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者的际遇 /孟超
——读《西游记》札记之一
《西游记》一书,旧日相传为邱处机所作,后经考证者多方证明,知实出于吴承恩手笔,文字跳脱,写意由浅入深,流行坊间不下于《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诸说部。作意所在,解释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人因取经之故,以为谈佛理者;有人以为谈心说性,实乃理学典籍之通俗解者;甚至于有人以为乃阐明采捕吐纳之术。尤西堂序此书,以为“能解《西游记》者,圣人之徒也。”笔者非敢以圣人之徒自况,但确想于书中主要人物孙行者,作一番穿凿附会之曲解,这并不是愿意跟在别人后边瞎猜哑谜,实在觉得孙行者的遭际,虽然超凡入圣,到底还是一个悲剧;而所谓完成正果者,也不过是多番磨折,几经锤炼,野性退,本质贱,泼辣辣的猴子,变成无可如何的佛座下的一员罢了。
孙行者之来历,据说原来是花果山下的一个石卵,但他能受到气候的感化,他能饮风餐露,受到日月的精华,就是石头也不会是顽石,也不会没有性灵的,因之他才有一股子野气,才能有他的抱负,才能敢作自由自在想,然而这样那里能使玉皇大帝容得下他?必须把他纳入自己的掌下,封为弼马温者,也就当作养马的厮役而已;可是孙行者——一个野生生的自由自在的猴头,要把他束缚成一个典型的奴才,他还是未甘情愿,所以才有偷蟠桃,闹天宫,官家所谓不法,在他自己也许认为应该的诸种事情。这时,所仰仗的还是他那股子野气,因此,托塔天王,哪吒,以及无数的天神都制伏不了他。
为什么灌口二郎独能降服他呢?二郎会变,他也会变,二 郎虽然比他有一变之多,其实也不过相差一变罢了;说实在了,二郎手下有那只哮天犬,就会使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他不提防的时候,偷偷在他腿肚子上咬上一口,他就不能不跌倒在地,二郎之所以能够捉住行者的,我想还是因为有这狗的关系,不然,也只好两下里变来变去变戏法给别人看罢了。也正说明了天兵天将都不怕的猴儿,只要有狗追逐在背后他就不能逃脱,无怪乎狗的地位,是被提高了的。
等到他被捉之后,雷部,火部,南斗星,大力鬼王,烧的烧,劈的劈,一齐都施展出他们的威力来了,就是那号称清净无为的老君,又何尝真的不管人间闲事呢,他一样的摆下八卦炉,把他生灸活熬起来,可是,他有野性,刀斫斧剥,雷打火烧,一概无效,填进热锅里,他还会跳出来的。佛法慈悲也是一个幌子,在俯首贴耳为奴为婢的时候,自然可以想到他的慈悲,但像孙行者就是例外了,也就不能不以一手掩尽天下的把戏,使劲地扑打下去,再加上十分重的压力,把他压在五行山下。
然而,佛法到底是讲智慧的,如来也知道只靠压得重还是不能把他纳在自己的圈子里来,于是又不能不假手于唐三 藏,揭开镇压的金字帖。如果认为揭开金字帖是对孙行者的释放,那真是错会了佛意:这只不过是去了硬的力,而又来了软的牢笼罢了。
一个白面和尚自然不比凶狠的天兵天将使人来的可怕些,猴儿容易上钩,猴儿不会存着戒心,猴儿也甘愿做他的弟子而不疑,在这里白脸也就有了白脸的作用了。可是如来做人情做到西天,显本领也显到西天,对孙行者他们到底还不大放心,如是又来黎山老母,一顶嵌金帽儿,一篇紧箍咒,箍儿箍在猴头上,咒文读在僧口里,就不怕你不打滚喊痛,要说金箍为什么要箍在头上,腿还需要你为他奔走,手还需要你为他担行李,拿棍子捉妖;肚皮还需要你为他吃的饱饱的,替他做事,都是箍不得的;只有头可以箍,因为在脑门上紧紧一箍,便什么都思想不出来,一个活跳的猴子,便能呆若木鸡,驯如牛羊似的,受制在比他无用得多的孱弱的和尚手里,金箍箍在头上,比五行山压在身上还厉害得多呢。这样,就是去掉压在他身上的力量,他也再不能大闹天宫了。这一 个道理,大约是天兵天将所不能了解的,只有如来明白,只有白面和尚能使用这种力量。所谓一手执经,一手执剑,那还能使你看见他手里拿着剑,还会怕,还会提防,但这样一 来就不需用剑,而比剑还不容易觉察,更不容易对付哩。
世间的事,有时会出乎意料之外的,就是在这一方面收到了效果,而在另一方面,却成了一个很大的遗憾。孙行者戴上金箍,他的野性是被制伏了,但是,因为脑门不会打转,自然也影响了他的本领,本领失掉了力,是会退减的。有人常常奇怪孙行者的威力,跟随三藏取经之前与以后在强弱上是有很大的不同,在大闹天宫之时,天兵天将都难制服他,水火刀斧都不能伤害他,按此来说,去取经时,加上佛法呵护,更应该到处大显神通才是,可是遇妖遇怪,常常是战他们不过,结果不是这里搬兵,就是那边求神,甚至于连老鼠蜘蛛都欺负他。我倒不像一般的看法,以为《西游记》作者对孙行者这一人物写到取经时笔力已经衰弱,实在孙行者头上有了金箍,你要他还那样自由自在,还能充分地施展出自己的威力,已是不可能的事。而且,玉帝,神,佛,……大家都好像有一个默契,总不肯放松他,时时的当心着他,大约防备妖魔之心,还不如防备他来得厉害;这样,孙行者的野性虽除,可是他实在再也制不得妖了。
他经过了许多磨难,受过了许久的豢养,他的心情已经离齐天大圣时代不可以道里计了,神佛都会夸奖他真是乖了,而且也会抚摸他的毫毛,慈爱的叫他一声:“好乖的猴头!”我想,他真果有灵性的话,他一定会泪向肚皮里吞的。事实上,他也不是心甘情愿,他也受不住这股子鸟气,几次三番想脱离佛法羁绊,回到花果山去,然而和尚把咒一念,就只好就地打滚,脑门发痛,又不得不苦在心里,陪着小心叫师父了。
等到取经告成之日,所谓心猿早已心如止水,成了槁木死灰,服服帖帖,其初的勉强变成了以后的自然,这样就是把金箍取下来,把金箍解了,脑门变凝固后,还那里能够再蹦蹦跳跳,再闹天宫?这是佛法的成功,也是神力的成功。他野性消灭之后,自然就应该加以奖励了,把他拖到佛座上,封他一个佛名,所谓战斗胜佛也者,事实上,他早已遇妖逢怪不能战胜了。战斗而胜者,是佛力是神力,而不是野生生的孙行者的力,孙行者这时,才真的被降服了。战斗胜佛的佛号,是在一个猴子的身上,表现出佛与神的自我表功,也就是对孙行者的一个最无情的讽刺。读《西游记》至此,何尝不为孙行者叫屈一声:他那里曾战胜你们佛力,神力,对他施用的那多样的力呢!
一部《西游记》是宣扬佛力的成功,是宣扬佛法的无边;然而,我透过文章的深一层,不能不替孙行者悲哀,不能不替他望着这种佛力而战栗了。
天下的事常常是两面的,而且能够从两面看,也许更有意思些。我这种看法,也许有一点唐突佛法神力,也许会受着谤佛毁神的指责;但如来有如来的看法,金刚有金刚的想头,天兵天将玉皇大帝也有他们的道理,那末,何妨让我也站在孙行者的立场上,而替他前前后后思量一下吧!
附记:本文不称“悟空”,而称“行者”;不称“三藏法师”,而称“白面和尚”;文内已经声明在案,是站在行者立场上思量过的,亦“必也正名乎”之意尔。
又附记:再仔细想了一想,“行者”二字还是和尚的别称,野生的猴儿,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儿,其所谓名者,也不过是玉皇大帝要收用他的时候,就称他做“弼马温”,和尚要收用他的时候,便赐他一个法号——“悟空”,我如何称呼他呢?我不能用“……”来代表他,也只好使用别人所加给他的“行者”两字了。按“行者”,有“带发僧”“游方僧”之意,与“比丘僧”大有区别,这大概是和尚还未做到家的“野和尚”罢了。
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
原载1943年1月1日《野草》第五卷第三期,(署名东郭迪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