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生出第一颗稚牙,
到我揪下第一根白发,
这中间度过了、经历了
多少纷乱而艰辛的年华……
回忆像秋天的潇潇雨丝,
回忆像冬天的片片雪花,
回忆像春天解冻的冰河,
回忆像夏天舒展的枝丫……
要不要再写摇篮边的歌曲?
要不要再写梦幻中的童话?
要不要再写战争中的英雄?
要不要再写行军踏遍的天涯?
我不想去翻旧时的日记,
我不想去抓历史的伤疤,
我的泪滴,我的血流,我的瀑布,
在心灵的深处冲激和悬挂……
难道许多遭遇都是历史的误会?
难道生活的颇簸都是阴错阳差?
难道允许我重新诞生,重新行走,
我将选择另一条路,另一座山崖?
时代的浪潮总会卷去枯枝败叶,
历史的波涛总会滤出粒粒金砂;
怀疑论者也许会变成疾飞的快艇,
危机论者也许会登上最高的脚手架!
八十年代是个生死存亡的年代,
在这年代不能耸立,就会倒塌;
当年冲锋陷阵夺取摩天岭的儿郎,
今天定能率领子孙兴建摩天大厦!
我还是喜爱我们的乐章,
我还是赞美我们的云霞,
当眼帘和生命的幕布徐徐关闭,
希望的交响诗仍在绿荫中喧哗……
选自1980年6月23 日《人民日报》
【赏析】
诗人步入生命的晚秋,面对徐徐沉落的夕阳,回首平生,感慨系之。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我”的话音、神态如闻如见,跃然纸上。第一节看似平淡无奇,但却概括了人生的个中况味,只要稍稍回顾一下已经逝去的岁月,就不难体味到其中所蕴含的内涵是何等丰富!
接着诗人用铺陈排比句的手法,虚实相间地写了两节诗。第二节是虚写,第三节是实写。第二节虽未具体写出回忆的内容,但用秋天的雨丝、冬天的雪花、春天解冻的冰河和夏天舒展的枝丫来加以比附象征,则又是用的具象化的实写手法。从这四季的明丽、充满动感和活力的形象中,我们分明感受到抒情主人公在回忆时愉快而亲切的情感色彩。这里,令人联想起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首名诗。无论是欢乐和痛苦,一切都会过去,“而过去了的一切,便将成为亲切的回忆”。接下去诗人一连用了四个“要不要再写”的问句。“要不要再写”?回答自然是肯定的,诗人意在提醒人们:对于过去的美好事物和传统是不能,也不该忘记的。
那么,何以诗人紧接着又写了“我不想去翻旧时的日记,/我不想去抓历史的伤疤”这样的诗句呢?这岂非自相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第一,“不想去翻”“不想去抓”,并不意味着忘记,也许正因为不能忘记,烙印太深,才没有勇气去翻,去抓。第二,否定和忘记过去的美好事物和传统固然不好,但一味沉溺在抚摸“历史的伤疤”而不能自拔,则也是不足取的。诗人写“我不想去翻”“我不想去抓”正是要从个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而将“泪滴”“血流”“爆布”深藏心底,“在心灵的深处冲激和悬挂”。这正表现了抒情主人公的宽广的胸怀。接下去的三个反诘句是以上思想的延伸和深化。如果说第三节问句的言外之意是肯定的回答。那么这一节反诘的言外之意则是否定的回答。这里诗人假设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难道允许我重新诞生,重新行走,/我将选择另一条路,另一座山崖?”诚然,选择人生道路,机缘会起一定的作用,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偶然性的因素是不可否认的;但是,那是就历史和生活的宏观角度而言的,而如果从某人的经历、性格等方面的微观角度去考察,那么他所作出的某种选择又是必然的。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怨天尤人,牢骚满腹呢?这一节诗极平易,却蕴含了令人深思的深邃的哲理。
如果说以上的诗句表现了“我”从个人创伤和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宽广胸怀,那么以下两节诗则表现了他认清时代潮流的敏锐而远大的目光。诗人坚信“时代的浪潮总会卷去枯枝败叶,/历史的波涛总会滤出粒粒金沙”,他相信一切都会变,人自身也是不断变化的:“怀疑论者也许会变成疾飞的快艇,/危机论者也许会登上最高的脚手架!”因此他对改革事业是乐观的,充满信心的:“当年冲锋陷阵夺取摩天岭的儿郎,/今天定能率领子孙兴建摩天大厦!”
最后一节写得情真意切,诉说了“我”对社会主义祖国的热爱。这种情感之所以不像有的平庸之作那样流于空泛,是因为有以上诗句中情感的层层铺垫,或者毋宁说是上面诗句中情感流向的自然归宿。因为诗人摒弃了说教的形式,而是用“我”的亲身体验和情感流程,很自然地使情感得到进一步的深化和升华。
严格说来,此诗属于政治抒情诗,但是避免了同类诗所常有的空泛、政治色彩过浓、缺乏形象的弊病。此诗始终不脱离形象,并且以个人的情感灌注其中。诗人以“我”作为抒情主人公,是以写个人抒情诗的方式来写政治抒情诗,使政治抒情诗更富个性色彩。因为是政治抒情诗,所以在艺术上就不以新奇的形式、诡谲的想象、密集的意象以及由象征、跳跃等手法造成的朦胧晦涩取胜,而是追求一种明丽隽永的风格,语言平易亲切,晓畅生动,意象信手拈来,自然清新,而炽热的情感、深邃的思想皆寓于其中,熔为一体。
(刘士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