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蓝马店的主人和我说
——送你送你
待我来举起灯火
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
看板桥一夜之多霜
飘落吧
这夜风 这星光的来路
马仰首而啮垂条
是白露的秋天
他不知不是透明的葡萄
鸡啼了
但阳光并没有来
玛德里的蓝天久已在战斗翅下
七色变作三色
黑 红 紫
归结是一个风与火的世界
听隔壁的铁工手又拉起他的风箱了
他臂膀上筋肉的起伏
说出他制造的力量
痴痴的孩子你在玩你在等候
是夜的广大还是眼前的神奇
也令你守着这尽夜的黎明不睡?
来去辄欲与吉诃德先生同行
然而除了风车 除了巨人
森林里横生的藤蔓 魔鬼的笛声
我是已有多久了
行杖与我独自的影子?
——年轻的 不是节日
你也该有一份欢喜
你不短新衣新帽
你为什么尽羡慕人家的孩子
多有一些骄傲地走吧
再见 平安地
再见 年轻的客人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
一九三七年四月
春旅自伦敦北归
选自《手掌集》,上海森林出版社1947年版
【赏析】
这首诗是诗人在留学英国时期所作。一次诗人乘汽车路经一个叫蓝马店的小客栈,并在那里歇息一宵。旅途中的感觉、印象和联想浑为一体,便织成了这首诗。
诗的开头二节是诗人假托蓝马店主人的口吻而写的。好心的店主举着灯火为远道而来的异国青年送行,“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看板桥一夜之多霜”,这里化用了唐代温庭筠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仅加深了旧诗中行旅的意境,而且由于出诸店主的临别赠言的语气,而更多有一点人间的暖意。在这两句诗中还可见出十九世纪后期印象派画风对诗人的某些影响,此处是以画入诗,为己所用。灯火下门上的黑影和板桥上的白霜构成光线上的鲜明反差,白霜显得更为耀眼,也就平添了一抹冷色,和羁旅漂泊的命运两相映衬。
诗的第三节变换为诗人的视角。在旅途孤寂的心境中诗人从夜风、星光白露中憧憬着美的再现。多少年前看嘉宝主演的电影《瑞典女王》,其中有一个镜头是嘉宝斜卧着,一串透明的葡萄垂挂在眼前,她试着仰头探取而在依违两可之间。虽然那是一部黑白影片,但导演运用光线的明暗,使这一镜头出现动人的视觉效果。画面几秒钟一晃而过,但作为整体印象在一瞬间给诗人以诗意充盈的感受,以致时隔多年,仍然难以忘怀。于是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印象的变形:“马仰首而啮垂条/是白露的秋天/他不知不是透明的葡萄”。诗人用追忆的方法写诗,进而将记忆和幻想揉合起来,把记忆中最主要的感觉和印象幻想为另一事物的神情动态,不仅用形象的透明度来加强艺术上的迷茫之感,而且还蕴有物我交感的启迪,马有无知的幸运,人却有智慧的痛苦,一种惆怅的思绪在感受美的同时悄悄涌上心头。“鸡啼了/但阳光并没有来”,由此不觉折入另一情境。鸡啼既隐隐与“鸡声茅店月”相呼应,更含本该有闻鸡起舞的欢欣,然而太阳之未能及时涌现,造成情境的逆转,原来因为“玛德里的蓝天久已在战斗翅下/七色变作三色/黑 红 紫”。光谱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由于战火纷飞归并化为三色。当时西班牙内战正酣,在野的佛朗哥军队受到希特勒的支持,向西班牙政府军疯狂进攻,成为当时世界形势中的一个异常敏感的热点。英国的广播每天都在报道战事的进展。民主受到践踏,血流成河。这一挫折给作者以强烈的刺激,诗中所写黑、红、紫正是干涸的血、鲜血、凝结的血的三种不同颜色,浓烈地表现了现实的残酷。诗人又以蓝马店隔壁打铁铺里铁工手的臂膀显示出力量,隐喻当时希特勒法西斯在欧洲张牙舞爪,然而英国首相张伯伦却一味采取绥靖政策,善良的百姓又如孩子般的天真,幻想和平能维持下去。诗人联想到自己正像西班牙的唐·吉诃德那样满怀理想,可在现实的森林中,却尽碰到绊手绊脚的藤蔓和闻之寒栗的魔鬼笛声。世界风云的变幻,故国关山月的呼唤加深了他在异国独行踽踽之感。
诗的最后一节又转回为蓝马店主人的劝慰语调。唐朝李商隐诗句“年少因何有旅愁”(此句后在诗人1981年所写的《鹊桥梦》一诗中再次引用,可见他酷爱此情此景之深)的诗意在这里化出新鲜的境界和语言。当然,诗人的愁苦显然不是因为经济上的困难,而是由上文所涉及的时世纷扰,联想到祖国的安危,一种难以言状的深沉悲哀掺和着游子的失落感也就成为弦外之音了。“再见”一词的重复出现含有深意。“再见”,本是分别时的一般礼貌用语,意谓希望再次见面,但由于在本诗特定的情况下主客双方肯定是不会再见面的,所以这只是祝福的本意,从而具有低徊不已的惘怅之感,点破了难以说尽的惜别之情,顿感余韵缭绕。这首诗为不少留学海外的青年所深深喜爱,香港的青年诗人甚至将他们的刊物题名为《蓝马季》,就是得意于此。
(王圣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