太好用语言表达,于是人就庄重了起来,以公司老总的派头与林珠握了一个手,说了句套话:“欢迎光临。”林珠连忙回答:“谢谢康总来接我。”康伟业一看林珠把自己收了起来,拿出公事公办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做得过了一点,林珠再老到,毕竟资历有限,毕竟只有二十五六岁,就开玩笑说:“遇上劫机的了?”林珠果然放松了一些,笑道:“遗憾的是没有。”原来林珠乘坐的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国航严格奉行以安全为第一的宗旨在国内外乘客中一向很有口碑。其实航班是准点的,只是飞机没有降落又飞回北京了,理由是大雨刚停,跑道打滑,不利于安全着陆。林珠说:“到了北京又不让下飞机,无法电话通知您,我都急坏了。无奈中只好换一个角度想问题,我想这是不是预示着我来配合您工作开头会有一点周折,过后就顺利了,或者说不定航班的周折已经抵消了我工作上的周折呢!康总,你信不信这些?我是有一点宗教倾向的,像我这样的打工妹,都是奉命行事,只但愿各方面都圆满,我也好交差一些。所以常常祈求上帝保佑了。”康伟业听着林珠的话,心里暗暗地惊叹:好厉害的小姑娘!方才真是小看她了。分明是闲聊航班晚点的事情,却把话题悄然过渡到了工作上;分明是来做前线督察的,却一口一个配合您工作,先拿软话把人哄着;又想必我这边会有所抵触,便委婉暗示其中周折她理解并希望不要与她为难,因为她不过是职责所在。林珠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她绝不拖泥带水,到达伊始,开宗明义,把话核藏在有意无意、有心无心之间,一副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康伟业不禁对林珠刮目相看,有了几分佩服几分敬重,多了几分警惕和几分轻松----与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打交道,凡事点到为止就行了。所以康伟业索性也开门见山了,他说;“林小姐好聪明!我也认为林小姐工作上的困难已经被旅途的曲折所抵消,到了我这里,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不顺利。我保证。”林珠心领神会地看了康伟业一眼,她那年轻健康饱含活力的笑声小鸟一样在车里头快乐地飞翔。
她说:“康总真好。康总,我饿了,我没有吃飞机上的饭。能提一个要求吗?”林珠的节奏把握得非常准确,关键的重击敲在了点子上立刻就收住,接下来的是悠然的熨帖男人心的恰如其分的撒娇。康伟业心里无法不熨帖,说:“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林珠说:“我想尽快走进随便什么餐馆,只要干净卫生就成。不需要我换扎服和重新化妆,没有应酬,没有频频举杯敬酒,没有华而不实的大菜,一道清汤,两个小炒,一点白米饭,一盘水果。康总,今天您就真的是成全我了。”康伟业说;“我的几个副经理和部门主任已经在酒店等侯着,准备为你接风洗尘呢?”林珠沮丧地注座背一瘫,哀哀地说:“得,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生意场啊生意场!谢了康总。”康伟业一手开车,一手打开了手提电话,告诉他的部下飞机晚点,他们不用再等林小姐了。打完电话,康伟业就在武昌找了一家酒店,实现了林珠的愿望。当然,这家酒店远不是林珠说的一般的餐馆,一般的餐馆是没有果盘的;餐桌上也远不是林珠说的两三样小炒。康伟业包了一个单间,单间里有音响设备,餐桌上有一次性的桌布。林珠高兴得手舞足蹈,不住气地感谢上帝和康伟业。临到吃饭的时候她说:“康总,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们喝一点酒好不好?”康伟业当然说好。康伟业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如何抵挡得了年轻美貌姑娘的发嗲。康伟业说洋酒你比我懂,随便你挑。林珠说:“要什么洋酒?康总你以为我是虚荣讲排场呢?还是做外企白领做成洋奴了?”林珠要了两杯王朝干红。王朝干红是康伟业最喜欢喝的葡萄酒,他拿不准林珠的此举是巧合还是事先打探过然后投其所好。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康伟业对林珠又增添了一层新的好感。他们在轻轻的流行歌曲中当啷碰了杯,为他们合作曲顺利,为他们真正相识的良好开端,为健康,为友谊,为这个因为飞机晚点而带来的美好夜晚,干杯。这的确是一个比较美好的夜晚。一切都是康伟业事先未曾料到的包括林珠过人的聪慧和她机智谈吐时候动人的神采。先前贺汉儒把林珠带来,康伟业几乎没有与她正式谈过什么,表面对她挺尊重,实际上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道她是一个花瓶而已。通过这番交往,康伟业不仅把林珠放在了眼里,似乎还有一点放在了心里。康伟业不敢往深里想,只是想想这个夜晚的确很不错,是一段值得他日后回亿的时光。第二天一早,康伟业一到办公室,就在台历上用红笔绿笔将昨天的日期打了好几个彩色的圈。林珠在武汉呆了三天,与康伟业紧张地工作了三天。他们果然合作得相当默契,林珠工作起来就是工作的样子,一丝不苟,毫不含糊,全心投入,为康伟业提出了不少的建设性意见。林珠是在北京买的往返机票,时间是一定的;康伟业事先也预定了别的商务活动,无法临时更改,所以康伟业没有送林珠到机场。康伟业把林珠送到饭店的大厅里,双方说了一些礼节上的客气话最后握手告别。握手的时候,双方都在掌心用亮Γ似乎还?握手的一般时间稍微延长了一些,但是他们脸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到了晚上,康伟业发现自己还惦记林珠的旅途是否顺利,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林珠一听是他的声音,惊喜地叫道:“康总!”康伟业问:“一路顺利吗?”林珠说:“顺利极了。”康伟业立刻挂断了电话。康伟业到底还是有点不敢来真的。
第九章
林珠再一次来到武汉已经是年底。春节就要到了,康伟业准备借中国人最看重的春节拜年的风俗习惯,重炮轰炸几个关键人物,争取开年之后能够春风报喜,让他得到梦寐以求的定货单。贺汉儒从美国打来的电话里对康伟业说:“我让林珠跟你跑一跑,她购物是非常内行的。也许有时候你还需要她替你参谋参谋,女人是贿赂的天才。”贺汉儒话说得再好听,林珠依然是来督阵和监视康伟业的。购物或许需要林珠,送礼则只能是康伟业一个人的事情。这些关键人物一直是康伟业在单线联系,礼品的交易自然也应该是单线的。
康伟业再傻,也不至于傻到在这种关键的时侯让别人来插一脚,不管他是谁。林珠不等康伟业开口,自己主动地说:“康总,我得事先说明一下,我只陪您购物,照顾您的起居,您外出的时候我就猫在宾馆里看电视。”康伟业如释重负,说:“很好。”康伟业想:好个精明的女孩子,叫男人如何不喜欢她?康伟业毕竟是沧海桑田过来的人了,他完全能够装出没有个人喜好的样子。林珠这次来;康伟业让公司的一个副经理去机场接的她。康伟业还特地召开了公司主要负责人的会议,再三告诫他的人对林珠要外松内紧,绝对不容许与她谈论公司的业务情况,他知道他们谁都不是林珠的对手。这次康伟业为林珠举办了正规的接风晚宴,在四星级的东方假日饭店,十几个人一桌,男士人人西装革履,女士一色的裙裾飘飘。林珠一到宾馆就钻进房间忙乎了一个多小时。
穿一件橘红的羊绒大衣出来,到了宴席厅,脱掉大衣,里头是黑色的无带的晚礼裙,佩戴着一套钻石项链和耳环;眼窝深黑如潭,潭里落进了晶亮的星星,一闪又一闪,与珠光的玫瑰色嘴唇遥相呼应,表达着无限的诱惑与妖艳。在座的有几个人见过一身名牌洋货包装出来的漂亮小姐呢?中国女人又有几个讲究什么晚宴不晚宴,礼服不礼服呢?出场面最多是穿一件时髦的新衣服新裙子罢了。林珠的模样与派头只是大家在美国好莱坞电影里见过的,如今现实生活中一见,众人眼睛都直了,哗哗鼓掌叫好,大呼小叫地要与林珠敬酒干杯。别的女士的脸色立刻就黯淡了下来,像电压不足的灯泡,黄黄的无精打采;转而就是一副干脆放弃了自己的样子,也大呼小叫地要求林珠给我们这些“乡巴佬女人”一点面子,干杯喝酒。康伟业静静地坐变买单的席位上,微笑地看着这个场面,躲在众人的热闹后面欣赏林珠惊心动魄的美艳。
他想:我操!现在的姑娘真他妈的漂亮啊!康伟业是酒筵上唯一穿便装的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他要临时换上一件夹克。他是公司老总,他当然可以让别人穿西服而他随便穿件么,然而如果林珠是盛装,他就得为自己的夹克道歉。
果然,后来康伟业就不得不给林珠道歉:“抱歉林小姐,我太失礼了。”林珠没有放过康伟业,她端起酒杯,仰望着康伟业,从容不迫地说:“康总无须道歉。我们中国人不兴这些迂腐礼节,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就行了。再说呢,在我们中国,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康总好比是我们的皇帝,您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穿什么都是抬举我们,哪怕什么都没有穿呢,我们还是会说:瞧,皇帝穿着一件新衣。”林珠损完康伟业脸上还带着恭敬的表情。康伟业依然微微一笑,很憨厚很大度的样子。他们二人终于还是接通了目光,目光一通感觉就通了。忽然觉察到他们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做游戏:一个故意讨打,一个挥舞小拳头,其实也就是在调情了。一旦有所觉察,康伟业慌忙撤退,赶紧汇合到大众的喧闹中来。众人虽然知道“皇帝的新衣”这个典故,但好像也不是都听懂了林珠的话,只是觉得只有北京来的小组敢顶康总,有趣,好玩,给酒筵增添了热闹。大家乘机起哄,让林珠罚康总的酒。
林珠罚了,康伟业也喝了,康伟业一持重一客气,林珠也就没有进一步起劲。宾主礼是礼,节是节,真个相敬如宾。从旁帮衬的人一看情景也就明白宾主关系没有好到某一份上,或者说好不到某--份上,席间的热闹就渐渐淡了下来。再说林珠的穿着打扮和做派终究与众人天上地下,不在一个层面上。头几杯酒过后,林珠被晾在一边,大家互相之间吃喝起来,加上餐厅小姐三三两两地无故地溜进他们的包间,站在墙角参观林珠,结果弄得林珠极不自在,好像她走错了房间一样。关健时刻,康伟业给了林珠一个台阶,说她脸色疲倦,请她务必不要客气先自回房间休息。林珠也就顺众推舟,扶着额角,对众人道了谢意与歉意,赶紧去了自己的房间。康伟业留下来与他的部下一同吃完酒筵,让司机送自己回家,并没有上楼看望林珠。这一道波峰又平缓了下去。林珠在康伟亚的世界里升起得并不直接,天边总有流云和雾霭,不时地将她遮遮掩掩,阻阻隔隔。康伟业有太多的原因和太多的理由推开她,可是又有不少的原因和不少的理由使他们相见。康伟业的推开是自觉的,接近却是无形的;无形地靠拢,警觉地用力地怀着遗憾地推开。像康伟业这个年代的人,世事经历得不少,爱情经历得并不多,所以康伟业不知道男女私情是千万揉搓不得的。林珠这种现代女孩子,男朋友换得自己都数不清,对感情的处理办法简单明了:和则聚,不和则散。与她相处原本不难,只要对她说:我爱你,或者我不爱你了,就成。康伟业在这里一揉搓,反而激起了林珠的千般新鲜万般悬念,千般猜测万般想象。在林珠眼里,康伟业显得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么的深沉、稳健,那么的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这种款型的男人在世界上最罕见了,一般他们不会轻易爱人,一旦爱了则雷霆万钧,生死相许。他们是最原始的亚当,一直寻找着他们自己的夏娃;上帝从他们身上只取了一根肋骨,所以他们只有自己的一个夏娃;一旦寻找到了,夏娃就是他们身上的肉,肉中的骨,将永远被他们拥抱在怀中。康伟业的揉搓激活了一个现代女孩子在远古沉睡的梦幻。康伟业自己也被自己揉搓得像一团面,越揉搓还越上劲了。这也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康伟业经商这几年,天南海北地跑过,各种夜总会娱乐城酒吧也泡过,投怀送泡的漂亮女孩子也不止遇到过一次两次,他都抵抗得住,坚守得住。漂亮是漂亮,可她们分明是肮脏的。他一直为自己能够坚守清洁感到自豪。林珠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放不下她?康伟业想:难道是爱情不成?就算是爱情也得回避,康伟业决定。情况太复杂了,一边自己有老婆,又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一边是刚刚开放的花朵,新派又时髦,会有什么好结果呢?拉倒吧!为了支持自己的决心,康伟业忍痛改变了单独带林珠出差的计划,而是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又带了自己公司的一个女职员老梅。在出发的前一刻,林珠才发现戴了满脖子大花纱巾、涂了重重劣质化妆品的老梅,她差一点就气晕了过去。林珠把跨进小车的腿收了回来,当场就要找康伟业单独谈谈。康伟业的秘书挡驾说:“林小姐,要赶火车呢。上了火车你可以随时找康总,我们包了一间软卧车厢。”林珠根本看都不看秘书一眼,说:“误了这趟车还有下一趟!不是我要找康总,是美国总公司。”林珠硬是用电话把在美国的深夜里沉睡的贺汉儒叫醒了,让他与康伟业通话。贺汉儒恼火地说:“伟业!我们的这笔生意在中国就只有林珠知道,谁都会嫉妒你一口气赚十万美金的!”康伟业说:“我知道,我会精心安排一切的,但是我从来不单独与一个女人出差。”贺汉儒在美国哈哈大笑,开了康伟业一句玩笑:“你单独与一个女人睡觉吗?”林珠绷着脸上了火车。与老梅倒客客气气地说话,基本不理睬康伟业。康伟业一点不在乎,端了老梅替他泡的一杯茶,坐在走廊里,望着窗外的风景,再一次地构思送礼的每一个细节。林珠往卧铺上一躺,拿出杂志来看,眼睛盯着书,好半天不翻一页。
老梅以为自己成了最有用处的人,热情高涨,乍乍唬唬,一会儿去跟康伟业说:“康总啊,给个笑脸林小姐,让她下个台阶,我们没有必要得罪总公司的红人哪。”一会儿又去劝林珠;从她的漂亮夸起,说到康伟业的为人是如何如何的正派,性格是如何如何的耿直,心底又是如何如何的宽厚与善良。林珠何等聪明,听着听着就转过了身,把脸对着老梅,亲切地称呼她梅大姐,说她的情绪与康总没有关系,不过是受了一点总公司的批评而已,待一会儿主动叫一声康总便是。老梅见自己的工作卓有成效,心花怒放,经林珠轻轻一挑话题,便把自己所知道的康伟业的故事讲了起来。说康伟业如何地少年得志,深受水利部部长的赞赏;后来又如何地出类拔萃,被市委领导看重,入党升宫,很年轻就提了科长;后来又如何地有气魄有思想有勇气,辞宫下海;在家庭生活方面,康伟业又是如何地体贴老婆孩子,如何地洁身自好;他的老婆有如何的出身背景,人是如何地精明利害,等等。
老梅一边说,林珠一边点头,悄声惊叫,掩唇叹奇,引诱得老梅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康伟业出现在门口,说:“老梅,你去餐车看看,预定一个餐桌,再给林小姐和你买一些零食小吃回来。”支走了老梅,康伟业正色对林珠说:“打听别人的私事,这就不是一个聪明人做的事情了。”林珠说:“你那个老梅,还用我打听?是你特意带她来的嘛,这才不是一个聪明人做的事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珠顽皮地没有使用“您”而是说“你”了,说着还得意地在卧铺上乱蹬她的脚。她的脚秀气玲珑,透明的丝袜里蔻丹浓艳,踝骨那儿晃荡着精致的脚链。康伟业看了林珠的脚一眼,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说:“你这个鬼丫头,看我不把你赶下车去!”林珠说:“你赶吧,你来赶呀!”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心有灵犀地错不开眼神了。林珠跳了起来,飞快地在康伟业脸上亲了一下,又飞快地躺倒在床上,把手伸给康停业,康伟业接过了林珠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康伟业回到走廊,刚坐下,看见老梅摇摇晃晃地进了他们这节车厢。
在不经意的顷刻间,小小的赌气四两拔千斤,太阳出来了,一切的一切都土崩瓦解。几个月的推挡,揉搓变成了发酵和酿制的过程,使情感之酒格外地浓烈和醇厚。老梅的存在又使他们不可能去大口大口地痛饮,他们只能在有的时侯偷偷地悄悄地啜上一小口,有的时侯只能闻闻,然后有长久的时间去品味。这种没有危险只是把关系变得更复杂的情形是最好的爱情佐料,好比小径的曲折,湖上的回廊,它们使爱情若隐若现,若神若仙,诗情画意,韵味悠远。它们还使双方肌肤的饥渴一再地加深,一再地强烈,这便预示着将来某一刻等待他们的是纵情的极致的欢娱。康伟业林珠都是经历过了男欢女爱的人,懂得适当忍耐的美妙所在。他们没有中途打发老梅回武汉,而是三个人共同出完了宜昌、重庆、上海、北京的差。一路上,林珠放开手腕笼络老梅,使老梅觉得林珠这年轻姑娘真是千好万好,便心甘情愿地巴结服侍她。
林珠因祸得福,暗结佳缘,越发神清气爽,妙眸生辉,妖艳无比,一路夺尽了世人的目光。康伟业有红袖添香,佳人辅佐,临场竞技状态特别地好,送礼的效果远远地超过了预先的设想。
第十章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在一个美好的春天里,康伟业飞到了北京,赴他千里之外的幽会,生平第一次令他神往,令他激动,令他产生甜蜜慌乱的幽会。四十出头的人竟然像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十八少年,毛头毛脑,老是发笑。康伟业酸楚地告诉自己:这就对了。他从前错过与失去的东西到底还是被他找回来了。自登上飞机舷梯的那一刻起,康伟业把世俗的一切都留在了地面:他的存款、公司、生意、家庭、亲人、电传、电话、约见、商谈、机遇以及贺汉儒随时都可能告知的喜讯:他的十万美金已经进入他在香港的帐号。这笔生意做成了!不久前,消息传来,他还是那么地欣喜若狂,不需要本钱的生意,一笔就赚了一百万,这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现在,康伟业已经把所有这一切,构成他身家性命的一切完全地卸下了。就他妈的卸下一次又如何?地球不照样转动吗?他不再是老总,不再是儿子,不再是丈夫和父亲,他只是一个大情人。康伟业以大情人的轻松姿态猫头进入机舱的时侯,他觉得他进入了一个时间通道,他将在一个叫做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时间隧道里穿过,到达那端的地名人们叫它北京,而对于他,这地名叫做伊甸园。这是康伟业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忘怀的一段时间。他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人世间的烦恼,整个人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希望与憧憬之中。
他脚底下的云是那么洁白,云层上的天空是那么湛蓝,飞机平稳地飞翔在他只有希望与憧憬而没有别的杂物的精神世界里。空姐贤惠的笑脸和蓝色条纹衬衣还有白围裙的绣花荷叶边,是这个精神世界存在的证明;还有他面前小桌板上的一杯热咖啡,将永不消失地在他的记忆中升起袅袅轻雾。滚滚红尘,悲惨世界,幸福还是有的。林珠在机场的出口处等着康伟业。康伟业坠人情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林珠的服饰,只看见她像一粒金子在黄沙中闪闪发光。林珠把她的食指在唇边按了一下轻轻地吹向康伟业,康伟业觉得他真的是直接步入了伊甸园。长城饭店预楼的一个带套间的标准客房等待着他们。房间是康伟业通过国际旅行社订房网络预定的。这家旅行社代办他们美国公司在全球的旅行业务,不仅可以事先预定好所要的房间,而且饭店还会给予至少九折的优惠房价。康伟业只需到总服务台办理一下简单的手续,房间就是他的了。方便到林珠在总台的免费糖果盘里拿起一颗水果糖,刚刚剥下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没有人注意他们,没有人怀疑他们。没有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破坏他们的感觉和心情。在融入了国际服务系统的涉外五星级饭店里,客人比上帝重要得多,因为上帝口袋里没有钱。铺着厚厚地毯的长长的走廊里阒无一人,今天这个世界都在围绕着康伟业转动。房门打开了,房门又关上了。开关之间,林珠把“请勿打搅”的牌子桂在了门外的把手上。房门轻轻地一碰,林珠的手包和她的皮鞋都迫不及待飞了起来。她光着脚,张开双臂扑进康伟业的怀抱。当林珠能够说话了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林珠颜面潮红,眼睛湿漉漉的,她疯狂了,她的嘴就是她的心,她把“我爱你”呼要死要活,一声声穿透几十年厚厚的时间积垢,滚烫地抚摸着康伟业血肉里的骨子里的隐痛和遗憾。这一刻,康伟业对林珠的感激之情简直天高地厚,他把他怀中她娇小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搂怎么抱怎么揉怎么亲才是个了得。他没有了语言。后来突然有一句话从他心底里冲口而出:“我想死你了!”康伟业十几年的压抑决堤而出,如滔滔洪水席卷了林珠。林珠却也如戏水之鱼,与康伟业唱和风浪,相得益彰。日升日落,月明月暗,康伟业竟毫无知觉,他一波末平一波又起。只管后浪推前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勇猛的男人就是他自己。最后林珠躲在卫生间不肯出来了,嘲笑他说:“我只知道我们公司有一个著名的企业家,现在才知道他还是一个著名的蛮干家。”康伟业不好意思地说:“好了,我接受批评。你出来吧。”林珠出来,双手搭在康伟业的肩上,意味深长地对康伟业说:“现在该我来表现一下了。”林珠携起康伟业的手,把他带进一种崭新的男女关系之中。他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去饭店的小餐厅用餐,这种餐厅因昂贵的服务费和平庸的口味使一般住店客人望而却步,但是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对于康伟业林珠来说,它是最合适的了。他们既无须走出饭店又换了一个环境并且不会出现数钞票付款的不雅举止,这里是签单的。签单与爱情最匹配。林珠选了一张靠近落地玻璃窗的小餐桌,窗边有一株高大的巴西木,低徊的音乐仿佛是由巴西木翠绿的叶尖袅袅升起,逶迤到蜡烛的火苗上的。康伟业林珠二人便在这有声有色的火苗两边对坐,几道模样考究的雕了花拿生菜镶了边的菜肴,两只晶亮的高脚玻璃杯里头盛了小半杯醉枣颜色的葡萄酒。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林珠把指尖微微地朝远处一挑,立刻上来服务小姐,将没有了看相的盘子撤了下去。再上来的是果盘,暗花剔透的水晶果盘,里面装满了切好的四季鲜果,红的是草莓和西瓜,紫的是葡萄,黄的是哈密瓜,绿的是猕猴桃,在五星级饭店里是无须为季节操心的。用银质的果叉吃着水果,不时地碰一碰杯,呷一两口葡萄酒,这时候就不免想要伸手拨一拨窗帘,一拨窗帘,大街的景致便破窗而入;有大马路,有马路边的树,树上偶尔有小鸟;有车水马龙,有流水一般的自行车和流水一般的行色匆匆的行人;远处有卖报的小摊,近处走过三三两两的外国人,他们起劲地谈着话,嘴唇上下翻动,一点没有觉察出自己是别人的风景。这些景致是没有声音的,打着哑语,人生的挣扎与奔波都是别人,一丝风也吹不到康伟业林珠的身上。这样隔着玻璃看世界,玻璃内的人最容易生发出无限的感想,幸运和幸福似乎用手摸得着。康伟业说:“林珠,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珍惜和疼爱我们现在的这一切吗?这一切有多好!”林珠说:“Yes。”她的嗓音与平日工作时候的完全不一样了,是与音乐美酒绿叶烛光四季鲜果十分相谐的嗓音,是从柔弱润滑的粘膜里头直接发出的声音,是性感的声音,康伟业一听就心跳。康伟业说:“再说一遍。”林珠说:“Yes。”康伟业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有另一种嗓音。”林珠说:“只要她真的有爱。”康伟业说:“走!回房间去。”回到房间,饭店已经开过夜床了。雪白的被子掀起了一角,枕边放着一只馨香的红玫瑰。林珠说要与康伟业做一个游戏,她蒙住康伟业的眼睛,把他牵到卫生间。房间的音乐响了,是萨克斯独奏,声音并不十分的低,却是十分的遥远,千转百回,百回千转地从天边逶迤而来。一下子充满了康伟业的整个空间,不由康伟业不感动。他说:“真好!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林珠说:“这支曲子叫做《为你等待》,我想下一支大概是《快乐的生活》,再往下不是《婚礼曲》就是《艾尔叔叔》,这是凯丽·金的一组抒情的浪漫萨克斯,非常好,你喜欢萨克斯吗?”康伟业说:“喜欢。”康伟业不敢多说这个话题。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萨克斯不萨克斯,他没有听说过林珠熟悉得像亲戚一样的凯丽·金,他想此人一定是一个著名的萨克斯演奏家。幸亏康伟业就蒙住了眼睛,不然他的眼睛就会没有地方躲藏,他在林珠面前感到了一些羞惭,从小餐厅的用餐到萨克斯独奏,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乡巴佬。林珠好像与感应相通,她体贴地说:“你不要害羞,要放松,放松;我爱你,喜欢你的一切一切,你要丢开所有的束缚和杂念,与我在一起。”林珠说着开始脱康伟业的衣服,康伟业下意识地挡住林珠的手接着又放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珠说:“你怎么又腼腆得像一个童男子了?”
康伟业的眼睛露出来了,映人他眼帘的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浴池里是一池温暖的清波,水面上飘着玫瑰花的花瓣,裸体的林珠仰卧在浴池里,她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和脚趾用花瓣戏弄着自己的身体,妖冶得惊心动魄。康伟业结过婚又有什么用处?不说没有见过这般阵势,就连想也不敢去想。他的老婆段莉娜年轻的时候你要让她这么着,她不早把你流氓长流氓短地骂得狗血喷头了?或者哭肿着眼睛偷偷去找你的领导谈话了。康伟业心里头百感交集,感慨万千。他的腿终于跨进了浴池。康伟业不再一味蛮干了。他们嬉戏浴池,相互体贴。他们文雅地而又细致地用餐。他们在深夜去大街上散步,肩贴着肩,无声地往前走。他们在房间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听音乐,喝洋酒。林珠时而把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时而披散着,变化多端,引人入胜。当午后透明的阳光斜照窗纱的时候,康伟业让林珠的裸体在逆光和侧光中缓缓转动,林珠匀称的小巧的身体美丽得无以复加。康伟业想起了他十五岁的忧伤,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戴晓蕾优美的身体曲线灼在他灵魂里的烙印。他不由自主地给林珠讲起了他与戴晓蕾的故事,这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隐私。他把结在心里的疮疤向林珠敞开,林珠用她的身体语言抚平了他的创伤。康伟业再一次辛酸而又高兴地想:这就对了。他终于把错过与失去的东西找回来了。正当康伟业林珠情浓似火的时候,时间到了,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他们活活地是生离死别一般,林珠哭了,康伟业也流泪了。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涕泪交流。林珠早就为康伟业准备了一件礼物,是一根紫红丝线的项链,前面有一枚鸡心型的玉坠子。她把它套在康伟业的脖子上然后系上了他的衬衣领子,她说:“没有别的意思,图个吉祥而已,愿你逢凶化吉,玉碎瓦全。”林珠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咱们不谈婚嫁,不谈责任,不讨承诺,只是珍惜这一番恩爱就是了。林珠越是这么善解人意,康伟业越是难过。加上他至少还懂得按道理应该是男人送女人礼物的,可他竟然忘记了这个茬。现在受了女人的礼物,他再临时去买礼物回送,显然就不合适了。康伟业觉得自己欠林珠太多大多人情了。他只会一再地说:“林珠,我对不起你。林珠,我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林珠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是拿手捂康伟业的嘴,最后林珠伤心得无法送康伟业去机场。她吃了几片安定,康伟业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胳膊、额头和脸蛋,让她进入睡眠。林珠睡熟之后,康伟业凝视了她一刻,然后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她的枕边。康伟业写道:宝贝,我会永远爱你。
第十一章
回到武汉,康伟业首先去了公司。等他将积累了一周的急件处理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第三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段莉娜来了。康伟业说:“我正要回家。”段莉娜说:“我要和你谈一点事情。”康伟业说:“回家谈吧。”段莉娜看着别处说:“我认为就在这里谈比较好。”康伟业感到下班的公司职员都在注意他们,便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好吧。”康伟业把段莉娜带到他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吩咐秘书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他打开冰箱,问段莉娜想喝什么?段莉娜仍然看着别处说什么也不喝。康伟业刚从北京寻爱回来,到底有些心虚。他给自己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咕地猛喝一气,利用喝水的时间观察段莉娜。自他们大吵之后,只要他们单独相处,段莉娜的脸上只有无辜受害者的悲凉和仇恨。现在也是。康伟业说:“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在家里谈?”段莉娜说:“的妮马上就要放学了,她回家要集中精力做作业,我们不应该打扰她。你这里就这么不方便?”康伟业说:“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的妮怎么样?”段莉娜自豪地说:“非常好。成绩是她们班上的前三名,年级的前五名。上个星期四他们学校又贴出了大红喜报,的妮在全市的作文竞赛中夺得了第一名。”“好!”康伟业说,“她身体怎么样?吃饭好不好?”段莉娜说:“谢谢!谢谢你还惦记着孩子。她身体不错,正在疯长,非常需要营养。”康伟业说:“现在我太忙,对的妮照顾得不够,让你受了累,我很抱歉和内疚,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段莉娜说:“很好。你终于良心发现了,竟然知道现在照顾一个读书的孩子很累。”康伟业说:“我说了我很抱歉你还要怎么着?”段莉娜说;“请小声一点儿,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怕你。我知道你很忙,全家都是你在养着,我不敢打搅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女儿长大了,身体发育很快,学习任务很重,她非常需要增加营养,这是一。其二: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已经懂得爱美,她在他们班级属于穿着最差最落后的女生,这不免有伤她的自尊心。我们家的孩子是不会忘记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的,但是时代不同,她也应该穿得比较像样子一些,现在的服装和鞋子比较像样的都很贵。其三:的妮下季就要升初中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升初中不叫升,叫考。如果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将来考大学就不成问题。的妮当然有决心参加考试,但是假如临场发挥不太好,差一点分数,就得交钱。钱的数额都是上万的,我们必须有所准备。”
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积蓄了精力,再次出击了。曾几何时,这个毛泽东时代的好青年一直视金钱如粪土,现在,表面上也还是嫉恶如仇的样子,就是不再粪土金钱了。段莉娜的确不再粪土金钱,现在的社会形势她逐渐逐渐看清楚了。康伟业之所以胆敢与她抗衡,归根结底就是他拥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段莉娜找不到能够制约康伟业的组织系统和他的领导了,他自己就是公司的最高领导。北京的领导是与他穿一条裤子的贺汉儒和美国佬,找他们只会自讨羞辱。时代就是不一样了,通过康伟业向她发起的激烈讨伐,段莉娜痛苦地认识到现在这个时代不再是她的,不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政工干部的,而是康伟业的了。这种醒悟很残酷。一旦醒悟,段莉娜对好吃的东西,对好看的衣服,对装修过的新家都失去了兴趣。他们家现在灰尘堆得老厚,卫生间臭气熏天,彩灯坏了许多也没有谁去换灯泡。单位的同事再聊起羡慕她的话题,段莉娜便不住气地发出一种尖酸的古怪的笑,怨气冲天地说:“你们哪里知道有钱的坏处呢?我倒是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从前我们是多么朴素和单纯,多么有理想有精神。现在你们看看,到处是腐败贪污贿赂,到处在吃喝嫖赌,社会风气简直是一塌糊涂。这样有什么好的?真的,你们别以为我是在说便宜话,我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人穷志不穷啊!”段莉娜的好日子真的是结束了。她躲在家里,化上浓妆,穿各种时装仔仔细细地照过了镜子。镜子里就是女疯子一个,她怎么打扮都不是那么回事。有钱买时装管什么用?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举止她的眼神都不是今天的,她过时了。段莉娜洗干净了脸,把所有的化妆品统统扔进了垃圾桶。她索性放弃了对时代的追逐,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女儿和丈夫身上。段莉娜这辈子算是与康伟业耗上了,除了康伟业,她还有谁呢?从心底里来说,段莉娜自认为她还是了解康伟业的,康伟业这个人的本质还是好的,对她也还是有感情的。最重要的是康伟业这个人不好女色,不好女色的男人总归是要回家的。康伟业现在不过是春风得意而得意忘形了,当他没有了钱,他就会恢复本来的样子。段莉娜找到了最新式的武器:榨干他的钱。康伟业心里的那么一点虚怯那么一点内疚完全消失了,他用铅笔敲着大班桌,含着讥笑说:“简单地说,你需要钱。要多少?”段莉娜说:“每月只给八千算了。”八千还叫做“只给”和“算了”,段莉娜够黑够狠的了!康伟业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段莉娜,更不想看她。康伟业闭上了眼睛,揉着眉骨,不由地眼前就出现了林珠暖如春风的模样,他胸前的那块玉坠子也好像突突突地跳动起来。这块玉坠价值万元左右,这是康伟业根本没有料到的。他公司所在的商住楼一至五楼是一个大型百货商厦,里头有一个首饰专柜。昨天他送一个客户到楼下顺便去买一点小东西,首饰柜的香港老板看见了他,与他套近乎,一定要他去看看香港刚刚到的新货品,正好康伟业也有心想给林珠买一点礼物。他们看着聊着,康伟业忽然很想让他们给鉴定一下林珠送给他的链坠的价值。从道理上说,康伟业知道自己这么做有点无耻,定情物是鸿毛泰山,无法用市场价格来衡量的,并且人家女孩子也没有一点点夸耀它价值的意思,只说是一个吉祥物。可是人有时候就是无可救药,道理是懂的,无耻的事情也还是忍不住要做的。康伟业还是将玉坠取下来让行家看了看,没有想到行家一看大为赞赏,说这可能是一块老坑玻璃绿啊!康伟业对珠宝首饰几乎一无所知,一问才知道老坑玻璃绿是宝石专业的行话,指的是一种上等的翡翠。香港老板一听是老坑玻璃绿,硬是拉上康伟业与他们一道乘电梯上了顶楼阳台,到阳光下仔细地鉴赏这枚链坠。
所谓夜不看绿,在房间的电灯底下看翡翠是不行的。链坠一旦呈现在阳光下,油绿而透明,几个人都啧啧连声,说有冰力有冰力!颜色俏哇!康伟业还是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好让他们估一个市场价格。他们告诉他,说似一般腰圆型戒面的大小的上等翡翠,国际通行的平均批发价是每枚一千到一万美元,加工制作后的市场价格差别极大,但也是只高不低的。康伟业这枚链坠,唯一的遗憾是有两道若隐若现的条纹,即便是这样,至少也值人民币万元左右。康伟业以为小小一枚玉坠子,女孩子们喜欢的时髦装饰品,最贵的也不过几百块钱。其实哪怕只值几块钱,康伟业也不会轻看了林珠的这份情意,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珠待他是如此情深义重。情意的深浅不在乎钱多钱少,可钱的多少却可以衡量情意的深浅。金钱是很俗气,但是它终归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比较科学的价值标准。现在一般人都以为年轻漂亮的姑娘与做生意的老板相好是傍大款。如果他和林珠的关系暴露了,别人大概也会这么看。但是人们错了,林珠是真心地爱他。哪有傍大款的姑娘会悄而没声地把价值万元的礼物送给对方?纵然是十几年的夫妻又如何?段莉娜现在找他要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钱,段莉娜的做法与现在那些年轻姑娘的做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年轻姑娘们至少还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段莉娜奉献了什么?康伟业把手从眉头上松下来,说:“这样吧,每月三千。的妮中考的事情到时候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段莉娜说:“你可能做生意做出职业病了,对家里也讨价还价,不觉得过分了一点吗?”康伟业说:“不要就算了。”康伟业起身要走,段莉娜在他身后喝道:“站住!”段莉娜说,“你这次是出差北京吗?”康伟业没有转身,他说:“你不要管我生意上的事情。”段莉娜说:“的妮获了大奖,想给她父亲打个电话都不行吗?你把手机一直关着,公司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住在北京的哪一家饭店。这正常吗?这一个星期你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干什么?”康伟业说:“你要钱,我给了你。你不要管我的事情,那都与你无关!与你无关明白吗?”段莉娜挥手横扫了茶几,茶几上的一套水杯、花瓶和花瓶里插的几支康乃馨嚯琅琅滚了一地。康伟业说:“下不为例,今后只要我在公司看见了你,你当月的三干块钱就没有了!”段莉娜说:“你敢!康伟业,我警告你,如果你背着我在外面搞什么名堂,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康伟业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
康伟业回到家里,他的女儿康的妮伏在一大堆书本里。
康伟业在女儿身边坐了一下,问了一些情况,祝贺了她在作文竞赛中获得大奖,许诺将奖励她一部随身听。康的妮高兴得抱着康伟业亲了几口,突然发现她母亲不在,这马上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妈妈呢?她给我留条说去你公司了。”
康的妮说。康伟业说“她随后就回家。”康的妮说:“爸爸,我之所以能够获奖,与妈妈的辅导是分不开的,她居然猜对了作文的题目,我事先已经精心地写过一遍了,能不获奖?今天你替我请妈妈出去吃一顿饭吧,犒劳犒劳她。好不好?”说话间,段莉娜已经回家,她来到了父女俩的面前,和颜悦色,方才的凶暴一点迹象都没有流露。康伟业自然也不能够流露出什么,他们在较量,谁都不愿意把女儿输给对方。康伟业说:“好哇,我听的妮的。”在康的妮的一阵欢呼声中,康伟业开车,把老婆孩子带到了一家餐馆。餐馆是段莉娜选的,说是一家既有档次味道又好还很便宜的餐馆。餐馆里头人声涌动,嘈杂喧闹,烟味酒气直冲肺腑。康伟业已经开始讨厌这种吃饭环境了,段莉娜好像浑然不觉,一副兴兴头头的样子。母女俩很热闹地点了一大桌的菜,说说笑笑地大吃大喝。为了女儿,康伟业竭力地装出笑脸,忍受着段莉娜绵里藏针的攻击。最后,他实在痛苦难耐,借口上洗手间逃开了一会儿。在洗手间里,他瞧着肮脏模糊的镜子里头肮脏模糊的自己,差一点没有流下泪来。
第十二章
康伟业加倍地思念林珠,每天与她通一个甚至两个电话。熬了半个多月,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康伟业又飞去了北京。长的分离,短的相会,犹如适当的调味剂放在了爱情的菜肴里,它们使这菜肴格外的鲜美。段莉娜的怨毒又远远地隐隐地与这道爱情菜肴隔着,但又没有隔死;好比罂粟的果,透过康伟业把汁一点一滴地滤了过来。如此,这道菜肴不仅鲜美得无与伦比,且还叫人吃得上瘾;到了后来,康伟业是完完全全地身不由己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不是他飞北京,就是林珠飞武汉。两个人千般地恩万般地爱,深深地躲在高级饭店的房间里,什么傻事都做什么傻话都说,好得简直没有办法。就在这个当口,又发生了一件对他们的关系推波助澜的事情。贺汉儒见利忘义,把自己与康伟业的角色掉换了一下,将十万美金分给自己,四万美金给康伟业。贺汉儒在电话里对康伟业的质问不仅毫无愧色,而且还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我们事先说好的吗?生意是我拉来的,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带上你赚一把。但是我怎么可能不赚大头呢?我赚大头天经地义呀!幸好我与美国人签过一个备忘录你可以来查看一下。再说,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订合同,但有证人,你也可以去问问林珠嘛。”康伟业当即挂断贺汉儒的电话,接着打通了林珠的电话。林珠告诉他,贺汉儒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许诺立即给她办理去美国留学的一系列手续并送她一万美金作为生日礼物,而且此刻,收买她的一万美金与一束鲜花已经躺在她的办公桌上,是贺汉儒委托他的一个朋友送来的。康伟业试探地说:“看来你也遇到难题了。”林珠说:“一点不难。就算被坑的不是你,我也会仗义直言,这是天地良心的事情。我会去向老总澄清事实真相的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对于康伟业来说,更重要的是林珠的态度。林珠的正直与侠气使他对林珠又有了新的认识。娇小的林珠居然还有一身大义凛然的豪气,这在当今的商品社会里,在生意场上,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如果说以前他得到的是一个最好的情人,现在他又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朋友。男人需要情人,但是也许更看重朋友。林珠既是情人又是朋友,一个完美的世界。这种时候,康伟业才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林珠给他的安慰是全方位的,是世上少有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林珠是多么的了不起,一个普通姑娘胜过了多少七尺男儿。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这是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里的一句歌词,漫天都在唱,康伟业觉得这歌简直就是为他而写为他的心情而咏叹的。贺汉儒的所作所为极大地打击了康伟业。贺汉儒坑了他六万美金,在他虽然是一个不小的损失,但是与十几年的朋友交情相比,六万美金是太微不足道了。按说金钱有价情意无价,这个道理贺汉儒是很明白的呀!康伟业很苦恼,他无法理解贺汉儒的做法与想法。康伟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几天的烟,越想越感到这个世界在变,变得越来越可怕。他联想到他在生意中交结的一大批酒肉朋友,时间稍长就可以发现一个个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住。其中有一些人仪表堂堂侃侃而谈,结果只是巴不得经常在他这里报销一点出租车票而已。当然,既然像贺汉儒这样的朋友都架不住金钱的诱惑而坑害朋友,何谈其他萍水之交。现在的男人完蛋了。康伟业想,现在的男人真他妈的完蛋了!想想如今的世界政坛,那些天之骄子们都因为金钱而丑闻不断,何谈贺汉儒?康伟业的冥思苦想使他得出人生新的教训:男人绝对是金钱的奴隶。男人绝对是男人的敌人。男人绝对不能信任男人。如果男人要有最知心的朋友,那只能是女人。林珠没有给康伟业带来什么好消息。美国人只愿意相信备忘录而懒得掺乎两个中国人分钱不均的纠纷。林珠认为“分钱不均”的说法侮辱了康伟业,她坚持要美国人道歉因此愤而辞职。康伟业接到电话,当即驾车赶到机场,飞往北京,把林珠从她与另一个姑娘合租的住房里接到了长城饭店。一进房间,林珠趴到康伟业的怀里放声痛哭,把个康伟业哭得心疼得不行。他柔情蜜意地不住地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她的后背,为她吮吸掉泪水。他们紧紧搂抱,手指把对方的衣服抓得滋滋晌。他们许久许久地搂抱,是那种心连着心的搂抱,那种四下里都是野兽和荒原,只有我们俩在相互保护的搂抱。大饭店里的房间本来就像豪宅深院里的角落,绝对地与世隔绝,空旷而寂静,豪华而冷漠,双层的窗帘严实地遮住了天地日月,是没有一些人间烟火气息的。住这种地方,完全看人带来什么心情,你好它便好,你坏它只会加重你的坏。受了生活挫折的康伟业和林珠,相互搂抱在这样一个与他们没有亲密关系的环境里,你从我肩上望过去的是饭店陌生的墙壁,我从你肩上望过去的也是饭店陌生的墙壁,得不到一点的亲切感和归宿感。这一切都加深着加重着他们相依为命的感觉,加深着加重着他们想要寻求一个属于他们两人小世界的渴望。这是他们头--次没有一见面就先脱衣服上床,而是相拥着席地而坐,背靠着床,面前放了两杯茶,喝两口放下,喝两口放下,眼睛看望着眼睛,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地拉起日常的话来。以前的他们行动多于语言,性爱是他们压倒一切的主题。男女男女嘛,两人碰撞出了火星首先就会做男女之间本能的事情,这也是必然的。即使说话也谈一些与爱情有关的话题,一些美好事物的话题,文学呀,音乐呀,绘画呀,大自然风光呀,各国建筑呀,名人轶事呀,等等,这些美好话题也是养育爱情的。康伟业林珠都是非常聪明的人,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的关系大有微妙之处。要说他们的年纪相差十五六年也算不上太过分。
但是当今的时代特殊,这么一些年的中国变化太大,十年八年就是一代人,康伟业经历过的使他刻骨铭心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和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对于林珠,那只是她出生的一个背景而已,她刻骨铭心的经历是考大学,是如何下决心把个人档案丢在人才交流中心,是如何跑遍北京城到处租房子,是如何凭自己的实力迫使洋老板给她开到十万元以上的年薪。他们不是同一代人,没有同样的时代胎记作为他们天长日久的纽带。尽管今日他们两情相悦,情浓似火,却是都不敢去想结局的。所以谁也都知趣地不去碰与结局相关的种种话题。康伟业与林珠的爱情是空中的爱情,飞机里来飞机里去,电话里来电话里去,饭店里来饭店里去,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如梦如幻,带着强烈的理想化色彩,似乎是不打算坠落红尘的。只是康伟业和林珠毕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他们心底里都怀着一份隐隐的忧患,害怕梦破的那一天。贺汉儒侵吞康伟业的六万美金是一件极大的坏事,在康伟业林珠的关系上,坏事倒变成了好事。经过这一番风雨,两人的羽毛都被淋湿了,空中的爱情坠落到了地上,水到渠成,他们开始融会他们双方实实在在的拖泥带水的现实生活。康伟业从头到尾地讲述了自己与段莉娜的这一场婚姻,吐露了他多年来不可告人的苦衷。林珠歪着头,托着腮,听得眼睛一阵又一阵地潮红。她索性把卫生间的手纸盒拿到了自己的身边,一张又一张的面巾纸不住气地扯了擤鼻涕。随着康伟业的叙述,雪白的纸巾在他们之间堆集着,使康伟业的痛苦被形式感很强地表现了出来,一座痛苦的小山包。林珠激动地说:“你,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感觉的健康的男人,竟然十几年如一日地忍受段莉娜这种女人,还从来没有与别的女人上过床,天哪,如果你不是圣徒,就是段莉娜有病。真的,段莉娜绝对有心理毛病。我给你介绍一个心理医生怎么样?德国来的,绝对一流,你可以把她带来看看医生。”康伟业说;“你这个傻丫头,如果让她知道了你,再好的医生都不解决问题。现在我们来听听你的故事。”轮到谈林珠的事情了。林珠坦率地承认她现在最大的烦恼不是失业也不是经济问题甚至不是出国留学的问题,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男人。钱,她够用一阵子的,工作,凭她的条件,也不难找到,出国的事情本来就是心情上的事情,在国内过得好也不一定非得出去。只有爱,是最难处理的。林珠交往过好几个与她年龄相当的青年,她发现他们都太单薄了,经历、智力、魄力、魅力乃至身体都相当地单薄。林珠还与一个澳大利亚人相处过一阵子,处不来,你说笑话,他不笑。他要求你详细地解释好笑之处在哪里。笑话是一种幽默和会意,一解释就不好笑了,大家都无趣得很。林珠看好过贺汉儒,贺汉儒很会体贴和讨好女人,但是他们的关系就是深入不下去。时间一长,不咸不淡的,始终摸不着爱情的踪迹。林珠对婚姻没有寄托太大的希望,结婚可不是她人生的目标,她这辈子可结婚可不结婚,她的理想是遇上一个她爱的人,这个人也爱她,生生死死地爱它一场。她初次见到康伟业,就预感到他们之间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的。但是她不想与有妇之夫产生感情纠葛,有妇之夫很麻烦,她将要被迫应付一大群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这是浪费生命的傻事。可是,没有办法,康伟业对她吸引力太大太大,她一再地克制自己,一再地克制,最后却在克制中触摸到了哪个叫做“爱”的东西,她只好举手投降,投降了以后怎么办呢?上帝。林珠说话的时侯一副乖巧女孩子的俏皮神态,眼神活泼,手势优雅,尖尖的漂亮红指甲十分的眩目。说完她倒在康伟业的肩头,噘起嘴唇亲他耳朵后面最怕痒的地方。康伟业握住了林珠的手,告诉她:“很好办。你是我的,我不许你离开我。我要和你结婚,我们将永不分离。”顺理成章,十分现实的将来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康伟业决定把林珠带回武汉去。他们商量林珠暂时不要工作了,她先回广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等待康伟业在武汉张罗好他们的住房,之后,他们就有他们的小世界了。林珠在他们的小世界里,一边休养生息一边替康伟业的生意出谋划策一边等待康伟业离婚。之后,一切都好了,林珠便可以出头露面,与康伟业一道操办公司,两人将携手并肩,大干一场。再干它个十年八年,夫妻俩就一道去周游世界。林珠说:“羞不羞啊,就已经是夫妻俩了?”康伟业说:“我们不是夫妻是什么?哪有比我们更好的夫妻!”目标一定,二人不再凄惶。他们打情骂俏起来,要去庆贺一番。梳妆打扮之后,这对情人加知音看上去男的潇洒,女的漂亮;男的如刚,女的似水;二人的气场和谐,圆圆满满。手挽手去吃了一顿正在京城流行的潮洲菜。碰巧这一次的潮洲菜也做得极好,卤水大肠,红烧鹅颈,明炉鲈鱼都是林珠所希望的原料新鲜,刀工细腻,酥而不烂,色香味透。
明炉鲈鱼的佐料里头居然还有正宗的台湾青梅,而不是用食醋糊弄客人,这一切都是美好前景的预兆。康伟业林珠吃得非常开心,还喝开了白酒。两人举杯相碰,庆贺他们能够真诚地相知相爱,庆贺他们确立了美好的目标和开始了新的生活。饭后,趋着酒兴,林珠把康伟业拽到了“J·J”。“J·J”是美国人开的一家迪斯科广场,生意火得不得了,蹦迪的几乎全是少年男女。林珠一进去腰胯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扭腰,她边扭边脱了外衣。将外衣扔到康伟业的怀里,她围绕着康伟业甩胯,邀他与她共舞,康伟业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看到舞蹈了的年轻人一个个不要自己了的模样,多少还是有些不理解。他无法放开自己,他躲着林珠,难为情地憨笑着,上到二楼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瓶矿泉水,勾着头往下面的舞厅里寻找林珠,把自己的眼睛盯在她身上,让眼睛与她跳跃,与她共舞。摇滚乐震耳欲聋,调音的老外不时地在麦克风里大叫一声为摇滚乐火上浇油。迪厅中央升起了圆形舞台,一个身穿超短裙和乳罩的洋舞女在上面舞动起来,把气氛推向高潮。林珠在舞,林珠被音乐和光怪陆离的灯光所分割所融化。康伟业看得出来林珠那种忘我的兴奋,为她高兴也有几分羡慕。康伟业也很希望在这种气氛里忘掉自我,可他怎么努力也做不到。他只是感到了一种铺天盖地的热,后背沁出了汗水。他的心脏咚咚地跳,好像有点受不了摇滚乐的超高分贝。康伟业没有把他心脏的感觉告诉林珠,他为自己的心脏不再那么年轻不再那么满不在乎而感到自卑。
林珠回广州去了。康伟业迅速地行动起来,他在武汉很快就选中了一处叫做湖梦花园的物业管理小区。湖梦濒临东湖,是别墅式的公寓楼,一栋楼房三五层,可以入住四五家,这样的房子比纯粹的别墅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又不显得太招摇。四周是一片田园,其实开车到市中心也就二十分钟左右,是一处柳暗花明的绝妙所在。康伟业在湖梦人不知鬼不觉地买下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又委托朋友把房间装修了一下,建设了一番,一共花了将近四十万块钱。产权证上写的是林珠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康伟业准备把这套房子作为礼物送给林珠。他要给林珠一个惊喜,他要让林珠知道他是一个有能力有风度的慷慨大方的男人,让林珠觉得她爱人没有爱错。这笔钱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要说康伟业在花这笔钱的时候一点想法也没有那是假的,但是他能够很快地平衡自己。他想,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作为一个男人,手中有了一些钱,不花在女人身上花在哪里?何况这个女人如此地爱他头一次送他礼物就是上万的价值,他怎么能够连一个女人的胸怀都比不上?再说,像林珠这样的姑娘有学历有文化有品味有一口流利的英语,人又年轻漂亮,自己每年的收入都有十万出头,送什么礼物才能够配得上她,才能够叫她惊喜呢?只能是小车的房子一类的东西了。
还有关键的一点,康伟业认为他与林珠是彼此相爱,不是风流苟且。林珠绝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傍大款的轻浮女子,他康伟业也不是什么搞金屋藏娇养二奶的花花公子,他们是爱情,他们将来一定是要结婚的。其实他们结了婚,房产就是他们共同的财产,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康伟业根本上没有吃什么亏。康伟业算来算去,认定自己考虑问题比较周全,做法非常漂亮。康伟业以为他的离婚问题也会解决得比较漂亮。他认为段莉娜对他已经没有感情,要的无非是他的钱。她又是那种格外看重自己自尊的人,多年来一直用离婚要挟他。平日谈论起她们同事为离婚纠缠不休的事情来,她总是嗤之以鼻,她的观点是:只要男人敢说一个离字,她立刻就会摔门而去,除了自己的换洗衣服,她什么东西都不会要。当康伟业满有把握地对段莉娜说出了“离婚”这个词的时候,没有想到段莉娜站起来就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从里面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休想!”
第十三章
离婚搁浅了。段莉娜的“休想”对于康伟业无异于当头--棒。他发了半天的楞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全面溃退,就捶开房门,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物,宣布他从此住到办公室去了。段莉娜说:“你滚吧!”康伟业总算获得了一点阶段性的成果:造成了公开的夫妻分居。事实与康伟业预料的恰恰相反,只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摔门而去的不是段莉娜,是康伟业自己。康伟业预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他住进办公室的第二天,段莉娜单位的领导就找上门来了,他们是来做康伟业的思想工作的。康伟业很忙,但是他不敢怠慢段莉娜的领导。他是从机关单位出来的人,深深懂得你不能对来访的行政领导称忙,你称忙他就认为你是在敷衍他轻视他。道理上也是这样:人人都忙,都在忙最重要的事情。你若当他最重要,你再忙也会有时间给他;你不给他时间,就说明你没有当他最重要。康伟业只想顺利地与段莉娜离婚,不想得罪其他人,所以康伟业对段莉娜的领导们非常客气,笑容可掬,让秘书给大家端茶倒水,捧上水果。他们说:对不起,耽误你发财了。康伟业说:“哪里哪里,你们是稀客,平日请都请不到的,别客气,吃一点水果,吃一点水果。”他们说:“段莉娜是一个好同志啊。”康伟业说:“是的是的。”他们说:“你也是一个好同志嘛。”康伟业不能还说是的是的,他就摇头叹气。他们说:康伟业同志,我们也知道,现在时代变了,离婚是--件很平常的个人事情了。一般我们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只是段莉娜同志的情况比较不一般,她是我们单位的中层领导,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又是军干子弟出身,尤其她一贯是做别人的工作的。你这么突然地提出离婚,她怎么受得了?她的身体本来就比较虚弱,工作又繁忙,还要照料孩子,她怎么也挺不住了,今天就在教室里昏倒了。他们说:关键的是你们的感情基础很好,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们结婚十几年,几乎没有红过脸。以前你在机关工作的时候,就是当了科长,也在家里包揽大小家务活,这在我们单位一直被传为佳话。这几年你下了海,生意上的事情比较忙,段莉娜同志不顾身体虚弱,主动把家务承担了下来。你的生意也做得不错,家庭已经步入小康水平,孩子也长大了,你们合作得很成功嘛。他们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民谣,你大概也听过不少。有一句话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我们没有那个意思,不是说你提出离婚就是变坏了。只是你们这种情况容易让别人胡乱猜想。生出许多谣言来。他们说:我们想说的是,中年夫妻是有一个感情淡漠的危险期的,渡过这个危险期就好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以后做伴还是老夫老妻的好。社会上这种例子多得很。这个年纪,离了婚再结婚的,总归没有原来的好,尤其像你们有钱的老板,找个年轻姑娘很容易,但是她们十个就有十个是奔你口袋里的钱来的,不然她图你什么?他们说:段莉娜同志对你那是没有话说的。你提出离婚,公开分居,这么伤她的自尊心,她也可以原谅你。她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她什么都能够忍受。你郑重地考虑考虑吧。等他们长篇大论说完,到了吃饭的时间。康伟业说:“谢谢你们的关心,我会郑重考虑的。现在我请各位赏脸,吃一个便饭。”段莉娜的领导们就留下来吃了一个便饭。便饭中,他们转达了段莉娜对康伟业的要求,要求他三天之内给一个答复。康伟业不知道段莉娜要什么答复。好了,我不提离婚了----要这种答复吗?这么一答复,两人的感情就复活了吗?看来段莉娜越来越愚蠢了。三天时间里康伟业当然没有理踩段莉娜,他在忙他的生意,忙他湖梦的新房子,忙着每天与林珠通一个电话。林珠问事情顺利吗?康伟业用愉快的声调说:“一切顺利,宝贝,很快我就会去接你了。”其实康伟业没法很快去接林珠,段莉娜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段莉娜找了康伟业的父母,康伟业的父母来找他谈话了。康伟业说:“你们不是一直都不喜欢她吗?”他的父母说:“那是一回事,这又是一回事。你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孩子都是初中生了,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你得告诉我们一个真实的原因。”康伟业说:“真实原因就是没有感情了,实质上应该说是早分居了。”他的父母说:“早就分居应该早就提离婚嘛,怎么现在才提?你哄别人可以,我们还看不出你的名堂来?说,和一个什么女人好了?”康伟业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好对付,他不说实话他们不会罢休,说了实话他们也许会帮助他,至少不再找他谈话。再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将来林珠总是要与他们见面的。康伟业便暴露了林珠,说得轻描淡写,极其简单,严实地隐瞒了他们的关系的疯狂程度和正在进行的计划。可是康伟业的父母没有丝毫帮助儿子的意思,他们严厉地说:“不行!为了康的妮,你不能这样做。段莉娜是不配你,你是受了许多委屈,但是这都不是你与这个女人结婚的理由。我们没有调查不敢下结论说她是贪图你的钱财,至少她太年轻了,你满足不了她的,无论是从经济上、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你们不是一代人,精神境界沟通不了,你这是在饮鸩止渴。”康伟业给自己找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的父母本来不是爱管闲事的老人,这一下抓住他就不放了,对林珠的踪迹穷追不舍。急得康伟业与他们拍桌子打椅子地争吵,千方百计地躲着他们。段莉娜的父母就更绝了,他们一次次地打电话来,口气很大地要康伟业过武昌去看他们,康伟业再三地说没有时间。有一天他们找上门来,在公司走廊上堵住了康伟业。穿着军装的段莉娜的父亲一见康伟业,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康伟业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来不及站稳脚跟,在他的职员面前狼狈地打了一个趔趄。康伟业的手下一哄而上,围住老人推推搡搡,为自己的老总鸣不平。段莉娜的父亲怒睁老眼,直着脖子嚷道:“打这臭小子还是客气的,要是老子手里有枪,那还不一枪崩了这狗日的!”康伟业的几个年轻副经理一听这话,气得一跳三尺高,把领带往旁边一拉,西服往后撸,甩起指头直点老头子的胸脯,说:“那里来的老家伙!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熄火,搞什么搞?青天白日的,跑到我们的公司来撒野,打了我们老总还不道歉,还开口闭口就崩人,找死啊你!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头子把腰一叉,仰天一通大笑,说:“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我听好了,这天下就是老子打下来的!从前老子杀的就是像你们这种搜刮民膏民脂的油头粉面的暴发户!”段莉娜的母亲抓住了一个副经理的手指,使劲地又捏又擗。年轻人都嚷起来:“要打架是怎么的?要打架是怎么的?”被隔绝在外围的康伟业一看乱到了这一步,让秘书去拿来了一只热水瓶,他起脚把热水瓶朝墙壁上踢去,轰隆的爆破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眺。康伟业对他的职员说:“都给我回到办公室去!任何人都不准与老人争吵,随便他们说什么。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了,说什么话都是可以原谅的。他们愿意在这里坐坐,你们要当贵宾接待,如果他们有违反宪法的行为,你们就报警。对不起,我要出去办事了。”康伟业说完甩袖就走,把段莉娜的父母晾在了公司里。
事后段莉娜的弟弟打来了电话,威胁说:“康伟业,你对我的父母做得太绝情了。你出门给我当心一点!”康伟业的电话是录音电话,他的手下立刻拿着录音去了派出所。他们说:“康总您放心,保管一下子拍媳他。”警察出动了。老的小的也都出动了。领导方面不仅段莉娜单位的出动了,康伟业过去的老处长也受段莉娜之托来找了他。段莉娜来到公司,撬开了他的抽屉和柜子,所有的信件被翻得一塌糊涂。幸好时代进步了,他与林珠使用的是电话联络而淘汰了通信的方式。进步的高科技时代使段莉娜一无所获,自然也使康伟业死里逃生。段莉娜又暗中收买他公司的职员。老梅主动上交给康伟业一枚黄金戒指,报告说段莉娜在贿赂她,想让她说出康伟业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老梅用一种特务的忠诚神态凑近康伟业,低低对他说:“我没有说,我说您没有,我说您不是那样的人。”康伟业成了他自己公司的花边新闻,他的职员们的眼神里都闪动着兴奋的亮光,这一道道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后追随。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令康伟业窘态百出,欲哭无泪,他只不过想离婚而已。婚,既然可以结,当然也就可以离,再正常不过的了。天下有数不清的人离过婚,他又不是在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怎么这事情一摊到他的头上就如此的糟糕?林珠在电话里每一次都要问亲爱的我什么时侯可以见到你?康伟业总是说:“快了,宝贝。”康伟业不想把这乱七八糟的一切告诉林珠,她宁可自己承担一切痛苦也不愿意向林珠诉苦,向一个女人诉苦。他与林珠创造的是另外一个新天地,他要确保新天地的纯净与美好。好在买楼与装修房子也是一件耗神费时的事情,林珠知道这个。她的口气里倒没有催促康伟业的意思,有的只是恩爱与思念。林珠越是恩爱他思念他,康伟业就越是有压力,他必须尽快地解决旧的婚姻,不然就太对不起林珠了。混战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段莉娜一直躺在幕后,似乎要用游击战和持久战拖垮康伟业。
康伟业的朋友给他参谋说你呀你,你还是太老实了,擒贼要擒王,你是与段莉娜离婚又不是与这些人离婚,不要理睬其他任何人,直接找段莉娜谈,让她开个价,现在这些黄脸婆不肯离婚不就是要钱吗?不失不得,给她钱!三个月没有见面的康伟业段莉娜夫妇见了面。三个月的战争使康伟业和段莉娜都消瘦了许多,女人更经不起折磨,段莉娜的白发都在鬓角出现了。不过段莉娜的精神却是不倒的,她翘起二郎腿,高扬着下颌,双手抱在胸前,目光炯炯有神。“钱?”段莉娜轻蔑地说:“康伟业!你真的以为钱是万能的吗?请你计算一下,多少钱能够买回我的青春?多少钱值得上我付出的情和义?多少钱能够还我一个完整的家庭?多少钱能够让我的女儿不失去她的亲生父亲?”康伟业不再与段莉娜理论什么,只是说:“为了康的妮,我们最后协议离婚,如果你实在不配合,事情到了法院就由不得你了。”段莉娜说:“好!既然你铁心要离婚,我成全你。我给你两个条件,你可以任意选一个,你要么把那个女人带给我看看,钱,我就分毫不要了;要么一次性给我五百万。你就看着办吧。”康伟业摊了摊手,一句话说不出来。他遇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段莉娜忽地朝康伟业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你为难了?我可以换一个条件,不过我有点说不出口。你过来,不要看我,我在你耳边说,好吗?”康伟业困惑地靠近了段莉娜,段莉娜凑近过来,冷不防一口咬住了康伟业的耳朵。康伟业疼得大叫大跳,段莉娜松开口,嘴唇上沾满了康伟业的鲜血。她依然微笑着,悄声对康伟业说:“这只是一个警告。康伟业,如果我发现你是为了哪一个女人,我一定会杀了她!”
第十四章
康伟业的爱情被愁云惨雾笼罩了,他怎么装也装不出从前的模样。在机场,林珠一见到康伟业感觉就不对。林珠问:“你怎么啦?”康伟业说:“我没有怎么。”分别了几个月,他们都朝思暮想地盼望着见面的这一瞬间,见面的情形和话语他们都设想了千百次,就是没有想到见了面会是这样的。林珠着急,再一次地问:“你怎么了嘛?”康伟业焦躁地说:“我是没有怎么。”康伟业不想把段莉娜咬他一口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林珠。他没有必要让林珠担惊受怕。
林珠倒是猜出了几分实情,她说:“离婚不顺利是吗?”康伟业:“是的。”林珠啧地在康伟业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嘛,没有关系的,我这不是来到你身边了吗?什么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幸福和欢乐,对吗?”康伟业说:“对。”康伟业一只手掌握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林珠的脸。他想林珠太年轻了,哪里懂得幸福和欢乐都是很脆弱的东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够影响它们,何况段莉娜血淋淋的威胁。到了湖梦,康伟业不让林珠马上下车,他熄了发动机,像猎犬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好一会儿,当他确信了没有跟踪没有危险,他才让林珠下了车。一下车,康伟业拉着林珠就往楼里钻。林珠说:“我想着看周围的环境。”康伟业没有理睬她。林珠的感觉就更不好了,噘起了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好在他们很快就进入了他们的新居,好在这新居来之不易。它绝非草木,它是他们的泪水、理想和期待,是他们的过去与将来,是感情的深入和高潮,是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属于他们俩的小世界。康伟业要开门了,钥匙晃荡着,发出轻轻的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荡漾开去,勾起了人心中说不出的感动。林珠抱住康伟业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背上。湖梦的新居呈现在他们面前:优良的木质地板,落地大玻璃窗,软包装的墙裙,大盆的常绿植物;林珠的照片在新居里微笑,衣架上挂着丝绸的睡衣,餐厅的桌子放着随时可以吃的水果,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一盏台灯点亮了温馨的家庭气氛。康伟业把一只锦盒送给林珠,里头装的是房产证和一串崭新的钥匙。林珠打开锦盒看到了康伟业送给她的礼物,“哇”的一声惊叹,高兴地扑倒在地上,假装晕了过去。他们的爱情感觉回来了,从北京的长城饭店直接通到了这里,其他的时间和在那些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不快都退缩到了九霄云外。康伟业和林珠在地板上热烈地滚了一通,然后坐在沙发上喝茶,喜悦地看着林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林珠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拉起窗帘亲亲,拿起他们的拖鞋也亲亲,打开了电视机打开了热水器打开了所有的灯。林珠在卫生间洗浴,兴奋地直叫唤,不住地嚷道:“伟业:这是我的家啊!”“伟业,今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昭!”“伟业,我们得好好地庆贺它一番!”一个漂亮女人在卫生间哗哗地冲热水澡,她快乐的声音使整套房子生机勃勃;沐浴液的芳香从门缝里溜出来,弥漫在男人的空气中,这才是正常的美好的家庭啊!康伟业在自己的脸上用力地掳了两把,大有成就感和幸福感。尽管黑云压城,他要做的事情他还是做到了。应该说他是一个比较了不起的男人,不说非常了不起,说比较了不起总是可以的吧?林珠出来了,她竟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新娘。她穿着一袭线条流畅的洁白婚纱,头发挽成了发髻,眼睛里媚波荡漾,猫步走到康伟业的面前。做出一个冷艳的造型。音响里正好放着凯丽·金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康伟业报以热烈的掌声。林珠说:“走吧新郎。”康伟业说:“去哪里?”说完康伟业意识到林珠是要出去吃饭。他连忙说,“我们回家了,我们不去饭店。我已经买了很多菜,我们一起下厨好吗?”“下厨?做菜?”林珠说。林珠的眼睛顿时睁得很大,晶亮的光芒一点一点地从她的眸子里黯淡下去,灰色的失望一点一点地布满她的整个脸庞。康伟业的解释像话外音一样在另一个空间响起,他说:“我们不能够去饭店,武汉有太多的人认识我。我们目前千万不能暴露。”康伟业的解释丝毫不能阻止林珠情绪的变化。林珠萎顿下来,她一点不顾惜华贵的婚纱,就那么双腿一跪,坐在了地板上。康伟业说:“今天我们一块儿下厨不是很有意义吗?”林珠说:“什么意义?象征我们日后水远地柴米油盐?你怎么像一个小市民似的。”康伟业的惊愕并不亚于林珠。他想,在这种时刻,在他千辛万苦地创造了一个新的家并且把它奉送给了林珠的情况下,林珠对他怎么可以如此地出言不逊、没轻没重?他迁就她呢还是教训她?康伟业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林珠说话了,她说:“对不起,伟业,以前我们没有机会谈到这些琐事,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想我得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会做菜,我也不愿意做菜,我非常讨厌油烟。油烟对皮肤、头发和健康都有极大的损害,而且做中国菜太浪费时间了。我的主张是煮一个鸡蛋,面包夹香肠就行了,想吃复杂的菜就去餐馆。从小我就看着我妈妈终日辛劳在厨房里,她的身上和我们家里永远都散发着难闻的油烟和菜肴的气味,我曾发誓我这辈子绝不重蹈我妈妈的覆辙。伟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康伟业说:“明白了。”他明白了,他也承认林珠选择的生活方式不无道理。但是他已经吃了四十多年的米饭和热腾腾的炒菜,他吃得很香。他母亲在厨房里的劳作是全家人生活乐趣的源泉,他母亲劳作的身影在康伟业眼里是最美好的女性形象之一。康伟业绝对不能够接受日复一日的煮鸡蛋和面包。康伟业说:“那好,你先休息,我来做饭。”林珠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饭?我不喜欢看到一个大男人在厨房忙碌。今天实际上是我们的婚礼,你应该穿上礼服带我去最好的饭店。我不在乎暴露,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今天你从机场到这里的一系列表现够谨慎的了,谨慎得近乎委琐。这不是你的做派,别人只会猜测我怀疑我,说我是二奶是妓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因为我爱你呀!”林珠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激愤地走到康伟业的面前,直楞楞地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表态。康伟业当然不愿意与林珠发生争执,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林珠的性子出去招摇。林珠这一代人是无法理解段莉娜的,自然她也就无法想象他们所面临的危险。这一下,康伟业又发现了林珠性格的另一面。她不是少不更事,不是没轻没重,她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生观。康伟业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伸出双臂把林珠抱进了怀里。为了不让林珠难堪,为了不使自己身上和屋里有异味,康伟业钻进厨房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没有系上围裙,男人的形象保持得很好。他们这顿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的晚宴简单到只有几个盐水煮鸡蛋和一盘生黄瓜。林珠早已换下了婚纱,穿着松垮垮的休闲衫,强打精神坐到了餐桌前。
这成了他们相爱以来最最无趣的一顿饭。
康伟业林珠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开始得与他们的设想相去甚远,而且这相去甚远的局面来得是如此突然,好像一首唱得好好的情歌,正在进入高潮部分,嗓子却裂了。他们满以为拥了他们独立而自由的小世界,爱情将生长得更加茁壮;满以为他们朝夕相伴之后,他们会更加情深意浓。以前他们总是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完就要分别,现在他们有了时间和空间,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们各自的心里都在悄悄地着急,都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那些话,有时候他们以为找到了,一俟说出来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林珠坚持吃面包,面包却饱不了康伟业的肚子。连吃一顿香香的饭的共鸣都没有,他们实在找不到他们所向往的夫妻感觉。夫妻不像情人,高雅情调是情人之间爱情的骨架,夫妻就是要通俗一点的,有一些像酒肉朋友,,一块儿饿了,一块儿饕餮大吃,一块儿吃得肚儿溜圆,一块儿躺沙发上剔牙。康伟业和林珠通俗不了,在许多具体的生活问题上,他们的看法极其的不一致。对于这种状况,他们都感到了极大的意外,都有十分的尴尬。一旦觉察到了对方的尴尬,两人又都惶惑不安起来,相互之间愈发地小心和客气了。
第十五章
康伟业要做生意,要时刻提防段莉娜,要照顾到老人和女儿,现在又添了一个需得小心伺候的林珠。自他们的新生活开始以来,康伟业日渐地感到左支右绌。有一天,他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有了白发,他拔掉了一根又发现了第二根第三根,他住了手,呆呆地望着自己,忽然明白他的白发不是拔拔就没有的了。林珠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康伟业在白天轻易地不来,晚上经常有生意上的应酬,应酬完毕来到湖梦,不是精疲力竭就是酒醉熏熏。每周两天的大休也不是商人的,做生意有什么休息不休息呢?即便休息一两天,康伟业也一定要抽一些时间陪陪他的女儿,带她去麦当劳吃顿饭或者去公园玩碰碰车。康伟业还十分固执地不与林珠一块儿出门。
他总是东张西望,总是觉得危险如影随形,他要等到与段莉娜离了婚才堂堂正正地带林珠出去。干吗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呢?累不累呀?当然林珠没有对康伟业这么说。康伟业对她够好的了,她必须管住自己的嘴巴。东湖边,杨柳岸,晓风中,残月里,--个现代女郎总是在独自散步,她缓缓地走过来缓缓地走过去,披一肩丰厚的烫发,眼晕深黑,嘴唇猩红,在这淡雅素朴景致的衬托下,她是怪异的,神秘的,落寞的,忧郁的,没有来由的,没有根基的,没有归宿的,她就是林珠。林珠想: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一个女人的青春是不能够这么耗下去的。林珠不能够再对康伟亚离婚的事情等闲视之,向康伟业一问详情,林珠发现事情居然是这么可笑:仅仅是段莉娜不肯协议离婚就难倒了康伟业。于是,他们之间就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谈话。林珠说:“去法院起诉不就行了吗?”康伟业说:“我怎么能够让我的女儿这么小就上法庭?”林珠更加不明白了:“法庭是最讲道理的地方,它有什么不好吗?”康伟业说:“对孩子当然不好。闹到了法庭这一步,段莉娜这种人什么绝情的话丑恶的话都说得出来,我不能让我女儿看到和听到这一切,这会影响她一生的正常生活的。”林珠说:“一切都还没有做过,你就认定自己的推断是准确的?”康伟业说:“你没有孩子,你不可能体会到这一点。”林珠说:“我就是孩子,我的父母没有爱情我会赞成他们离婚的。事实上我现在的父亲就不是我的生父,我们相处得很好。”康伟业说:“你就没有想一想,有多少女孩子像你这么现代呢?我的女儿是比较传统的。”林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康伟业说:“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林珠说:“我没有说你贬低我,你这是此地无银了。”康伟业说:“林珠!你不要这样,我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林珠说:“那你以为我很轻松是不是?我在无事生非是不是?”康伟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说:“你不是不在乎名分吗?你不是可以永远等待我吗?按你说的去做,不要管这件破事,迟早我会把事情搞定的。”林珠也不控制自己了:“你有没有搞错?你以为我关心这件事情就等于在乎自己的名分?我告诉你,我还是我。我没有着急,我不是在催促你离婚,我是认为你的思维方式整个是一个大错误!”
康伟业说:“那是你的认为。我的鞋合脚不合脚,我应该怎么把它脱下来,这个没有别人比我更清楚。”林珠说:“那当然!别人哪里知道你们漫长婚姻生活当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细微末节呢?”康伟业气恼地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珠更加气恼地说:“我他妈没有什么意思!”康伟业和林珠的脸都白了,两人好像素不相识一样对望着,林珠的眼泪颤颤抖抖地滚落下来。康伟业心一横,摔门出去了。开着车,在东湖的环湖公路上兜了几圈。凌晨时分,康伟业回来,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林珠猛地扑上来,两人交颈擦鬓地哭了。第二天,康伟业在办公室接到了林珠的电话。林珠在电话里戚然一笑,说:“伟业,也许我还是先离开一段时间的好,你说呢?”一听这话,康伟业便叫了一声:“林珠!”
他发现自己的喉头在哽咽,就把电话从耳边移开了。等他克制住自己,再去听电话,电话里已经是一片忙音,仿佛马蹄踏踏,落花纷纷。他知道林珠去意已定。分手的结局就这么出现了。林珠临行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她要请康伟业吃一顿饭。康伟业自然是不能不答应的,这顿饭纵然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上。这天林珠一身素黑,只翻了一副白衬衣的领子在外面,戴着一副宽边变色眼镜,指甲换了朱红的颜色,红得与鲜血一般,这凄艳的颜色十指点点,飘忽移动在林珠的素装上,令康伟业触目惊心,印象深刻无比。林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林珠开车,她说她在武汉的马路上还没有开过车呢。一路上,林珠不主动说话,康伟业为了冲破沉闷,不住地聊着从车窗看到的情形:霸道的公汽,可恨的骑车人,滑稽的广告用词。聊的都是一些社会上的泡沫,与他们内心深处无关的东西。林珠把康伟业带到了汉口的亚洲大酒店。从进入大厅的时候起,林珠就轻轻地挽住了康伟业的手臂,他们来到了顶楼的旋转餐厅,餐桌上是林珠久违了的上了浆的洁白桌布,久违了的镀银餐具,林珠像老友重逢那样熟稔地摸了摸它们。四位穿着黑色礼服的提琴手在演奏弦乐四重奏,是古典得快要成为时髦了的莫扎特:快板,慢板和小步舞曲。林珠是听得出来莫扎特的,她在北京经常听。康伟业就听不出来了,他只听见了音乐,夜的城市在音乐中缓慢地旋转,他记住了他们分手这一天的底色。林珠取下了眼镜,看见他们桌子上是--支不太新鲜的红玫瑰。林珠用手指把它拈起来向餐厅领班示意了一下,领班颠颠地过来,抱歉地换了--支新鲜的,却是黄玫瑰。康伟业说:“黄的就黄的吧。”林珠点了点头。他们再一次地要了王朝干红葡萄酒,菜是自助式的。康伟业问林珠:“好吃吗?”林珠说:“很好吃。”
林珠问:“你觉得呢?”康伟业说:“只要你觉得很好吃就行。”林珠说:“伟业。”康伟业说:“林珠。”他们的手在餐桌上相遇,互相捏了捏。康伟业说:“我也许在问傻话,你还会回来吗?”林珠说:“你问的不傻。”康伟业说:“一到北京就给我来个电话。”林珠说:“这是自然的。”
他们这一顿饭一直吃到餐厅曲终人散。最后他们桌上的蜡烛也火微如豆了,服务小姐过来问要不要再点一支蜡烛,康伟业与林珠几乎同时说:不要了。话一出口,两人又赶紧收住,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都是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神情。林珠一走,如黄鹤飞去,音信杳无。其实这也是康伟业想象得到的结果,这倒是林珠的做派。后来有消息说林珠去了澳大利亚,也有消息说林珠去了美国,总之她大约是离开中国了。一时间康伟业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说难过吧?也不无如释重负之感;说不难过吧?毕竟伤筋动骨地爱了一场,好梦破于旦夕之间,也是人生一大憾事。说不想念林珠是不可能的;说想念到某一步,情痴到某一步,那也不是。林珠临走之前,干净利落地把湖梦的房子卖了,她理所当然地把五十万块钱揣进了她自己的口袋。这举动多少又些冷了康伟业的心。尽管林珠征求他意见的时候,他挺着胸脯说:“随便你了,我已经把它送给你了。”康伟业不这样说能够怎样说?不过虽说康伟业有点心冷,还是难免将来会去找寻林珠的,一个男人一生,遇上这么一个女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操!对于这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康伟业也只有这么来一句了。
第十六章
时间不长,康伟业很快又找了一个女人,名叫时雨蓬。
或者准确地说,是一个女孩子,因为时雨蓬才二十岁。现在的男人,又在生意场上,又与老婆分居,如蝗的靓女又往怀里扑,不找女人不大可能。康伟业从来就不是某一种特殊的人,他比较大众化,年纪又有四十多岁了,体会抓到什么叫做人生苦短了,快乐的机会抓到一次是一次,他相信自己不会乱抓,起码的分寸还是有的。所以时雨蓬顺风顺雨地出现,康伟业也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她。康伟业这一次与女人的关系非常地简单。东方假日饭店是康伟业的长期合约饭店,康伟业生意上的客人基本都住在这里,商业洽谈也大都在这里进行。饭店的王老总与康伟业年纪相当,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林珠离开了之后,康伟业无家可归,到饭店吃饭的频率空前地高了起来。王老总知道康伟业在和老婆分居打离婚,对林珠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看见康伟业总是闷不吭声地独自吃饭,食欲不振,他就来劝康伟业,说:“兄弟呀,你不能这么着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这种人什么都可以不要,本钱可不能丢。我的饭店就是指望你这个大户给我撑着的,你要多保重啊。”康伟业说:“王老总你抬举我了。你的话有道理,可你知道我他妈就是吃不下饭,没有胃口,人生这游戏不好玩,没有什么意思啊。”王老总说:“康总这话就像一个失恋的小青年,你太古典了。现在好玩得很哪,中国从来没有这么好玩哪。为了巴结你康总,兄弟我忍痛割爱,让我公关部最好的一个小姐来陪你吃吃饭。”
康伟业开始还不想要,说:“得了吧王老总,我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王老总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还不了解你?我这个小姐可不是鸡,正宗的小姐,戏校毕业的高材生,能歌善舞,是我们服装模特队的队长,一直被我藏得严严实实的,从来不见客人。她有一绝:特别会说笑话。有她陪你吃饭,保管你胃口大开,笑口常开。康总啊,我做这一行,姑娘是见得不少了,如今有一些小姑娘可真是尤物,与她们在一起,叫人轻松得很,开心得很。这个的雨蓬又是小姑娘里头的尖子人物,有趣极了。你大概没有注意到她,她却是注意到了你的,对你非常倾慕。”康伟业被王老总的一张油嘴说得笑了起来,说:“好吧,我请你的这位小姐吃一顿饭就是了,我倒想证实一下你吹牛的本事。”一个周末的晚饭时间,时雨蓬按时来到了康伟业的餐厅包间里。时雨蓬挺拔的高个子,银色唇膏,超短发,超短裙,衣服的袖子长得垂到了手掌的虎口,背着一只双肩挎包。她进门就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声:“嗨,康总,谢谢你请我吃饭。”说话的同时她向康伟业绽开了自己青春的笑容。时雨蓬肆无忌惮的自来熟劲头果然使康伟业十分放松,与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你喝酒抽烟打喷嚏挖耳朵脱掉皮鞋她都不会介意。时雨篷落座之后,把头往椅上一靠,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盒香烟来,征求康伟业的意见:“康总不介意吧?”康伟业说:“我也抽烟。”
时雨蓬说:“好!志同道合。男人不抽烟就像女人长胡子一样不讨人喜欢。”一句话就把康伟业逗乐了。他想这个狗日的王老总看人还真准。时雨蓬用两根修长的指头夹起了一支香烟,康伟业啪的点燃打火机给她送过火去。送火的一刻康伟业得以近距离地观察时雨蓬的脸,那脸细嫩得完全看不见毛孔,饱满得没有一丝皱纹,像熨斗熨过的缎子。这样的脸就是能够熨烫男人的眼睛和心情。康伟业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一样溺爱地说:“时小姐想吃点什么,自己尽管点。”时雨篷说:“康总你别小看我,我尽想吃好东西,让我点菜我可以把你点得倾家荡产。”一个小毛丫头这么大的口气,康伟业忍不住笑了起来。康伟业说:“那你今天就试试身手吧。”时雨蓬也咯咯地笑,说:“康总你不要害我,我们王老总是让我来伺候你,趁机杀熟我是要被炒鱿鱼的。”康伟业说:“他炒你的鱿鱼你到我的公司来。”时雨篷说:“康总说话要算数的呀!”康伟业说:“那还用说!”时雨蓬伸过她的小拇指说:“拉个勾。”拉勾这种童年的把戏对于康伟业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他怀着忆旧的感动和温暖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他甚至有点羞涩时雨蓬根本不管那么多,她勾住康伟业的手摇晃着,嘴里念叨:“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经过这一番铺垫,接下来的吃饭就变成了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时雨蓬吃什么都很香,也能喝酒,对每一道菜她都充满了新鲜感和热爱之情。“好吃!”她热烈地说“真好吃!”她吃得投入,吃得大胆和奔放,脱了外衣,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胸口,既有一般子卖笑女子火爆爆的放荡风情,又有一些傻乎乎的村姑韵味。康伟业看着实在有趣,深受感染,不知不觉也吃得十分来劲了。吃完了晚饭,康伟业才想起时雨蓬的特长是说笑话,便又请时雨蓬去泡酒吧。时雨蓬非常高兴,说:“我就是喜欢酒吧这种地方。我带你去一个特别酷的酒吧好不好?”康伟业说:“好哇,带我去见一见世面。”时雨蓬说:“真的很酷。”他们来到了背街的一家叫做“呼吸”的小酒吧。康伟业看不出这家酒吧有什么很酷的地方,就是光线极暗,烟雾里混合着爆米花的特有香味,每张桌子之间都用竹篱笆当作屏风,竹篱笆上面故意散乱地挂着麻绳、草鞋、干辣椒串什么的。时雨蓬认为这就是很酷之处。要鸡尾酒的时候,康伟业认为时雨蓬肯定会要“红粉佳人”,谁知时雨蓬说:“这名字太俗,酒也太温吞,我要‘爆炸’。”时雨蓬建议康伟业也尝尝“爆炸”,这种鸡尾酒是点火的,火一点着,端杯就喝,格外刺激。康伟业先看时雨蓬喝了一杯,自忖不可如少年般狂妄,便要了一杯“旭日东升”。他们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脸凑得很近,喝着酒,开始聊天。康伟业说:“时小姐,你怎么样?工作和生活都挺好吧?”时雨蓬突然地就变幻出了一副矜持的情状,说:“咳,康总,谈不得呀,我的人生道路太坎坷了!”一个吃得香,喝得甜,脸蛋光滑似缎的毛丫头对你沉重地说人生坎坷,这也是十分有趣的景象。康伟业又被逗笑了。时雨蓬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以为我们应该很快乐是不是?其实我们有很深的痛苦。”康伟业说:“对不起,我相信你的话。”时雨蓬的矜持状转眼就消失了,她把腿架在旁边的椅子上,说:“我可以再要一大袋爆米花吗?”康伟业说:“要多少袋都可以。”时雨蓬说:“酷!”康伟业问:“你能给我解释一下酷是什么意思吗?”时雨蓬说:“你连这都不懂?”时雨蓬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酷嘛,就是过瘾!来劲!这也还不够准确,就是一种感觉,像一流的职业杀手做活,懂了吗?”康伟业说:“好像明白了一点。”时雨蓬又使康伟业记起了他少年时候的状态。康伟业想: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时雨蓬这个女孩子的确比较酷。时雨蓬开始施展她的绝活:讲笑话。时雨蓬说;“重要购在于参与。我们先来一个脑筋急转弯好不好?”康伟业非常乐意把自己放逐出去,他说:“好。”时雨蓬说:“孔子是我们国家最著名的什么家?”康伟业满有把握地回答:“教育家。”时雨蓬说:“不对。”康伟业说:“思想家。”时雨蓬说:“不对!”时雨蓬刮了一下康伟业的鼻子,教导他说:“脑筋要急转弯,不要按部就班认死理。”康伟业转了半天的脑筋,就是答不出来。他这一代人的思维方式恐怕就是只会认死理。时雨蓬说出的正确答案是:孔子是我国最著名的老人家。时雨蓬又提了一个问题:“月亮什么时候没有光亮?”康伟业想了想,说:“白天的时候。”时雨蓬说:“你不行啊,还是认死理啊,月亮没有时候有光亮,月亮是借的太阳光嘛。”康伟业想想也是,不由又笑了一通。时雨蓬说:“你的脑筋不行了,还是我来给你讲一个段子吧。”时雨蓬吃着爆米花,说道:“从前,有一个县城,上任了一个新的县长,这个县长一上任就到处检查工作。他到县人民医院看了一圈就恼火了,马上召开了会议,在会议上,他严厉地批评说:我看这个医院的院长太狂妄了,太官迷心窍了!我们县委是什么级别?处级。我们下面的一个医院什么级别?科级。那么在医院管辖之下的部门应该是什么级别呢?股级。可是、这个医院竟敢把他们部门的招牌写成内科、外科、小儿科等等。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于是,这个县医院立刻就把招牌改写了,叫做内股、外股、小儿股、妇股、产股、眼股、耳鼻喉股……”听到这里,康伟业竟禁不住拍案叫绝。他说:“好!好!这个好!”康伟业的确有好多年没有这么开心,有好多年不曾这么大笑了。时雨蓬这一套就是林珠也比不上的。康伟业又连续地请时雨蓬吃了几顿饭。顿顿饭都吃得他快快活活,吃得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吃得他暂时忘掉了一切的烦恼。就这么的,康伟业喜欢上了时雨蓬。
第十七章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可以想象的了。康伟业让时雨蓬陪着自己吃饭喝酒聊天,次数一多,康伟业就不能不给时雨蓬一点答谢了。康伟业觉得他应该送时雨蓬一些礼物,可是又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时雨蓬这种女孩子喜欢什么他还真的拿不准。再说他们的关系情人不情人,朋友不朋友,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礼物的价值很不好确定。与时雨蓬来往,图的就是轻松和高兴,康伟业不想在答谢她的细节上花太多的脑筋和精力,他就干脆把时雨蓬带到了商店里,让她自己去挑选喜欢的衣服,康伟业来付款。时雨蓬是太年轻了也太现代了。康伟业与她走在一起,商店里就有人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们。康伟业发现了人们的眼光之后想到了段莉娜,如果这情节传到了段莉娜的耳朵里,他岂不又是狗屎不臭挑起来臭?康伟业与时雨蓬商量说:“以后我不能陪你逛商店了,原因我也坦率告诉你,因为我的太大是一个大醋罐子,我怕她找你的麻烦。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你陪了我,我给你小费,你拿它买什么就算我送了你什么。”时雨蓬说:“康总,你不会当我是卖的吧?”康伟业说:“雨蓬,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绝对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只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老是让你陪我,我不答谢你,那我是个什么东西?你就高风亮节,彻底脱俗,成全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时雨蓬说:“那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吧。想想其实也无所谓,谁又不是商品呢?”康伟业听了这话有点内疚和自责,看看时雨蓬,她却大嚼着口香糖,没有半点感伤的意思,康伟业顿时轻松了起来。能够使男人轻松的女人也是很优秀的女人,时雨蓬在这方面是一个天才。她说:“康总你得当心了,给小费别把自己给得倾家荡产了。”她又说:“你太太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又不想做你的太太,她吃我什么醋?康总你不要误会,做你的太太是很荣幸的事情,我不是不想做,就是当后妈受不了。”她还说:“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认识你太太好了。我们不要躲躲闪闪,你不躲闪你大大就没有办法了。”时雨蓬的天才感就表现在她随时随地可以来一串这种让你意外又开怀的大实话。弄得康伟业是越来越喜欢她了。
一天晚上,康伟业因为做成了一笔比较大的生意而格外兴奋,与时雨蓬喝得酩酊大醉。醉后把时雨蓬带上了饭店的床。
从此他们隔三岔五地在一起睡上一觉。康伟业时不时给时雨蓬五百八百或者上千元的小费。康伟业在没有与时雨蓬睡觉之前曾担心一旦与她发生了亲密关系不能自拔怎么办?
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那么的多余。时雨蓬到底是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女孩子,从表面上看,穿着打扮很性感,动不动来一条紧身豹纹裤,来一件露脐的小背心,不戴乳罩,汹涌胸脯,实际上在床上没有多大的作为。康伟业一挨她的身她就呻吟叫唤,装着高潮迭起的样子,大约都是看电视看来的,以为这样就是好,就能够讨康伟业的欢心。康伟业也体谅时雨蓬的一片苦心,从来不去说破她,只图个自己快活就行了。处女地总是比较原始和荒芜,开垦她需要付出艰苦的劳动,即便付出了艰苦的劳动还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慢慢地苏醒和慢慢地丰饶。康伟业不再有兴趣不再有时间也不再有精力做这种开拓者的游戏了,尤其是他经历过了林珠,那是何等妖娆何等风情的女人。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解决生理问题与骨肉恩爱完全是两码事情,只有骨肉恩爱才能够激起男女之间最亲切的情意。康伟业与时雨蓬的肉体关系就停留在了解决问题的层面上。康伟业这里是亮堂的,知道自己没有陷进去的危险,时雨蓬这里虽然是黑暗的,但是凭女性的直觉,她也不担心他们的关系会深到某一地步。她还有自己的许多打算,她也不乐意自己遇上一个男人就被他搅得昏头转向。不管是明是暗,反正歪打正着,康伟业与时雨蓬对他们关系的程度竟把握得出奇地一致。他们相处得非常轻松,非常宽松,非常友爱又非常公平。他们聚得拢也分得开,出差十天半月也不会牵肠挂肚。他们越处越像朋友,喝酒与聊天是他们最美妙的时刻,睡觉只是偶然为之的事情。时间一长,一直保持着高度警锡性的段莉娜自然就听到了关于康伟业和时雨蓬的风言风语。段莉娜又跑到康伟业的办公室与他大吵大闹,康伟业连办公室的门都不关就说:“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你他妈的不让我上床,我交个把女朋友还不行吗?图个嘴巴快活还不行吗?”康伟业说话日益地变得大胆和粗俗,段莉娜也只好跟着豁了出去,她说:“光是图嘴巴快活吗?”康伟业说:“我请你自己现场观察一次好不好?”段莉娜说:“你有这个胆量?”康伟业说:“人正不怕影子斜嘛。”康伟业真正地老练和油条起来,他果真就安排了一次让段莉娜和时雨蓬见面的饭局。同桌还请了王老总和他的几个副经理,还特意让老梅陪着段莉娜。康伟业对大家介绍段莉娜说:“这是我太太。”当着客客气气的众人,段莉娜没有办法垮下脸子来,也就让康伟业说太太算了,康伟业向段莉娜介绍了时雨蓬。段莉娜把架子端着,眼中藏着冷光看她,时雨蓬毫无城府地说:“你好。好漂亮的太太。”然后大大咧咧坐在段莉娜的身边,喝酒,抽烟,讲笑话。饭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段莉娜对康伟业和时雨蓬的关系终于心中有数了:这样的女孩子,康伟业能够与她好到哪里去?段莉娜放松了自己,吃得也就随意了一些。
康伟业看在眼里,冷笑在心,暗说:现在的我还治不了一个你?时雨篷已经喝得有了几分醉意,看见一大桌的人都喜欢听她说话,人来疯就有一点发作了,她说:“我绘你们说一个荤段子好不好?”男人都怂恿说:“好!”段莉娜实在忍不住了,出面说:“时小姐,一个女孩子不要随意听男同志的怂恿。”时雨蓬嘻嘻一笑,说;“好哇段阿姨,还是你对我好。你首先就应该管管康总,不要让他欺负我。现在的男人哪,真的是没有好东西。”时雨蓬撒娇撒到段莉娜头上来了,这是康伟业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的女孩子果然是酷。
段莉娜肯定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支支吾吾地与时雨蓬搭讪,想拉脸又找不到理由,脸上不由发起烧来。时雨蓬的人来疯没有刹住车,嚷嚷着朗诵了一首词。她念道:“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她说:“这里面也有段子,我先不抖包袱,请你们先猜测和想象一下。”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气的段莉娜,这一下就不能容忍了。她“啪”的把筷子很响地拍在了桌子上,嘴唇气得乱抖,她说:“这、这简直是太不像话了!”段莉娜冒火的目光最后落到康伟业身上,她狠狠地挖了他一眼,离席而去。康伟业追出来,段莉娜已经走远,他看见段莉娜冲冲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生气地耸着背,斜着肩。老梅在她的身旁边一路碎跑。时雨蓬跟了出来,满脸无辜地说:“怎么啦?我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不关你的事。”康伟业说,“走,我们继续喝。”康伟业拍拍时雨蓬的肩,与她回到包间。康伟业对大家道了一个歉,说:“如果你们给我面子,今天我们就喝它个一醉方休。”被老婆当众拆台的男人,大伙自然要抬他的桩,更何况康伟业生意做得这么火,是个非常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顿好喝,光是五粮液酒,就喝去了六瓶。餐桌上下,啤酒瓶东倒西歪,不计其数。半夜里,康伟业一车开到了江边,趴在一只半埋在沙滩的大铁锚上,哇哇地吐了一气,然后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神志清醒了许多。他跑到废旧的跫船上,面朝江水坐着,吹着凉爽的江风,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的事情。他知道时雨蓬今天朗诵的那首毛泽东诗词勾起了段莉娜对她青春和恋爱的回忆,那情形突然地冲撞到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来,使她倍觉难过和不堪。其实康伟业又何尝不是?他想起了与段莉娜初交的时侯,她给他写的那封引用了这首诗词的信。因此他又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晓蕾、林珠和时雨蓬,以及与她们联系在一起的场景、声音、气味、色彩乃至天气等等。他想:婚离得了吗?林珠回得来吗?将来遇得见戴晓蕾吗?
与时雨蓬的关系长得了吗?李大夫对现在的一切会怎么看?
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钱是越来越不好嫌了。香港回归对股票会有怎样的影响呢?银行利率好像还要下调。眼下房地产与贷款是两块重头戏,只要戏唱得功夫到家,房地产也还是能挣大钱,贷款也不是贷不出大款子,就看你的本事了。在不知不觉中,江水亮起来了,东方也亮起来了,几只早起的江鸥愉快地尖叫着打断了康伟业的思绪。康伟业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驾上他的车,回到了他日常的忙碌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