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1937年春
选自《旷野》,重庆生活书店1940年版
【赏析】
这首诗写于1937年春天。那时他从监狱中出来不久,正流浪在上海滩头。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里,他深感即将到来的将是一个炮火连天的血腥时代,而全国人民同仇敌忾的抗日斗志则使他坚信:我们民族将会在未来的反侵略战争中觉醒和新生。就是说:苦难感和光明感交织在他的心里,成了他写这首诗的情感基调。诗的第一节,写太阳到来时的悲壮场景。值得注意的是:在艾青的感受世界里,太阳竟是从远古的墓茔、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穿过黑暗的年代滚来的,这暗示着光明诞生于黑暗和死亡。这和郭沫若的《太阳礼赞》不同,在郭沫若的感受中,光明就来自光明。艾青之所以有这样奇特的感受与表现,系时代赋予他的苦难感和光明感复杂交织所致,使他潜在地感悟到:时代的光明和民族的新生必须用大量鲜血和生命换来,而这种代价付得越大,光明的到来也将势不可挡:“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确有点悲壮情调,也真有点显赫气势。第二节由第一节发展而来,暗示着:光明的到来,不仅将使万物复苏,众生一片欢欣鼓舞,还将出现一个科学文明的新时代。正是这些向往光明的热情和信念鼓舞着艾青,所以在第三节中,他把自己摆了进去,作了直接抒情,说他那陈腐、阴郁的灵魂已让太阳的火焰之手丢弃,再造了一个“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的新灵魂。艾青确要从人世苦难的感受中挣脱出来,在光明必然到来的预感中振奋起来,去追求未来的真实的光明。可以说,这首诗异常典型地体现了那些年月热爱祖国、投身战争、谋求解放的热血青年的时代思潮。
这首诗的写法值得注意:它的现实主义的主题是从不具客观实在感的象征对象太阳中引起感觉、发挥想象、求得意象、再凝结成形象,然后暗示出来的。这种象征的写法特别有利于表现对生活不可思议的渴慕和憧憬。还有一个特点是:作为象征表现,艾青把以太阳为核心的一串意象全用拟人手法有机地组接起来,太阳活了,人化了,竟然向诗人以及我们所依存的世界滚辗而来。这世界包括高树繁枝河流、虫蛹、城市等等,也都在诗人的笔下活了,动了,人化了,热烈地欢迎着太阳的到来;而诗人的心胸也竟然被太阳的“火焰之手”撕开,换了一副灵魂,以此象征出“应该是这样”的生括,寄托了诗人向往未来、追求光明的激情。因此,《太阳》可说是以象征手法表现的浪漫主义诗歌。
(骆寒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