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兰花、马兰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下课了,老师用一块破砖头敲打房檐下挂着的钟。“当当当”像是把时间的某个地方敲出个破洞,发出来的声音旋即又被吞噬进洞里。
“啪!”敲钟的砖头碎了,一半掉到地上,一半留在老师的手里。他朝空中挥了一下,扔下砖头。
马兰花、马兰花,马兰开花二十一……我们唱我们跑。
我们不跳皮筋时,走在路上也唱这支歌。
马兰花是神花。
马兰花开遍了原野。
所有紫色的花都是马兰花,我的脑子里开满了马兰花。
操场上,打陀螺的男同学,他们的声音飞翔在天空中。紫桐树上开满了花,坠落下来随风飘了一地。美丽的紫桐树花不是马兰花,妈妈做的蜡花也不是。
远处的同学喊着:“涂矮子!涂矮子!……”
打陀螺的同学停下来,他们朝着涂矮子追过去。涂矮子转身就跑,他们跑过操场跨过马路跳进胡豆地。男同学扑上去,先是一个人扑上去,涂矮子倒下去。人一个一个地压下去,他们的叫声挡住了上课的钟声。
我们唱我们的马兰花,踩着节拍跳皮筋。我跳得不好,李珍也跳得不好,同学不愿跟我们做一家,跟我们做一家就总是会被牵皮筋。皮筋是我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是牛皮筋弹性好,跳起来不易断。这样她们才愿意跟我跳。我跳得不好是因为手脚协调能力太差,李珍跳不好是因为她的胸太大。她已经发育了,同学说她二十岁,她说她只有十六岁。我们一起在小学四年级上课。她跳起来的时候,总是要用手捂一下她的胸。她没有穿胸衣,两个乳房起伏时会牵扯到她的身体。
语文老师从木楼梯上走下来,老师在叫我们。她叫了很多声,我收起橡皮筋朝教室跑。
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用一根粗树枝指认着拼音和词语,全班同学咿哩哇啦地读着。老师手上的木棍,在黑板上突突地有节奏地杵着,震得黑板砰砰响。
我看着窗外,脑子里想的还是马兰花。那一节怎么就没有跳上去,如果不是皮筋绊在我的鞋邦上,我就跳过去了。
厕所后面大片的油菜花已经开了。涂矮子跟在数学老师后面,走在开满油菜花的小路上。他们一前一后,晃晃荡荡地走在那片明丽的花色里。
涂矮子是侏儒,同学都叫他涂矮子。不知道他是姓涂,还是说他粗短。同学说校长不准数学老师把他带到学校来,数学老师说我没有要带他,是他自己总是跟在我身后。
他们住在一个村子里。数学老师背着黄书包,牙齿也是黄的,讲的算术题,我总是听不懂。先乘除后加减,那么有大括弧和小括弧连在一起的算式呢?或者他讲了,我没有听。或者他没有讲。但是如果他没有讲,潘小梅怎么每一道题都会做。
我们做作业时,数学老师半坐在我的桌子上,背对着我。我用橡皮擦破了本子,我拿过潘小梅的本子,抄了两道大题,老师转过身来就像没有看见。他朝前教室半开着的门走去,他用手拉门“哗啦”,撮箕和扫把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这一次他没有躲闪得开,就算他早有准备,他也没有躲开。扫把上有灰渣,扑了他一头,全班哄堂大笑。
我听着他走过走廊,他的狼狈是通过他越来越快的脚步传出来的。男同学一起喊:王明学,王明学,一天无事到处撮,找个老婆昏撮撮。
同学们敲击桌面,教室里热闹的气氛,使我忘记了放学后,躲在教室后面的那些弹弓手对我的射击。
数学老师不是班主任,他是临时招来的老师。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给我们讲黄帅,那个下午她刚睡完午睡,她的脸上印着睡觉的痕迹。她拿着报纸站在教室门口,一缕阳光照在她慵懒的脸上。同学不敢在门上放扫把打她,尽管她告诉我们要像黄帅学习。
我的头脑长久地映射着午后阳光的昏糊,我将李珍给我的苞谷花悄悄地放进嘴巴里,趁老师走上讲台弯腰找粉笔的时候,大口地嚼起来。
黄帅大概不会跳马兰花开,她把时间用到写日记上了。除了跳皮筋,人与人之间也还有另外的区别。比如做算术题,比如打倒老师,往教室门上放撮箕。可是这些我都不会,我天生就缺少点什么?比如跟同学一样的思考。我的怯懦不是表现在坚强的意志上,而是与同学的区别上。我的隐忍和野蛮怯懦与坚硬都是并行的。
数学老师换了,算术题并没有变得简单。他在讲台上用一根棍子,指着一道文字题说:“地主家有一亩地……”我的脑子里映出的是教室外面冰冻了的水田,被凝冻砸伤的宽阔的胡豆地,我慢慢发现伤害我的并不是老师嘴巴里的数字,而是那些荒凉的冬天和土地里的植物。
在阴冷的时间里,这个破砖窑离我们的家还很远,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地主家的一亩地和满山遍野的结了冻的地,有什么关系。
从化肥厂的石子坡上跑下去,就到酒厂了。酒厂里拉出来的酒醩冒着热气,黄澄澄的马牙苞谷,抓一把吃了暖和身体填饱肚子,回家还有那么远的路。马牙苞谷也是“一亩” 地里产出来的,这才是有意义的“亩产”多少斤。
冬天树林是挡不住风的,反而增加了寒冷的程度。风过树梢时尖厉的声音总是会挡住天边的光亮,让天比平时暗得更快更早。逃过学校里那些讨厌的“弹弓手”,背着书包走在寒风中,走过烧砖的土窑,就会生出一些无关的想象。妈妈说十八年老了“薜平贵”。薜平贵是谁?薜平贵对我来说就是住在破砖窑里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和他的故事,让我对脚下的漫漫长路的畏惧减少了一些。
在教室后面的胡豆地里烧一堆火,轮起小火盆,用破茶缸做的,在两边捁上铁丝,迎着风挥舞。呜呜呜……柴火在风中燃起来,伸过手捂在火盆边上。手暖了身体也暖和起来。涂矮子跑过胡豆地,追着他跑的男同学像散落在地里的石头,他们的叫声在风中扬起。
满身柴烟跑进教室。教室里也有一股烟味,同学将火盆放在桌子下面。 李珍咬着笔头认真思考算术题,将我的本子涂了一次又一次。同学在扫地教室里灰尘里有一股尿的味道,李珍用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写下那些算式。
2
涂矮子家住李珍家对面,隔着一条河的村子里。那条河两岸青草茂盛河水清亮,只有在雨天才会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天还没有亮,总会有一只鸡,抢在另一只鸡的前面先叫了,然后是另一只鸡的叫声从河对岸传过来,接着所有的鸡隔着河相互叫起来。公鸡也许天生就喜欢热闹,它们拧着劲地叫,早晨笼罩在河面上的雾气是被它们的叫声化开的。
李珍家自留地里有李子树,李子还没有熟,李珍就跳起来拉下枝丫让我摘,又苦又涩的李子吃得我直打战。用几个馒头换这么苦的李子还是不划算,好在我们家有余粮,妈妈叫我到伙食堂打馒头送到李珍家,南方的农民不会做馒头,却很喜欢吃馒头 。就跟我们喜欢吃炒苞谷花和糍粑一样。
我喜欢去李珍家。晚上她总把我扔在她们家草屋的阁楼上,楼梯是架上去的可以移动。她炒一碗苞谷花倒在一张破报纸上,从楼梯上爬下去 。屋子里面是她的三个哥哥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跟炒苞谷花一样杂乱,辨不清他们是不是总在争吵。有一天,我刚走到她们家门前的桃树下,就看见她的两个哥哥扭打在一起,磆碌碌从斜坡上滚下来,挑草的箩筐在他们身后只滚到半坡。打完架满身污泥他们站起来,挑起箩筐各朝一边走了。桃树上爬满了毛虫,让我浑身打战。
我总是打战。李珍晚上不跟我睡,她说她喜欢自己睡。夜晚的风吹着外面的树枝让我无法入睡,我怀疑李珍去牛儿家睡。他们两家隔着一道土坯墙,墙身垮掉了一半,不用绕道走,轻而易举就可以爬过去。白天牛儿站在那堵断了的半墙内,往牛圈外面拖草粪,臭气熏天,看见我们就朝我们笑,李珍故意不看他,走起路来身体却甩晃得厉害,我担心她的胸乳会撑破衣服跳到外面来。
李珍家到处是跳蚤。夏天,我们透过衬衣纽扣张开的地方,可以看到李珍身上被跳蚤咬出来的红疙瘩。她的胸乳上也有。它们逢肉便咬。夜里我被咬得受不了,坐起来四面一片漆黑。河对岸该死的鸡还没有醒,它叫了离天亮就不远了。
河水静静地,悄无声息,我也能感觉到它在流淌。夜鸟飞过河面时的叫声,像是要把河水一起拖入黑暗里,我的身体也会随之下坠。
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李珍爬过土墙到牛儿家的情形。李珍一定爬到牛儿家去跟他睡在一起了。想着她白天跟我们一起跳皮筋,从她腿里掉出来的纸,被她夹在屁股里的纸,变成了另外的样子,还有早上留在脸上的睡痕,干了之后留在嘴角的白色唾液。
想着牛儿看我们的眼神 ,想着满山满野的杨梅,整座山都是杨梅。远望李家冲,总是被紫色的雾气萦绕。满山的杨梅树到了开花时节,就像给李家冲上了色一样。从那时起我们就开始盼望夏天快快到来,我们好上山摘杨梅。李珍带我们到山上 摘杨梅,我们的书包装得满满的,衣服脱了铺在地上,将杨梅扎起来。拿回家放进脸盆里,加旧糖再装进大玻璃瓶里。
李珍把我们带到山上,先是让我们去她们家地里摘还没有熟透的李子。我们因为她们家的李子和苞谷花跟她来来往往,心里总有盼头。她把头天夜里炒好的苞谷花放在土坎上,一个坐人在那里,一边看着我们,一边仰着头往嘴巴里扔苞谷花。
李子又小又涩,我们摘几个,咬一口吐掉,希望下一口会变得好一点。
牛儿在远处放牛。他们已经结婚了我们都这样说。牛儿不肯去上学,他只念完了一年级,就回家了。
牛儿整天放牛,李珍说她才不想将来就跟一个满身散着牛圈气的人在一起。倒还不如嫁给涂矮子,涂矮子的爹好歹还吃公粮。我们不知道公粮是什么,只知道牛儿比涂矮子正常。牛儿起码是个正常的人。
我们一边摘着青涩的李子,一边觉得李珍口是心非。其实她不知道,她的身上有牛儿的气味。至少两个人就是像从一个屋子里走出来的。
牛儿吹着口哨,慢慢悠悠地跟在一头牛后面等我们摘李子。牛儿看天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荒草一样的东西,像是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的,遮蔽了天空,总让我觉得牛儿跟我们的世界有一道荒芜的隔膜。
深谷之中,满山野开满了花,春天是杜鹃,夏天开满了紫色的铃铛一样的花,还有百合花。树丛里到处是蕨苔,我们边走边采着蕨苔。
太阳下去了,天就要黑了,山色暗沉,飞鸟的叫声都被天光盖住了。我们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站在山上看得见煤矿灯光的时候,牛儿往回走。山里面有狼,牛儿每次拿一根粗大的棍子,他身上还有火柴,牛儿说如果遇着狼,他就点燃树林子里的满地落叶。
3
我们来到河边。李珍的二哥已经解开小船的绳子,他摇摇摆摆地踏进船里。我跟在李珍后面,她拉着我的手坐到船上。她的二哥用一把镰刀在河水里划着。她二哥的眼睛白多黑少,穿件黄色的军衣。他看我时,我可以看到他眼睛里天空中的白云。 他从来不说话,用镰刀划水半蹲在船上。我喜欢那样危险又安全的感觉,将一只手放入水中,另一只手紧张地抓住船沿。
天大亮了,空气中湿乎乎的,河水的味道和风的味道里都粘着草的气味,那是马蹄踩碎青草的味道。
涂矮子和他的马。我们老远就看见了马脖颈上系着一条鲜红的布带子。我将身体朝船里猫下去,心就呯呯乱跳。李珍的二哥跳到岸上,将船绳拉到一根树桩上停稳了船。
李珍不理我跳下船自顾自地走,我跟在她后面,缩进她可以挡住我的视线里。李珍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蔑地说:“ 难道他会吃人?”
“我怕他打我们。”
我把紧缩的身体放松下来,紧走一步蹩到李珍可以挡着我的侧面。
“他?不会的。”李珍将背箩提到手上,慢慢悠悠地走着说:“他虽然长成那样,实际上他是正常的,再说我爸爸跟他爸爸以前是伙计。”
我知道李珍说的伙计,就是类似于弟兄一样的关系,我还是害怕,磨蹭着将一只脚踩进地里。
李珍远远地喊了他一声:“哎!”
李珍没有喊他涂矮子。这样让我怀疑同学们说她跟涂矮子好是对的。
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牙齿太白了,让我不得不想起自己的牙而抿了一下嘴,我的嘴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我顺手抽了一根青草放到嘴巴里嚼着。
李珍在她的裤兜里掏了很久,掏出了两颗子弹壳,捏在手里,丢下背箩朝涂矮子走去。一只蛤蟆从土坎上跳到草丛里,我看着留在草尖上的雨水,想着那些在草丛里跳来钻去的蛤蟆、虫,还有蛇,它们整天在湿漉漉的草里湿着身体,蛇极易在这样的天气里深藏在被草盖住的洞里。
李珍站在涂矮子面前时,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怯生生地站在距他们不远的土坎上,嘴巴里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李珍举起捏着子弹壳的手递过去说:“他们抢了你的,我找他们抢回来还给你。”李珍有三个哥哥,她可以在学校里横行,想找哪个男同学的麻烦都行。
砖窑冒出的浓烟遮住了树林后面的路,涂矮子走在滚滚烟雾里,几个男同学用弹弓瞄准他,等他走出烟雾,他们拉动弹弓。涂矮子用手挡了一下,他怎么挡得住飞来的石子的速度。他朝着树林里跑了几步。他摔倒了,这是打弹弓的人希望看到的。
他们抢走了他的子弹壳。他们在地上用小刀刨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窝,然后将子弹壳弹进洞窝里。他们玩这样的游戏,将赢来的弹壳或抢来的弹壳擦得锃亮。
李珍踩进土田里,手里的镰刀划下去,碰着草时咯哧咯哧响。我踩进长满肥田草的旱田,感觉到身体的重量压碎脚下的草,正在抽茎打苞的肥田草,迷迷糊糊的透出紫花的肥田草,就这样被我踩碎了。飞来飞去的蝴蝶很小,我用手驱赶着它们, 害怕它们翅膀上的粉扑进我的鼻子。
有人在吆喝我们:哪个在田里割猪草?快出来!不然抓你们到公社去。
他们站在地里,拄着锄头朝着我们喊话。我问李珍他们说什么,我是知道他们说什么的,我故意问她是希望她说不要怕。可是她没有说出我想听的话,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与我一样的慌张。我知道她也害怕了。我想到了偷,为什么要带我来偷别人的草。这回好了,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小偷抓到公社去,然后再到学校去示众。天哪,学校那帮弹弓手非把我当成活靶子打烂不可。
有人放下锄头朝我们走来。我将身体埋伏在草丛里,我离我的心脏好近,它快跳出来了。怎么办?快念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马兰花请你马上就开花。马兰花来救我。
我听到了那个人的脚步声,他走了过来,他走得很快,声音是从土地里发出来的。
他说:“哪个允许你们在这里打猪草的?”
我不敢抬头,马兰花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只剩下泥巴的气味。
涂矮子的声音,涂矮子说话了。他迎着风走过来,马身上的铃铛哗啦地响了一声,他说:“她们是公社的,我爸爸叫她们给公社打猪草。”
那个人不说话,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感觉得到他的身上燃着火。
我扯了一抱猪草,走到李珍身边。涂矮子仰着脸看太阳。太阳被云层挡住了。
“指腹为亲”,我不可能知道是什么意思。李珍说她爸爸跟涂矮子的爸爸是伙计。这是真的,同学中的传言也是真的。李珍到底会嫁给谁?牛儿?涂矮子?
李珍直起腰来将手中的草与镰刀拢在一起,她看了一眼涂矮子脸就涨红了。然后她坐在土坎上,捡一块石头朝着远处扔出去。她的鞋邦炸了线,大脚趾拇从鞋子里露出来,她有意往鞋里蜷了蜷那只拇指。
马兰花开在山崖上。
马兰花是蝴蝶花。不是,马兰花是神花。不,马兰花就是蝴蝶花。我们总是争论不休。我从田埂的石缝里摘下一朵蝴蝶花。这样的花化肥厂后面的山坡上石缝里开得到处都是,走在马路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山岩上拦腰写上的“农业学大寨”,红字映在日光里,就在开满蝴蝶花的半山腰上。那些花开得好紫。
陈永贵要来我们上学的公社。陈永贵是谁?潘小梅轻蔑地笑,连这个都不知道,她指着开满蝴蝶花的山坡说,看见了农业学大寨。大寨不是个村子吗?
李珍说:“在山上挖梯田的那个人。”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张梯田的黑白照片,好像是夜色中的梯田弯弯曲曲。
陈永贵来了。人山人海公社的道路被堵住了。我也挤在人群里。我们都站在公社的那条路上,人群一直排到化肥厂往下的公路。化肥厂的烟囱没有往外冒烟,看不到往日遮天蔽日的浓烟。
酒厂的板车正在往外拉酒醩。香喷喷的酒醩,我们跟在板车后面抓一把放在嘴巴里,吃着醩气,头闷是因为酒酿。爸爸也来了,他推着自行车,很远我就看见了他,他穿着白色的民警制服,红色的领章在人群里格外耀眼。
我慢慢靠近他。小路上也挤满了人。水井,几个男同学在井边喝水,他们空着手,他们的弹弓呢?我故意从他们看得到的地方走过,如果他们敢举起弹弓,我就让他们看看爸爸腰上别着的那支手枪。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枪是什么样子的,看看枪厉害还是弹弓厉害。如果陈永贵天天来就好了,起码这些弹弓手们不敢用弹弓瞄准我。
他们忙着跳过沟坎,看都不看我一眼。
马路的另一头开来了一辆吉普车,人群如潮水一样涌动,我夹在人群里,幸亏有爸爸的自行车,爸爸又穿着警服,涌动的人群有所避讳。吉普车上下来的人说陈永贵还没有到。人群又退回到路的边上列队站好。
学校派了宣传队手拿花环站在陈永贵来的路口,潘小梅头上扎了一朵大大的花。她要代表学生给陈永贵献花,那一整天她的头抬得老高老高。
爸爸有事,我们没有等到陈永贵来就离开了。我知道的陈永贵是潘小梅嘴里的陈永贵很高很高,起码有毛主席那么高,头上包了一块白毛巾。我不知道陈永贵是农民,如果是农民怎么会是个大人物呢?
潘小梅自从给陈永贵献过花之后,她走起路来像是要飞翔似的。飞跳过河水飞跳过田埂和山路,身轻如燕。她早把潘二妹的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不会懂得潘小梅的世界。
4
石头缝里有蛇,蝴蝶花是属于蛇的神花,那些开得越紫越幽冥的越美丽的,都是属于蛇的。这样阴湿幽闭的土,蛇莓也长得好,蛇进出时洞穴时,会在那些红色的,被我们称着老蛇莓的植物上留下它的口水。人如果不小心误食了有蛇口水的莓,就会中毒而死。
可是我还是采了一朵蝴蝶兰,我心中的马兰花,举在太阳底下。我总在想“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幸福。
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上下学的路变得短一点。雨天河水不要涨得那么汹涌。潘二妹死后,矿部决定在河的下游修一座桥。
那座桥要修起来,还需要很久的时间。
坐在土坎上,我就看到了开在石缝里的蝴蝶花。幽紫幽紫的蝴蝶花不是马兰花,可是,还有什么花的美丽能是马兰花呢?采一朵插在头上,让太阳直接照着它。
你就等着蛇挡住你回家的路吧。这是故事里说的。马兰花的故事里没有这个。李珍还给我讲了祝英台蹲着解手,她告诉梁山伯人都是要蹲着解手的。我不会知道这一男一女的故事说了什么,心里却伤悲。李珍讲的故事让她更成熟,让我感觉到有更多的秘密在她的身体里面藏着。
涂矮子吹着口哨走过来。他的头很大,阳光下他一摇一晃地走着,像是一棵从土里面突出来的巨型蘑菇,浑身散着无法估量的毒液,在某一个瞬间就会突然炸开。
我的心怦怦乱跳,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觉到害怕。李珍假装没有看到他,将镰刀伸进绿草深处,唰-唰-唰地,折断了的蒿草液里有一股浓重的香味,熏得人发晕。
土坎上的背箩装满了草。
我走到土坎上,假装抖掉鞋里的泥珂,悄悄地朝涂矮子看过去。涂矮子牵着马缰绳,一歪一扭地走在马的前面,顺着河岸走。
他就要靠过来了,我心里有了想跑的念头,河岸上小船随着风而漂动。李珍的哥哥还没有来,他是去水库那边按放雷管去了,等到雨水来临的时候好炸鱼,近日的天气预报总是说有大到暴雨。
我偷偷地看李珍,她已经将地上的箩筐背到背上,歪了两下很快就迈开脚往前走。她弯着背,像是被箩筐压得直不起来了,镰刀横抱在两只手上。
我们和涂矮子在两条平行的土坎上走着,马蹄叩在土路上和马摇晃的声音, 让我渐渐平静下来。
涂矮子丢下缰绳,跨过土坎跳到河岸的沙地上来,马在他身后的土地里吃着草。 我们都到了河边,李珍靠在一块石头上,放下背上的箩筐。
我站在离船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拉开脚就跑。
李珍抬起手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然后她似笑非笑地朝着涂矮子笑了一下说:“谢谢你,我们走了。”
涂矮子很高兴,他蹲下去捡了两块石头,歪斜着身子将石头打进水里。石头在水面上连漂了几下,然后落进水里。这是打漂漂石,我也会打,需要手的方式和力度,我打出去的漂石,在水里最多连跳两下就掉进水里了。
李珍的哥哥来了,他把粗大的绳子丢进船里,还有鱼篓里面有几条刚死的白鲦鱼。我们坐的船就完全离岸了。李珍的哥哥用镰刀划着水,河水浑浊地朝后面退去。
涂矮子站在岸上,很快在我们的视线里变成了一棵用来拴马的枯树桩。他身后的马慢慢悠悠地移动成一个影子。
5
同学跑开,在远处拍着手喊:涂矮子,涂矮子。
我和李珍在胡豆地的坎子下面用棍子挖茅草根。上课钟响了,这一次是用铁锤敲的,所以那种钢音很震耳,回声很大,连远处的树林都能接应这种声音,把它传出很远。我们丢下泥棍朝教室跑。在踏上教室走廊石阶时,涂矮子歪歪扭扭地走过来。李珍停了下来,我回过头去看她,她拦住涂矮子说:“他们爱打你,你就不要来学校了好不好。”
涂矮子不说话。我朝着教室跑去。
老师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听见。潘小梅在我的后排捅了我一下。我溜号溜得太远了。我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涌向一处。我被淹没了。黑板颤动起来,老师用手中的木棍使劲地戳着黑板,眼睛盯着我,示意我赶快跟着读,每一棍都像是打在我的头上。
走廊上的破钟终于响了起来,值日老师用一块砖头敲打它 ,那个声音在我的心里戳下一个一个的印迹。
那口破钟,它甚至戳破了下午的时光。
我被一股热浪和破烂的钟声推了出来。同学疯笑着跑向坝子,绕过正在垒砌的两个乒乓球台,朝着远处开着花的田野跑。
躲在墙的拐角处拉直弹弓瞄准我的,都是住在公社街道上的几个男同学。他们给李珍说谁让你是居民户口呢?谁叫你整天能吃大米白面呢?
这是他们要用弹弓瞄准我的毫无余地的理由。
一颗、两颗、三颗,弹无虚发,打在我的腿上。我忍着痛,快快地跑。我不想哭,咬着牙埋着头往前跑。接二连三地举着弹弓,闭上一只眼迅速地转换位置,像电影里的狙击手,随着我的身体移动的速度射击。
一颗石子打在我的脚踝上,我本能地跳了起来,然后我蹲下去,听见嗖嗖的声音从耳边穿过去。
我们朝着饭堂跑。如果去晚了,饭盒里的饭就会被先爬上饭甑的人,在慌乱中打翻在地。有时候他们是故意要打翻别人的饭,拿起一个饭盒盖子,将所有的饭盒翻个底朝天。急了就把上面的饭盒从甑子里丢出来砸在地上。拿了自己的跳下灶台,大摇大摆地吃着饭走了。
饭堂在学校后面的一家院子里,这是旧社会大户人家的住宅。我一直以为那是一座旧庙,被高高的皂角树挡着,皂角树的树枝伸进院子。伙房就在一座拱形圆门旁边,我们冲进没有灯光的屋子,阴湿的气味被热腾腾的蒸汽盖住了,耳朵里是磕哩哐啷翻找饭盒的声音。
我看见我的饭盒“呼”地从甑子里飞出来,甩饭盒的人整个地弯进了甑子里,像是搭在甑子上的一块浸了水的湿麻袋。灶台上找到自己饭盒的人跳下灶台,一脚踩上来,我的米饭变成了黑色的。
饭是不能吃了,我蹲下去把它们刨进饭盒,想着带回家喂鸡。我抱着饭盒爬上高高的皂角树。姐姐也爬上树,她从她的饭盒里拨了一点饭给我,我不忍心吃她的饭,她每天下午要打篮球。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我的脸上。我躺在树上等待着回家吃饭的李珍,能如往常一样给我带来炒苞谷花。
我在树上睡了一会儿。李珍从远处的树林走来,这个时候的我已经饿过了。看到她我还是来了精神,不等她走近,就从树上跳下来,堵在她的面前。
她看着我,我伸出手。她很抱歉地将两只手插进衣兜,然后将之翻了个转抖出来。
她说她中午忙着煮猪草,没有时间炒苞谷花。
我像一只球突然泄漏了一样,连骨头都发软了。我朝着树林后面的村庄看去,小路上涂矮子正朝着我们走来。小路上那座砖窑正冒着青烟,一缕一缕地往外冒,变成滚滚浓烟。我们都喜欢在浓烟突起时,故意从那儿路过。跑慢了就会被浓烟裹住,呛得透不过气来。我们把这个当成游戏,在放学的时候用来惩罚同学。
浓烟出来了,涂矮子跑不及被烟尘裹住。
李珍也回过头朝树林里看,她说他早晚要被烧砖的烟呛死。我们转头往学校走,我的肚子叽咕叽咕地叫。
坝子里跳皮筋的同学,三五成堆地各占一个地盘。我和李珍叉进去,跟着同学一起跳。我们在阳光下,从这边穿到那边,跳出不同的花样,不断地升级,难度也在增加。
马兰花、马兰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李珍用劲抬腿,她飞跳起来的时候,一张带血的纸从她胯里掉了出来。大家都停下来,顿时那张带血的纸,成了让所有动作停止下来的根由。
几个跟李珍一起跳着的人不动了,她们是想证明自己与那张纸保持的距离。李珍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胫根,她还想假装纸不是从她身上出来的,准备继续跳。
我们笑,她不笑。然后在她勾脚的时候,将那张方格作业本,写满了铅笔字的带血的纸,踢到皮筋外面。
我不知道那是月经。难怪李珍有一天拿着语文课本,指着几个地方让我读。“暖洋洋的太阳照过来”,她让我把“暖”字读重点,我读了,她哧哧地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又读她指着的另一处:“月经天地”,她笑得更加厉害。她说你再读,我有点开始怀疑她不怀好意,就关上书。我问她为什么笑。她不说话捂住肚子笑红了脸。
事后,我们对李珍胯下掉出来的纸说三道四。猜想她已经结婚了。我们说她的乳房说她的臀部,说她晚上睡觉留在脸上的迹印。连她走路的样子我们也不放过。说来说去就是为了说明她不再是个姑娘。她身上埋藏着的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都是我们跟她继续玩下去的理由。总之,她的秘密越多,我们就越想跟她玩。
6
年复一年的冬天,风雪遮住上学的路。河水结了冰,过河不用踩进水里,石墩上也结了冰,早上和放学过河都要非常小心。矿部修的桥还没有完全建成,河面上只打下了几根石头垒起的墩子,施工因为凝冻而停了下来。看来桥是要等到来年的春天才会接着修了。
雪铺天盖地地下,路变得更远更寂寥。飞鸟在雪雾里的声音,像是一道闪过的寒光。雪盖住了道路也盖住了道路两边的田野,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山川河流,白茫茫奔跑着的我们,迎着风雪,寒气呼进胸腔隐隐地痛,嘴巴也木了。
汽车,来了一辆汽车。轰隆轰隆来了。每一次我们像是得救了一样兴奋。有汽车扒我们到家里天就不会黑。我们做好准备,等汽车爬坡时,拉着汽车的后车厢跑一段路,借着司机换挡的时候,我们就扒上车去。站在车上迎着风,我们高兴极了,叉着手站在车厢中间唱着歌。司机从背座的小窗口看我们一眼,继续开他的车。
汽车上完坡,穿过山谷中的那座桥,我们准备着,准备着汽车减速时,到达我们要拐过去的小路口,一个个从车上爬下来。一般的司机上完坡,会缓慢地开一段路,然后再加速向前。而现在,我们能感觉到车速越来越快,我们忘了车轮是加了铁链条的,所以司机不怕。我们的手抓住的每一个地方都结着冰。如果我们在那样的速度里跳到地上,根本不可能如以往那样,在惯性中跑上一段路。我们只要脚一着地,就会摔倒。
怎么办?我们不再敢发出声音,一定是我们疯闹的声音惹恼了司机。没有司机会故意不让我们跳下车去的。来往于此路的司机,对于我们扒车早已经习以为常。如果司机把我们拖到城里,或者把我们拖得远远的再放下来,天就要黑了,那么冷的天,我们怎么办?
我们一起高声地喊叫着,用手拍打着驾驶室的蓬顶:“停车!停车!呜呜……”
我们真的哭起来。几个孩子一起哭起来的声音,在冰天雪地里飘扬。是不是有过这样惊慌的教训,我们就会停止扒车?我们不会停下来,昨日的记忆到了第二天,就被我们一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潘小梅从来不扒车,每当汽车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们都会有一种居高得胜的胜利感,把唱歌的声音扬得像天那么高。
这些冬天昏暗的记忆,总会在来年的春天里被我们忘掉。不扒车的时候,我又满山满野地采食各种可以吃的东西。
没有汽车就扒马车,连自行车也不会放过。雪天路滑,我们一路小跑着,跟在自行车的后面。我们跑呀跑,我们迎着寒冷的风。骑自行车的人被我们拽着,他被迫跳下车来。我们围向前去,见他无可奈何地朝着我们笑,我们就更得寸进尺,拦住他不让他走了。我们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他从城里来?我们问他来公社做什么?他说就想骑车到处转转。
有人跳到他的自行车后面坐着,车身歪斜到他的身上。他用身体支住自行车。我们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他是城里京剧团的。我们问他京剧团是做什么用的?他对着我们唱:“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这个我们都知道。我们让他继续唱。他唱了一遍又一遍。雪花簌簌地飘落下来,落在我们的头发上。他被我们推搡着,一路跑一路叫着。
我总想问他,那么在雪地里撒下马兰花的种子呢?这个他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我想起李珍的肚子,潘小梅说李珍的肚子要暴出来了。李珍穿着厚厚的花棉袄,她不再跳皮筋,她只愿意给我们绷着皮筋。我们还是一边跳一边唱:马兰花、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我们跑着跳,绕开绷皮筋的人,在每一句起落的时候腾跃而起,穿梭在皮筋不断升高的跨度里,以示我们的灵敏和技巧。
马兰花、马兰花,请你马上就开花……
潘小梅双脚飞起来,可是她在落地时没有站稳,猛地撞到李珍身上。
李珍倒下去时用手肘着地撑了一下。她摔得很重。我们以为没有什么,停下来等着她起来,她将头伏在手臂上,缩收两条腿,使之与整个身体的距离更近一点。我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我走到她身边,我发现她的身体在抽搐。
她的身体出血了,血是顺着她的大腿内侧流出来,渗到了她裸露在外的脚踝上。她没有穿袜子,她的脚上长着几个红红的冻疮。
上课钟响了,同学抛下李珍朝教室跑去。我也转身就跑,可是我回头来,就在我回过头的一瞬间,我看见李珍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她想爬起来。我反身回去,我蹲下身去目的是挡住不远处走来的老师。老师没有走向我们,而是走进了教室。
学校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和李珍像掉在潮水中的两块石头,现在潮水退去了,我们被搁浅在岸滩上。冬天的风真冷,风里夹着冻雨淅沥淅沥地打在树叶上。
我扶起李珍,不敢往教室里走,我们朝着学校外面的树林走。我们找到一堆草垛,我扒开被雪盖住的稻草,让李珍躺进去。血顺着她的腿淌进鞋里,寒风吹过树梢呼呼地地响着。
李珍哭起来。我靠在草垛上束手无策地听着李珍的声音变成沙子,冰冷坚硬的沙子灌进我的耳朵。
漫天的雪飘落下来。我仰着脸,静静地等待着。我不会知道李珍是小产,我怎么会知道这是要出人命的。更不会知道这在个寒冷的冬天,在郊外的树林里的草垛上,是我与她同学一场的最后情分。
她拉住我的手,像是拉住一根稻草那样,紧紧地紧紧地攥着。
马兰花、马兰花,请你马上就开花。
马兰花开在冰天雪地里,蝴蝶花不是马兰花,我的固执的想象现在变得苍白。这是那个骑自行车的人跑累了停下来告诉我们的,马兰花是红色的。
马兰花、马兰花开二十一……
我们再唱马兰花的时候,马兰花已经变了颜色。
马兰花怎么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