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高楼,陈立宇开始当心脚下,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狭窄台阶。电筒光起了作用,石板台阶上的小坑、小草陆续在他眼前晃动。走进老式楼房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四百多米高的本市第一建筑。顶部被云雾遮挡,预示着好天气在变。
他一头扎进楼房,霉变味、腥臊味扑向电筒光柱,抖动的纤尘像芸芸众生游荡。他捂鼻子上楼,尽量放轻脚步,走到二楼拐角处,还是连续打了十来个喷嚏。他索性把电筒关了。爬楼时,感觉与在高楼顶端云中散步差不了多少。
楼房有两条楼梯,他上的是东楼梯,连着北面一长条通道,通道里有七八扇门,朝北并排开。东楼梯顶头有一间公用厕所。
他敲403的门,还是没人。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上门了。前两次一次在上午,一次在下午。想不到晚上还没人。敲着敲着,他心里毛起来,声音也就大了。
402开门了,出来一家三口。小女孩先跳出来。女孩妈妈把她搂住。女孩爸爸问:“你有什么事吗?”
没等他回答,女孩妈妈指着他说:“哦,是人口普查。”她回头对丈夫补充说,“下午在我家普查时,我让他晚上再来的。”
女孩爸爸走过来,用手掌拍出更响的敲门声。还喊道:“杨师傅、杨师母!”随后,又趴在窗户上,手搭凉棚望向漆黑的屋里。再拎过陈立宇手上的电筒,打开,往里面晃几圈。“咦!怎么没人呢?”他转过头问,“你也没有见过杨师傅他们?”听到否定回答,他拿出手机拨号码。
陈立宇有点奇怪:“你打给谁?”
女孩爸爸做了个“嘘”的手势。
静夜里,对方声音很清晰。
“杨明啊,你爸妈怎么不在家啊?”
“我不知道啊,怎么啦?”
“人口普查,嗯,上门好几次,都没碰上他们。”
“哎!我还在单位加班,一个项目书明早就要报出,这两天弄得焦头烂额的。”
“好吧好吧,我问你姐吧。”
他又准备拨号,陈立宇插上话:“现场登记确认,还有些时间,我可以再来。”
他没睬陈立宇,打通第二个电话。
“杨珍啊,你爸妈怎么不在家啊?”
“哎呀!黄康啊。我忙得忘了跟你打个电话。我们全在医院呢。”
“怎么回事?”
“吃午饭的时候,急救中心打电话给我了。我爸突然倒地,我妈慌得连鞋子都没穿就到街上拦出租车。送到急救中心,稳定下来。医院才通过派出所找到我。”
“现在就在急救中心吗?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黄康招呼没打就往黑暗的楼梯方向一钻。
陈立宇、黄康的妻子和女儿呆呆地站在门口,从屋里射出的光线亮度似乎在减弱。
“老厂住宅房就这样。”说完,黄康妻子进屋,轻轻把门推上。
陈立宇拍拍电筒,光已经发红。
组长一个个点名,让人口普查员汇报最近工作进展情况。
陈立宇缩在墙角,翻着宣传册,满不在乎的心态被前面那些“已完成”“全部入户”“都登记”等发言打乱。
组长高声点他的名。他没有站起来,蹦出来一句:“今天全部完成!”
边上两个女人低声交流。
“那人什么地方的啊?”
“好像是区里什么局的,哎哎,还听说是个后备干部呢。”
“拉倒吧,后备不抓紧培养,‘流放’到这里?”
“或许是多岗位锻炼呢。不过,在这里,他业绩也不怎么样啊。”
两人说着说着,轻轻笑出声。
组长昂首越过不少人头,朝陈立宇坐的方向严肃地说:“今天必须全部登记到位。我们组一直是先进,不能让别的组超过。”
一屋子二十多个人拖着腔高声说“好”,不少人转向陈立宇,盯着他。
这一幕似曾相识。
半年前,科长召开科务会。
在人口普查工作布置会上,副科长郑重地说:“区里要求每个局选派一名优秀干部脱产十六个月参加人工普查工作。”说完,他目光从老花镜框上方射出,扫视着除了科长外的每个人。
陈立宇被扫到了,但那一刻他仍然轻松自如。副科长还有一个月就退二线了,科里报上去的后备干部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他。科长几次三番在不同场合暗示他,副科长的位置局里基本定下是他。他有点心不在焉,玩玩手里的水笔,看看窗外的香樟,心里猜着可能是小张,或者小王,再不就小孙。特别是小张,老是不把科长的话记在心上,懒散又冷漠。这次倒霉的,应该就是他!
陈立宇坐直,认真记着笔记,而写到纸上的是一串英文字母Z。他在等待科长宣布人口普查员的名字。等那个人普查结束返岗,他已经是副科长了。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眯起来,细心地在其中一个Z字上不断加粗,使它像要跳出来,傻大个似的粗声喊着:“我去我去!”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创意笑出声来了。
这时,科长说决定推荐一名政治素质过硬、责任心强、耐心细致、吃苦耐劳、身体健康的优秀干部。陈立宇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顿了几秒钟,科长报出他的名字。他还在为那个大大的Z字修饰立体阴影。直到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副科长带头鼓起掌,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还不甘心地以询问的目光盯住正在微笑和鼓掌的科长。可仅仅两三秒,他发现自己也牵动面部肌肉,迎合着大家开心的目光,两个巴掌正机械地拍到一起。
散会后,组长把陈立宇叫到办公室。
“还有几户?”
陈立宇拍拍文件夹:“三户。”
“你能保证今天登记完成?”
“应该没问题。”
组长摆摆手:“分两户出来。你就专心确保完成一户吧!”
陈立宇呼吸立刻粗了,可一转念,呼吸又平稳了。他懒懒地翻开文件夹,把三份单子取出来,放到组长眼前。组长眼皮一抬,示意他选一份。
几乎没思考,他手按住了杨师傅家那份。
走到街上,被几点雨滴砸到。他摸摸额头上的雨水,有点黏手。
昨夜匆忙,没有问黄康要电话,陈立宇只能把文件夹顶在头上,一路小跑到老楼房碰运气。
果然都没人,杨家和黄家都大门紧锁。
他站在走廊里,眺望高楼。今天云层压得更低,快压到他心上了。一天一半的时间都过了,组长的话突然有了分量。他真的什么都干不成了吗?
刚来人口普查组的一段时间里,他借口局里有些工作没结束、领导还有事找他,三天两头往局里跑。大家像以前一样办公、开玩笑。唯一使他感觉不适的,是科长把他当客人,让他坐、拿瓶水、聊家常,就是不说他想听的话。
一天,他又回去闲晃。瞥见副科长正在收拾办公室。他连忙拉住小张问情况。小张指指天,又指指副科长空出来的座位。他再傻也明白了。从那天起,他没再回过科里。小张打电话给他,科长主持送副科长、迎新副科长的茶话会,他推说家里有事,没去。
以往,他回去,大家总会丢给他一些事情处理,他认真地做,做不完还带回组里做。可他不去后,那些事情似乎也消失了,再没人心急火燎地打电话问这问那。自认为是科里顶梁柱的他,被悄悄移到废旧木材市场了。他心里急,想索性留在市统计局也挺好。可打听来打听去,就是一句话:不可能,抽调人员全部回原单位原岗位。他听见“原单位”三个字,又有了想法。悄悄潜回局里,找到人事科长,汇报几个月来积极参加人口普查工作的成绩。人事科长认真听着,边点头边等他把关键的话说出来。他尽量延长汇报工作的时间,观察人事科长的脸色。越看,他越失望。像一个早就编排好的电视剧桥段,人事科长回绝他的那些话,句句在他内心一一对应着。
走出人事科长办公室,他心里泛起一个歇后语: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喂!衣服湿了!”
他赶忙从窗口抽回身。回头看到黄康正在甩伞上的雨水。
“杨师傅家还是没人。”
“我知道我知道,来,进屋说吧。”
进到屋里,陈立宇发现房子又暗又小。靠北窗的一间,既是厨房、餐厅,又是客厅,除了睡觉、上厕所,其他都在这十来个平方的屋子里解决。
“你没吃吧?”黄康点燃煤气炉,“我也没吃,煮面条啊,快的。”
煤气“滋滋”响,水蒸气“咕咕”冒,老旧抽油烟机“嗡嗡”叫。陈立宇双手交叉放在小餐桌上,不一会儿,竟有了困意。
椒麻油的香味刺激了他,他抬起眼皮,一碗鸡蛋青菜红肠汤面已经在他面前。黄康说了句“赶快吃”,自己就“呼啦呼啦”吸起面条来。
黄康做的面,似乎辣了点、咸了点、油了点,可吃完之后,陈立宇却牢牢记住了这碗面。
桌上有本地理杂志,陈立宇翻着,摆出长时间等待的样子。
黄康洗好碗坐到陈立宇对面,两人的双膝稍不注意就会碰到。
“杨师傅他们暂时回不来了。”
“杨师傅如果身体不好要住院,那么杨师母可以回来啊!”时间不等人,陈立宇有点急。
“我今天都没有去上班,上午把杨师母送到护理院去了。”
“你是杨家亲戚?”
“不是。”
“杨师傅是你师父?”
“不是,我进厂,杨师傅已经退休了。”
“那你?”
“我什么我?我不就是他家邻居吗?”
陈立宇想想也对,金邻银亲。
“可麻烦的是,今天我必须完成签字确认任务啊。”
黄康似乎想说更多,可最终只摇头说了句:“这个似乎不大可能。”
陈立宇脑子里想象着螺丝在拧紧,越来越紧,头痛了起来。
公交车开出城,天渐渐暗下来,一阵更猛的雨砸下来。
乘客一个接一个下车,小青山站前几站,车里就剩了陈立宇一个人。黄康下午要去上班,即使不上班,陈立宇也不想让他陪自己来。
空荡的车子噪音大,又颠簸。陈立宇迷迷糊糊睡了一段。梦见母亲正排在长长的队伍当中,父亲拉着他的手想要挤到母亲身边,却被后面的人训斥,叫他们排到队伍最后。车子一冲,他醒来,梦定格在母亲焦急地边喊边做的手势:过来换我!母亲的发型、衣服的样式、说话的样子,在他眼前停留了几乎一两分钟时间。
他摸摸背包,硬硬的文件夹里要是有母亲的名字就好了。也许梦境才是真实的,容易感知、有形实在的反倒是虚假的。雨滴打在车窗上,往事就像窗外的风景掠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陈立宇知道这是记忆开关按照他的喜好,控制了流量。
马上就要见到杨师母了,他心里竟然很紧张。他暗自问自己几个问题,答案都是根本没理由紧张。可大腿在抖动,手指不停地敲击着前排靠背。黄康告诉他,三区401房,他认真地在表格备注里写下来。
快到小青山站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前租住的房间就是401室。
他从外地赶回来,闯进401室。房东正指挥工人们翻新房子。母亲的所有痕迹都被刺鼻的香蕉水、惨白的墙粉盖住了。房东带他去车库,他一眼望见一堆旧物最上面的一张照片。他和姐姐站在父母身后,四个人都在微笑。这是父母离婚二十五年后的第一张合影,也是最后一张。
办理好会客手续,护士让陈立宇把身份证押在前台。
他走出好几步,听见护士在身后评价:“外甥来看阿姨,难得啊。”
“是啊,好多亲生子女从来没出现过。”
他敲敲401的门,没有反应。用手一推,门开了。
室内很暗,他一时适应不过来。鼻子闻到了轻微腐败的气息。他母亲屋里也有这样的味道。一会儿,他看清室内的布局,与宾馆普通标准间类似。两张床边都坐着一位老人。他对靠门口的阿姨喊了声“杨师母”。那人对他摇摇头,用手指指靠窗户的那个老人。
杨师母床边有个旅行箱,床上放着一个布包、几个大塑料袋。杨师母脸朝窗户,窗外几乎全黑了,只有雨滴打在树叶上激起一点反光。
“您好!杨师母。”陈立宇走上前轻轻打招呼。
杨师母没有反应。陈立宇凑到跟前又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门口老人打开顶灯。刹那间,陈立宇差点叫出“妈妈”来。杨师母与他母亲实在太像了。他愣在那里。
“早上十点来的,到现在一句话不说,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门口老人指指床头柜上的食物。
他母亲忙起活来,也顾不上吃饭。即使吃,也是两三口后就说“够了够了”。他知道母亲喜欢吃清蒸鳊鱼、红烧狮子头、雪菜笋丝炒肉丝,还喜欢吃赤豆小圆子和油炸粢饭糕。就是心里那一点点疙瘩作祟,他没带她去吃那些她喜欢的菜和点心。
“杨明!杨明啊,你来了就好了。”
“杨师母,我不是杨明……”
“什么不是?快!你快带我离开这里。”杨师母一手拎了一只塑料袋站起来。
陈立宇赶紧扶她坐下。他发现她用祈求的目光看他,便有点受不了。他告诉老人先去找护士,就出门打电话给黄康。连打三个,黄康都没接。他只好重新转回401。
打开微波炉,他把中午的饭菜热了,连同一杯水,一起端给杨师母:“你不吃不喝,护士不让你走。”
杨师母吃饭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想把文件夹拿出来,那些资料都预先填上去了,只要杨师母一签字,他就完成任务。可他没去动文件夹。他静静地看着杨师母吃饭,她不像母亲那样匆忙,而是细嚼慢咽,从从容容地。
“杨明,你也吃点吧。这些我一个人吃不下。”
“你多吃点。我不饿。”陈立宇坐在靠背椅上,闻着饭菜香,希望杨师母吃得慢点,再慢点。他有好多话想要告诉她:到现在他连女朋友都没有,最接近成功的是前年夏天,婚纱照都拍了;原计划35岁前当上副科长,现在看来肯定泡汤;父亲去年患病去世后,今年母亲又突然离世,至亲只剩姐姐,她靠摆炒饭摊度日。
突然,杨师母转头对他笑笑。
母亲在昏暗白炽灯下做手工活累了时,经常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住半空中的一点,一动不动。他敲敲铅笔盒、拍拍书本,母亲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对他笑笑。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眼睛有点酸涩。
黄康回电话,他赶紧跑出房间。
“刚才开车,你有什么事吗?”
“杨师母把我当她儿子了,怎么办啊?”
“我刚到医院,杨师傅又有新情况。”
“我本来不该问的,可我实在憋不住。”
“没事,你赶紧问。我正往病房去。”
“他们的子女呢?子女们在哪儿呐?”
“每家都有实际困难。工作任务完成后,你走就行了。”
“杨师母吵着出院!”
“告诉护士。她们会解决。”黄康停顿一下,补了一句,“她们知道她的情况。”说完,黄康挂了电话。
陈立宇想了想,打定主意,走到前台。跟护士商量好久。护士向领导汇报后,又让他填了好几张表格。
“妈,我们到家了。”
最难开口的第一声,在护理院门口上出租车时,陈立宇顺势喊了出来。随后,一路上喊个不停,像久别重逢的母子。出租车驾驶员都不时点头微笑。
那些不愉快、不顺当的烦恼,统统被陈立宇抛在脑后。迷迷糊糊地,心中立了一个愿望,他要努力去实现。
这个雨夜,他猛然发现,自己曾经执着的、拼命争取的,成为泡影,消失不见了。而他连去寻找的兴趣都没有。
他现在一心一意要做个好儿子。
进门的时候,他发现杨师母愣了一会儿。随即,她松了口气,换上拖鞋,每个房间看看。两室一厅的房子,以前父亲住的那间撤了床。每间都干净整洁。杨师母巡视一圈,满意地坐下。
陈立宇拿出细豆沙、小圆子,煮了小圆子赤豆糊,出锅的时候,又浇上半勺糖桂花。
“妈,晚上凉,又下雨,快趁热吃,驱驱寒气。”
杨师母拿起勺子,轻轻吹气。
“哎!你怎么不吃啊?”
“你吃,你先吃,我有的是。”说完,他去厨房盛一碗出来,坐在杨师母对面,你一勺我一勺,默默吃着。赤豆糊的热气腾在他鼻尖上,很痒很舒服,不一会儿,细细的汗珠渗出来。
收拾碗筷前,陈立宇沏了一杯菊花枸杞茶放在茶几上。他为坐在沙发上的杨师母调到戏曲频道,电视里正在播放越剧《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从厨房往外瞄,望见一个纹丝不动的背影。
他没有料到,杨师母看起越剧来没完。他在软糯的唱腔里昏昏欲睡。声音还在耳朵里回响,眼皮不听话了,喉咙口开始松弛,呼噜呼噜的声音,他自己都听到了。
“你累了,先去睡吧。”
杨师母动倒是没动,话却递了过来。陈立宇当即清醒了。
下一个节目是河南花鼓戏,杨师母喝口茶,站了起来。他暗自庆幸没按点播。
躺在客厅沙发上,陈立宇刚开始耳朵还竖着。卧室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听着街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声,身体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毛毯散发着樟脑香味,他顺着这气息,脑际轻轻掠过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他仰着头,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树枝,树叶飞快地向后跳跃,阳光跟着他眼睛闪动,蓝天不停变化曲折剪影。他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母亲轻快地踩着车子。忘了母亲带他去哪里,只希望暑假里这次旅程越长越好。只有在那段短短的日子里,他完全信赖、依靠一个人。他闭上眼睛,整个人飘起来,越过树梢,越过城市,和光一起,融进蓝天里。
他睁开眼睛,太阳光洒满客厅。杨师母正坐在餐椅上,静静地注视他。
“杨……啊,妈!你起来啦。”
“睡吧睡吧,你够累的。”
“哦,不了不了,我起来了。”
杨师母笑了:“你睡觉的样子真像小时候,手伸出被窝,还踢被子。”
他看看自己,毯子盖得好好的,顿时心里暖暖的,连忙说:“起来起来,我给你做早饭。”
杨师母指指餐桌上,稀饭、包子、牛奶,都已经热气腾腾地摆好了。
吃早饭的时候,他给组长发微信请了一天假,理由是陪母亲。组长没回,他也不在意。
他在厨房收拾的时候,杨师母就催他了。
“杨明啊,刚才做早饭时,我看冰箱快空了。等会儿去趟超市吧。”
“行啊,妈。你歇着,我去买。”
“一起去吧。你啊,只知道买贵的,不知道实惠、实用。”
“好!听你的。”他笑出声来,好久没这么轻松了。
陈立宇推车,杨师母挑选日用品和食品。只要听到广播里说哪里限时特卖,杨师母就指挥他往哪里去。
买限购特价鸡蛋的队伍排得拐两个弯,杨师母非要排上去。酸奶买一送一,她说服小姑娘,再送一小盒。极力阻止他买盒装蔬菜,她在散装区里一棵一棵地挑选青菜和奶白菜。
他想买培根和香肠,被杨师母制止:“我知道你喜欢吃肉,这种肉不健康,不买!”她跑到新鲜猪肉柜,切了排骨和肉丝。“回去把排骨放速冻,我替你把肉丝炒好,要吃的时候,拿出来跟新鲜的笋丝、茭白丝一起炒,好吃又有营养。”
她教育他的时候,旁边一些老头老太搭腔:“你妈说得对!你看你,多有福气!”
他腼腆地笑着,点着头。看着推车里不断增加的食品,他暗自担心中午吃饭不能如他所愿。
等到食品放进冰箱、摆到厨柜,陈立宇看看时间,对杨师母说:“妈,我们中午到外面吃饭吧。”
果然,杨师母脸一板:“胡说!买了这么多菜,就在家里吃!”他便不敢再坚持。
烧菜煮饭的时候,黄康打了电话来。话很快很急。
“我刚才给护理院打电话问杨师母情况,他们说被她外甥陈立宇接走了,是你干的吧?”
“哦,没错,是我。”
“你在胡闹什么呢?快把杨师母送回去。我这里乱成一锅粥呢。”
“你放心,杨师母好好的呢。你那里什么情况啊?”
“反正很烦。现在没空跟你说。我警告你啊,你快送回去,不然我报警了。”
“不要不要!我送我送。”
陈立宇在边上配辅菜、递盘子、拿调料。杨师母手法娴熟,又很从容。十一点半不到,餐桌上就摆好三菜一汤:清蒸鲈鱼、茭白炒肉丝、冬菇青菜、番茄榨菜蛋汤。
陈立宇从电饭煲里盛了两碗饭,给杨师母的那碗,浅浅的。
母亲饭量一直不大,三口两口就完成任务。他也没怎么见她上桌吃饭,即使年夜饭这样的重要时刻,她也歇不下来。一次大家都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他摸到厨房,母亲正默默地盯着窗外飞舞的烟花看,炉子上煮汤圆的锅开了,水“突突”往外潽,煤气被汤水扑灭。他关煤气时,母亲才回过头,脸上的表情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她体内像被放置了一根发条,发条没松,她就必须不停动作。可陈立宇一直在琢磨,母亲时不时地出神,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杨师母不停地给他夹菜。这个鲜,多吃点;那个营养好,多吃点。他也给她夹菜,说菜的味道好极了。在餐桌上,他们聊的全是菜和饭,但他觉得什么都聊到了。
洗碗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挂钟。
“妈,你躺一会儿吧。等你醒了,我们去逛街。”
“不了,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好。”
“那你喝点茶,我先收拾收拾。”
他把快车约到小区门口,扶着杨师母走出来的路上,他指给她看周边的建筑。她走得很慢,可眼睛却不停地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快速转动。
上车之后,陈立宇一路上介绍有特色的建筑和商店,她却不怎么看窗外了,把随身带的布包紧紧压在双膝上。
母亲喜欢逛街,只是几乎什么都不买。只要他跟着,母亲就要买点小东西给他,哪怕一两块芝麻糖。
车停在商业区入口,他扶着杨师母在步行街上走,每家店门口,她都会停下,往里张望,却不踏进店堂。一家面包房门口,穿得像个奶油冰激凌的小姑娘拦住他们。
“这是我家特色,拿破仑千层酥,请您品尝。”
陈立宇用牙签挑了一小块给杨师母。她犹豫着尝了尝。
“没什么味道,像饼干。”
他笑着继续带她往前走。
起风了,过几天就要大幅降温。他把她领进一座大型商贸中心。
“杨明啊,我可不要买什么东西,我们就逛逛。”
“你看这件红色羽绒服,特别适合你。”
“我有棉袄,不要买。”
这次,陈立宇没有听她的。他发动正闲着的服务员给杨师母试衣服。
换衣服、照镜子,一顿猛夸,渐渐地,杨师母脸上露出微笑。
陈立宇正要付钱。突然杨师母脸一板:“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能付钱。”
“什么?”
“我买样东西给你。”
这回,杨师母拉着陈立宇走,从这个店看到那个店,她总是摇头离开。
“你倒是说,要买什么东西,我也能帮着一起找啊。”
她还是一声不吭,兜来兜去。明显地,脚步加快了,口中还念念有词。
“怎么找不到呢?找不到呢!”
步行街眼看就要走到尽头。突然,杨师母腰一弓,往前冲过去。陈立宇赶紧追上去。
一家旧鞋店玻璃橱窗上贴满“清仓大甩卖”“皮鞋折上折”“运动鞋30元起卖”等“血淋淋”的标语。
老板嗓子喊哑了,拼命使用肢体语言,一手皮鞋,一手运动鞋,在店门口挥舞。
对老板的介绍,杨师母睬都不睬,自己动手在混乱的鞋盒堆里翻找。陈立宇只能帮着递鞋盒,把她翻过的堆在另一侧。
不一会儿,他们就站到了鞋堆中心。皮革味、橡胶味刺激得陈立宇直打喷嚏,眼泪也流了下来。他想退回店门口,看看杨师母弯腰认真寻找的样子,又不忍心离开。
终于,杨师母从鞋架角落里抽出一双球鞋,吹掉鞋盒表面的灰尘,打开盖子。陈立宇看见她眼里露出喜悦。
“这双41码,你试试。”
陈立宇乖乖试鞋。
“去,照照镜子。”
他看着脚上的高帮白色回力球鞋,配了黑色西裤,说不出地土。
“妈!你找半天就为给我买这鞋啊?”
杨师母已从布袋里找出钱包,点钱给老板。
陈立宇说了句:“还是我来付钱吧!”杨师母回头瞪了他一眼。
坐在步行街休息椅上,陈立宇给杨师母打开一瓶矿泉水,发现她愣愣地盯着他鞋子看。
他调皮地说:“你看,正好,舒服。你喜欢,我就不换皮鞋了。”
第一次,杨师母拉起他的手说话,语气柔和,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杨明啊,我知道你为了这双鞋子,恨了我很多年。小时候不痛快的记忆,最深刻,也最难忘。我也是这样。当年我也为一根红头绳跟你外婆闹别扭,直到她晚年,我还把这事说给她听。她笑笑,说都一样,一样啊。那回,不是我不肯给你买高帮白色回力鞋,而是实在没钱,况且你有一双低帮蓝色回力鞋,搞个活动就要买双鞋,不是我们这种家庭能够承担得起的。我也不好,在劝阻你父亲打你之后,却听了你姐姐的馊主意,用白色粉笔把你的蓝色鞋子涂白,这样你可以高昂着头举队旗走在你们班方阵最前列。哪知道,活动进行时,下起了雨。如果我没有用这个笨办法,你也不会被全校同学笑话了。这事,一直搁在我心里,坐着、躺着、走着,总有个尖尖的东西在刺我啊。”
陈立宇惊讶地听着。渐渐地,他发现她的眼神已经飘到一个空洞的地方,长久地定在那里。他猛然惊觉,所有母亲,都拥有那样的眼神;所有的孩子,都有深浅不等的创伤。
他慌忙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在她面前踢了几个正步。
“妈!你看,我不是穿着漂亮的鞋了吗?”
杨师母没有看他,嘴里还在继续说着、说着,似乎她面前,儿子还在认真地听着。
他蹲下,紧紧握着杨师母的手,连续喊着:“妈妈!妈妈!”
陈立宇扶着杨师母,提着装羽绒服的袋子,走到前台,迎面碰上黄康。
黄康叫了声“杨师母”。杨师母只是点点头算答应。黄康没说什么,走在前面领他们到401房间。
杨师母从步行街出来,上了出租车,就没说过一句话。
陈立宇想说几句话,讲个笑话,可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声。
护士来巡视,问杨师母几个问题,她都平静地回答。等护士记录完毕要离开,她反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护士笑着说:“这要问您的亲属啊,他们同意,您就可以回去。”
她把脸转向黄康:“你送我过来的吧?”
黄康点头。
“那你负责送我回去。我不待在这里。”
黄康挠挠头,像是下了决心。
“您回去也是一个人。您这样的状态要人陪的。这里多好,有专业服务,还不孤单。”
“老头子呢?你倒是告诉我呀!”
黄康不停地搓手。
“我跟您直说了吧。杨师傅脑梗,住在医院里,一时间出不来。”
“走!送我去医院,我去陪他!”
她站起来,又拎起布包。
黄康有点惊慌,语气就重了:“别别,您不要去,去了更麻烦。”
陈立宇突然发现,杨师母不再跟他搭话,她眼里的杨明,似乎正在消失。他坐在邻床老人的板凳上,默默地脱下了回力鞋,换上自己的皮鞋。
老人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到他脚上,幽幽地说:“新鞋就是新角色,不去主动适应它,它就不会顺你心。”
陈立宇用餐巾纸把回力鞋底擦干净,将鞋放进鞋盒。
半躺在床上的老人,眼睛眯眯笑。
那边,黄康哄杨师母先住几天,等杨师傅病情好转,一起接他们回家。杨师母安稳下来。
黄康对陈立宇做个手势。撤!
回城路上,黄康开着车。陈立宇认为黄康会问他什么,结果黄康没问。陈立宇也就保持沉默。
临到小区门口,陈立宇才开了口。
“方便的话,帮我把这个任务完成了。”他递给黄康两张人口普查登记签名单。“内容我都填好了,只要两位老人中的一位签个字就行。”
黄康“哦”了一声。
“还有这双鞋,请你交给杨明。”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他妈买给他的。”
寒潮说来就来。
陈立宇爬楼梯时,明显感觉应该穿条秋裤。
人口普查工作即将转段,大家肩上任务加了倍。陈立宇每天白天在组里填表、统计、分析,傍晚开始扫尾补漏、上门调查。事情一多,陈立宇的念头少了。冰箱里的鸡蛋没了,他想起杨师母又会催他去超市,排队买特价蛋。时间在流逝,他发觉自己却在溯时间而上。沉默而简单,心里稳稳的。
黄康打来电话,约隔天中午在他家里碰头。陈立宇晚上回家时,特意去超市买了点黑芝麻糊、蛋白粉等营养品。
黄康靠在窗口向下打招呼。陈立宇收了伞,手不空,只能以“哎!哎!”来回应。
杨师傅家还是紧闭着。陈立宇把食品放到黄康家的小餐桌上。
“看来我又碰不到他们了,麻烦你转交他们吧。”
黄康这次干脆喊了两份鱼香肉丝饭外卖。
“先趁热吃饭。”
两个男人“呼啦呼啦”,五分钟不到,两份饭精光。
黄康喝了口水:“你交代我的任务,都完成了。喏,这是单子。”
陈立宇接过单子。签名处落了“杨明”两个字,边上注明是杨师傅的儿子,留了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
陈立宇眉头紧皱:“两位老人都签不了字了吗?”
黄康答非所问:“回力球鞋交给杨明了。奇怪的是,他哭了,开始是抽泣,后来大哭。我问他,他摇头,继续哭。”
陈立宇站起身来。“我这就去看杨师母。”
“你去,她也不认识你了。”
“我不要她认识我。”陈立宇叹口气,“或许,她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黄康叹口气:“杨师母不认人也有好处,更可怜的是杨师傅。他像个木头人似的躺在病床上,一星期不到,就被迫转院。原因是护工转院打工。”
陈立宇心里一怔,病人不跟医院跟护工,匪夷所思,却非常现实。他很想开口问老人的子女杨珍、杨明的情况和态度,可他忍住了。
“还不知道以后要转几次院。”黄康转头看看窗外的雨,天阴沉着。他还是那句老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呐。”
陈立宇乘上开往护理院的公交车。出了城,车子颠簸起来。他迷迷糊糊的,清晰的变模糊,混沌的变具体。那些温暖的场景带着市井气息,钻进他脑子,包围他周身。红彤彤、热乎乎,母亲给他盖上了一条毛毯,坐在边上静静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