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12日,美国贝贝尼尔湖。
黎明,万赖俱寂。贝贝尼尔湖雾气弥漫,白茫茫一片。湖中的泊船依稀可见,高耸在湖心的石油钻塔仅剩深暗的轮廓,只有东岸那片霜林中的红叶鲜明地凸露在白色的天地里,成为静谧黎明的唯一生动的点缀。
灾难选择这个时刻悄然降临贝贝尼尔湖。
准确地说是在早晨六点,是从钻机第一声怪异的轰鸣肇始的。黎明的静谧被撕裂,一只只水鸟被惊醒,飞离栖息的秋苇。贝贝尼尔湖四周的居民知道,那是讨厌的“宙斯”号石油勘探钻机又开始了对贝贝尼尔湖床的蹂躏。可怕的是谁也没注意到,一个暂时还不大的漩涡伴随着机器的轰鸣,无声无息地从钻台下冒了出来。
地质环境保护学家科茨克尔被钻机的怪异声惊醒,他皱着眉头,推开窗户,远眺贝贝尼尔湖,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前面一片迷蒙苍茫。他提笔写下一张留言条,疾步走出贝湖旅店。
在湖边,他解开红色机动艇缆绳,跳上艇,艇箭一般驶进浩渺的水天之间。
贝贝尼尔湖的潜在危险早在半年前就引起科茨克尔的关注,因为早在富兰林石油公司的勘探计划尚未实施,“宙斯”号也没开进湖来之前,科茨克尔就已在潜心调查圣绅兰西斯金矿开采引起古溶洞复活的问题了0当他再次回到路易安纳州,却听到贝贝尼尔湖已经开钻的消息,便立即将忧虑告诉了国家地质环境保护委员会主席霍廷。
“你去,立即去,挽救那里的一切!”那位慈祥的老人焦急起来,在电话那端说。
年轻英俊的科茨克尔就这样来了,还带了他的同事——美丽聪慧的伊丽莎白。准确地说,是伊丽莎白主动提出与他同行的,她乐意把他放在自己的视线内。科茨克尔没有异议,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因此,当这天清晨,伊丽莎白醒来看不见他,只看见他的寥寥数语的留言,心中不由一阵黯然。她摊手噘嘴埋怨几句,就扛起测量仪,按他的留言匆匆向湖边赶去了。
六点三十分,科茨克尔登上“宙斯”号石油勘探钻台,并立即和钻台最高权力指挥者戴维斯进行对话。
戴维斯壮年气盛,他从富兰林石油公司总部来,肩负着总部赋予的开辟新油气田的重大使命,正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番。对于科茨克尔的阐述和劝说,他颇为厌烦,又是耸肩,又是“NO、NO、NO”不停地叫。
科茨克尔压制着内心的愤懑,语调冷峻地对他说:“先生,你脚下可是一座千疮百孔的盐矿呀!”
“NO,NO,”戴维斯竖起一根指头,摇着说,“资料显示盐矿在西岸,离我这儿远着呢!先生,别妒嫉,我脚下说不准是一座金山呢。”
“噢,戴维斯,你要毁了贝贝尼尔湖的!”
“NO,”戴维斯腆着肚子笑了,“我在开创贝贝尼尔湖的新纪元呢。”
笑声未落,钻机再次发出一阵怪异的轰鸣。戴维斯胖胖的脸上肌肉僵直了,他恼火地大声询问值班长。
“是卡钻了,先生。”值班长小声答道。
卡钻是一个谁遇见谁头疼的事。地底下的事复杂得很,钻头打下去,被岩石卡死,钻不动也退不出来,这口井就有报废的危险。打钻的人于是就得千方百计把钻头提起来,以保住这口井。石油钻井每打一米耗资上万元,加上前期投入,一口井打下来花消确实不菲。富兰林石油公司在贝贝尼尔湖上的投资已逾千万。
贝贝尼尔湖面吹过一阵风,湖水涌动起来。就在这时,“宙斯”号钻台颤动了,猛地向左边倾斜一下。一顶橘红色的安全帽嘭的一声掉在钻台上,骨碌碌掉进湖中。
科茨克尔慌忙走到钻台边,俯身观望,他一眼看见钻台下已经扩大的漩涡,脱口叫了一声:“危险,立即组织撤离。”
戴维斯拭着脸上的汗,说:“不,提钻!”
钻台上的人们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地望着戴维斯。司钻脸红筋胀地操纵着机器,机器惨叫着,钻头就是提不上来。机器正转转不动,反转转不灵,这可糟透了,千万元白丢进湖里,一切都将泡汤了,包括戴维斯的远大前程。
戴维斯痛苦得攥紧了拳头,又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冲过去推开司钻,亲自抓起闸把,凶狠狠地再次开动钻机。
八点二十分,钻台又震动一次,并缓慢地一点点倾斜。钻杆、扳手、齿轮之类物件七零八落滚进湖中,钻塔也开始发出吱嘎的声响。
科茨克尔呼地拉掉电源,神色冷峻地说:“是放弃‘宙斯’号的时候了!”
“不,不,不能放弃!”戴维斯倔犟地说。
科茨克尔摇摇头,说:“放弃不是你的错。在贝贝尼尔湖上开钻的决策是错的,公司将付出代价。现在,你得首先考虑部下的安全。”
戴维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他带着哭腔沮丧地说:“再试试,不行就放弃。”
科茨克尔脸色舒缓了些,他拍拍戴维斯的肩,说:“下边的盐矿或许也将发生异变,我必须尽快下去看看。”
科茨克尔关切地瞥了钻台上的人们一眼,摘下橘红色的安全帽,下了钻台,纵身跃进机动艇,风驰电掣般奔西岸而去。浩荡的贝贝尼尔湖面上,像滚过一道火球,火球后面是一条深长的浪沟。
科茨克尔内心如焚,他必须尽快赶到盐矿去,一刻不能停留。机动艇临近西岸的时候,他望见了东岸的伊丽莎白,她穿着鹅黄色的卡克,坐在一只手划船上测量湖平面。她看见他,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扬起右手摇了摇,顾不得说什么,便弃艇上岸,大步如飞朝盐矿跑去。
时间就是生命,科茨克尔在心里对自己说。
三十岁的科茨克尔是忧郁的。他的同事这么评价他,尽管他们都属于忧郁一族,但科茨克尔要深沉一些。忧郁吞噬着他的热情和快乐,他的爱情之火老是烧不旺,至今仍孑然一人。地球上发生的越来越多的事不能不让人忧郁:南非金矿开采造成落水洞,落水洞的塌陷引起数百人死亡;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州许多矿山发生大面积沉陷;中国煤矿采掘发生瓦斯爆炸,滑坡几致长江断流;加利福尼亚威尔明顿油田长期采掘,已使地面出现约8米的沉降,沉降洼地面积达76平方公里;美国大约有80万公顷土地已经陷落,还有几千万公顷土地处在遭破坏的危险中……
贝贝尼尔湖是他担忧的又一地方。
贝贝尼尔湖西岸有一座盐矿,名叫斯托里克盐矿,盐矿的大部分位于湖下390米深处,且已采掘多年,湖床的沉降尚不知晓,石油钻机却又开始在湖上下钻。愚蠢与危险显而易见。可怕的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富兰林石油公司与斯托里克盐矿不但没有建立必要的联系,且龃龉日渐加多。
科茨克尔乘坐罐车下到盐矿深处,他看见了24米高、4个车道宽的主巷道,那宽大的巷道令他意外吃惊。沿着分支巷道斜行往下,他走到盐矿深处。测量仪盘显示,他已远离湖西岸,如果预计不错,他已置身湖心下390米处,或许就在“宙斯”号钻台肚皮下。如果判断无误,钻头一定打到了盐矿顶板上,并被卡死在那里。科茨克尔为自己的假设心悸,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几乎使他魂飞魄散的情况。
盐矿深处一隅,头顶的拱壁出现了渗漏,湖水淅淅沥沥而下,不时夹带着岩石块。显然,几米厚的盐矿顶板开始扛不住千万吨湖水的重压,湖水已挤破岩层缝隙不断渗流下来,灌注下来。
科茨克尔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血液上涌,呼吸也艰难起来。他高声呼叫,一声接一声,那声音在幽暗的矿井里回荡,异常响亮。
矿工们听见呼叫,兔子般敏捷地往上跑。
巷道里的照明灯开始劈劈啪啪炸裂,一盏又一盏持续不断。绿色的电弧闪烁着,像青蛇一样乱窜。湖水注入矿井,淹没人的脚面。报警器呜呜尖叫,恐惧一下子攥紧了人们的心。
科茨克尔声音嘶哑了,额角也被塌下的岩块砸破,血淋淋的。他组织一批人乘罐车先上去,自己又呼唤了一阵,从黑暗里又跑出十几个矿工,他和他们一道乘罐车逃离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深井。
当他们惊恐万状返回地面时,地面上已是人声沸腾。矿工和他们的妻儿紧紧搂抱着,脸色苍白,眼里流露出恐慌。科茨克尔向人们简要地说了已经发生和很快就要发生的事,他告诫人们立即撤离矿区。“离开这里,别靠近贝贝尼尔湖!”
科茨克尔待人们四散,即刻奔向湖边。他呼叫泊在岸边驳船上的人赶快弃船上岸,自己却驾驶机动艇向东岸开去。那一瞬间,他想起还在湖边测量的伊丽莎白,想起了“宙斯”号上的戴维斯。
科茨克尔又一次看见了伊丽莎白,美丽的姑娘呼唤着他,一手还指着湖心,急切地嚷着什么,但引擎的轰鸣淹没了她的叫声。科茨克尔往湖心望去,只见波光粼粼中,戴维斯他们驾着救生艇驶来,他们身后,那原本高大的钻塔已在慢慢倾倒。科茨克尔心头嘭地一跳,手一推舵把,加速驶向伊丽莎白,他想立即带她上岸。
可是,已经迟了。
高大的钻塔轰然折倒,笨重的钻台也翻进湖中。刹那间,一个巨浪冲天而起,随之狠狠砸下来。贝贝尼尔湖浪鸣风啸,潮涌如墙,扑击四岸。这时已是十点正。
科茨克尔的小艇被推向浪尖,在高处,他看见伊丽莎白的手划船被大浪打翻,伊丽莎白被湖水卷走。他浑身的血液一下沸腾起来,几乎没有思考,便本能地掉转船头,朝伊丽莎白落水处驶去。
伊丽莎白挥臂击水,徒劳地挣扎着,鹅黄色的身影被卷向湖心,随波沉浮。
贝贝尼尔湖汹涌着,湖心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眼有车轮般大,急速旋动着,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科茨克尔面色煞白,浓眉下的大眼里涌出泪花。他勇敢地驶向这个漩涡,企图在旋入地狱前截住伊丽莎白。如果做不到,也将追随她共赴漩涡眼,他这么想。那一刻,他蓦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深爱伊丽莎白,他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伊丽莎白。
科茨克尔终于在漩涡外围截住伊丽莎白,他伸手抓住她鹅黄色的卡克,接着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机动艇。
“科尔。”她柔柔地亲昵呼叫了他一声,就昏厥过去。
科茨克尔心如刀绞,他奋力驱艇朝岸边走。可是,他万分震惊地发现:机动艇仿佛被千万股绳索拖住了,难以前进一步。湖水加速旋转着,湖面上无人驾驶的驳船快速地被吸向湖心。科茨克尔回望一眼湖心,顿时毛骨悚然。
黑色的漩涡急速扩大,漩涡眼已变得大如风车,深不可测。水流旋转中,激发出尖厉的呼啸,荡起一阵阵大风。
科茨克尔脸上流露出刚毅和悲怆,他把机动艇速度提升到极限,小艇不仅没有前进分寸,反而在缓缓后退。湍急的湖水让他明白了一切:斯托里克盐矿肯定塌陷了,地下几百米深处的矿井产生的巨大吸力,形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巨大漩涡。痛苦如锥刺入他的心房。
望着昏迷中的伊丽莎白,科茨克尔禁不住热泪滚滚,他万分后悔让她也到贝贝尼尔湖来。他在自责中重新振作起来,咬咬牙,狠狠推一下加速档。小艇跳了一下,尔后又被漩流吸得一点点后退。
巨大的黑色漩涡敞开地狱之门,一艘艘驳船被吸了进去,随即消失了踪迹。
机动艇一点点后退,在与漩流的僵持中逐渐失去对抗力。
科茨克尔没有放弃,他牢牢把着舵轮,寻找摆脱漩流的机会。大风扬起他的头发,吹动他的衣衫,飞溅的水花浇着他魁梧高大的身躯,他像石雕一般屹立着,满面凝刻着刚毅。
他逐渐陷入绝望……
这时,一架直升机轰轰叫着,飞临机动艇上空。一抬头,科茨克尔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霍廷老人和戴维斯!老人坐在驾驶舱操纵飞机,戴维斯在机舱门口放下一副绳梯,还高声呼叫着他的名字。
一股热流滚过科茨克尔心头,力量瞬间再次充满他的躯体。他一只手攥紧舵轮,一只手去抓绳梯。绳梯摆动着,几乎滑过手边。如果他丢下舵轮跃起一扑,他会准确地抓住绳梯。然而,他不能这样。时间以秒为单位在消逝,小艇已进入漩涡内圈,开始绕着漩涡眼飘流。科茨克尔额角汗珠滚滚,在盐矿中被砸伤的伤口迸裂,血水和汗水流过他的脸颊。
直升机再次降低高度,绳梯碰到科茨克尔的肩膀,他一伸左手抓住了它。这时,他右手丢开舵轮,身体弯下去,一猫腰,倏地抄起伊丽莎白。在机动艇尾舵断裂的瞬息之间,他和伊丽莎白被绳梯带出小艇,斜飘在空中。
刹那间,失去控制的小艇倾覆过去,竖立起来,一头扎进漩涡眼中,没了影子。
科茨尔克紧紧抱着伊丽莎白,轻轻呼唤她的名字。伊丽莎白苏醒了,一眼看见亲爱的人,立即就环臂紧紧抱住她,把脸埋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科茨克尔的下颌蹭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那淡淡的芳香,他深情地说:“我爱你,伊莎。”
“I love you,科尔。”她亲昵地说。
那一刻,正是十一点。
那一天:贝贝尼尔湖史志记下这样一段文字:人为灾变,湖心形成漩涡,漩涡直径最大时达一公里,漩涡眼大如风车。漩涡吞没11艘驳船,1条拖轮,毁掉3座建筑和26公顷湖边林地。盐矿爆炸着火。不过,无一人伤亡。
接下去发生的事,是斯托里克盐矿和几百名失业的矿工对富兰林石油公司的诉讼,围绕巨大的索赔,官司打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