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璟用力踩下刹车的一瞬间,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从那团小小的黑影从路的左侧突然出现,到他做出反应,这中间隔了不到一秒钟。冯璟感觉到车的左前轮碾过一个小小的凸起,软绵绵的,一种类似织物的感觉。他停下车,打开双跳灯,观察了一下后视镜,然后从车里走了出来。
是一只麻灰色的小猫。身体的后半部分几乎被碾碎,一大串粉红色的肠子从破裂的肚子里流出来,在血泊里散了一地。两条后腿似乎被压断了,僵直地伸着,动弹不得。只有它的脑袋和两只完好的前爪,还能看出它曾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那种会吸引路过的女孩子蹲下来逗它的可爱动物。它的耳朵向上竖立着,脸上毫无痛苦的神情,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着冯璟,好像那残破不堪的另一半身体并不属于它似的。冯璟想起曾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说猫是一种极其能忍受痛苦的动物。
是一只野猫,冯璟当下作出判断。他直起身子来,路上的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找准时机,快步走回了车里。
双跳灯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跳动着,冯璟慢慢地将车停靠在了路边。他走下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找出那个红色的三角警示牌,放在了距离猫大约10米左右的位置。猫的眼睛还睁着,但当冯璟再次蹲下来靠近它的时候,它不再看他了。它直直地看着前方,它的眼睛变成了两颗灰褐色的玻璃球。
冯璟小心地拉起它其中一只完好的前爪,试图拖动它,但随着前半截身体的移动,更多的肠子掉了出来。冯璟犹豫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更果断的速度将猫拖到了路边。有一截肠子脱离了身体,留在了路中央。冯璟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小的一个躯体可以装下那么多的肠子。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将目标锁定在路边的一片小草坪。
没有工具,就连一块可以利用的石头都没有,他只好再次返回车里。他是那种会在车里放救生锤、创口贴、止血绷带的人。他用隐藏在救生锤另一端的锯刀,在草地上挖一个小坑。挖好以后,他把猫放进坑里,用锯刀将边上的肠子往中间拢了拢,然后盖上了一层不算厚的土——不至于将它的身体裸露出来。做完这一切,冯璟将锯刀在草地上来回蹭了几下,然后把它收了回去。
他站起来望向路中央,柏油马路在热浪下扭曲变了形,那一滩血迹早已收干凝结,变得几乎和路面一样暗沉,路过的车子毫不犹豫地从那截肠子上轧了过去。
在餐厅等了近三十分钟后,叶蓁终于出现了。其间冯璟几次把蛋糕上即将倾倒的芭比娃娃扶正。从冰箱里拿出太久了,鲜奶蛋糕已经开始融化。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清脆悦耳的声音隔着几张桌子便传了过来。事到如今,冯璟依然没有办法否认,这声音充满了魅力,是他这样的人永远也发不出来的。
“生日快乐,宝贝,等久了吧?”叶蓁一边把背包从肩上取下来,一边说道。她穿了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领口很低,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冯璟注意到她没有化妆,连口红也没有涂。以往要是去外面餐厅吃饭,她总要化个妆的。
“没有等很久,妈妈。”女儿懂事地对叶蓁挤出一个笑脸,显然她对“宝贝”这个称呼已经开始感到有些尴尬,在她即将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
女儿果然还是像他,冯璟在心里想着。他感到有些欣慰,但同时又有些失落。
“蜡烛呢?怎么不点蜡烛?”叶蓁在桌子上翻寻着。
“不用了,妈妈。”女儿笑着对母亲说道。
“那怎么行,生日当然得吹蜡烛了。”说着,叶蓁已经把蜡烛插在了蛋糕上,然后从包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两个金色的写着15的阿拉伯数字立马蹿出了火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叶蓁一边拍手一边唱了起来,隔壁桌有人好奇地转过头来。女儿迎着母亲的笑脸,和她一起拍着手,在最后一个音节唱完的时候,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将蜡烛吹灭了。
冯璟和她们一起鼓了掌。
“冉冉,给你的生日礼物。”叶蓁递给女儿一个包装好的礼盒,上面打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谢谢爸爸妈妈。”女儿高兴地接过母亲递给她的盒子,她笑意盈盈的目光从母亲身上自然地转到了父亲身上,如此周到。冯璟给她准备的礼物还放在车的后备箱里。
吃到一半,女儿突然站了起来,用纸巾擦了擦嘴,说道:“我去楼下的商场里买个东西,你们慢慢吃。”
“我陪你一起去。”叶蓁也放下了筷子。
“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就回来,你们继续吃吧。”不等叶蓁再次开口,女儿已经抓起小背包,快步走了出去。在餐厅门口,女儿回过头来对着冯璟做了个鬼脸,但很快被四处穿梭的服务员挡住了。等冯璟能再次看清的时候,门口早已没了人影。
“想拜托你一件事。”冯璟将目光收了回来,停留在对面的那张脸上。两张如此相似的脸,但又完全不同。
冯璟点了点头,默许她将话说下去。
“那个,执中明天要陪我去产检,你能不能帮他值一下班?”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冯璟一开始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在思索了几秒钟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怀孕了?”
“是的,刚检查出来的。”叶蓁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是那种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能像少女似的时不时表现出羞涩的女人。这一点,也曾一度是令冯璟着迷的地方。
“我自己也很意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没想到……”
冯璟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将话题停止,虽然他已经能用平和的心态去看待这件事了,但他还没到有兴致去听自己的妻子,哪怕是前妻,和另一个男人的床笫之事。
“我答应了。”
“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忙的。”叶蓁像个小女孩似的开心地笑了,脸比之前显得更红。她开始吃服务员新端上来的甜品。冯璟望着她面前的盘子,她的胃口确实比以前好了一些,但刚刚冯璟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叶蓁毫不掩饰的开心情绪让冯璟想到了女儿,他对女儿的懂事感到更加心疼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背靠在椅背上,趁此长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腿,白色袜子上的一点污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腿抬起来,凑近仔细看了看,是一小块暗红色的血渍。
“今天早上,我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猫。”冯璟抬起头来对叶蓁说道。
“啊?那真是太不幸了。”
冯璟不知道她是指猫还是指自己,“那只猫还很小。”
“啪嗒”一声,蛋糕上的芭比娃娃彻底倒了下来,这下好了,冯璟再也不必费心思把它扶正了。
女儿此时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看起来有些兴奋。她天真地以为在她离开的短短十几分钟里,事情总能稍稍往好的方向发展一点。当她看到母亲的笑脸时,这种本不该有的期待更加明显了。冯璟知道她对某些事情产生了误解。
“走吧。”冯璟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叶蓁送给女儿的礼物。
在车里,女儿的兴奋还在持续,当她满怀期待地转向父亲,问道:“今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也这样?”冯璟忍不住要给她一些打击:“冉冉,我和你妈妈已经离婚了。”女儿的目光垂了下去,冯璟对自己的残忍感到有些后悔。
“你买了什么?”冯璟看了一眼女儿腿上的盒子说道。
“是盲盒。”说着,女儿拆起了盒子,在打开包装袋的那一瞬间,她发出一阵欣喜的尖叫:“哎呀!太幸运了,就是我想要的那个,我买了好多才抽到这一款呢!”女儿举起手里的玩偶向冯璟展示着。
冯璟往她手上瞥了一眼,是一个卡通形象的宇航员,他坐在一轮弯弯的月亮上。
“这么想要,你为什么不直接买一个呢?”冯璟问道。
“你一点也不懂盲盒。”女儿把手收了回去,轻轻抚摸着玩偶:“这是买不到的,再说,盲盒的意义就在于拆开前你永远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二天,冯璟一早就起床了。他吃完早饭,从家里出发走去单位。今天原本是休息的日子,但他要去替张执中值班——他的同事,也是他前妻的现任丈夫,他们即将拥有一个孩子,崭新的,哭声嘹亮的孩子。
几乎所有认识和了解冯璟的人,都会把他看作一个真正具有乐观豁达品质的人。
冯璟似乎从来不会抱怨,哪怕是在不爱抱怨的男人中间,他也是最不会抱怨的那一个。一开始,人们只是以为他有超凡的忍耐力,所以有时候会故意不断试探他的底线,企图在他情绪即将崩盘的那一瞬间,像抓一个盯梢了许久的小偷一样,在他下手的那一瞬间跳出来,指着他大喊“抓贼”。但这么做的人很快就放弃了。他是一个真正体面的人,有人这么评价他。
他的体面,在他总是礼貌而友好的微笑里,在他诚恳温和的话语中,在他获得别人的帮助以后,总会找机会加倍地回报,在他被打扰被无端诬陷时,从不会让情绪失控。但更多的还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就拿他的工作来说,或许在旁人眼里,他不过是一家事业单位一个兢兢业业的普通员工,但别人不会知道,曾经他放弃了那些相对于明面上更加波涛汹涌的暗地里的竞争,最终与近在咫尺的机会失之交臂了。他的这种体面,并不只是要维持一个在人前的形象,他要维持的是内心的一种秩序,是他所相信的变化万千的世界里所遵循的一种内在秩序。就像拥有不同曲式、节奏、旋律的复杂多样的乐曲,但它们永远也逃不出七个基本音符的本质规律。
当然,也并不是麻木到任何东西都无法触动他。相反,他其实是一个内心极为敏感的人,只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当情绪来临的那一瞬间,他总是能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用一种相当睿智和理性的思考,让事情从另一个角度呈现出一种乐观的形态来。
在失去晋升机会后,冯璟也发现了事情好的一面。比如他变得没有以前忙了,他有更多的时间去看书、运动,做一些令自己感兴趣的事。他仍旧觉得很充实,知识面的不断拓展带给他新的成就感与满足感,一种不同于工作带给他的感受,但同样让他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不断向上的忙碌的生活,和闲散的安于现状的生活,从更宽广的意义上来看,都是属于生活的一种形态而已,生活的本质并没有发生改变。既然可以那样生活,为什么就不能这样生活呢?而且,日子还很长,一切都没有定数,而他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思想上选择的自由。
冯璟用稳健的步伐在人行道上走着。清晨的阳光还不算太毒辣,让他的背上出了一层恰到好处的薄汗。他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用力张开,把积攒了一晚上的热气排出来,然后吸进新鲜的空气。他的双脚照着他的意志向前走着,轻快而有力,双臂随时都可以自由地张开或合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愿意,他也可以屏住呼吸,不让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好闻的空气进入自己的鼻腔。这种对身体自如的掌控让他感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
人行道边上的绿化带里,园林工人已经早早地在修剪树枝了。夏天的雨水和阳光让那些树木长得飞快,它们那些自由生长的枝杈伸到了交通指示牌前面,把七塘路的“七”挡住了,只剩下“塘路”。有的将自己像巨人般的手掌整个盖在路灯上,有的从一个被修剪得圆溜溜的灌木丛里,冷不丁冒出一条高高的枝干。
这些树木,这些花草,它们虽然都不会说话,无法移动,被禁锢在这里,或者从一些土壤里被拔起来,又被种在另一片土壤里,但只要喘口气,吸收一些水分和阳光,它们就可以照着自己的意志,朝着一种各自最完满的样子不断生长。
树的完满是更高更大,拥有遮天蔽日的树冠和粗壮结实的树干。树枝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尽自己的努力长得更绿,形状更优美。花的完满是更红艳更饱满,层层叠叠的花瓣几乎要溢出花萼,而花杆正努力直起身子将它们托起来。那些看起来没有脾气的矮灌木,你可以把它们修剪成任何你想要的模样,但永远也无法阻止它们长出新的形象。
这就是生命,冯璟想,生命永远拥有自由。
在单位门口碰到同一个办公室的小朱,他惊讶地问道:“璟哥,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和别人换班了。”冯璟答道。他并不怕别人知道他是来替张执中值班的,他只是不想解释更多,让原本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当然也能想象他们听到他竟然还要来替情敌值班时的惊诧——情敌这个词还是太轻了,不足以显示出他对冯璟所做出的事的恶劣,但不需要太久,他们也会立刻明白这确实是冯璟会做的事情。
眼下,他已经把手头上的一些工作都做完了。泡了一杯茶,开始翻阅手边的《半月谈》。
或许冯璟乐观的人生态度还是会令人感到怀疑。不过只是在事业和爱情上遭受了一些挫折而已,他依然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依然吃得饱穿得暖,可以在开着冷气的办公室里喝茶看书。这世上有很多人,比他遭受的经历不堪得多,但他们还是一样活着,这实在没什么可称道的。他的乐观和豁达,无非是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
苦难来自他的童年。他的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得肺癌去世了。母亲把才8岁的他丢在那栋泥土地面的平房里,改嫁到了隔壁村子。他父亲的一个弟弟收留了他。那是一个喝了酒就喜欢打人的粗暴男人,原来遭毒手的都是他那两个矮瘦胆小的孩子,一男一女,弟弟比姐姐更瘦,更矮。冯璟的到来,在一段时间里曾大大减少了姐弟俩挨打的概率,但他受挨打的时候不哭,也不叫,眼泪最多只是在眼眶里打转,从来也不肯轻易掉下来。不像他叔叔自己那两个孩子,没等父亲举起手来就满屋子哇哇乱跑乱叫。
冯璟这种超乎一般孩子的忍受力让他叔叔大为光火,最狠的一次,冯璟第二天躺在床上没法站起来。渐渐地,不知道是他叔叔对他的这种隐忍产生了恻隐之心,还是开始感到无力,总之,他不再打冯璟了。
即便是这样,冯璟开始自立以后,他还是会像一个真正的儿子一样,给他的叔叔寄去养老的钱。不多,但足以让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每次都含着热泪,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对抛弃他的母亲,他同样尽着自己作为子女的职责。他可以理解年轻的叔叔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戾气,他知道那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如果他叔叔因为他忍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抚养义务,那他忍受一些他的残暴也算不上什么过分的事了。况且他也打自己的孩子,从某种角度来看,倒也算是一视同仁。在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网络还不发达,发生在那些狭小潮湿的矮房子里的暴力行为并不被人们所关注。
冯璟也理解他的母亲。在那个年代里,对像母亲这样胆小柔弱、一辈子战战兢兢的女人来说,拖着一个儿子独自生活等于自杀。她所受到的教育、被灌输的思想让她没有办法想象人生的其他活法,这不能怪她。再说,在那些年里,母亲也常常将偷偷积攒下来的钱送给冯璟。冯璟把它们都藏在了一个原本放针线的铁盒里,一分也不舍得花。后来正是靠着这些钱,冯璟念完了大专。
大部分的人只有在走出苦难,再往回看的时候,才能慢慢接受苦难除了带给他们痛苦以外,还给了他们一些其他的人生经验。他们像缅怀死者一样缅怀着曾经的苦难,但是谁也不希望死者突然从棺材里跳出来。
但冯璟不一样,在受苦的当下他就能辨别出这里面更深远的意义。知道童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将教会他如何察言观色,读书时的贫穷让他早早适应了独立生活的艰辛,亲情的缺失让他成为了一个更好的父亲。所以对于这一切,他甘之如饴,心平气和。
他相信关于好人有好报,来日方长等那些古老而美好的定律。
冯璟心里很清楚,那些夸赞他的朋友和同事,背地里多半还是不能理解他的,就比如他来替张执中值班这件事,就足以让人咋舌。但也有人是真正懂得他的,比如叶蓁。即便是到了今天这种局面,叶蓁对他为人真正的了解和发自内心的欣赏,冯璟也从未怀疑过。只是,难道正如书上所说的那样,一切使人感到幸福的,最终都将变成不幸的源泉?
冯璟从位置上站起来,揉了揉眼睛。他站在窗口,望向远处的天空。天干净得像一汪水,没有一丝云。似乎也并不怎么蓝,但是很深,仿佛能让人一直望进去。但望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只有纯粹的没有尽头的蓝。
再次见到叶蓁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挺得很大了。是办公室的小朱最先看到的,那个时候,他和冯璟刚抽完血,各自按着自己的胳膊。
“我就说怎么没见到你,原来陪着嫂子呢。”小朱用自己抽过血的那个胳膊顶了一下张执中,笑嘻嘻地说道。张执中没有回应他,只是笑笑,脸上有些尴尬。
她胖了些,脸上泛着那种前一夜没睡好就会有的苍白。“来产检吗?”冯璟对着叶蓁问道。
叶蓁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凸出的肚子:“你们体检完了?”
“早着呢,整个单位的人体检,可有队排了。”小朱快一步答道。
接下来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冯璟拿起棉球,针口早已没有流血了,他把棉球扔进了旁边的医用垃圾桶里。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躺在CT室的检查台上时,冯璟在心里默默想着。接受妻子和自己最要好的同事出轨,而后毅然地与自己离婚,再到目睹他们即将拥有孩子,对这一切的接受,所花费的时间要比冯璟预想的多得多。
大概从张执中开始频繁地来他们家蹭晚饭就开始了。
张执中早年离了婚,一直独居,有时候冯璟就会邀请他来自己家吃饭。刚开始的时候,执中总是以“不要给你们带来麻烦”推脱。他很少来,来了也是吃完饭匆匆就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来得频繁了,手里还常常拎着一条鱼、一块牛排或一袋水果——像是某种通行证,或是下一次造访的预约信。吃了饭也不急着走,总要抽一会烟和冯璟东拉西扯一会。冯璟是不抽烟的,但他愿意陪张执中聊天。
叶蓁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她也不想藏。冯璟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叶蓁没有那么刚烈地跟自己坦白一切并毅然决然地要求离婚,自己大概会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有的是时间消化这件事,他相信他可以做到。
但那是叶蓁,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女人。她把自己每一秒的感受都奉为至高无上的旨意,她只活在这一秒里。这些年来,时光从她的身体流过,从她的脸上流过,但似乎从不曾改变她的任性。
冯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天叶蓁早早地下班做好了一桌菜在等他。
“我想跟你说件事。”叶蓁看着他说道。
“女儿呢?”
“女儿今天去外婆家了。”
“她可是很久没有去外婆家过夜了,住得习惯吗?”
“冯璟,看着我。”
冯璟只好抬起头来,他看着对面女人的脸。
张执中看上了她什么呢?叶蓁从来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她没有亚洲男人最为欣赏的那种雪白的肌肤,眼睛也不够大些。况且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身材早已开始臃肿。当叶蓁用她的眼睛看着冯璟时,他明白了,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眼神。她总是那样看着你,全身心的,热烈而真挚。当你被这样的眼神看着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前所未有被重视的感觉,一种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赤裸裸的关注与赞赏。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依然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
那一刻,他竟然开始有些理解和同情张执中,作为一个正直的朋友,他能想象他内心受过的挣扎,但被这样的情感灼烧的感觉,他同样也深切体会过。
“我们离婚吧,我爱上执中了。”除了叶蓁,谁能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就像一个孩子满脸真诚地告诉你她不小心打破了一个杯子,难道你还要再去责难她吗?
“你可以不用这么急着做出决定。”过了许久,冯璟说道。
“我已经决定了。”
她太了解他了。她有多么不理性,他就有多理性。他的理性给她一种安全感,那种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跌入怎样的深渊,总有一片柔软让你着陆的安全感。那一刻,冯璟有点恨叶蓁对他的了解。
冯璟想起当初和叶蓁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她也是有一个男朋友的,但当冯璟出现的时候,她便义无反顾地投向了他的怀抱。其实那个时候冯璟就该意识到,这个女人是一朵没有原则的玫瑰。只是当玫瑰对着你开放的时候,谁还能顾虑得了那么多呢?
一个月后,冯璟再次躺在这张检查台上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事了。一个一公分多的磨玻璃状结节正盘踞在他的左肺上叶。它的大小,它不规则的形状,它生长的位置,和他那早已离世的父亲的病史,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不容乐观的结果。
在经历了近两个星期的全方位检查,辗转了多家医院以后,命运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展示了它最为恶劣的一面。
早期,愈后好的话,五年,十年,都是没有问题的,医生这样安慰他。
当然,他不会明天就死,至少不会因为这个病而死。冯璟拎着一大袋子资料从门诊大楼里走出来,无数张片子,厚厚的一沓诊断书和化验单。它们用冷冰冰的数字,计算着他余下的生命。
冯璟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沿着医院的走廊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没了路,于是他又往回走,走了一段,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生办公室的门口。他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走。
冯璟想不明白,自己从来不抽烟,也极少喝酒,从不做损害自己身体的事,为什么他会得上这个病,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早已从记忆里消退的父亲吗?尽管他什么也没留给自己,但他的身体里却永远保留了来自那个男人强大生命基因的记忆。哪怕人类再也不用走上几天几夜才能去另一个地方,哪怕全世界可以在一秒钟内共享一个消息,哪怕千年的冰川已经开始融化,生命还是保持着它最为古老的运作方式。
冯璟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门诊大楼。
“小伙子,你知道住院部在哪里吗?”迎面走来一个老人拦住了他。他呆呆地望着老人,没有说话。老人只好蹒跚着继续前进。冯璟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几乎已驼到与身体垂直的程度,他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在医院的小道上走着,拐杖打在瓷砖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他需要一点时间,他想,再多一点的时间。也许他可以消化这一切,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他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道路两旁的树木依然保持着凶猛的生长势头。树木也会死的,冯璟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气候、季节变换、砍伐,或者属于树木的癌症。冯璟忍不住摘下一片香樟叶来,它那么绿,那么光滑,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他把它摊在手掌心看了一会,然后扔进了泥土里,和那些自然落下的叶子混在一起。就算是夏天,也是有树叶要凋落的。
他抬起头,看着高大的树冠。有好几盏路灯被树枝遮挡住了,它们需要新一轮的修剪。
它们真的自由吗?冯璟望着那些冲出路边的枝条。它们当然可以任意地生长,修剪、砍伐、病虫害,都无法阻止它们内在生长的欲望。
又是谁让它们生长的呢?是谁让它们从来不问原因,极尽一切可能用力向上生长?冯璟仿佛看到一只从天而降的无形的巨手,它释放着一种巨大的能量,让所有的树木奋力向上靠近它。
它们真的自由吗?
冯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女儿很乖巧地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她觉察到父亲苍白的脸色,关心地问道:“爸爸,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冯璟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只是有点累。”他还没有想好如何跟女儿解释这一切,在他自己还手足无措的时候。
女儿懂事地笑了,低下头继续写作业。她的字很漂亮,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从不需要冯璟提醒,就会把背挺得直直的。当初叶蓁和他离婚的时候,是女儿主动选择要跟着冯璟的。她说,爸爸,妈妈和执中叔叔是两个人,我们也是两个人。
冯璟眼里感到一阵温热,他迅速将目光转向别处。女儿的书架上摆着一排形态各异的宇航员玩偶,其中就有她生日那天抽到的那一个。它们穿着臃肿老式的宇航服,让人想到阿姆斯特朗一类的人物——现在的宇航服已经不长这样了。
人们总想要知道得更多,因为未知让他们感到恐惧,所以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飞向月球,飞向火星、金星,企图了解整个宇宙。他们以为宇宙就像一个耳聋眼花的耄耋老人一样,他们灵巧的身体总有一天要踏遍他的全身,要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但是在那一刻,当冯璟望着那些胖乎乎的宇航员时,他突然意识到,他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微小但不可否认的一部分。当他对宇宙进行思考的时候,又怎么能说不是宇宙对自身的思考呢?他曾经以为的思想和精神的完全自由性,原来不过是站在自己这犹如一粒尘埃的宇宙之中。
冯璟走出了女儿的房间。他轻轻地把门关上,背靠着墙。
他心里很明白,真正要击垮他的东西,并不是疾病本身,虽然那已足以让他痛苦万分,但更为致命的,会在疾病真正带走他生命之前就将他彻底击垮的,是内心那个即将崩塌的秩序大楼,他构建了四十多年并对它的坚固度始终坚信不移的大楼。如今他看到一条致命的裂缝正从建筑最基础的地方慢慢向上攀爬,他听到承重柱弯曲时发出的“咔咔咔”的声音,砖瓦和石块从高处不断地跌落。
“爸爸,爸爸。”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女儿的声音从远处慢慢靠近。原来是一个梦,原来只是一个梦。冯璟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喜般地呐喊,但当他一睁开眼,看到医院雪白的墙壁和雪白的床单,以及感觉到冰冷的氯化钠液体从他右手的血管里缓缓流进来,那个声音便慢慢低落下去了。
“爸爸,你有没有感觉好点?”女儿摸着他的手说道。她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冯璟突然能想象到她以后嫁做人妻的模样。在那之前,他从未这样想过。
“妈妈打了很多电话,她很担心你。”
冯璟蠕动了一下喉结,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说不出来话。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很干涸,好像浑身的血液被抽干了一样。
“冉冉,我想喝口水。”
女儿把一杯插着吸管的水递到他嘴边。
“爸爸,医生说你是因为太累了才会晕倒的,和你的病没有关系。”女儿盯着吸管说道,“但是你应该告诉我们的。”
以这样一种方式让女儿和叶蓁知道他的病情,冯璟感到很难过,这一点也不像他。他无法想象在自己倒下的那一刻,曾带给女儿怎样的惊慌与害怕,更不敢想她如何费劲力气将自己沉重的身体送到医院,然后还要接受被医生告知病情的震惊。他都对女儿做了一些什么。
“执中叔叔也过来帮忙了,要是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又那么重。”女儿嗔怪道。
女儿对整件事所表现出来的成熟与接受度令冯璟感到很羞愧。他从前常常觉得自己有资格做女儿的人生导师,他可以给予她所有一个父亲能做到的,但没想到自己竟这样不堪一击,甚至连十五岁的女儿也不如。
“爸爸。”女儿突然趴下身来,靠在他的床边。
“以后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好吗?我们一起好好接受治疗,医生说了,只是早期,好好治疗就会好的。”
冯璟很想伸过手来拍拍女儿的背,就像在她还是一个婴儿时哄她睡觉一样,但发现自己的手被输液管牵着。
自由、宇宙,这些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女儿此刻柔软稚嫩的身体,真真切切地趴在他的身边,他就像感受到自己强有力的心跳一样,感受到她温暖的气息。
但事情不是总这样一帆风顺的,在短暂的温暖过后,疾病给他生活和思想上带来的改变仍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就像穿过一片树林时,不小心挂在脸上的一根蛛丝,你永远也无法忽视它。
首先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冯璟不知道这是生理上的反应还是仅仅是他心理上的,总之他再也无法享受一整晚安稳的睡眠。他无比清醒地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在此之前,每逢他遇到困难,他总有办法在其中找到一条光明的路。但如今这套思维模式走不通了,所有的道路会在他问自己一句“然后呢?”以后就戛然而止。没有然后了,他走到了路的尽头。当他不复存在的时候,这世界上继续发生的一切于他毫无意义了。如果女儿的幸福他再也不能感受到,那么女儿的幸福与世界上其他人的幸福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呢?死亡带走的不仅仅是他的身躯、他的心跳和呼吸,还将切断他与这个活着的世界的所有联系。这才是死亡最本质也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有时候实在想得太累了,他会陷入一种昏睡状态。在那些意志不受控制的梦境里,长在他左肺上的那个小疙瘩就会无限地变大,然后分裂成更多的疙瘩,它们先是占领了他左右两边的肺,不留一点空隙,然后爬向他的心脏、他的肝、他的大脑,密密麻麻地布满他的全身。
那天晚上,冯璟像往常一样将女儿从学校里接回来。他走到门口,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然后他下意识地翻开门口的垫子,发现下面什么都没有。从前叶蓁在的时候,为了避免自己忘带钥匙,她就会把钥匙藏在垫子底下。她总是丢三落四的。
那一刻,正是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彻底崩溃了。在经历这么多天的思考与挣扎后,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坦然面对这个事实时,是垫子下面的那一片空白在一瞬间击中了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些什么。
“冉冉。”他把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女儿已经长得这么高,完全撑得住他的重量。
“我找不到钥匙了。”他说。
那天晚上,他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但身体接触的床单无一处不是温热的,这使他更加无法入睡了。在辗转了一整夜以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不想再逼迫自己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如果一切注定无法改变,那他应该做些更有实际意义的事。
他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告别。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养父生母。
在那个月将钱送到已经年迈的叔叔手里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情况如实告诉了他。因为叔叔的耳朵已经聋到几乎听不见了,冯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在他耳边重复“肺癌”这两个字。
冯璟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滑稽。当他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两个字的时候,身上的那种可怕、令人窒息、无法言说的部分正在慢慢消失。冯璟想到一个故事,说是在面对很厉害的敌人的时候,先大叫三声敌人的名字,敌人的威力便会减弱。
但老人在听清这两个字的时候,眼泪瞬间就从深陷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冯璟看着他布满沟壑的脸,他不知道这具几近干涸的身体里怎么还会有眼泪。
“阿哥,阿哥……”老人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冯璟不知道他正陷入怎样的记忆中,从他浑浊的眼睛里,冯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当初的那种严厉闪着凶光的眼神,如今只剩下一片灰白的呆滞。他的头发也白了,是那种毫无杂色的白,看起来无知、纯真,没有罪恶。生命大概就像一条河一样,从最初的清澈而后慢慢变得浑浊,最后干涸。
有没有一种可能,冯璟想,叔叔当初收养他,除了推卸不掉的责任,是否还怀着一丝丝对自己已故哥哥的情义?
跟母亲的告别费了不少周折。母亲的境况并不比冯璟好多少,冯璟最后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她。同在病房里的,还有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三十出头,沉默寡言的一个男人,冯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人生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冯璟想,没想到在过了四十多年以后,在他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会见到自己的弟弟,一个和自己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男人。
病房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掩盖了母亲身上那种从垂死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之气。冯璟记得他在奶奶临终的塌前就闻到过这样的味道,那是他第一次目睹人的死。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太年幼,以至于事情虽然发生在眼前,但对于他,死亡仍旧是一件陌生和遥远的事情。
同母异父的弟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床边默默削着一个苹果,他削得很认真,苹果皮连成了长长的一串。
母亲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一说话就发出一种“嗬,嗬,嗬”的喘鸣声,让人听着难受。冯璟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母亲挣扎了几下,最终只好放弃。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手上的肌肤已经薄到像一张透明的油纸。她轻轻放在冯璟的手上,只是放着,没有抚摸这双手,也没有试图将他握紧,就像她在冯璟很小的时候会做的那样。她只是放着,像一片纸,冯璟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也就是在那一刻,冯璟突然放弃了要跟她告别的念头。他只当作是一次普通的看望,他跟母亲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以后,便起身要离开。刚走到门口,那个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的男人从里面追了出来,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
然后该轮到叶蓁了。
临出发前,冯璟突然觉得就这样空着双手过去不太合适,毕竟叶蓁现在也是个孕妇,他又转头去超市买了一盒水果,一箱牛奶。
是执中来开的门,看到冯璟的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这种惊讶被另一种因为太过重视而显得有些诚惶诚恐的真诚欢迎所取代了,他赶紧上前接过冯璟手上的礼物,把一双拖鞋摆在他的面前。
看来叶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们之间很好,坦诚相待,是彼此的倾诉者和倾听者,就跟他们当初一样。
叶蓁坐在沙发上,她把茶几上的水果递到冯璟面前,越来越大的肚子已经让她不方便弯腰。
“预产期什么时候?”冯璟问道。
“下个月。”
“是下个月二十七号。”张执中在一旁补充道,“到时候,你可要来喝满月酒。”
“好。”
冯璟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落下,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们三个人上一次这样坐在一起聊天是什么时候?冯璟记不起来了,人们以为自己会记得一辈子的事,往往在过了不久之后就开始淡忘。倒是他们三个围坐在一起谈天大笑的场景,虽然冯璟早已忘了各自说了些什么,但那个场景却像一幅画、一段旋律一样,常常在脑海中闪现。成了那种就算人失忆了,也常常会莫名其妙回忆起的画面。
“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叶蓁打破了沉默,无论在什么时候,她总是最勇敢的那个人。这点,张执中倒是跟冯璟更像些。
“该做的检查都做了,等什么时候方便了就去做个手术,把结节切了。”
“做手术的医生联系好了吗?我有个姑父在上海肿瘤医院,可以让他帮忙安排一个专家。”说着,张执中就拿出手机,似乎马上就要联系他在上海的姑父。
“不用了,我已经联系好了。”
“那就好,联系好了就好。”张执中一边点头,一边慢慢地放下了手机。
“不过还是谢谢你,执中。”
冯璟说完的时候,突然看见张执中的眼眶红了,他努力仰起头,但眼泪还是从两颊滚落下来了。他的眼眶这样红,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让人觉得那些眼泪一定很烫。看到张执中这个样子,冯璟突然想到自己差点就要忘了,除了叶蓁,其实执中也算得上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当初他在单位里晋升失败后,被大家暗地里嘲笑的时候,执中始终站在自己身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啊!”他喝酒的时候这样安慰冯璟,虽然冯璟觉得这比喻对自己并不十分恰当。
一直以来,他其实从没有一刻真正恨他们对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他以为是对叶蓁的感情让他不忍心真正责备他们,就像本该做的那样,但如今他意识到,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叶蓁。只是当时他为了维持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一直让自己忽略了另外一个事实。
“哎呀,宝宝在踢我,就在这。”叶蓁指着自己肚子的一角说道,“哎呀,又踢了一下。”她的两只手在肚子上左右摸着,就好像要抓住肚子里那个调皮的家伙似的。
“我摸摸看。”张执中马上把手伸了过去。
“摸到了吗?诶?刚刚又是一下!”叶蓁又兴奋地说道。
“我听听看。”张执中把自己的耳朵贴在叶蓁的肚子上,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冯璟看着叶蓁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还会选择她吗?在预知了这一切可能的后果,在洞悉了她全部的真相以后,他还会这样义无反顾地爱上她吗?
“冯璟,你也来摸一下。”叶蓁对着他说道。
冯璟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张执中用期待的眼神邀请着冯璟:“他就那样在里面不停动着,在那么小的一个空间里。”
冯璟在叶蓁的指引下,把手贴在她的肚子上。那个还未出世的小小的生命,就这么一下一下撞击着冯璟的手心。
在冯璟将能想到的人都告别了一遍以后,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了,也是最难的一步。他要跟他的女儿告别,尽管她是除了自己之外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但那是一个仪式,只有完成了这最重要的一步,他才能安心地躺上那个手术台。
他没能达成女儿当初期待的在他生日的时候,也三个人一起过的愿望。是女儿主动提出来的,她说妈妈快生了,现在不方便外出。
女儿送给冯璟的生日礼物是一桌全程由她准备的生日餐,冯璟几次想进厨房给她帮忙,都被她推了出来。
菜上齐了,女儿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观察着冯璟将食物放进嘴里的反应。第一道是番茄炒蛋。“这是最基础的家常菜,一般不容易出错,但要做得好吃也是需要费一番功夫的。”冯璟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筷鸡蛋放进嘴里,他点了点头,又夹了一筷番茄。
“不错,色香味都有了,咸淡适中,可以打80分。”
女儿一听,立马开心地笑了。
然后请求父亲品尝她费了不少心思的煎牛排。
“样子不错,旁边还放了西兰花,小番茄,像那么一回事,味道嘛……”冯璟咀嚼了一会后说道:“牛排煎老了,咬着有点费劲,最多60分。”
女儿有些不服气地噘了噘嘴。
之后冯璟像一个美食家一样,品尝着每一道菜,认真地给出自己的评价。
“冉冉,”在尝完了一桌菜以后,冯璟突然说道,“以后爸爸要是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女儿不吭声。
“你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记得要去找妈妈和执中叔叔。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们都跟我说好了。”
“你不要再说了,我哪也不会去的!”女儿突然发脾气似地大喊起来。她双眼通红地看了一眼冯璟,然后就趴在桌上呜呜大哭起来。
从女儿真正懂事起,冯璟就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哭过。她从小就是一个会小心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好的人,在遇到麻烦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自己想办法化解,而不是寻求帮助。她多么像他啊。
冯璟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带着对灰暗的童年以及其他或苦或甜的人生经验,带着对这些经验的领悟和总结,他的女儿,无论如何总该拥有一个不一样一点的人生。倒不是说他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只是为什么在他费尽心思地将一张试卷里所有的知识,该避免的失误,日后才会显现的陷阱等这一切,都身体力行地教给女儿以后,却突然发现,女儿正在奋力填写的那张人生答卷,与自己的何其相似。人们通常会把这称为什么,命运吗?
冯璟站起身来,走到女儿身边,他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女儿转过身来,抱住冯璟的腰,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当他这样抱着女儿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天,那他就永远也不会真正见到死亡。而当真正见到死亡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死亡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永远是活着的。人只要活着的时候,就不会死。
是啊,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样活着感受到女儿温暖的气息更美好的事呢?活着本身已经够美好了,已包含了全部的意义。
冯璟就这么站着,任由女儿的眼泪浸湿他的衣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时间仿佛变成了空气中的微尘,静静地漂浮在他们四周,就像宇宙中的点点繁星。他觉得自己从没有一刻像这样清晰而具体地感受到时间。
几个月后,当冯璟告诉女儿自己要去医院取手术后的病理报告的时候,女儿执意要跟着他一起去。他只好同意女儿请了半天假。在出发前,女儿提议去买个盲盒。冯璟知道女儿在想什么,虽然他觉得这么做有些过于孩子气,但还是同意了女儿的提议。
他们在商店琳琅满目的柜台前认真地观察挑选着。盲盒里几乎所有可能会出现的玩偶,都被展示在了货架上。
“爸爸,你得先想好自己最想要的是哪一个,然后再开,这样才有意义。”女儿对他说道。
冯璟望着眼前五颜六色的玩偶,点了点头。
“你选好了吗?”
“选好了。”
“好,那就挑个盒子吧。”
“就这个吧。”冯璟拿了一个盒子去收银台结账。
“那现在就拆吧。”
“好。”
是一个牵着气球的宇航员。月球上的气球也会飞起来吗?冯璟看着手里的玩偶。
“怎么了?不是你刚刚想好的吗?”
“不。”冯璟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就是我最想要的那一个。”
“太好了。”女儿开心地笑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他们开着车在路上行驶着,女儿突然大声喊道:“爸爸,你快看,那片草坪上的花好漂亮啊!”
冯璟转过头往车窗外望了一眼,草坪靠近马路的那一侧,确实开了很大一丛花,四周除了草,也没有其他的植物了,这一丛花就显得有些突兀。冯璟突然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有点眼熟,但他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
车快速地向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