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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别霸王

发布时间:2022-11-29 09: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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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桂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西风萧瑟,夕阳残照,江水呜咽,战马悲嗥。末路霸王累了,倦了。回首垓下,“初起时”八千江东精壮子弟今残余二十八骑,身后硝烟弥漫,鼓声震天,追杀之声已隐约可闻。想己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的短暂一生,今仅余一剑一姬一马。“出身未捷身先死”,怎不令豪气冲天、铁骨铮铮的西楚霸王项羽慷慨悲歌,仰天长啸复长啸:“可奈何”,“奈若何”!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这是一个直面沙场的血腥、战马的嘶鸣,已嗅到死亡糜味的弱女子的临终悲歌。是啊,四面楚歌,而“君王意气尽”,回天无力,该给自己寻个归宿了。自己追随项王戎马多年,夫贵妾荣,万人仰目,虽人心慕项,却天意兴汉,今败局已定,自己微躯所托何处!她突然感到冷和空虚,一张巨大的阴影笼罩周身。这是战争,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残酷的战争啊!她是亲历目睹了战乱中女人的哭号的——一群任人宰割,受尽凌辱的战利品而已。想想“贪于财货,好美姬”的汉王刘邦,想想吕后那残暴、兀鹫般歹毒的目光,她就不寒而栗。她也只有最后一条路了。于是,在滚滚东逝长江水的呜咽声中,在画角幽暗凄楚、单调笨拙的哀怨声中,在乌骓马的悲鸣声中,在霸王凄惨的“哎呀”声中,她拔剑、横颈、拧身,眼望着心爱的男人,缓缓倒下,完成其历史使命,定格成经典的历史镜头。

虞姬殁于灵碧,霸王自刎乌江,乌骓马滚地亡于江北。一个濒死的女人与一个濒死的男人,一匹侠骨肝胆的马,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千古绝唱。这是一段浓烈血腥、列列扬扬大喜大悲大开大合的历史。英雄美人自古是国人欣赏把玩的佳致妙境,而盖世英雄身陷绝境、倾国美姬拔剑殉情的惨烈悲壮,更臻达人性中壮美的极致。

每当披卷深读这段历史,每当《霸王别姬》的帷幕又一次落下,我总把审视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虞姬身上。

她是谁?她从哪里来?

谜一样的虞姬?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司马氏下笔神助。《项羽本纪》开篇道出项氏出处。“初起时,年二十四岁”,七字微言大意存焉,盖指羽非凡品,那产生铁血英雄、播种粗糙野性的生命意志,普及“成者王侯败者寇”的思想的楚汉将由斯人主演气势磅礴、波澜壮阔的历史大剧。下述果应“初起时”三字伏笔。项氏二十四岁起兵,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八载纵横捭阖,逐鹿中原,天下屈伸,践位西楚霸王。江山社稷唾手可得之际,鸿门忍手,鸿沟划界,乃至三十一岁自决乌江,一出酣畅淋漓、石破天惊的历史悲剧含泪告终,令后世仁人志士扼腕叹息。面对倾国倾城、忠贞刚烈的虞姬,这在文学作品和历史正剧中本应秀出于众的彩头,司马氏却惜墨如金,吝啬得很,洋洋万言寻不到一点伊人影踪,只是在楚汉之争行将结束,盖世霸王即将饮命退出历史舞台之际,才轻描淡写不加任何铺垫地让虞姬横空出世匆忙现身,让侠骨美人和肝胆烈马生生托起一个历史大变革大动荡中豹眼重瞳、披甲持戟、瞋目而叱、大呼弛下、溃围、斩将、刈旗的惊 天地泣鬼神永垂史册的千古霸王形象。“有美人名虞,常幸之;骏马名骓常骑之"。“歌数阕,美人和之。"虞与骓并列二宠,一“幸"一“骑"一“和"而已。司马氏乃千年古人为项氏作本纪,某些观点不足当世道,而后世又是如何评价这个女人呢?“阅尽千帆皆不是",鲜有文字记之。后世学者作家所津津乐道高谈聚讼目光流连的是孔武非凡、顶天立地的西楚霸王项羽,为他的天下得而复失终决乌江唏嘘慨叹,为其一失足成千古恨抱历史之不平,从未将悲悯探询的目光在这个毅然结束自己生命的弱女子身上作片刻停留,至多曲终人散、扶余相归途中吐出一声“红颜命薄"的慨叹。我看过诸多名家各种流派所饰的霸王和虞姬,都是在弦琴板胡齐振、紧锣密鼓的“急急风"敲了一遍又一遍响了一通又一通催震得热血沸腾、情燥难耐之际,一声“大王驾到",千古霸王项羽身着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全副戎装、威风凛凛地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叫好声中登场,走七步,定身,亮相,一招一式,举手投足威武自重,金声玉振、响遏云天,尽现其“力拔山兮气盖世之胸襟抱负、冲天霸气及“近古以来未尝有"之英雄气慨。而对陪伴霸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累日日年年",经历了饥饿、疲劳、颠沛、刀光血影的非人恐怖的虞姬,却没有给她片刻倾诉心曲、展示自我的机会,只是让她走上台来,柔柔弱弱歌舞几下,悲悲切切自伤一番,然后挥剑抹脖,就被早已等候一旁的侍女急匆匆抬下去了。仿佛本该如此,不这样就愧对观众,羞对霸王,就是背叛历史,连一句“可惜"也未及吐出,就吊颈看霸王如何自杀去了。虞姬就如一个匆匆过客,仅留下一个美丽的名字,一个血溅灵壁、翻身倒下的动作。

姬者,自古为人美音歌舞而乞食之女子也。当世时小康之家尚如花美眷三妻四妾,况距“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士之宾,莫非王臣"仅一步之遥的楚霸王。以项羽之地位、名望、伟岸之躯,绝色佳人定趋之若鹜,乱花迷眼。而霸王独于戎马倥偬、千军万马帐中藏娇,何由?且武人多 忌,于项羽,则只有一种解释,他从未当虞为一般姬,虞姬身上具备了一个女人令男人梦寐思服的全部优良品质:美貌、灵慧和忠贞,令天真未凿、率直无忌的项王割舍不掉须臾不得离开。天生丽质只能让人维持短暂的热情,而秀慧的女人却透人心底,历久弥香,如果忠贞不二那就是最理想的佳偶天成天作地合了。她既不会侍宠而骄,专权惹祸,又不会淫乱宫帏,遗害国基;既能“女为悦己者容",又能“士为知己者死",是集“女"“士"于一身的千古奇女子。而虞姬作为一个钟灵毓秀、色艺双绝的女人,生逢乱世,更是不幸中之大不幸。其如田间美艳芬芳之虞美人,只能随风摇摆,任人采摘,随时有被贱踏而至连根拔起、“零落成泥碾作尘"之虞,苟全微躯于乱世的唯一途径就是附身一强权人物。这是乱世美女尚怀蝇头希望的无可奈何的选择,只能以己身做赌注,别无他途。有幸专宠,便没有任何野心,不争任何名份,无条件地关爱这个男人,侍奉他,崇拜他,把自己看作他身边的一头麋鹿,他项上一根七彩的雉鸡翎,为他的存在而存在。然“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当项羽身陷绝地行将殁命之时,这个女人清醒地知道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她不愿看到心爱男人惨败的倦容、绝望的搏杀,更不愿流落为战利品被肮脏的手撕来夺去,使一生英武的霸王声望受累。更重要的,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要为乱世中自己卑贱的生命做一回主,给属于自己的生命增添一道亮丽。“我无权决定自己的生,但有权决定自己的死"。在与命运的较量中,她是最后的胜利者,于是才有了地动山摇以死相酬的“姬别霸王"这千古一幕。

纵观翻覆更迭狼烟四起的中国历史,即使是帝王主修的正史,女人的命运是和侮辱、摧残、杀戮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兴也惨亡亦戚,如值战则更甚,大多逃脱不掉战利品烹而享之、摧而残之、奸而杀之的命运。一部长长的中国史,就是男人实现野心的奋斗史,战争史,女人被奸杀辱掠的受难史。女人是失败者的殉葬品,胜利者的战利品,她们在两者之间喘息挣扎,苟且偷生,命若弦琴。历史的主角大多是男性,女人在历史中大多是花絮、点缀、陪衬,至多是筹码,她们的作用有点类似于乱世中战死沙场的忠臣,和平年代里文人的赞辞颂歌,历史却总是强迫这些嫩枝纤腰去支撑扛托一个社稷的重量,以自己的粉面清泪去浸淫一个个膨胀的欲望。得善终且传名后世如虞姬者寥若晨星。且不说有幸被选入宫却只能在期盼和等待中用青春为一个男人殉葬而致“白头说玄宗"的无数宫娥,就连“三千宠爱在一身“姊妹兄弟皆列士"、极尽人间荣耀富贵的杨氏贵妃玉环不也“婉转娥眉马前死"抛尸马嵬坡让人褒贬至今吗?老皇帝一路风尘携妃宠逃之此地,在面临美人与政权唯一选择时,毅然推陷贵妃于死地而扑向玉玺,还老泪纵横地哭哭啼啼装出一副可怜相,蒙骗后人,说不定就是这老家伙为保李氏江山而放的“蛊"。历史上最令人讨厌的就是老皇帝李隆基了,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全是不负责任的谎言,窗户纸般一戳就破。叶赫哪拉氏专权听政,不也得垂帘对外挂出一个垂髫小儿的幌子吗?小儿变成须眉,历史将是另一番景象。史书中备受赞颂的人中翘楚杨家众将,男人捐躯后轮至女儿身,去为赵家征战杀伐,以血祭旗,却似得到莫大荣耀,喜形于色,行前堂前叩别,得胜殿上跪恩,用无数生命和鲜血换得一纸“诰命夫人"的封号。男人中我宁欣赏左冲右突前仆后继仍身陷绝境却困兽犹斗的霸王无奈的仰天长啸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的挥师入关。不管历史怎样评价,至少他们敢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单凭这一点就是个男人、丈夫。但没有女人参与的历史是沉闷、呆滞、古板、灰头土脸乡巴佬式的,鲜有人关注、流连、咀嚼。只有女人这种光鲜的尤物现身历史长河中,方使历史画卷显出一星俪白风清、生趣盎然、活泼可爱、充满浓浓的人情味。她们的作用就是让沉重的历史在激烈紧张之后别有风味地小睡一下,喘一口气,舒松一下筋骨。如把虞姬项羽放到中国历史的大背景下去考察,则其幸甚。虞姬幸遇霸王,被关爱呵护,最后仍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霸王幸宠虞姬,在自己暴风骤雨般的人生乐章上平添浓重的华彩,而成就一段完美的传说。他们在那段轰轰烈烈的历史中爱得激烈、执著、诀绝、刻骨铭心,渗满“毒"液。即使是该下之败,也和虞姬的血涂篙莱、以死相酬一样令天地动容、山河失色,壮气穿越历史,破空而来,经久不散,成为那段历史最辉煌眩目的见证,让后世多情文人沾血磨墨,忍泪援笔,使其在历史上栩栩如生,熠熠生辉,成为遥远的绝响。这对虞姬或者项羽,都是死得其所,最好的归宿了。

硝烟已经远逝,搏杀之声仍隐约可闻,一个女人死了,大地默默无言,时光之辇徐徐驶过,划过“白骨盈于野"的平原,划过虞美人迎风摇曳的田间和无数没有留下姓氏的荒冢,划过老人的白发和婴儿的啼哭,有人在远处脥着眼睛吃吃地笑,这就是中国历史。“急急风"又响起来了,霸王威威武武地出场了,雄姿威严,声搏霄汉,虞姬且歌且舞,催人泪下。《霸王别姬》已成为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其实我一直怀疑历史上有无虞姬其人,我怀疑这是司马氏为衬托千古霸王的盖世英雄形象而杜撰出来的。自古英雄必备之物有三:宝剑、骏马、美人,这是爱情戏中常见的置景。帐中藏娇,红袖添香;胯下乌骓,纵横弛骋;饮血宝剑,挥师沙场,这才是人们心目中理想的霸王形象,丰满、完美而经典,契合人的心中祈盼。缺少任何一样,霸王形象便会缩水,大打折扣。但因其太完美无缺,才显得尤不可信,如影视中纪念碑旁的一朵野花或一株青松,一看就知道是传统导演故意为之的拙劣布景,虚假而又可笑。两千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月朗星稀,一灯如豆,司马氏青衫伶仃,秉烛修史,有风轻轻从他指间发间梳过。突然,司马迁神秘地一笑,这灵机一笑,一个完美的女人和一个完美的男人的经典极致的爱情故事就在偶然中诞生了。三十年代十六岁的小姑娘张爱玲曾就这段历史写过一章小文,文中虞姬自刎后没有立刻死去被抬将下去,而是被霸王抱在怀中,小姑娘的虞姬抚摸着霸王钢刺般的胡须比司马迁的虞姬多说了一句:“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张爱玲说此情此景应该叫《姬别霸王》而非《霸王别姬》。与张爱玲熟稔的胡适老人总结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不管如何打扮,台上各种装束不同角色饰演的虞姬在我心中一直是完美无瑕的。司马氏寥寥几笔让她立体地拥有了一种绝对,一种纯粹。虞姬其实是孤独的,她唯一的主宰是自我意志而非项羽或是战争,她一个人直面命运,更准确地说是对抗命运,她的挥手自兹更彰其形象惊人的完整与悲剧意义上的优雅崇高。不信你去静听古筝《十里埋伏》,那一段柔板就是献给虞姬的。其旋律如法国人圣桑的《天鹅绝唱》,优雅舒展却又忧郁凝重、悲欣交集,那是自由而美丽的天鹅为己不能展翅飞翔而唱的挽歌。它献给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献给一个优美、深刻、敏感而高贵的灵魂。虞兮虞兮奈若何,你出生何地,籍贯何方,芳龄几何,香冢何处,你有无爷娘兄弟,你不见嘻笑弄骂。你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连一个姓氏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孤单的影子,空虚而又抽象,凝重而又幽深,身影飘摇,面目模糊,任人猜测、打扮、填充、演绎,一如中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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