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大森林!
——刻在烈士饮恨的洼地上
公刘
哎,大森林!我爱你!绿色的海!
为何你喧嚣的波浪总是将沉默的止水覆盖?
总是不停地不停地洗刷!
总是匆忙地匆忙地掩埋!
难道这就是海?!这就是我之所爱?!
哺育希望的摇篮哟,封闭记忆的棺材!
分明是富有弹性的枝条呀,
分明是饱含养份的叶脉!
一旦竟也会竟也会枯朽?
一旦竟也会竟也会腐败?
我痛苦,因为我渴望了解,
我痛苦,因为我终于明白——
海底有声音说:这儿明天肯定要化作尘埃,
假如今天啄木鸟还拒绝飞来。
1979.8.12沈阳
选自《仙人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赏析】
这首诗的副标题中提到的“烈士”,指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为追求、捍卫真理而被残酷杀害的张志新。这首诗,是诗人到了烈士殉难地点之后写的。其主旨,并非对烈士政治节操、思想品格的歌颂,也不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谴责。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已离开了对具体人物、事件的剖析和评价,而转化为对一个令人激动不安的严峻问题的充满感情的思考。
强烈而炽热的感情喷发,是公刘这个阶段作品的一个显著特色。这首诗在基本抒情方式上,采用的便是直接倾诉的方式。“我爱你”“我痛苦”等直接表白,发出的是骚动不安的、痛苦的心声。而诗中的使用频率很高的设问句式(“难道这就是”“为何你……”“一旦竟也会……”),也更加强了这种炽热情感的难以缓解与超脱的状况。
自然,好诗并不是感情的无节制的倾诉,情感的泛滥会破坏诗质。作为含蓄和控制的手段,公刘又把他的表达与思考,通过有一定复杂内涵的诗歌意象展开。“大森林”在诗中,已经从写实转为象征。这可以理解为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就在“大森林”之中,同时存在着互相矛盾、对立的现象:一方面是林涛所形成的“喧嚣的波浪”,有声响的、运动着的状态;另一方面则有静寂、不动的“沉默的止水”。一方面有着弹性的枝条、饱含养份的叶脉,另一方面,枝条绿叶也会枯朽、腐败。因此,大森林因它的蓬勃的生机,成了“哺育希望的摇篮”,又因它会枯朽、变得死寂,而成为“封闭记忆的棺材”。于是,生命的活力、旺盛和希望,与静止的死水、腐败枯朽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景和可能性,同时存在、统一于“大森林”之中。面对着这样的情景和可能性,诗人的感情、心理,也呈现了矛盾冲突的激荡状态。在一开头,他就深情地呼唤:“大森林!我爱你!绿色的海”;但在对它的另一面有所体认之后,又痛苦地表示怀疑:“难道这就是海?!这就是我之所爱?!”热爱、深情,而又对无法否认的事实产生了痛苦的疑问。于是,在矛盾中,他寻找着对于这一问题的答案。当他不明白大森林为什么会存在这另一面时,他痛苦;而当他找到了答案,明白产生这种状况的原因时,这种痛苦也并不因此而消失。这是因为,在“大森林”中,总在经常发生“不停地洗刷”“匆忙地掩埋”的现象。即使不是人为的“洗刷”与“掩埋”,就如一个哲人所说,时间的流逝,也会洗涤旧迹。历史的曲折,人民流的血,罪恶势力犯下的罪行,本应转化为被永远记取的经验,成为不被忘却的教训。然而,掩盖、洗刷、忘却不仅是可能性,而且已经成为现实。诗中所表现的愤激和深刻的忧虑,所表现的感情冲突,在实质上就是前进所必须的记取与忘却之间的矛盾。而国家、民族的发展,对于倒退、枯朽的克服与战胜,只有在清醒地进行严肃反思、寻找病因并加以疗救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因而,全诗的结尾,诗人写出了意在振聋发聩的警醒的句子:“这儿明天肯定要化作尘埃/假如今天啄木鸟还拒绝飞来。”先提出“大森林”生死存亡的后果,以突出、强调其严重性,再指明可能导致这一后果的缘由,而把作者急切、严肃的思虑和情感,推向了新的高度。
(洪子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