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的修车铺就在汶水街和向阳路交叉口的西南角,破破烂烂的一间临街沿街房,像一本破书,被过往车辆卷起的尾气和尘土翻来覆去地翻动着。
这个位置既不繁华也不热闹,虽不在城乡结合部,但也偏离了繁华的商圈,远离了一些重要的机关事业单位,就显得落寞了许多。附近有几个将要倒闭,却还没倒闭的厂矿企业,苟延残喘着。上下班时间,修车铺前的路上,车流像疾风骤雨一样,热闹一阵子,然后就安静下来。总之,萧条冷落的气氛很符合小桑的性格,懒懒散散,不急不躁,不想涌进生活的激流中,也没有置身事外。
小桑就这样眯着眼瞅着,不管有人还是没有人,都能瞅很长一阵子。至于将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很有点像汪曾祺《胡同文化》里的老北京人,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用他自己的话说,操那个心干嘛,还不如每顿整上两杯,啥事没有的时候看着发会儿呆。
修车铺边上原来是一座颇具规模的造纸厂,机器轰鸣,热气腾腾,像一座开动起来的蒸汽机车,散发着狂野和张力。更为壮观的景象是每到麦收以后,一辆辆12马力拖拉机满载着山一样的麦秸,从四面八方的乡村涌向造纸厂的料场,排队,过磅,熙熙攘攘,将整个街道都排满了。一垛一垛麦秸的小山,似乎是流动的草垛,带着夏日麦秸的清香,将午后金黄的阳光拉得很长很柔软。
小桑很沉醉地看着这一切,即使忙时,也不忘在挥起胳膊擦汗的间隙,停几秒看一眼。别人跟着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都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没活的时候,小桑就吸着烟,更投入地看。
初中毕业后,小桑的梦想曾是能进造纸厂上班,当一名流水线工人。当时,造纸厂的制服,就是县城最好的时装。国有制的造纸厂工资高,待遇好,男不愁婚,女不愁嫁,全县人民和小桑的想法一样,都想削尖脑袋进厂。不知是关系不够硬,还是没打点到位,花完了父亲几个月的退休金,拜托的人说,小桑的学历太低了,不合要求。这让小桑失落了很长时间。
进不了厂子,小桑就这样在造纸厂边上开了这个修车铺,修车闲下来的间隙,就瞅一瞅潮水般进进出出的男女工人,熟的也跟他说句不荤不素的话,小桑很受用地憨憨一笑。看着看着,厂子烟囱的烟越来越稀疏,排队送料的草料车也越来越少。没几年,那些花花绿绿的男女工人如风云流散一般,消失不见了。当然,除了李翠萍来到自己身边,成了自己的媳妇。李翠萍是他狩猎的最大收获。小桑说,翠萍,你就是我这几年守株待兔等到的那只兔子。翠萍呸了一声,一脸惊诧地说,你原来还会说俏皮话啊,我还以为就是闷葫芦一个呢。不过造纸厂的女职工,确实像缩水货币,再也坚挺不起来了,那身衣服再也没有以前的光鲜了,没有谁再骄傲地穿出来,惹人笑话了。
实话说,翠萍长得并不漂亮,是混进人群里再也分不出的那种人,和小桑说不上般配不般配。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两人都没得挑拣,也说不上情投意合。他们都继承了父母的人生观点,生活就是过日子,哪有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翠萍看重的是小桑的踏实本分,有门吃饭的手艺。小桑看重的是翠萍的吃苦能干,还有一对大屁股。这也是小桑母亲特别看重的,是儿子谈对象的首要条件。
刚认识小桑那会儿,造纸厂效益还不错,一天,翠萍下班,推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来到小桑的修车铺,让小桑给补一下胎,小桑受宠若惊地连擦手带抹凳子,让翠萍坐下,结果越擦手越黑。还是翠萍自己找了一张报纸垫在竹凳上,结果一腚坐下去,竹凳就散了一地。小桑嘿嘿地笑着,一脸宠溺,撇下手里的活,用一双油手把翠萍拉起来,珠红玉润的胳膊上,立刻就有了一个油腻的黑黑的手模。翠萍也不烦气,傻傻地让小桑拉起来。小桑怔怔地看着翠萍,把人家翠萍都看羞了。两人的脸都腾得一下红了,像烧红的木炭,还黏在一起的手像弹簧一样都缩回了,但是那个油腻手模像是纹身一样,印在了翠萍藕瓜一样的小臂上。翠萍边洗边懊恼,一边洗,一边思路清晰了,就这样,那个手模像盖章生效一样,把翠萍的心收拢了,降服了。翠萍后来再去小桑的修车铺里,就不那么扭捏了,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找个座位自己坐下,没开水了就到水龙头上装水,拎到煤球炉子上烧开,然后灌倒暖瓶里,像过日子一样。小桑闷头修车,心里抹了蜜一样。偷车贼让造纸厂职工的新自行车骑不过满月,翠萍买了这辆自行车既高兴又忐忑,就把车子寄存在小桑的修车铺,还接受免费上油维修和保养服务,连带着厂里的姊妹们都把自行车放到这里,一时成了一个景观。
志刚是小桑的同学,也常来修车铺,有时候是来坐坐,有时候是来修车的,推着一辆爆了胎的自行车,或电瓶车,喊一嗓子,发什么呆呢小桑,不好好修车,你这一辈子最耀眼的成绩就是把造纸厂的厂花娶到手了。
小桑不说话,扔过一个凳子,让志刚坐下,仍旧怔怔地看。从嗓子眼里闷出一句话,你这兔子更不地道,还专吃窝边草哩,对着老同学下手呢。志刚打了个愣,被小桑顶了这句,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一下小桑,气不过地说道,吆呵,小桑,今天吃了壮药了,怎么说话这么有底气了,我以后得刮目相看了。
志刚的媳妇和他们都是一个班的,叫月梅,是班里长得最水灵最漂亮的,在志刚穷追猛打下,终于娶到手,成了志刚人前的骄傲。前几年,要是别人提起自己的媳妇,志刚额头上那颗痦子就会闪闪发亮,连那根毛都迎风闪耀。现在,被生活蹂躏的志刚眼睛里早没有了原来闪光了,痦子也像没电了,不再发光了,少了青年的意气风发,多了中年的油腻邋遢。
今早儿月梅去集市进料,他妈的,什么脑子,比平时贵了不少,被我一顿臭骂,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花瓶,当初怎么瞎了眼娶了她呢。我现在得把材料退回去,一天挣个三百二百的,不够塞牙缝的。志刚扔过几句牢骚。
小桑不说话,但似乎听出了别的味道,就像吃了隔夜饭,有些馊。想说句别光掉进钱眼里出不来了,要好好珍惜眼前人。但话到嘴边,只是努力努嘴,就摇了摇头,把想说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安慰人的话对志刚来说是米饭里掺的沙子,硌得慌。
志刚这几年心思全不在饭店的经营上,自从沾染了赌博,从三十五十的小赌怡情,到一晚上千儿八百拼命,赢了钱,额头的痦子就又来电了,亮得耀眼,来修车铺炫耀一番,醋溜小桑一顿,然后请小桑喝个小酒。输了钱,闷坐一会儿,编个理由向小桑借了几回钱,后来小桑就再也不借了,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志刚知道小桑买卖虽然不大,没吃烟喝酒的习惯,加上父亲拿养老金,不用小桑养活,一月也花不了多少钱,所以小桑比自己日子过得宽裕,手里一定有俩钱。但小桑知道志刚耍钱的毛病,就再也不借了。就是借个三百五百的,也不解渴。于是,就常来这里发发牢骚,再回家跟月梅吵一架,生意也懒得做了。月梅开始还跟他斗,寻死觅活的招数都使了,挣得再多也不够赌场挥霍的。志刚陷得太深,啥招都不管用了。饭馆的门开着,全靠月梅张罗维持,苟延残喘着,维持生计。
志刚坐到该回饭馆了,好像很努力的样子,说出那句憋了很久的话:还是小桑,要是你手头宽裕,就借我五万块钱用吧,这次是真的,不赌了,想好好将饭店装修一下,好好干,干不出个样子,对不起老婆了。我保证,不出半年就连本带息还你。没等小桑回话,抽出一支中华烟,丢给小桑答话,摆出一边起身就要走的样子,一边说道,车子我明天来取啊,有事我先忙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桑把烟捡起来,塞到耳朵夹起来,烟在他看来都一样,跟十块钱的哈德门没差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死贵死贵的。心里想,哼,一支烟就想打我的主意啊。
志刚这段时间正忙着餐馆上新项目,打着白天开饭馆的名头,晚上开了几张麻将桌,美其名曰丰富一下夜生活,其实就是想挣个抽头,不过瘾了就庄家赌客身兼二职。他经常给小桑上思想课,马无夜草不肥,想开动小桑的脑筋。他看不上小桑这点吃苦卖力的营生,干一个月比不上自己一天的,现在他连经营饭店都觉得是浪费时间了。但是到小桑这里取车时,一毛也不出,用他的话,同学之间十块八块的就见外了,也是一支烟了事。他也知道小桑的一个活就挣个十块八块的。
志刚的餐馆就在同一条街上,过两个十字路口的马路对面,隔着五百米的距离,那里就比小桑的修车铺繁华热闹了些,毕竟小城也不大,就几条中心大街,就几个大超市、银行,围成了小城的商圈。如果志刚好好经营饭馆,凭他的脑瓜和手艺,还是不错的,怪就怪他太活泛,没定性,只想挣个快钱,就打起歪门邪道来。
小桑知道自己劝不了志刚,这样下去会有坏菜的一天。月梅更是不敢劝,一切都得听志刚铺排。
七月里的阳光已经很毒,午后没多少活,路上行人少了,难得片刻静下来,小桑躺在躺椅上,在树下打瞌睡,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造纸厂还是那么雾气腾腾的热闹,自己穿着工装,不是和翠萍,而是和月梅一起在车间里忙碌着,整个空旷的车间只有他们两人,大到说话都有回音。热气蒸得汗水眯了眼里,但一点也不觉得涩,不知道在干什么,就是没完没了地干着什么,不知疲惫。
如果不是电话铃响,小桑会美美地把这个美梦做完。电话一响,心里有些懊恼,谁这么讨人嫌,打破自己的美梦。抓过手机一看是志刚打来的,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差点从躺椅上跌下来,好像做了件对不起志刚的事,好像他早已窥知了自己的梦,是来兴师问罪的。
志刚在电话里喊小桑到他的饭馆去帮半天忙,今天晚上客人多,饭菜赶不出来。说完,没等小桑答应不答应,就挂了。小桑还在回味梦里的事,月梅朝着自己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陷阱。凉水洗了把脸,看看镜子里的那黢黑的脸,笑了笑,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不就是一个梦嘛。
走出了五步远,又退回来,从大衣柜的最里层掏了半天,拿出一张存折,揣在兜里,又走出了店。
翠萍在床上睡午觉,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问了声干什么去。
小桑回了句进货去,晚饭不要等我了,我在外面吃。
志刚店里热气腾腾的,店里的二手空调开到最大档,还是热,其实和外面差不多个温度,还不如外面还有风吹着舒服。
今晚几桌客人?也该换台大点的空调了,这么热客人怎么受得了。小桑擦把汗对志刚说。
我也想换啊,我还想重新装修一下,改造一下雅间,提高一下档次,再换上几个漂亮的女招待,那就更来劲儿,买卖保准火爆到长安街!
小桑知道志刚在开玩笑,没当真,因为他嘴里没几句实话。
志刚接着说,钱又不是老母鸡下蛋,说来就来。现在的门面,让人一看就是乡下小酒馆,价钱也上不去,客流量就小,说着又开始摔摔打打地干着。
小桑懒得理他。说了句,干完活,我就回去,家里老婆还等着开饭呢。
志刚将抹布扔在一边,点上一支烟,然后又塞到小桑嘴里一支。说这些干什么,志刚自我解嘲地摇摇头,好像我还能干一辈子饭店,说不定,干完这单,我明天就去建筑工地打小工去。说完将烟吸了两口,吐到地上,发恨似地碾碎了。
小桑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一下子觉得没意思了,就变成了我现在还不如你呢,也是在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还不如你快活呢。
志刚脸一下子忽红忽白的,快活个球,都已经没夫妻生活了!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小桑不知道月梅在里面没有,不好接话。毕竟都是老同学。
志刚无趣地说,开个玩笑,别当真,就是让你来帮忙的。今晚可是六桌全满了,好久都没这么多客了,我和月梅根本忙不过来了,就抓你的差。早上买的菜不够用,月梅去市场买菜了。好久没这么忙过,都不习惯了。晚上忙完了,咱们好好喝点,好久没凑在一起了。
小桑酒量小,啤酒一瓶就脸红,觉得老同学开了口,不好回绝,再说当救火队员也不是一次了,原来志刚专心经营饭馆的时候,也有忙的时候,也都是一个电话把他招来,做顺菜工、服务员、厨师哪里需要哪里顶上。小桑这人话不多,但活干得仔细。志刚和月梅都打心里佩服。
志刚曾说,小桑要不咱们二一添作五,合伙经营吧,一个管钱,一个管账;一个当大厨,一个打下手。小桑摇摇头,让我帮忙可以,但真的让我干饭店,我一天也受不了这个罪。志刚猛地给他一拳,呵呵,鬼精啊你,没想到还是洞穿世事了啊。然后脸瞬间变成苦瓜脸,小桑你真算是把这事整明白了。我早想撂挑子不干了,开了几年饭店,就挣了一身肉膘子,钱没挣到几个,你看我都混成啥样了。说着眼圈子竟红了。
小桑也不安慰他,一心干手里的活。心里嘀咕,钱花到哪里自己不知道吗?
月梅从外面采购回来,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满头大汗。
志刚懒得理她,坐在厨房凳子上继续吸烟,头都没抬。小桑慌忙扔下手里的活,帮月梅卸下大包小包的菜肉鱼虾。月梅边擦汗边拿着购物清单,给厨房里的志刚看买齐了没有。
小桑抬起头,看着月梅的后背,骨感十足的蝴蝶骨将衬衫割出两道山峰,壁立万仞从脊柱两侧滑下来,又像是落下了一只大的蝴蝶,还一张一翕地翩跹着。小桑看得有些失神,慌忙转过头来,忙手头的活。
月梅从厨房里出来,当面解开衬衫的最上扣,晶晶的汗水从脖颈,顺着乳沟淌下去,小桑没敢细看,月梅的起伏的胸部,粉乳半露,像是深不可测的海沟,小桑看得脸有些臊,心里骂自己,犯什么浑。
月梅喊:小桑,冰箱里有冷饮,先解解渴,活不急。你来了我们就赶得出来了。说着打开冰箱拿出两瓶冰红茶,一瓶丢给小桑,一瓶自己打开,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小桑还在迷糊,冰茶没接住,菜也丢了一地。惹得月梅笑起来。
志刚噔的一声把刀剁在菜板上。月梅的手跟着一哆嗦,手里的瓶子差点掉到地上。志刚在厨房里像是蒸桑拿,喊了一嗓子,磨叽什么磨叽,别光靠小桑,人家是帮忙的,抓紧把海鲜洗干净!话语里火星子乱冒。
月梅一甩头,回了句,吼什么吼,老娘嫁到你们家门,就像雇了个丫鬟婆子,使来唤去的,你还像个男人吗?有本事就朝老婆吼。说完,把瓶子在桌子上一蹲,砰的一声摔门进了里屋。
志刚把铲子砸在锅沿上,炉火也腾空而起,骂了一句,婊子养的,过够了屌算完。关了炉子,气咻咻地坐在椅子上吸起烟来。
小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劝谁了,想想自己,和自己老婆翠萍也一个样子。日子过得也是一地鸡毛,每天也都是鸡毛蒜皮鸡飞狗跳。不觉眼前一阵恍惚,街上的车流轰鸣,像潮水一样往门缝里钻,要把屋里仅存的凉气吸走。一下子回到初中的那个暑气熏蒸午后。
初三快毕业的一个周日,小桑和几个要好的哥们,在汶河边钓鱼,鱼儿正咬钩呢,水坝那边突然传来尖利的呼救声,小桑几个扔下鱼竿就寻声奔过去,水坝那边惯例是女人下水的地方。前几天放水,水位变深了,几个女孩子不知道,游到深水区。其中一个抽了筋,水都没过头顶,只露出两只手,女伴们吓得连喊带叫,她们水性一般,不敢过去施救,不顾一切地往岸上跑着喊人。
小桑二话没说冲过去,扑通下水,连拖加拽,夹在胳膊窝里,将挣扎在水里的女孩往上拖,女的披散着头发,呛水了,死死地扣住小桑的腰,难受地蹙着眉头,柔软得像一条鱼,到岸上一看,原来是月梅,只穿了短裤和背心式文胸,脸色铁青,胸膛起伏着,吐着水。两只乳房像两只桃子,青涩但也饱满。小桑红了脸,把月梅放到树荫下,就远远地站着,没等人清醒过来就离开了。过了很久,月梅身子的柔软和头发的气味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后来月梅的妈妈专程到小桑家致谢,对小桑的家庭条件露出艳羡的样子,一个劲地夸小桑是个好人。月梅后来也让同学作陪在路边小酒馆里请小桑几个喝酒,算是答谢救命之恩。月梅那时和志刚已在一起了,志刚一个劲地用酒灌小桑,虽然他们是邻班,也在将近毕业时候成了最要好朋友。
那时候小桑的家境的确不错,小桑的户口随了父亲,也算个非农户口。小桑的朋友小强说,如果不是志刚早对月梅下了手,说不定那次英雄救美会成就一番姻缘呢。小桑嘿嘿一笑,说什么呢,都是同学。小强说,越是亲越是好下手呢,你看人家志刚多手疾眼快。
时间到六点钟,客人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了。是一个小公司搞团建,图的是离公司近便,公司的头跟志刚是牌友,就包了场。志刚热情地招呼,递烟端水,吆喝着,让大家今晚好好放松一下。
小桑跟着一起招呼客人入座,倒水添茶,忙得团团转。月梅的脸上也有光彩了,和小桑挤过道时打个照面,一声“受累了小桑”让小桑很受用,更受用的是月梅那柔弱无骨的肢体摩擦小桑的身体时,小桑宛若回到那个夏日水中的感觉,只是那时的气味和现在不一样,小桑说不上来,觉得现在的月梅更迷人。
到酒席结束,已经不早了,小桑跟着熬夜,眼圈都红了。月梅端过一杯热茶,眼眸里晶晶闪亮。
今天要不是你来,这个摊子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月梅惭愧地捋了捋刘海,有些虚晃。
志刚非留小桑住下,整上几个菜再喝起来,喝完还要教他玩牌。说一个男人就应该想玩就玩,不要被老婆拴住,那些看老婆脸色的,都不是男人。小桑看出志刚有些醉意了,决意要回。
志刚红着脸,有些生气地说,小桑,你今晚要不给哥这个面子,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小桑坐下来,志刚没喝几杯就趴在桌子上了。小桑看得有些可怜起志刚来,看似逍遥自在,还不是另一种醉生梦死的日子吗?还好自己只是个看客。
无意中摸到口袋里那张支票,硬硬的还在。小桑自己心里说,我是看在月梅的面子上相帮他们一把。
钱不多也不算少,五万元的存款单。本想亲手交到月梅手里,用到酒店的装修上,而不是让志刚再拿去赌了。眼下月梅不知去哪里了,抬头看到月梅的女包,还在收银台里,就打开,将支票放进去,心想,月梅打开包就会看到的。只要他们把酒店装修一下,好好干,月梅的日子就还有奔头。
看着志刚喝得不省人事,小桑起身想去卫生间方便一下。
洗手间门闭着,小桑喝得不多,头也昏昏的,推开门解开拉链,站到小便池边。却被眼前一片白晃晃的光晃住了眼,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干什么。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傻了一般。
月梅一丝不挂地站在浴缸边,正用淋浴搓洗着头发。月梅以为是志刚进来,就喊,给我拿过沐浴露来,浑身都是油烟味,受不了了。
水汽朦胧里,小桑又回到那个水气淋漓的夏天,呛水的月梅被自己抱在怀里,绵软得像一条被子,自己一手夹着月梅的腰,一手奋力地往岸上游去。河岸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小桑筋疲力竭地游着,希望快一点游到岸边,又希望就这样不停地游下去,永远泅渡不到那个夏天河岸。
眼下,小桑不知道是拿还是不拿?是赶紧跑开,还是顺从地去将窗台的沐浴露拿过来递到她的手里?
脑海里,只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接着就是嘭登哐啷的一声,不知是人倒地还是盆罐掉到地上了。
是月梅发现了自己,还是跌倒了,小桑顾不得多想,慌忙中逃出了志刚的小酒店。都忘记了自己在路上到底跌了几次跤。
日子还是清汤寡水地过着,修车铺的生意却似乎忙碌了起来,小桑几乎连看云、看行人的时间都没有了。不过小桑觉得这样很好,倒不是为了多挣那几个钱,他是怕停下来,这样起码能暂时忘掉时间,因为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就会一下子回到那个凌乱的夜晚。
回家时,老婆翠萍问小桑家里的那张定期存折哪里去了。小舅子正要买房子结婚,先借一借交个首付。
小桑支支吾吾说借给朋友了,翠萍火了,说小桑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么紧要的事都不和她商量,钱肯定不是借给什么朋友了,肯定是借给哪个小三了。把人家的老婆当老婆,把自己的日子不当日子,你还是个男人?
小桑也火了,我有钱养小三,还轮到跟你过日子?
那你说,钱给谁了?
钱我借给志刚了,他要装修酒店用。
翠萍见小桑火了,火气更大了,冷笑一声,我其实心里有数了,你嘴上说是不再去,不再去,这不还是惦记人家的老婆?那里陪吃陪喝,还陪睡?是看上人家的婆娘了吧。家里大事一点也当回事。我在家里给你照顾老人孩子,你却在我头上种草。
翠萍嘴不饶人,连讽带刺地一通嘴炮。
小桑急了就结巴,说少来这套,胡说八道的。
翠萍火气更大了,我来店里找你十次,你有九次半是在志刚那儿。不是想人家的老婆是干嘛。
小桑把杯子摔在地上,甩门而去,屋里留下老婆孩子的哭闹喊叫: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桑一下子也要崩溃了,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感到对谁都是真心付出,却得不到回报。是自己真的很傻,还是别人不理解自己。小桑薅着自己的头发,啤酒灌下一瓶就醉倒了。
从此,小桑就住在修车铺里,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闲下来的时候也瞅瞅天,天上再好看的白云,这时候看来都觉得没意思,原来心情才是调味剂。
翠萍铁了心,不再跟小桑过了,小桑也觉得没意思,痛痛快快地跟翠萍的到民政局办了手续,扯了离婚证,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一样。
几次经过志刚的酒店,小桑乜斜眼紧张地看过去,只见酒店的门关得紧紧的,门前的落叶、纸袋都挡在门口,一张“酒店转让”的启事贴在门玻璃上,用红纸写的,像一张饥饿的大嘴,要把行人吃掉,很晃眼,很吓人。小桑的心悬起来,又终于放下了,这是意料中的事,一点也不感到惊诧。
小桑知道自己借给志刚的钱又打了水漂,这次几乎是自己大部分的积蓄。心里紧紧地籀着,有些胸闷,想找个地方大口大口喘一下气。不自觉地又回到那个被月梅照耀过自己的夜晚,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自己凭空想象的。到了修车铺里,小桑拿起电话,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先给志刚打,还是先给月梅打?不自觉地按上月梅的电话,在忙音里赶紧挂掉了。
不知道又过了几个月,秋意渐渐浓了,修车铺前的金合欢树从翠绿变成老黄色,银杏树用金黄的丝线给自己穿上一件金边勾勒的秋装。这几个月在小桑的感觉如此漫长,像是过了多少年;又像是一切事刚刚发生在昨天。
是啊,这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小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志刚给小桑打电话,在电话里像一个赌桌上输了钱的赌徒,叫嚣着,质问小桑似的。
“小桑,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同学,没想到你也做出这么苟且的事来。”
小桑蒙了,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说,你是不是又赌钱输大了?借你的钱什么时候还我?
“谁借你钱了,你交到我手里吗?你用钱买我老婆的好脸,想给我戴绿帽子,小桑啊,小桑,你太不仗义了!再说我赌钱碍你什么事?我一没卖房子二没卖老婆。而你却趁人之危,想趁人之危对我,我把你当老同学,老朋友,你小子却心怀鬼胎啊。你们是不是早串通好了?”
小桑口讷,一激动就更结巴了。
“你……你……说什么屁话!我……我……去帮你,你……却茅坑里跳远啊,你……你过分了啊!”小桑现在是哑巴吃黄浑身是嘴说不出,拿着电话半天没啊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脸都被志刚气得歪了。
志刚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你让我过不下去,我也让你们不痛快。
小桑现在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妈的,什么人,我怎么交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朋友啊。扳手一甩,气呼呼地关门,躺倒床上。
小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借钱给志刚,为什么却赚了个屎盆子扣头。自己就是醉眼看了一下月梅的背影,怎么就成了霸占他老婆了呢?
胸膛里的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干什么也干不进去。也没个能说上心里话的。就这样直挺挺地躺着,昏昏睡去。到底什么时候醒来的,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什么时候月梅来店里的,也不知道她就这样坐着,看着自己,有多长时间了。
小桑翻身准备继续睡下去,看到眼前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很熟悉的样子,更重要的是熟悉的气味。其实不是什么名贵香水的味道,而是饭店里待久了,那种洗不去的厨房味,但小桑闻起来很舒服。
小桑好像又回到那个晚上,那个白条条的影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小桑不知道自己是做梦,一下子又回到了志刚的店里。不是和志刚都决裂了吗?自己怎么还这么犯贱,又去低三下四地帮忙了。
一个愣怔坐起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月梅,又好像不认识了。
“小桑,你好不容易醒来,你都睡了两天一夜了!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实不怪你,都怨你心眼太实了,弄得你家不是家,人不是人。”
小桑这次终于醒了。他揉揉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就是月梅,还是小时候梦中的月梅,只是更成熟了些,多了些少妇的韵味。
想着夺路而走,他意识里还是在志刚酒店的洗手间里,可是看看这是自己的铺子,尴尬地不知要做什么好了。
“月梅,你……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也没地方去了,想来和你搭伙,怎么样?”月梅故意笑着说。
外间的煤球炉子温着饭菜,清香顺着光与影颤颤地飘过来,把小桑的肚子一下子唤醒了,不争气地咕咕直叫。
小桑好像又回到那个水汽蒸腾的夏天,满屋子的香气就是漫漶的水光雾气,月梅就是在这水汽里朝自己走来,榴齿含香,珠圆玉润。小桑感到生活重新被一道光照亮,这道光是月梅带来的,她通体都发着光。
小桑发觉自己在直勾勾地看着月梅,一下子感觉不好意思起来,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也跟志刚离了。是我提出来的,我和他实在过不下去了。”
小桑抬起眼,看着月梅,像个傻子,好像没听明白一样。
“他把你借给的钱又赌输了,回家拿我撒气。还说你到店里来就是为了勾引我。我气不过,我再也忍不了。”
说完,月梅嘤嘤地啜泣起来,两肩耸动,带动连绵的胸脯,像崩塌的雪山。
小桑像才听明白一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想劝劝月梅,觉得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不知道是祝贺她,还是安慰她。
“小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浑身上下都敞亮,我不会信志刚说你打我主意的鬼话,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现在明白了,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两个人情投意合,心里能想着对方。志刚不是那样的人。”
小桑眼里热热的,定下神来,细细地看着眼前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女人,觉得两人隔得如此近,又是如此远。
“翠萍也和你离了?她给我打过电话的。”
小桑有些激动:“她没骂你吧?”
月梅眼睛看着窗外,又像若有所思,眼里还泪盈盈的,像梨花带雨。转过脸,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多难听的话我都受得了,翠萍也是个好人,没想到你们两个好人也过不下去了。我没细问什么原因,我想,翠萍肯定是误会你了。你应该好好跟她解释一下。
小桑不知道说什么了,丢下一句:早过不下去了,就又要躺下去。
别睡了,躺久了也不舒服,将就吃点东西吧,我也没经过你同意就胡乱弄了些东西,你肯定没吃饭吧。
小桑心头热热的,觉得都是造化弄人啊。想要说什么,肚子一直在咕咕地抗议着。
倒把月梅给逗乐了。什么也别说了,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有心情过日子,是不是小桑?
小桑只能憨憨地应了声,是。打心眼里觉得月梅真是体贴到家了。往常和翠萍吵架,只要不是自己服软打圆场,家里几天不见烟火都是常事。
过日子离不了烟火,灶火一点,饭菜的香气一飘起来了,那些愁事有的就不是愁事了,小桑就是这样觉得,吃饱肚子和空着肚子考虑问题不是一个角度。
这是小桑早就悟出来的,就如眼前的这段最家常不过的饭菜,是月梅做的,不光是味道别具一格,不仅解饥肠,更解了小桑的迷惑。吃了月梅做的饭菜,小桑的心实落下来。
屋里多了个女人就多了些异样的气氛,包括空气、味道、光线……好多东西都变了,原来那些又脏又乱的油腻的扳手、螺丝刀、旧轮胎,在这种氛围下,像是古典油画里百看不厌的背景。而眼前的女人则是散发着光芒的油画里的女神。阳光掠过她的面庞,细细密密的绒毛,像是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光芒,也照亮了破旧的修车铺和浑身油腻的自己。
小桑又不自觉地欣赏起修车铺前的合欢树和银杏树来,不过,这次和他一起看的还有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