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相爱的时候不知有多年轻,
你是一只花间的蝴蝶,
翩翩飞舞来临。
为了心和心永远贴近,
我常想该有多好:
要能用胸针
在衣襟上轻轻固定。
祝愿从此长相守呵,
但又不敢往深处追寻,
生怕你一旦失去回翔的生命。
生活在一起了,
知己而体己,
心心念念于共同事业的一往情深。
你不止是一枝带露的鲜花
而且是只蜜蜂栖止在颊鬓。
年华如逝水,
但总是润泽芳馨。
家已经成为蜂巢,
酿出甜甜的蜜,
往往更为理想而忘却温存。
峥嵘的岁月战斗方新,
送走了多少个期待的早晨,
度过了多少个焦灼的黄昏。
两只小船相依为命,
有时月朗天清,有时也风雨纷纷。
熟悉而服贴,
彼此心上的皱纹早经一一熨平。
常青树深深合抱生根,
更给我们以清凉的覆荫,
遮雨遮阳,就像一把伞那样殷切可亲。
一九八一年五月在加拿大
选自《辛笛诗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赏析】
这首诗可以说是咏叹恋爱、成家、立业的人生三部曲。
这首诗是我应邀去加拿大多伦多市出席第六届国际诗歌节期间写成的。记得诗歌节后复受到加拿大诗盟主席亨利·拜塞尔夫妇在他们农庄上的热情款待和当地华侨人士的邀请,于是我不得不将多伦多的旅行延长了几天。其间有一对华侨中年夫妇坚挽我到家中作客。由于他们热情的接待,我居然得到了小休。他们伉俪之情久而弥笃,而我本已浓重的乡思则更深。
首先动笔写下的是这首诗的第二、三节。我和老伴的共同生活已接近半个世纪了,那种朝夕与共、患难相依的情景总是从心上拂拭不去的。尽管十年动乱的遭遇已如过眼云烟,化成过去的一场噩梦,但在狂热和迷乱之余,每一念及,坦直说来,总有一种切肤之痛。1968年冬天,我曾为先去五七干校的老伴送去度冬寒衣,归来写了七绝两首,题为《鸳思》:“更与何人问暖凉,秋深废井对幽篁,簪花屡卜归期误,未待归来已断肠。”“篱边传语感凄惶,相见何曾话短长,珍重寒衣聊送眼,卅年鸳思两茫茫。”1975年又写过两首七绝,题为《赠内》:“怜卿怜我不为贫,且学行僧脚暂伸,一自连朝风雨骤,三分春瘦七分人。”“梁孟相庄卅七年,平时心意藕丝牵,出门叮嘱家常语,话到唇边已悄然。”在那个时期我只有通过古典诗歌的含蓄蕴藉才能抒发哀乐中年屡遭挫折的心态!第三节头五行就是吟味那般情景,上述绝句可以算作注脚——所谓寄沉痛于幽闲者是也。
只写了第二、三节,过了一天,我总觉得欠缺点什么,未能成篇。终于在有意无意之间,从华侨女居停一举手一投足的回翔的步履当中,顿然令我想起了恍若隔世在初恋中老伴年轻时的飘忽多姿的身影,于是一笔写下了第一节。在主人为我开夜车去蒙特里尔访问的公路上, 我把全诗背诵给女主人听时,借着车外迅速后退的路灯,我竟看到晶莹的泪光闪烁在她双颊间。
后来她告诉我,是这第一节的十行感动了她,并勾起了不少往事的回忆;而殊不知她的落泪也深深地感动了我。这种相互感应也许就是“接受美学”的根据吧。就是这样,青春季鱼水相爱的柔情再次回到我和老伴的身边,使我越发深信诗行只有诉诸真情实感才能动人。
(辛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