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县人?”听到我点餐的口音,早餐店的这黑瘦黑瘦的小伙子便问我,轮到我听他的口音了。耳朵里把他的话重播一遍,眼睛同时扫射他身上,灰黑色的短袖T恤,两只手臂满是文身。在我印象中,除了NBA球员,极少有人把文身刻得这么满,这使得他的手臂看起来更黑了。
“我是瑞溪镇的。”
“哦,我隔壁永发镇的。我们算老乡了。”两个镇紧挨着,属于同一个县,出了县,一到省城,我们就可以被“老乡”这个词所统摄了。他说:“我叫阿龙。”我点点头,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昨夜一场雨后,这个叫灵山的镇上,街巷泥泞,不小心就会踩得鞋子湿黄。和所有的镇子一样,这里有着一大堆慢吞吞的人;不一样的则是,这是省城下属的一个镇子,隔着一条江,就是省城繁华的市中心。这条江让这个镇子永远慢上半拍,可是,这里也差不多要翻天覆地了,一个超大的地产公司几乎把整个镇子买下,一栋一栋的楼,挨着小镇旧街巷冒涌而起,形成包围之势。街上自然也多了些外地人,他们都住在那些新房里,镇上的人心里难免会有些怪异,好像一双双偷窥之眼从那些新房的阳台探出,注视着他们低矮的平房——睡觉也不太安稳了,被注视了、被监控了。
而我,像是自己监控着自己——因为我暂时就住在那些小区新房里,而我又老是流连于这些旧街巷。说起来挺矫情的,我竟然是来这里写东西的。我最害怕别人问的一句话是:“你是写什么的?”这真是个让人尴尬的问题,提问者期待我回答的,是题材还是体裁,或者,在他们眼中这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更矫情的是,还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能写,说出来连自己都笑死了。这怎么解释呢?在他们眼中,有纸笔,坐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便会从笔尖掉落;现在用电脑了,键盘噼啪,眨眼便是千余字。写作的灵感、无人打扰的环境、充足的体力等等玄学因素,提出来是不被理解、活该被嘲笑的。在朋友位于城郊的这间小房子里,我就是一个闲人,没人对我感兴趣,而我到底是躲着写作还是把写作当作躲着的一个借口,恐怕也不能较真。朋友这个小区,往西是那条流经海南岛的最大的江,往东便是灵山镇。
阿龙掏出压得皱巴巴的烟盒,我看不出那是什么牌子。他抽出一根递给我,烟嘴也有点歪了,我摇摇头:“不会。”
“抽吧!”
“真不会。”
他就把香烟挂在右耳后面。“阿龙,来碗面!”新进来的客人,开始点餐。阿龙掏出他的手机,打开微信的二维码:“哥,难得见到老乡,你加我,有空,我找你玩。”我到这里躲着,说到底就是求个陌生,求个没有熟人的清静,可鬼使神差,我还是加了他。我买单时,他死活要免单,我说:“你是老板?”他摇摇头,看了看店铺里的一个油腻腻的中年人。我说:“那就不为难你了。”他的脸上就有些羞涩,好像我的正常付账,对他来讲是讹诈老乡。这间早餐店就在灵山镇上的农贸市场门口,人来人往,算得上热闹,趁着阿龙甩锅挥铲的,我赶紧走出店铺。
身后传来阿龙的吵闹声:“你……你……你走,走走走……”回头一看,阿龙站在一张桌子前,催一个身穿粉红色裙子的女孩子。女孩子说:“我要吃腌粉。”阿龙盯着她:“你!”她扭头朝那中年老板喊:“老板,你们卖不卖早餐,这么赶客人的?”老板赔笑道:“卖,卖,卖……”他盯着阿龙看,阿龙停了一会,泄气了:“好,卖。卖。”阿龙开始抓粉、添料、浇卤……噼啪,满满当当一大碗凸起如富士山,丢在女孩面前:“吃吧,肥死你。”她嘟囔一句:“我肥了,压死你。”便低下头,用筷子挑着米粉玩。老板哈哈大笑:“阿龙,你答应了她不是很好?你松口了,啥都解决了是不是?”阿龙操起菜刀,飞快地切肉片,不理老板,也不理那粉红裙女孩。那女孩慢悠悠地,不急着吃,她说:“老板,你们家卖腌粉,是不配清汤的吗?”老板说:“就来,就来。”老板不动,扭头盯着切肉片的阿龙,阿龙没抬头,可估计感觉到了后背有光在烧,扔下菜刀,揭开汤锅的盖,一阵浓雾般的热气涌上来,他快速地舀了一勺,倒进一只公鸡碗里,左手在筐里捡起几点葱叶撒到汤里。他把汤碗摆到女孩面前,还凑过去,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孩愣了好一会,脸红耳赤站起来:“……你……你敢!”不知道阿龙手指怎么切换,那个汤勺竟然在他手掌翻转了一圈,他吹起口哨来,笑嘻嘻地说:“我敢不敢,你还不知道吗?有我不敢的事?”女孩气得鼓起腮帮子,脸看起来更圆了,好一会,她坐下来,开始吃腌粉。
阿龙朝我挥挥手:“老乡,有空了,我找你玩啊。”
我抬腿,踏入泥泞的街面和人群。
我要在这里写什么呢?这问题不好回答。我知道自己要写的是小说,可那是一个什么故事,有几个人,我全不清楚——也就是说,当我准备在朋友的这间房子里写东西的时候,我尚不知自己准备写什么、可以写什么,我手无寸铁就上了战场。那天在朋友面前,我灌了不少酒,说起新冠病毒肆虐以来,这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我也不一样了,我憋了太久,我不能不写了。朋友冷冷地说:“这病毒冲击了全世界,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美国总统也很不如意。是不是人人都当鸵鸟,躲起来?”我说那不一样。朋友说:“文艺病的最大特点,就是觉得自己的忧郁,和别人不一样。”朋友嘴巴尖刻,心却软,他把一个钥匙丢给我,把地址发到我微信上,说:“给你用两周,这两周内,我不打扰你,时间到了,你把钥匙交回来。”我自由惯了,没固定工作,平时接点平面设计的单,饿不死,有时也给一些诗人朋友做图书封面,就算是有些额外的收入了,饶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我还仍然觉得市内太拥堵太闹心,拿到钥匙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这个空荡荡的小区。朋友在收房后立即动手装修,而大多业主都还让房子空着,小区里人特别少,保安见到人都很稀奇。朋友的房子,自然是那种无人居住过的新、装修味尚未散尽的新、让人忧愁的新,连小区里的花木,也带着某种未经人眼注视过的野。而这,正合我意——可,我要在这里写点什么呢?
在想到要写什么之前,我得先给朋友完成一场晚会的主持词——这是朋友对我使用他房子的交换条件。用他的原话来说,以他的速度,要完成这篇主持词,最多需要一个半小时,但他给我五天,他倒不是想折磨我,而是要让我知道天下没白吃的午餐也没白住的新房。最后,他不无忧虑地说:“当然,你要真写不出来,也没事,千万别在我房子里想不开就行,我那还是新房啊。”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了染上抑郁症的千万人中的一个了,他所谓把这个主持词的任务交给我,是他跟我保持联系的借口——他可以借着催稿的理由,探听我的精神状态。好吧,既然小说还遥遥无期尚未到来,就先写主持词吧,其开场不外乎如此: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很高兴大家来到第二届某某活动的晚会现场。2018年,我们采取定点约稿的方式,完成了首届活动的歌曲征集,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回应和热烈反响。首届活动的成功举办,也使得第二届活动的开展顺理成章。按照原计划,我们应该在今年年初,就举行这一次主题歌曲的展演,可正如大家都知道的,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然袭来,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也打乱了我们的活动计划。不过,疫情的肆虐,并不能消磨我们的创作激情,反而,由于大家不能出门,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的创作者有了更多的时间细致地打磨、完善自己的作品,呈现给我们一场音乐盛宴。
……
我好像看到,某个主持人在念出这段话时,舞台上灯光璀璨,无数的歌舞在候场,等着登台——一场备受瞩目的表演,正隐藏在我文字的背面。而我,为什么要在一场应该庆贺的晚会开场之时,还提到新冠肺炎疫情呢?是因为需要用这么一场欢歌笑语,来驱逐那随着病毒一起赶来,侵入我们骨血的压抑吗?……一想到这些,主持词也写不下去了;而我准备写的小说呢,仍旧踪影不见。其实,若朋友的房子在别处,我倒未必会接下他的钥匙,当他说起“灵山”两字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如来佛祖的灵山,而是记忆里的灵山——由于临近省城,在海南1988年建省之后,灵山镇曾建立起一个游乐场,是那时所有海南少年人的梦幻之城,换句话说,那里就是海南岛上的迪士尼乐园。在我依稀的记忆里,曾在那里,穿行于另一个世界,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灵山游乐园从人们的口头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灵山……灵山……当年的那座梦幻般的游乐场,是凭空飞离了灵山镇,还是悄然隐遁于这个镇子的某个角落,成为时光无情的又一铁证?对了,那我写一个叫《游乐园》的故事好了,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多年之后,来到荒芜残破的废园,偶遇当年从废园仍旧繁华时的时光缝隙里逃逸而出的童年自己,两人同游当年玩不起的每一个项目,也同游游乐园残败后的阴森荒凉。
可能是做平面设计造成的心理惯性,此前没怎么写过小说的我,准备像做设计一样,一步一步由略到详、由简到丰地完成这个故事。先画草图——现在,故事的草图有了;接下来的一步,得到游乐园的现场看看——当年的人山人海,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可在迈开腿之前,我又先自己反驳了,为什么要去看现场呢?游乐园在我脑海里自行生长自行兴衰,它的售票处和入口,在我的脑海中,而不在灵山镇的某一处。那,不管了,先开始吧,让人物进场,他已经摩拳擦掌等待召唤,他在候场区急不可耐,就要破门闯入了。
口罩自然戴着。遮住口鼻,露出眼睛——对大多数人来讲,是美颜。每个人在面对那双眼睛的时候,脑补嘴唇和下巴,总是不自禁进行美化。这是疫情时代的标准相,能辨别我们的,仅有智能手机上曾出现过的“虹膜识别”技术,它们能从眼珠的千差万别里抽丝剥茧。本来,到了这荒凉之处,周围全无一人,国内的疫情也早就趋缓,是完全不需要一个口罩的,可没办法,习惯之后,摘下口罩,犹如光着屁股上街。游乐园的大门塌了一角,残破不堪,也无人看管,显然荒废已久,票也不需要买了。他拉拉口罩,好像入口处排队者众多,需要他提前完善防护。他一个人,但他感觉到前面有排队者、后面也有,轮到他了,一个跨步,进入时光之园。
人物进场后,我就不着急了,让他在我的脑子里转悠转悠吧,让他流连流连,再决定出现在游乐园里的哪个角落。我也得去灵山镇逛逛,今日没下雨,日头晒得吓人,那些积水的坑坑洼洼就全晒干了,我也得寻一个凉快的地方呆坐。出小区门口,往东直走,烟火气渐浓——所谓的烟火气,其实就是生活垃圾。已入秋,但对海南岛来说,那仅仅是节气上的变化,那种喧闹盛大的热,并未散去,反而显示出撤退前的超强破坏力。镇上的人只好聚集在一棵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下纳凉,树下自然便是一家家茶馆;加了冰块的冷饮,在帮助人们度过难熬的热。随意走进一家,坐下,耳边喧闹,都是关于美国总统新冠肺炎阳性的消息,有欢呼者、有忧虑者,和网上的争吵并无二致——而他们,往往并不清楚灵山的镇委书记姓什么、是男是女。这却是我最轻松的时刻,别人的叽叽喳喳,不但不会让我烦躁,反而让我的心神安静下来,甚至有了困意。
呆坐二十多分钟后,睡意昏沉,有一个身影临近,我闻到了油烟味,一看,两只手臂上的文身还是那么显眼——阿龙。他又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我一支:“哥,你抽。”
我欠欠身说:“说过我不会抽。”
“真不会?不是嫌我烟不好吧。”
“真不抽。”其实,我对他来打扰有点不高兴,我到这里,并不是要交朋友认亲戚的。我有点后悔刚刚没好好挑家茶馆,而选了离阿龙的早餐店没几步路的这家。
“我们店卖早餐和宵夜,中午没什么事。我现在是闲人,看到你在这喝茶,就过来坐坐。”
“你想喝什么,点就是。”
“哥,我请你。”他扭头,喊道,“老板娘,照旧,老盐柠檬水。”
“你知道还会碰到我?”
“肯定能再碰到你啊。”
“能看出来?”
“你穿着中裤、拖鞋,没那么衣裤齐整,肯定便是要在镇上住一段的人。那种待在这里的过路客,才不会这打扮,不说皮鞋西装吧,至少不是你这种闲人模样。”
“你眼睛倒很毒。”
“早餐店里,天天就看人。什么人没见过?这里啊,离机场近,有些出差勤的人,也在这里租房住着,整天行李箱不离手,跟你也不一样。”他的手指往上一斜,“哥,你看,飞机。”顺着他的手指,我在树枝的缝隙里,看到一架即将落地的飞机,以极大的轰鸣声和压迫的身影,贴近地面,贴近附近的那个国际机场——飞机的声音那么大,可刚才我怎么全没注意到呢?莫非这声音也被茶馆里的喧闹声所消融了?
茶馆老板娘把老盐柠檬水端上来,阿龙深深饮了一口:“哥,我在灵山四五年了,见的人数不清了,但还真是很少见到我们老乡啊。尤其很少碰到在这里住着的……对了,您在灵山做什么呢?”
“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就闲着,没什么事。”
“闲着……真好。我就闲不得,你看,我身上的油味,洗都洗不掉。对了,哥,好不容易碰到你这老乡,想问问你,这几年永发镇怎么样了?”
“你多久没回去了?”
“来灵山后,就没回过,有……四五年了。”他的脸暗淡下来,狠狠地喝了两口柠檬水,好像那是可以消愁的酒。
“永发镇……我也不常去,偶尔经过。你知道的,以前永发镇很热闹的,尤其当年那家罐头厂还在镇上的时候,往中部的车都经过那里。现在,高速路从永发镇不远的地方修过去,所有的车都从高速路跑,便没什么人进永发镇了,越来越废旧了。”这话不算是什么好消息,阿龙有些出神,不清楚是在想着什么。我说:“这灵山离永发又不远,也就五十公里不到吧,你怎么那么多年不回去?”
“我是……”将要说的话,他顿了一下,及时掐断了,“不回也好,不回也好。回去做什么呢?”
听他话中藏话,我主动转移话题:“你在灵山这么久了,你熟不熟镇上?”
“熟啊,熟。”
“你知道那个游乐园不?”
“废掉那个?”
我点点头。
“那地方,废了好多年了。我来镇上时,已经荒了多年了。据说早些年,曾很热闹过?”
“我上小学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到那里玩。有一回学校组织来游玩,我只能看着别人玩,一是每个项目我都不太敢,还有是没钱买票。据说这游乐园开了两三年就停业了,荒废至今,也快三十年了。”
“怎么就废了呢?奇怪。”
“哪有永远热闹的街市?对了,那废园在哪?”
“你要去?”
“想去看两眼。”
“你最好别去。”阿龙压低声音,“镇上好多老人传说,那里废了以后,也有些人去过,有挂在那里的,也有回来后不久就疯了的。说是里头有鬼什么的,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最诡异的是那个以前碰碰车的地方,现在,废了多少年了,还有个屁车,可进去的人,说在那还是可以听到车砰砰撞到一块的声音……”阿龙越说越兴奋,他不知道他越是阻止,我越是涌起要去看一看的冲动。阿龙好像给自己下了很大决心:“哥,我带你去。”我摇摇头:“不用,要去,我一个人去。我喜欢自己闲逛。”
阿龙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表情放松:“真不需要我一块?”
“谢谢了。”
阿龙指着街道:“从这边路,走到尽头,右拐,继续……到时你一路问过去呗。对了,哥,下次我再找你,我得跑了,你还记得那天那个小胖妹吗?一会她又得来找我,烦死了,不想见她。”
我忍住笑:“她看上你了吧?”
“是啊,谁说不是,但我……唉,实在是受不了……”他摇头苦笑,压低了声音,“她家,挺有钱的,拆迁嘛,赔了不少。她家在镇上还有栋五层的楼在收租,而且也就她一个女儿,我们老板一直叫我把她拿下,后半辈子吃喝都不愁了。我也想啊,可……”
“听你老板的,错不了。”
“你不懂的,哥。她盯上我了,我一在店里,她常常就来堵着,我都快疯了。我也不是呆子,我和她试过的,你知道吧……她天天要,我的腰都要断了,哪受得了。她一坐上去,摇起来,我半条命都没了。我再想要钱,也得先把命留着吧!好了,每天中午这个时候,她又要来堵我了,我得躲起来,她的手铁钳一样,扭都扭不开……”他缩头缩脑跑了,说过要请我喝水的话也早丢了,我还得给他的老盐柠檬水买单。我走出茶馆,沿着阿龙刚刚指的路,准备在这午后,前往那座废园看看。茶馆外,没有人声的喧闹后,耳边顿时空荡荡起来,于是,另一架即将降落的飞机的轰鸣声,就变得无比清晰,像直奔着我撞过来。
他确定,这个小孩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他的多张旧照片,都确认着他认得这张脸;他家里并未丢完的衣物,也证明着,那是多年前的自己曾穿过的。他在这个游乐园的某个时光缝隙中,和多年前的自己相遇。他回想,当年班上组织的那场游乐园之旅,他是为什么而脱离队伍,悄悄一个人走开,后来被大广播喊他的名字,让他到出口处集合的呢?返校后,老师还在班上批评,说他私自离队,毫无集体观念,游乐园里人那么多,搞不好还有人贩子,若他丢了,谁负得起这个责?这沉潜的记忆,随着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的出现,不断显形。他当时,是因为买不起票,只能在场边看热闹,看来看去,就离开班上的队伍了吧。
他该怎么称呼那个少年的自己呢?好吧,最简单,在名字前加一个“小”字,叫他“小志”吧。他对小志说:“你从哪拐过来的?”小志望着眼前这个面貌有些熟悉却又毫不相识的准中年人:“有人说,这里有神秘道,不用买票,谁都可以钻,我就过来玩了。”刚进门时,这破败园子满眼废墟,残存的设备,凸显光阴的无情。旧世界全部崩塌,新世界遥遥无期。他想跟小志一块,绕过神秘道,去看看二十多年前的昔日游乐场。他说:“你带路可以不?带我去看碰碰车,去看摩天轮,看云霄飞车……我买票,我们一块玩好不好?”小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可眼前这个肿起啤酒肚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像在骗人,小志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小志撩开那断了半截的竹丛的枝叶说:“跟着我,从这里过去。”
眼前只有黑,只有潮湿的霉味,什么都看不到,曲曲折折,竟然就是时光的味道?随着耳边的喧闹声渐渐加强,全是惊呼声、叫喊声、叫卖声、说笑声……他浑身一抖,没错,眼前有光亮起,他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繁华。这是海南建省之后,修建的第一个大型游乐场,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敢于幻想的资本狂客们,在这里挥金如土,让这座游乐园平地而起。起初,这里不仅是少年们的梦想之地,也是大人们开眼界的地方。但是,新鲜感是容易失去的,不过两三年,这里便开始闭园——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说老板投资失败,无力偿还,已不知去向;有说老板陷入一场情杀,早已沉尸大海……当时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三流小说家,据说以此为原型,写了一部叫《魂断游乐场》的长篇小说,那里头,黑吃黑、黑白混杂、情色与欲望交织,也曾引起一段热议,甚至打动过从海南岛起家的某房地产商,准备投资拍电影。这电影后来不了了之,而那小说家,后来据说在他供职的博物馆造假,自己临摹名帖名画,替换了某部分馆藏,被抓后死于狱中。
“旧世界,我来了。”
拐出另一段,便是早已烟消云散的历史现场,云霄飞车哗啦啦,好像正朝他迎面撞来,他紧张地拉着小志的手:“到哪里买票?”小志指着围了无数人的小亭子:“那里。”和小志朝售票口迈步的时候,他猛地想到一个致命的问题:他口袋里的钱,要想在二十多年前流通,恐怕不太可能。但也没有退路了,他只能自我安慰:钻入这个破败园子的门口,和多年前的自己相遇,通过一条神秘道,抵达过去的时光,一切都已经不正常;这是荒诞而颓败的世界的缝隙,拿着未来的钱购买过去的入场票,估计也没啥了不起的。
庆幸不让阿龙同来,我因此可以在那座废园里,度过了安逸的一个多小时。游乐园门口的周围,成了坑坑洼洼的野地。水泥地已然残破,杂草从裂开的缝隙里钻出,各种植被的入侵,使得水泥地的防线面临崩塌。园区门外,是一座巨大的仿古牌坊,园区的外墙,修成古城的模样——本来只是仿造建筑,由于荒废多年,被风雨所侵蚀,这仿造建筑也有了点真正古建筑的沧桑感。城门口本来有铁门把守,可眼下,锈迹斑斑,金属的大门,哪里顶得住风雨和时光的冲刷,一个个大洞可以随意进出。伸手一捏,铁门上的锈纷纷掉落如沙。荒草同样也从门上穿过,这充满攻击性的绿,这无所不能的绿。我倒是很担心,跨步进入园区,很有可能会在里头遭遇野生动物。我进去了,看到了末日的景象——我在网上看到过某种假想图片,展示的是人类灭绝若干年之后,我们所建造的城市会怎样一步一步被时光所击垮,直至消失。而现在,这不过荒废二十多年的游乐园,便在我眼前展示了它的脆弱。园区的墙壁上,不知道哪年,有人写了些字、喷了些图案,也已字迹模糊、图案不清,旧世界真的崩塌了——我们所期待的新乐园呢?
在我的小说里,那个多年后的准中年人,会被那个少年的自己,带到哪里去?接通过去和未来的“神秘道”,仅仅是敲字者无能的胡编乱造。风到了这园区里,像是学会了乘法,成倍成倍地变大,如呼啸在原野。可此时,这里又是安静的,全无人造的杂音,从这附近降落、起飞的飞机,轰鸣声也像是被这巨大的荒废建筑给吸光了。当年水上开碰碰船的地方,倒也还没全干,因地势低洼,估计积累的是雨水,水草长满水池,变成了湿地;当年云霄飞车的主体框架还在,可你总觉得那些油漆剥落满是锈迹的金属架,会在某一个螺丝终于掉落后,彻底垮塌;那个当年据说亚洲最大的摩天轮,自然已经七零八落——毕竟,在这二十多年里,多次超强台风的扫射,也都曾光临这里……这是我一个人的游乐场,不需门票,也没有其他游客的侵扰,我一人独享这阔大的世界——我甚至想,如果愿意,恐怕我在这里住个一年两年也不会有人发觉,更不会有人驱赶。当年的忽然闭园,不仅仅是事实意义上的把园关闭了,估计也留下了模糊不清的产权和纠缠难解的烂账,使得这废园,在寸土寸金的今日,成为了无人光顾的“法外之地”。
除了满眼的锈迹和残破,废园里还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像是食物腐败后的霉味,又像是植物茂盛生长所分泌出来的浓烈气息,种种气味混合,人就发晕,好像里头有蒙汗药。我并没有真正绕着这空荡荡的废园走——小时候,它好大,每一个角落都有着让人惊奇的诱惑;现在,毫无人影,只我一人,它更大了,它已经不算是一个废园,而是独立于正常世界之外的一个“平行世界”,它无边无际,装满旧时光。日光西斜,金色、橙色、红色混合成的某种颜色,给天空布置了一个宽阔的背景。这仿古的城墙和现代的游乐项目,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让我不知置身何处,到底这里是一场古代战事后的残阳如血,还是一场未来劫难后的废墟世界——这就是所谓“赛博朋克”?而我,怎么竟然站在这么一个世界里?当下,疫情在全世界的肆虐势头凶猛,不久之后,眼前这个赛博朋克的废园,会不会像气球一样不断涨大,逐渐吞没整个地球?秋日之后,天气尚未变凉,可一旦傍晚,天黑起来是很迅速的,黑色很快把这里的一切笼罩了,我得加速离开,返回镇上。这园子那么大,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否顺利走出去。当我从残破的城门走出,若有人从外头经过,他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从过去世界返回的“死人”?
把晚会的主持词发给朋友的时候,他很快就看完了——他没有在微信上给我回文字,而是发语音。他说:“很意外,你竟然很适合写这个,倒真给我省了很多事。”
“这,说明我完成‘房租’的任务了?”
他继续语音:“有些地方还是要改,毕竟你刚开始写这玩意,不懂一些死板的格式。整体是可用的,可里面有些提法,我也在犹豫,要保留还是删除——就是提到了新冠疫情对这次活动带来的影响……是,影响是在的,而且这次活动,也确实有提振信心的意思,但是,晚会的氛围,欢喜祥和,要不要提呢?……”
“那,我得怎么改?”
“不用你改了,我这边根据现场情况,再做调整。你好好待着,别真把自己整抑郁了。”他的话里还是很惆怅,还在担心我会因为某种疫情后的“抑郁”,做出什么想不到的事情来。其实,我心里是有很多事想问问他的,比如说,在我跟他灌了好多酒,他把新房钥匙丢给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和他碰杯之时,说过些什么话?我没有活在偶像剧里,不会动不动就失忆,可我对那天怎么忽然就坐在他面前不断灌酒,确实回想不起来——或许,那天我喝太多了,喝到把喝酒的理由都忘记了,喝到把说过的话也忘了。会不会我说了什么话,在他眼中塑造了这么一个“抑郁”的形象——可我,真的和这一次病毒大流行后的很多人一样,陷入某种情绪不可自拔了吗?虽然没有被染上,可它那可怕的传染性是不是也已经找到了我,给予了精准的攻击?我身上所散发的某种气息,也仍旧让我的朋友忐忑不安?
他给小志买了一盒猪脚饭,还多加了两块肉。没问题,这个过去的世界,尚没有微信和支付宝,他以为他掏出来的纸币,会被当作假币,搞不好还会挨拳打脚踢。可当他掏出来时,不需要担心,这游乐园既然可以联通过去与未来,让两个时空的人彼此串门儿、玩乐,自然也就以它不合逻辑的逻辑,解决了这一切——未来发行的纸币,在掏出来拿在手里的时候,也变成了以前版本的旧币,面值不变,购买力显然大增。他把纸币塞回钱包,再掏、再看,还是变了。这诡异的世界,管他呢。饿得快晕了的小志,在吃到这么一份热气腾腾的猪脚饭时,根本顾不上说“谢谢”,沾了卤汁的米饭,不是被扒到嘴里,而是几乎被倒进去的。他目瞪口呆,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吃相了。他想到了少年时自己随着班上同学来到这游乐园的时候,不但没钱买各种门票,看到同学们在各个小摊前随意购买零食时,他也只能吞咽口水。他口水流得最多的,就是在碰碰车门口那的猪脚饭摊子前,砂锅里翻滚着的猪脚,是全世界所有美味的集合体。他就是在那时忍不住,才往那条林中小路跑的吧?他眼前的这个小志,也是因为这样,而得以穿越时光的“神秘道”,来和二十多年后的自己相遇的吧?
“陈志同学,请你听到广播后,赶快到游乐园出口处集合,你的老师、同学在那里等你。”
“陈志同学,请你听到广播后,赶快到游乐园出口处集合,你的老师、同学在那里等你。”
“陈志同学,请你听到广播后,赶快到游乐园出口处集合,你的老师、同学在那里等你。”
……
小志把饭盒一丢,对着他笑。他说:“你赶紧回去吧。今天你也跟着我玩了好久了,回去吧。”
小志说:“谢谢你。我走了。”
“我谢谢你才对。”
随着小志的奔跑,他看到眼前的游乐园正在变,小志每跑一步,身后的世界就发生变化,变成当下的颓败的世界。也就是说,小志面前的世界,还属于游乐园荒芜前的热闹,小志身后的,则迅速崩塌。等到小志一个转身,在出口处消失,整个游乐园,就和他进来时一模一样,破旧的仿古建筑上,是种种破败的装置,这奇特的搭配,这赛博朋克的世界。也没有什么神秘道,他沿着进来的路,就可以返回灵山镇——那个装着他肉身的现实世界。
这算是一个小说吗?不同时空的两个人,碰到了一起,把记忆里的每个玩乐项目一遍遍玩下来,这只能算是无聊的流水账吧,这样的无聊,变成插图,变成带着色彩的画,会怎么样呢?当然,在我自己看来,这个没有高潮的故事里,有那么点时光残忍的悲伤,也有自我圆梦的欢乐,这两万多字,是我送给自己的安慰、是我熬给自己的岁月鸡汤。写完之后,还没怎么修改,我顺手发给朋友了。
他在微信上回复一个瞪大眼睛的表情和几个字:“你还真写了?”
“以为我是来白住的吗?”
他就没回话了,一个多小时后,他的信息又来了:“忙了一阵,我刚把《游乐园》看完了。后天晚上,我找你喝酒,当面跟你聊——反正,看到这故事,我挺激动,也很意外,觉得挺适合改编成舞台剧。你写主持词那场晚会,今晚要彩排,我得在现场看着。”之后就不哼声了,我心里继续空荡荡的,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他要后天才能来,可我今晚就得喝点什么了。
我走出小区,步行往东,前往灵山镇。我从没在夜里走入过灵山镇——和海南岛上几乎所有的小镇差不多,这里每个人都是夜行动物,各种摊子,摆到了路边;而有些不同的,或许是,这里跨过那条江就是省城的市区,往东则是国际机场,还有镇上行色匆匆的人。我在农贸市场边上,看看哪家宵夜摊热闹,就坐下了,等坐定才发现,竟然是阿龙所在的那家早餐店——阿龙说过的,他们也卖宵夜。想起身离开,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喊:“老板,点单。”
中年老板赶紧过来:“吃点什么?”
“四瓶啤酒,冰的。烧烤有什么?”
“常见的,都有。”
“牛板筋,五串;一只秋刀鱼;青椒两个;锡纸豆芽一份;一个鸡翅膀。先来这些,不够再加。都放辣。”
老板拿笔在纸上记着,我每点一个,他跟着念一遍,完了,他大喊:“阿龙,你老乡的单子,把活弄好点。”这老板每天看人来人往,竟然还记得我是阿龙的老乡,是个天生做生意的料子,怪不得他家生意这么火爆。阿龙此时特别嗨,在长长的烧烤架前,他把本就是短袖的T恤袖子挽到肩膀上,汗水津津,文在手臂上的那群动物像在奔跑。他左手翻动着炭火上的烤串,右手的刷子不时给烤串刷油。刷子放下了,则拿起手边的几个瓶子陆续撒粉,孜然、芝麻和辣椒,让烤串成为了烤串。他没有在旁边装一个音箱来轰炸音乐,可他的身子和手臂,好像都在按照着某种旋律在舞蹈。眼前的他,和早餐时的他,判若两人:卖早餐时,他闷闷不乐;而卖宵夜,他激活了欢快的自己。阿龙扭头对老板说:“老板,你都说是我老乡来了,你不得送两串?”老板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欢快地说:“送。”继续有人围聚过来,甚至因为没有桌子椅子,只能站一旁等着,老板朝店铺里喊:“快搬桌椅出来。”
今天并不下雨,但秋夜还是比夏夜要凉快了一些,夜行客们围聚到这家“灵山美食店”来,闹腾腾的。老板很快把冰啤酒端上来,开了两瓶,把开瓶器扔桌上,递给我一个玻璃杯,又忙去了。除了老板和阿龙,另外还有两个少年在干活,碰到熟人,他们都会打声招呼,甚至端起酒杯,就跟客人们碰杯对饮。冰凉的啤酒缓缓入喉,我浑身的毛孔瞬间被打开了。没过一会,阿龙端着盘子,烧烤过的焦香扑面而来,他悄悄说:“哥,你随便吃,我多给了几串,老板,其实……好说话呢……”老板看到他端盘子,赶忙上去烤炉前,把堆积的烤串翻面。阿龙却叫起来:“老板,说多少遍了,别动我的地盘。”老板立即呆立不动,阿龙就推他肩膀:“让开,让开。”老板只好往旁边挪挪身,正好有人喊:“老板,买单。”他就赶紧过去把单子一算,说:“桌上有二维码,扫码结账。”
烧烤入嘴之后,啤酒就更像啤酒了。人稍少一会之后,老板走过来,就坐在我对面椅子上:“你就一个人出没啊。”
“自由嘛。”
“也是!我陪你喝一杯?”
“喝。”
老板转身取个玻璃杯,倒啤酒:“来来来……喝一杯,什么烦恼都没了。我们灵山的烧烤……”他没说怎么样,只是竖起拇指。他接着说:“灵山的所有烧烤摊,我们家的……”他又没说怎么样,还是以大拇指代替——如果没猜错,此君肯定是朋友圈里的点赞达人。
我只好表扬:“味道不错,味道不错。”
老板嘴巴朝阿龙努努:“你老乡,阿龙,那小子,也是很神,搞吃的喝的,有一手。脾气也大,你看,他说送东西,我就得送;他不给我靠近他的烧烤架,我就得闪开。霸道得很。”
“哈哈,你不才是老板嘛?”
“得供着他,得供着。”
“对了,阿龙说他来灵山四五年了,也没回过老家?”
“可不是,他也是能忍,这几十公里,他就咬着牙,说不回就不回,倔死人。你是不知道啊,过年时候,我们摊子也不开,也不能把他拉到我家里吃年夜饭,叫也不愿去,他就躲在店里,给自己煮面吃。我只好杀好两只鸡,拎到店里,随他心意,爱怎么吃怎么吃。”
“是个怪才。”
“脾气倔到死,话一出口,死都要往墙上撞。”老板压低声音,“听说,他以前,在老家,有过点什么事,他嘴巴紧得很,这几年硬是没开口说过,我还是听那个小胖妹说的。那小胖妹也是有本事,看上他了,把他的事问得一清二楚。小胖妹说,他在以前镇上,和一个妹子谈恋爱,谈了很多年,两边家里都催着结婚,都想结,却总是结不成。后来,女方那边爸爸哥哥上门闹事,还跟他干了一架——这架一打,他挥了拳头,这婚就更没法结了。他爸妈也让早日给人家女孩子家一个交代,或者干脆分了……这事还硬是拖拉着。后来又继续闹了几回,他爸妈劝他劝不住,去找那女孩子说了几句。几天后,女孩子的父兄再次打上门来,让他交人,他也正焦急着找人,哪有人交。又过了若干天,有人在流穿镇中心那条江的下游发现了女尸,正是那女孩子,两家人因此都闹疯了。这事一直纠结不清,派出所来查了好多回,也没个下文,最后以跳水自尽结的案。他倒不怕女孩子家的人来闹,而是跟自己的爸妈过不下去了,估计一想起爸妈去找了女孩子没几天,就出这事,每见到爸妈,他不得不怀疑女孩的死跟爸妈有关。最后,他就跑出来打工了,我当时这店刚开,见他手脚勤快,就让他留下,这一待就这么几年。我有时会想,哪天要是我关门了,他得去哪啊?他是砖头嘴巴,硬,当时离家前跟爸妈说不回去,就一口气咬紧牙到现在。”
“狠人。”
“有时我心疼他爸妈,还想着私下里去他镇上帮他问问他爸妈情况,至少告诉他爸妈,这小子还活着。也就起过这念头,过后就算了,这小子的倔脾气,真给他知道了,一发狠,搞不好就人间蒸发了……”
“他这些年就都待在灵山?”
“能去哪呢!”
“那小胖妹,看起来人挺好的啊。”
“可不是?家境又好,也是个勤快人,并不好吃懒做。人家看上他了,我跟他说了多回,说真娶了这妹子,房子、车子、娘子,都有了,常年这样帮我在店里打杂,能有什么出息?他也不听,不知道是瞧不上人家妹子哪点,整天摆谱。”
“不会是还想着以前跳水那妹子吧?”
老板一愣:“倒没想过这层……算了,算了,不说,喝,喝。”
举杯跟他相碰,他喝我付钱的酒,倒是一点不客气。
“对了,你怎么也跑到灵山来了?这地方,可没什么好玩的。我在这待了这么几十年,待烦了,老想出去走走。哪走得开,你看我,天天开店,身上的油烟把我裹住,擦啊刮啊洗啊都没用,远远走过去,人家闻味道都知道我来了。”
“我来这,就想没人认识,待一待,睡睡懒觉。”
“要这么说,灵山倒真是个好地方了,嘿嘿。”他咧开嘴,满嘴黄牙。
我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在来到灵山镇之前,我到底做了什么?一无所获。莫非,我这一年,就在禁足之中,除了吃吃睡睡,偶尔在电脑面前做点平面设计,就完全没做过任何事?空荡荡,疫情中我所有该被记录的生活细节,在此时全然归零。是记忆被抹杀了吗?还是我真的染上某种遗忘的病毒,在自己的脑海里,进行批量删除?……这些事一细想就脑瓜疼,给自己灌啤酒的速度就更快了。
老板说:“你心乱?”
“也想心静,不好做。”
“灵山镇,有个灵山寺,据说很灵验的。你可以去那里看看,求根签。”
“灵山镇有灵山寺?这里有寺庙?”
“有啊。不然这里怎么会叫灵山?有佛祖处有灵山,有灵山处也有佛祖嘛!”
“灵山寺在哪?”
“你知道废掉的那个游乐园吧,离那里不远……”
灵山寺、游乐园……我试图把这两者联系起来,某种赛博朋克的画面,更强烈了。我说:“老板,你就是灵山人?”
“灵山人。”
“游乐园修建以前,那地方怎么样的?”
“哦,你还真问对人了。游乐园那块地,原先就是我们村的,一块林地。那时啊,上世纪了啊,建省不久,买地卖地遍地都是。那块林地,是我们村干部卖的,按当时价格,也不算低了,村人也分了点油水。但钱并没有一步到位,而是签了合同,逐年给,村里也有不少人,到游乐园里工作。我也去了,有工资领啊,天天看着那么多人来玩,老板真是数钱数到手软,但后来,哐当,一下就关门了……快三十年了,二十多年了,我还不清楚那老板遇到了什么事,反正一下就关了门。产权连政府都说不清,一直烂在那。”
话头一打开,他就止不住了:“以前游乐园那块林地,好风景啊,长满各种野花,林中树也多。夏天到了,那里凉快得很,好多年轻人往那里钻。你们啊,不懂,那时,我跟你讲,有辆自行车,把妹子往林子一带,啥事都成了……后来,说挖就挖了,盖了游乐园,人来人往,没三年就倒了。说好每年给村人发的钱,没下文了。好多年里,还老有些吸毒仔,真憋疯了,就悄悄跑到废园里偷钢块偷铁块,能卖俩钱就俩钱……”他越说声音越是低沉,喝酒的速度比我还快,倒让我有些心疼我的啤酒了,但又如何能拒绝呢?他说:“这世界啊,变得够快……你说,这几天,连美国总统都得了新冠了,还有啥不能发生啊?啥都不真实,还是喝酒啊……对了,你别心痛,今晚这酒,我请你。”他这话一出,我倒不好意思了,赶忙说:“不行,几瓶酒,我还喝得起。你是做生意,要是来客都叫你送酒送串,这摊子没法开了。”他伸出手,用力拍拍我肩膀:“你是个喝酒的好对手。”说着,他又去叫阿龙,帮我加了几根串,他转到别的桌上,又和客人对饮起来。而我,却不免幻想他当年骑车带妹子往林子中去的时候,会不会在林子里,听到灵山寺的暮鼓晨钟传来,消弭尘世间的一切杂音。
灵山寺。
看来,明天我是得路过游乐园,到灵山寺去看一看了。
手机有微信信息提醒。打开一看,是朋友发的一个两分钟的短视频——他拍摄的那场晚会的彩排现场,华灯炫彩之下,这个世界的伤疤好像已全都愈合,那些皮开肉绽和痛不欲生,都在这一刻消于无形。璀璨的灯火下,悲伤没有寄身之处。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走到舞台的中央,他们手握麦克风,即将说出我写下的主持词:“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观众朋友们……”他们刚刚开场,我就拇指一刷,退出视频。那个完好如初的世界,在此时和我遥隔千里。我还是在灵山镇的一个小小烧烤摊边,用一瓶瓶冰凉的啤酒、用一串串烤焦的肉、用倔强少年阿龙和青春远逝的油腻老板的旧事,来浇灌我的肠胃吧。仰头一看,又一架飞机,即将降落在附近的国际机场,它的轰鸣,会不会化为我今晚梦里灵山寺的晨钟、暮鼓与木鱼声?我在脑海里开始各种组合,想拼装出独属于我的赛博朋克,把我来到灵山前的所有记忆全部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