桠村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请王吹吹。
王吹吹唢呐吹得好。
人们都说，别人的曲子都装在脑子里，可是王吹吹的曲子含在嘴里。你看，王吹吹含一着唢呐，嘴唇抿几抿，一吸气，腮帮子就鼓成两个大包，那些悲伤的、欢快的曲子就随着跳动的指头吐了出来。王吹吹吹着吹着，一支唢呐不知不觉上下、左右不停地摆一动，他的身一子随之晃动。最后，他的整个人柔和得就像微风中一枝杨柳，显出些女人的体态来。那唢呐底部的喇叭口对着天空，声音飞上云层，响得很深远；如果对着人一群一，那些声音就会长出一只只手来，拽着人们跟着它一起哭一起笑。
在桠村，敢和王吹吹一较长短的只有一个人，他叫李三一毛一。
有一回，张铁匠死了一娘一，请王吹吹去闹丧。和王吹吹搭裆的是李三一毛一。桠村吹锁呐一般是二人合伙，两支锁呐合奏，互相补充，互相应和，这样吹出的声音才好听，才有立体感。当时，王吹吹刚出道不久，认为自己的手艺好，头扬得高高的，走起路来眼睛看着天上，斜也不斜李三一毛一一眼。一支曲子吹完，王吹吹就朝李三一毛一翻白眼，吹得稀孬，还来混饭吃！李三一毛一反唇相讥，你算老几？半桶水响丁当。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李三一毛一40多了，年纪也比王吹吹大了好几轮，吹龄也有近20年了，说话底气很足。围观的人也帮李三一毛一的腔，说王吹吹分不清高低，多半不是个好货。王吹吹一毛一了，眉一毛一一竖，看着天空。天上，笼一层黑云，像要下雨的样子。王吹吹就看着那层黑云说，你敢不敢比？比哪个能把那黑云吹哭。李三一毛一一怔，他抬头望了望天，沉思了一会，说，比就比！我先吹！李三一毛一迫不急待地一操一起锁呐……王吹吹又看了看黑云，那云比先前更黑了，黑得像要掉下来，雨马上要下了，不能让他抢了先机。王吹吹拦下李三一毛一，笑着说，你也算是前辈了，该让我先来吧？王吹吹把“前辈”两个字说得很重。李三一毛一不介意，凭他的经验，就知道这雨一时半会还下不来，王吹吹的小算盘他还不懂？于是，李三一毛一大度地说，好，让你先来！王吹吹吸气、鼓腮……一曲《恸哭母亲》徐徐吹了出来。喇叭对着黑云，渐渐地，黑云好像真要哭似的，慢慢地翻卷着，像是在一揉一眼睛。王吹吹哭了，看热闹的人哭了，但黑云却没哭出来。泪眼朦胧中，王吹吹看见李三一毛一不紧不慢地拿起了锁呐，他还看见李三一毛一哂然的一笑。李三一毛一也是对着黑云，吹的也是《恸哭母亲》。一曲没吹完，起风了，黑云翻得更快了，一一团一更大的黑云罩上了头顶。黑云终于掉下来了，变成了哗啦啦的雨，豆大的雨。
王吹吹输了，但王吹吹不认帐，说李三一毛一取巧。但李三一毛一不恼，只说，你输了。大家都说，王吹吹你输了。气得王吹吹一操一起家伙回了家，坐在屋门口，对着天，吹了一天一晚，听说他的嘴肿成了馒头。
以后，王吹吹抬不起头了。尽管桠村人说他吹得好，其实李三一毛一也比不上，但这是背地里说，在心里说。当着他王吹吹的面，把陈芝麻拣出来，说他输给了李三一毛一，没啥威风好抖的。还说，你行，你去啊，再和李三一毛一比比，比过了他，我们就服！还给你在村口贴张大红贴子，封你为唢呐王。
于是，王吹吹放出话来了，说逮个时机，再和李三一毛一比，拿不到唢呐王的名号就给他李三一毛一当孙子去！
这天，是大槐结婚的日子。天气很好，王吹吹的心情也好。这机会，让他终于等到了。大槐请了王吹吹，请了李三一毛一，二人还是老搭裆。
酒席开得差不多了，新媳妇也进门了，王吹吹等的最佳时机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大家忙完了吃喝，忙完了活儿，人也最多，有心情看他和李三一毛一的比试了。
敢比吗？王吹吹歪着头，问李三一毛一。许是太激动，他的脸胀得绯红，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突出来，像蚯吲在爬。
随你，比啥？李三一毛一胡子、眉一毛一一抖一抖的，间杂着一些白星子。
围观的人里在层，外三层，大喊大叫。
比吹流行歌曲，看谁吹得多，吹得好！王吹吹一胸一有成竹。
李三一毛一搓一着胡茬子，不答。
不敢？
哪个说的？不过，你输了得给我当孙子，你自己说的要算数。
好！这次你先！
李三一毛一也不推辞，吹了一首《太一陽一出来喜洋洋》。吹完，人们鼓掌叫好。王吹吹吹的是《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吹完，也赢得一片叫好声。就这样，二人一言不发，你吹完了，我接上；我吹完了，你接上。大槐院子里满是树，像一片绿云，云朵里，鸟儿飞来了，叽叽喳喳地应和。人们静了，收拾活儿的停下手也跑来了。歌声、鸟鸣像花香一样，浸泡着人们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突然，几只鸟儿扇动着翅膀，飞上了桌子，飞上了一些人的头顶，低低地欢叫着。
天，渐渐黑了。灯光，亮起来了。
王吹吹和李三一毛一还在吹。
声音，渐渐低下了去。二人的嘴肿了，没力气了。吹到半夜，李三一毛一接不上了，他含一着唢呐，吸不进气。一吸，嘴就痛得他直吁冷气。还吹吗？王吹吹也吁着冷气，含糊地问。你呢？李三一毛一歪着嘴反问。你呢？王吹吹反问。吹！李三一毛一吐出这个字，使出吃一奶一的力气又吹上了。可是，他只吹到一半，就瘫在了地上。看李三一毛一倒地，王吹吹打起一精一神，想再吹一首，赢了李三一毛一。可是，他像散架一样，唢呐还没凑到嘴边，也跟着瘫了下去。
李三一毛一多吹半首，又赢了。
毕竟，上了年纪，李三一毛一经这一折磨，从此一病不起。还没等王吹吹的诺言兑现，他就死了。
出殡那天，王吹吹披麻戴孝，把李三一毛一送到了坟地。
第二天，有人说，在李三一毛一的坟地里，唢呐寂寞地响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