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寂寞,是你的家,
蜘蛛的长丝,做你的袈裟,
在这冷酷的洞窟里——
青春的花,无声地萎谢。
十二个香洞,注定了你的命运;
念珠的循环中,滑过
沉长的,沉长的时辰;
求菩萨,保佑你长生。
华严经,是你不移的宪法;
破木鱼,是你生命的慰藉;
蚤子成群地在身上打滚,
是你的慈悲,小小的生命。
你的脸,是一潭静止的死水,,
永远地,泛不起微笑的涟漪;
或许你有小窗般大的希望,
可也寂寞地死了,在寂寞的洞窟里。
选自《现代》1934年第5卷第2期
【赏析】
这是一首写闭关静修的尼姑的诗。“侧关”是诗人家乡一带的土话,一般称闭关。诗中的这一个尼姑,无名无姓,仅仅从诗题中知道她在庵中削发为尼,“青春的花,无声地萎谢”暗示了她是一个妙龄的少女。诗人以极冷的色调,描绘了她的阴冷和绝望的尼姑生活。诗紧扣尼姑彼时彼地所处的环境,展开有限的铺陈,让她的悱恻凄婉、孤寂苦闷的幽咽声,毫无节制地流泻在诗的时空里。在诗人的笔下,她所居住的庵堂,是一座“洞窟”,“冷酷”,又“寂寞”,她诵读的《华严经》,是阴森的“宪法”,她手中伴随黑色的时辰敲击着的“木鱼”,是她唯一的“生命的慰藉”,而这“木鱼”,竟是“破”的!诗人以简洁的笔墨,制造了一种凄清黯淡的氛围,引领读者去窥测这位尼姑愁苦的心境。在这座毫无生机的庵堂——洞窟里, 除了尼姑,有生命的只是“蜘蛛”和“蚤子”,与她互为对照,由此反衬了她的孤立无援。尼姑身陷洞窟,诗人却偏要让她“求菩萨”保佑长生,但菩萨只能哺育尼姑无边的痛苦。尼姑在“念珠的循环中,滑过/沉长、沉长的时辰,”诗人在此精心选择了动词“滑”,含义深刻,它传神地形容了“沉长的时辰”流逝的速度之快。明明是度日如年,尼姑虔诚于拜佛念经,体验到的竟是度年如日!她也许能感受庵堂以外的世界的丑恶,也许就是为了挣脱人世的苦难而出家修行,但她并不能体味到此刻她所置身的洞窟的黑暗。她咬破了一张网,却又钻进了另一张网。
诗人以第二人称写来,通篇都是未出场的诗人和“你”——尼姑的单向道白,在看似冷静客观的描摹里,注入了诗人巨大的同情和爱怜。在诗的最后一节,诗人难以抑制内心情感的波涛,我们仿佛看到远载希望的风帆欲从诗人的殷殷祈愿里航向尼姑孤寂的眼帘,但诗人失望地看到,尼姑的脸,“是一潭静止的死水/永远地,泛不起微笑的涟漪”。这样,诗人的这一希望,如同尼姑曾有过的“小窗般大的希望”,最终还是“寂寞地死了,在寂寞的洞窟里”。悲凉之雾遍及全诗!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信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侧关尼》中的尼姑的痛苦呻吟,使我们窥见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的浓重黑暗。诗中的“蚤子成群地在(尼姑)身上打滚”,与其说是写尼姑慈悲为本的菩萨心肠,毋宁说裸露了尼姑灵魂的麻木,更不如说是照见了吮吸尼姑的精神的血液的那些大大小小“蚤子”们的狰狞面目。诗的深刻意义即在于此。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