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纯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杆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1977年3月27 日
选自《诗刊》1979年第4期
【赏析】
这是一首爱情诗。在这首《致橡树》中诗人把自己的抒情主体,化作一株木棉的形象,作为爱的另一方是橡树的形象。诗人以“致橡树”作为诗的题目,表明诗的中心是爱的一方对另一方的倾诉。这种顿诉,不仅表白对爱的诚挚、坚贞和炽热追求,更主要在于表现对爱的理解和信念。这样,这首沉浸着浓烈感情色彩的爱情诗,便具有清醒的理性倾向。
这是舒婷诗歌创作的一种普遍的观照方式。她总是在比较单纯的爱的外观下,蕴藉着比爱情本身更丰富的社会内涵。
传统的爱情观,总是要受到它所处的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心理和伦理观念的干扰和制约。因此,爱的结合,往往并不是人的感情和价值的平等的结合。而是权势和财势的结合,结合的双方也往往变成主导和从属、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从而失去爱的本质。诗人在这首诗里,所摒弃的便是这种陈腐的观念。她否定了那种依附性的爱情观:如凌霄花之于高枝,痴情鸟之于绿荫;也否定了那种奉献性的爱情观:如源泉送出慰藉,险峰衬托威仪。这两种爱情观都以牺牲一方作为爱的前提,这些爱情观都反映出漫长的封建社会在我们民族心理中的历史积淀。她所追求的爱,是双方的彼此平等:“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个平等的基础,是彼此的人格独立。形象可以迥异:“你有你的铜枝铁杆,/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但重要的是它们都必须是“树的形象”,“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只有在这样人格价值的各自独立上,才能有真正平等基础上的互相理解,既“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又“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这是作者所理解和追求的“伟大的爱情”,也是这首诗所以引起无数读者对价值观重新思考的原因。
诗不是理论,即使具有理性倾向的诗篇,也是在充满感情色彩的语言中,透过诗人所创造的形象来表现。因此,诗的意象所覆盖的,往往有着更深广的内蕴和外延。在这首诗里,饱含着诗人主观情绪的“木棉”和“橡树”这两个意象,是新颖而妥切的。两种树不但茁壮高大,更易使读者感到内在的强大的力量,并表现出一种崇高的人格。与此相对应的“凌霄花”“鸟儿”等显得渺小可怜。诗人采用象征的寓意和几个排比的对应,为感情的递进形成高潮,从而具有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如果我们还愿意进一步思索的话,这首诗还表现了诗人对理想的人际关系的一种向往。人与人之间也应当这样:彼此独立和平等。这种尊重人格独立和平等的价值观,并为它献出诚挚的歌唱,对于刚刚结束的那个轻蔑人的尊严,把人分等划级的年代(它的阴魂,至今久久不散),无疑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刘登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