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觉得自己像只螃蟹,在胡同里横着走。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只电饭锅,用一根塑料绳拴住锅环的两头,吊在胸前。左边的胳肢窝下,夹着一只压扁了的硬纸盒,纸盒原是装电视机的,大得像扇窗户,只能半拽半拖着一步步挪;右边的胳肢窝下,夹着一捆废报纸,绳子没系紧,走几步就得拢一拢;左手抓着一只电热水瓶,右手是一只塑料板凳;后背也没闲着,驮着一只露了个洞的编织袋,如同背了一座小山在身上,鼓鼓囊囊的直打晃。
李大恨不能生出一百只手脚,把所有能拿的东西统统都弄走。今天晚上不弄走,明天就啥也剩不下了。他身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是长出一层肥膘,一走一喘。李大曾经在马路边餐馆的玻璃水箱里,见过螃蟹横着走步。还见过垃圾袋里的螃蟹壳,一堆大脚小脚毛脚钳脚,只长脚不长肉。他把身子横了过来,一步步挪蹭,果然,大包小包都像蟹脚长回了蟹壳上,乖乖跟着他走了。他看不见身后,听着左右有响动,就得紧贴着墙根儿,把人影让过去。李大喜欢黑天,路灯亮起来的时候,这个城市就换了一副面孔,变得和善了许多。
到家已是半夜了。李大怕自己的模样吓着熟睡的妮子,站在门外,把身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卸下,再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拖回屋里去。要是留在院里,明天连根毛儿都见不着了。这个城里不像城里、农村不像农村的犄角旮旯,谁弄到自家碗里就是个菜啊。
编织袋哗啦一声漏了底,弄出好大响声。屋里灯亮了,栓子揉着眼,迷糊地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说:嗬,爹发财了你啊。
李大舀起一缸凉水灌下去,插空说:正赶上有搬家的,这城里人,啥都扔。
栓子招呼他吃饭,一边扒拉着地上的东西,踢一脚,说:咋没弄个电视机回来?
李大呼哧呼哧喝粥,好容易腾出嘴来:我还想捡个手机呢,好往家打电话。
妮子醒了,跳下地,冲着一个绒毛狗熊奔去。狗熊的毛都掉了,像条癞皮狗。妮子紧紧抱在怀里,说爷爷你真行,你是个生蛋老人,每天给我好东西。
妮子来城里上学不到一年,别的没学会,学会说生蛋老人。你胡扯个啥,李大呵斥妮子。我要会生蛋,还要你爹妈干啥?睡去睡去!妮子不睡,蹲地上,一心翻拣着那堆杂物,想再找点啥。李大放下碗筷,心想今儿的辛苦真是值当得很:
一双半新的皮鞋,只是鞋尖开了线;一双旅游鞋,除了鞋帮上有个烟洞,结实着呢;一件带拉链的羽绒服,只是拉链坏了;一条毛巾被,被角上一摊污迹,洗干净了和新的一样;电饭锅怕是进了水,再不就是电源接触不好;电热水瓶就算真坏了,也能当个凉水壶用;那塑料板凳一个腿儿也不缺,李大坐上去使劲晃都没塌……这一件件一样样,哪个都是好东西啊,过日子的好东西,缺了哪样都过不成日子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李大对这一天的收成很满意。撂下碗,倒下身子瞌睡就上来了。迷糊中听得栓子在问:爹,快要秋收了,你啥时候回老家嘛?七亩地的玉米,连砍带掰,少说得收上十来天,你知道凤梅在人家侍候老人,走不了,我天天在外送水请不下假,你要走,我得早几天买票……
李大不搭腔,跟着就上来了呼噜声。
其实李大很少去城里的胡同。那些老房子里的人家,日子过得精细,好容易攒下了报纸瓶子,自己就上废品收购站卖钱了,哪怕是一根钉子,也别指望老头老太会扔出门去。
李大自有李大的地盘儿,那是一片流油淌蜜的上好地段。每天一大清早一晚上去遛一趟,他从没有空着手回来过。
早半年前,李大头一回扒拉墙角边的塑料垃圾袋时,手指头抖得厉害,脑门上憋一头汗,才算把袋子解开了。袋子里头都是些菜叶烟头啥的,一股馊味。李大挑出一只压瘪的易拉罐,起身要走,眼前忽然亮了亮,忍不住朝塑料袋探下头去。
菜叶下露出一只小盒儿的角角,没合上盖,亮出一截表链,银闪闪的。李大的心怦怦跳,四下张望,手哆嗦着,小心把盒子掂了出来。打开盖子,见着杏儿那般大的一块手表,嵌着一圈金边边,躺在李大的掌心里。李大把表贴在耳朵上,一点动静没有,莫非是个坏表?可手表面上好几根长针短针,刷刷走得欢实,看不出几点几分。李大愣在那里,挪不开步了——放回去?傻呢,实在不舍;拿走吧,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该不是有人下了个套?李大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一颗定时炸弹,一动不敢动。
这表是捡的,谁捡归谁。李大对自己说。就像在地边上捡了个萝卜、草窝里捡了个蘑菇,给谁送回去?不归自个儿归谁?那才叫撞大运呢!老话说路不拾遗,说的是人家遗落的东西不要拾,可要是人家扔掉的东西呢,你不拾也有别人拾啊,拾起来就成了好东西,不拾起来,回头就进了垃圾场。李大把胸脯挺了挺,心里有了底气,喜滋滋低头端详那块表,顺手用袖子把表蒙子上的汗迹擦了擦。
垃圾袋跟前那栋粉黄的房子,窗户忽地打开了,一个烫发的女人探头对他喊道:喂,捡垃圾的,你弄完了可把袋子系上口啊,别弄一地脏!
李大答应一声,麻利把手表揣进了衣兜里,拔腿就跑。
这表是捡的,不是跟人要的。李大一边跑着一边对自己说。伸出手跟人要东西,就成了要饭的。李大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不是要饭的。灾荒年才要饭,有人就是饿死也不要饭。李大进城来给儿子带孙女,顺便找点活儿干,不是来要饭的。老家的麦子都快熟了,城里的人吃不上那样的新鲜麦子,用得着进城要饭吗?李大没有伸手跟城里人讨手表,是这块手表非要跟着李大走,李大想躲都躲不开呀。
从此,李大有了一块明晃晃的大手表,空空地套在细瘦的胳膊上,时不时得往上撸一撸。李大喜欢高高地举起胳膊,在空中画上一个大圆圈,然后在眼皮子底下停住了,再低头看表。那会儿他巴望周遭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表。李大渐渐发现,往常闲散的日子,叫一块表给管住了,它说到点了就该吃饭,它说到点了就该睡觉,这手表可比村长厉害多了。过了好几天,妮子从学校哭着回来,说每天上课都迟到,让老师批评了。李大才发现,原来这表走得不准,整慢了半个时辰。妮子哭着,李大笑了:果然这表是人家扔了不要的,不是李大偷来的!
就是从那以后,李大狠狠惦记上了路边的塑料垃圾袋。那个名叫“秀水花园”的小区里,一栋栋二层三层的小洋楼,一早一晚,家家都会按钟点,送出来一包包黑色的垃圾袋放在门前。不看不知道啊,有好几回,李大解开袋子,把自己吓一大跳呢。
李大可是有活儿干了。李大捡着手表不说,顺带着还捡了个工作。
这个“工作”可比李大先前的“工作”强多了。每天在小区里转悠转悠,就把“工作”干了。不明白的人呢,管这叫捡垃圾,明白的人,就知道李大是在捡钱呢。
李大进城的头两个月,“工作”换了好几个。栓子给他安排的活儿,是接送妮子上下学。栓子和栓子媳妇进城打工几年,放在老家的妮子就到了上学的年龄。风梅非要把妮子接到城里来,说这有个打工者子弟小学校,学费不加钱。栓子和风梅租了房,让李大来给妮子做饭洗衣,妮子上下学,没个人接送不放心。栓子的娘早几年得病死了,就靠李大守着家和地。李大原本不想进城,栓子的两个弟弟锁子和链子,娶了媳妇都生的男娃,李大不在老家抱孙子,来这带孙女,让人笑话。栓子一个劲儿地催,李大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栓子电话里说,来嘛来嘛,麦子都种下了,还能干个啥?城里有的是活儿干,你来了准保就不愿走。李大这才动了心思。
李大坐了汽车又坐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城,才知道城里的汽车不叫汽车,叫公交车。李大觉得这个名儿难听得很,让他想起春天的母猪和母牛们干的那些事儿。公交车哼哼唧唧喘着气,慢慢吞吞走一站停一停,办事儿的时间可比母猪长得多。从车窗往外看,一堆一堆的高楼都往天上堆去,高得只怕是要塌下来,看得人颈子都快断了。街上挤满了小汽车,蝗虫似的一堆一堆趴着,一会儿又哗地蹿出去,一辆接一辆,一个城的马路都飞着舞着蝗虫翅膀,看得人眼都花了。来接他的栓子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儿那儿的名堂和来历,这儿那儿都是些惹不起的衙门。李大晕晕地想,这城里果然是个好地方,这儿那儿,街角角里、墙缝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干不完的活计……
后来栓子说到了到了,李大一脚迈下车,人就傻在那里。
车站对面,立着一个铁皮做的牌牌,写着“六里庄”。牌牌下,一条高低不平的水泥路,路边的电线杆子、矮矮的红瓦房黄泥墙、院墙里的猪圈鸡窝、门前趴着的瘦狗垃圾,怎么瞧都跟老家没两样,让李大以为回到了李家庄。
这叫郊区。不住郊区,能住哪儿呢?栓子说。城里的房子一个月上千块,我和风梅俩人一月挣的交了房钱就没饭钱了。这地儿可比城里强,你往东边儿看,凤梅就在那上班——
顺着栓子手指的方向,李大又傻了。
村子的东边,隔着一条小河,是一条长长的白栅栏,栅栏上攀着一道道绿叶,一丛丛粉红的花骨朵,开得喜气洋洋;透过栅栏的缝缝,看得见一大片一大片矮壮的菜地,(麦地?)一座座两层楼三层楼的小房子,就盖在绿地中央,一座房顶紫蓝,一座房顶鲜红,一座房顶碧绿,屋顶上没有瓦块缝缝,颜色一整片一整片,家家门前都有雕花的黑铁门,水池里喷着雾一样的水柱,跟电影里的外国房子一样一样。
风梅就在那家干活儿,蓝屋顶的那家。栓子的声音有几分喜气,忽又低下去。工钱不少,就是不让回家。爹你来了就好,我就塌心了……
李大没好气儿打断他说:你塌心我不塌心!撂着家里的麦子,上城里闲待?有这工夫,几头猪都出栏了。还有你二弟三弟的娃呢,都说我偏心眼儿。
栓子赔着笑,把行李卷往脖子上耸了耸:那是眼气你进城呢,怕你享福来了。
李大沉着脸,跟栓子走了半里地,停在一扇歪倒的木头门前,院墙塌了半截,有妮子尖尖的笑声奔过来。李大忍不住再回头,往河那边的白栅栏处看,一大片飘在树尖的小楼屋顶,五彩祥云一般,咋看咋就不像是人住的房子,是供神仙的地儿……
那叫个啥呢?李大抬抬下巴,指着河那边的房子,冷着脸问。
那是——“秀水花园”,栓子一字一句答道,那都是有钱人住的,叫个什么别薯……
李大用鼻子哼了一声:红薯白薯,没听说还有叫别薯的呢!
那时候他可是没眼力啊。李大后来才知道,这些个“别薯”扔的皮儿,就能把他的屋子填满,吃不了还兜着走。
李大进城后半个月,自个儿偷着找下了第二个活计。那些天,他趁着妮子上学的工夫,远近十几里地都遛了个遍。侦查的结果,让他的绷直的腰塌下去半截。饭馆餐厅招小工刷碗端盘子、发廊招洗头妹;再就是电工水工瓦工,都是技术活,还要啥上岗证;建筑工地招挖沟运土的力工,老板看他一眼就乐了,说老爷子你来干啥?这儿不是敬老院。他在农贸市场的菜摊前站一站,摊主发话:买点儿啥?不买别挡道。听说摊主都是原来村儿里的人,搬进了政府盖的楼房,早不种地了,成天琢磨着找活儿干。一个外来户新来乍到,在老户眼里,跟打家劫舍的匪徒没啥两样。你要能有活计,让人吃啥?天底下有人饿着才有人吃饱,这点道理李大年轻时就明白。
活计活计,别看这城里楼多车多,可门也多,能挣钱的活计,都让人关在门里头了。
李大蔫蔫地闲逛着,也不知怎么的,就绕过小河,走到“别薯”的大门口去了。
“秀水花园”的大门气派得很,牌楼一般高,圆拱门上写着烫金的字。黑漆雕花的铸铁大门前,横着一根红色的木杆,小汽车到了门口就被拦下了盘查。大门边站着个衣服上沾满油漆的中年男人,像是在等人。李大打量他,他也把李大上下打量一番,走过来问:老师傅,会筛沙子不?李大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答。那人又问一遍,李大忙说会会会,筛沙子有谁不会呢,你让我筛金子也会。那人说一天20块,干不干?李大说干干干。那人对大门口的保安说了几句话,就让李大跟着他走。
李大头一回迈进这个叫“秀水花园”的“别薯”,路边上一丛丛吊钟似的黄花,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树丛里一栋栋的小房子,粉黄色的墙,不锈钢的窗栏杆阳台栏杆,一面墙一般大的玻璃窗,在太阳下就像一只只金匣子。李大的脑袋不敢乱动,觉得这“秀水花园”整个儿都是亮堂堂的。路面不知是用的啥样石头,亮得能映出人影儿,干净得连只蚂蚁都没有。李大的脚步有些晃悠,走得脚后跟板筋,像是穿鞋上了饭桌,一不小心会把碗踩碎了。别薯啊别薯,这别薯真是个好东西,原来活计都在这别薯里藏着呢。
粗沙堆在一栋空房子门前的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撮的。房子正装修,砸墙凿洞工程不小。领班对李大作了交代,李大就埋头干活。别看李大过了六十,一袋麦子上肩,甩条毛巾一样不费劲。一会儿工夫,李大就筛出了一小堆细沙子。再把粗沙归拢了,铲到院门外,清扫得整整齐齐。抽烟歇气儿时,李大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眯眼瞧着自己筛的那堆半人多高的沙子,小山一样冒着尖尖。太阳哗啦啦铺下来,平地起了一座金山,细细软软,金黄金黄,像是刚刚磨成的新鲜玉米面;再远些看,像场院里翻晒的麦子,一粒粒熟得实沉。一时间,李大真的弄不清那是沙子还是麦子了。他忍不住欠身抓了一把沙子,在鼻子下闻了闻,即刻松了手。沙子从他的手指缝里泄出去,变得水一样没有颜色。沙子怎么能和麦子比呢?他笑话自己。玉米面和麦子都是有香味的,那种香味,是青草麦秸鸡粪柴火还有太阳晒暖的土地、所有村子里的人味儿,搅在一起的味道;是那些饿死过去的人,闻一下就会活回来的味道。可沙子呢,啥味儿也没有,再细的沙子,捏着也磨手……
筛了两天沙子,筛得李大提心吊胆。一到中午和傍晚,李大就得像做贼一样溜出去接妮子下学,给她做完饭,自己顾不上吃就得一路小跑回来。到了第三天,一早还没开工,工头黑着脸走过来,甩给他一张50元的钞票,说沙子够用了,你不用再来了。李大接过钱,赔着笑对工头说,有啥零活儿,还找我吧。工头甩脸走开了。李大回身看着自己筛下的沙堆,土黄土黄的,像个没人烧纸钱的坟包包。
李大悻悻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这“别薯”既然是进来了,就不忙着出去。出去了,再进来就难。李大背着手,故意走得慢,感觉有点像村长了。不让干活了,看看还不中吗?
这一看,李大就看出名堂来了,给自己找了一份没人能辞得了他的活儿。
李大牵起妮子软软的小手,懒懒趿拉着鞋跟,往村外的小学校走。离校门还有几丈远,妮子就挣开他,小鸟样欢天喜地飞进去了。李大弯腰捡起一片纸,捏在手里抖了抖,哗啦哗啦响。别小看一张纸片,成麻袋的粮食,也是一粒粒攒下的。如今李大的眼睛尖得像只老鹞子,一根皮筋儿都甭想从他眼皮子下溜过去。不过,这条路走的人多,捡东西的人也多,就像收了秋的庄稼地,剩不下几根玉米棒棒。李大的“上班”地点在秀水花园,天没亮或是天黑了才有活儿。只是几个保安在小区来回晃荡,专逮李大这样黑天出来淘宝的人。一见是李大,保安举起电棍就撵。李大说:猫丢了,找猫呢!保安说,是找死吧?你看看我像啥,像猫不像!我就专门逮你这样的耗子!所以李大见了穿制服的保安就发憷。
不过,猫和耗子的那点把戏,李大看得多了。没过几天,李大就在白栅栏那儿寻到了一个断了一根铁条的小口,刚能钻得过一个瘦人。李大把铁条原样虚着安上,捡下了东西,把铁条一卸下,就从那个口子塞过去了。栅栏下有条小道,临着河岸,沿着河绕一个大弯儿,就到了出租屋的村口,运点儿东西,神不知鬼不觉,不是地道战也是沙家浜的水平啊。小猫就是眼再尖,也逮不着李大这样的老耗子了。有一次李大捡着一只老式半导体,回家鼓捣鼓捣,来回换了好几个捡来的电池,半导体突然哇地响了,差点没震到地上。以后李大白天没事儿就听半导体,一次听着个词儿叫商业机密,李大心想,为啥有人能捡着东西,有人捡不着,这里头也有个商业机密呢。
不出半个月,李大就把秀水花园的垃圾摸出了门道。干一行爱一行,垃圾也像庄稼地,得人用心侍候。比如有的人家喜欢在夜里往外扔东西,要是第二天一早门前干净了,第三天就接着扔。这儿的废品收购站离得远,外头收废品的板车也进不来,有的人家,用完的塑料油桶饮料瓶子、纸箱报纸、都堆在门口,等着一早保洁员来拉走。李大得趁着这个空儿,赶在保洁员之前下手。下手晚了,原本好好的东西,眼睁睁看着变成了垃圾。有一回,遇着一家门前扔了一只沙发,李大往上一坐,身子塌下去半边儿,找不着人了。再摆弄,原来是折着的,一打开就是张床,李大回家熬到半夜,拿了两根绳去了沙发那儿,一口气把沙发举起来扛在了肩上,挪到了栅栏边,用绳子把沙发绑上,吊起来,人钻到栅栏外,小心着一点点拉拽,费了牛劲把这个沙发弄出了栅栏,然后再背着驮着,愣是把沙发运回了六里庄。
如今,李大常常坐在沙发里,打开半导体,喝着暖水瓶里的凉水,闭目养神。李大觉得城里真是好,家里缺啥,只要腿脚勤快,捡就是了。只要不嫌旧不嫌破不嫌没脸面,捡着捡着就能置上一个家,家什齐全得可比村长家海了去。
那只旧半导体,得用一只手死死按在耳朵上,才能听见响声;一时没了动静,使劲地拍一拍甩一甩,就会像村口的喇叭似的,哇地喊得人一哆嗦。
怨不得人人都想进城呢。
这会儿,李大夹着一路捡下的纸片和空塑料瓶进了村口。李大走得大模大样,手里的东西甩得招摇,像是刚从超市购物回来。李大每次进村都故意这样走,他不觉得捡垃圾有啥丢人。脸在自家脸上。自己不觉得丢人,还能把别人的脸丢了?
树下那个瘸子招呼他:又捡破烂儿哪!李大心里有些不痛快,回嘴说: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不是破烂儿,都有用!
瘸子讪笑着:嗬嗬能得你,你当你是环保局局长呢!
李大推开自家院门进屋,忘了弯腰,一抬头就撞在一只邦硬的塑料袋上,碰得脑门儿疼。这样的塑料袋有十几只,挂在一根专门搭架的竹竿上。李大闭着眼,都能摸出里头的东西。这一只袋里是各种各样的玩具,光是掉个轮子、不会动的小汽车就有十几辆,缺胳膊、歪了脑袋的娃娃就有七八个,还有能写字的塑料板、长耳朵绒毛兔子、拼图的塑料块块、秃头的彩色铅笔、戴着头盔的飞行员(瘸子说那叫袄特慢)……李大捡回来,用河水洗干净了,在太阳下晒干,跟新买的一模一样。带回老家,每一样都是稀罕物,看那两个龟孙子还不抢得打架。那一只袋里是各种绳儿,长的短的、卷的直的、圆的扁的,松紧带猴皮筋塑料绳,都是过日子少不了的;有一卷花花绿绿的彩带,他亲眼看着窗子里那家人,从一大捆鲜花上解下来,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彩带像是绸子的,光鲜滑溜,他打算带回老家,过年时走亲戚送礼,缠上几道,那礼品看着就不知有多贵重了。还有衣服,春夏秋冬都齐了,光是帽子就几十个,毛线帽皮帽凉帽布帽棉帽,能把半个村子的脑袋都罩上哩。棉袄是大件,一件撑死一个塑料袋,挂得满屋子叮叮当当。
小屋子的那点空场,已经快填满了,有点转不开身了。除了吃饭睡觉的地方,到处都塞满了东西。李大也发愁,不知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回老家去。纸盒报纸塑料瓶酒瓶废铜烂铁,能卖的早已都卖给废品站换钱了,剩下的都是不能卖的东西。李大发现,其实不能卖钱的东西最有用。比如鞋,棉鞋凉鞋胶鞋皮鞋拖鞋旅游鞋男鞋女鞋童鞋……隔三差五的,李大就能从“别薯”的垃圾袋里,拣出一两双半成新的鞋,刷净了、缝一缝,把脚伸进去就能穿。捡了半年多,大小尺码都齐备了,锁子穿不了有链子,链子穿不了有链子锁子媳妇,就连两个孙子长大了上学穿的鞋,都提前预备下了。如今栓子这租屋的床底下,塞着三只满满的编织袋,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鞋。一次李大在城里打工的一个侄子来看他,给妮子买了水果,妮子吃得高兴,当下就说:我爷爷床底下有好多鞋,我让他给你挑一双高跟儿的!李大心疼得脸色都变了。鞋不能卖钱可比卖钱更实在,农村人身上最爱坏的就是鞋,谁能舍得穿新鞋下地干活?可李大不花一分钱,就把一家人春夏秋冬的鞋全包下了,每双鞋的式样都比老家的鞋强一百倍。这后半辈子,全家人的脚都有了着落,李大枕着一床底的鞋睡觉,日日睡得安稳。
就是苦了7岁的妮子,李大叹口气。自己有了这份工作,就像上了磨的驴,整天围着“秀水花园”转圈儿,生怕落下了好东西,没工夫给妮子好好做过一顿有汤有菜的热饭。
忽然听瘸子在窗外喊道:李大啥时候回去秋收啊?捡破烂儿捡得孙子都不要啦?
李大不爱搭理瘸子。瘸子成天也不干活,还老下馆子抽好烟,看着不像正经人。这几天瘸子动不动就往李大家的门口凑,让李大烦得很。
瘸子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说:小区东南角上,有一家正换防盗窗,卸下的锈铁条在门口堆了半人高……
李大望着棚顶,眼珠子转了转,哼了一声。
瘸子又说:搞卫生的,嫌铁条太沉,小车拉不动,给我透了个信儿。
李大从床上坐起来:你咋弄得动哩你?物业干啥吃的?
瘸子嘿嘿一乐,说:物业当然管运,所以到了明儿早上,你想弄也弄不成了。
李大心里琢磨,自己要是去了,少说得花上两个钟点,妮子一人在家咋办?想了一会儿,对瘸子说:你想弄你弄去吧,栓子今晚加班回来晚,我得在家守着妮子。
瘸子没说啥,甩给他一支烟就走了。
李大在床上发一会儿呆,忽然拿定了主意:怎么也得舍下几天工夫,回老家去秋收,顺便把这一屋子的东西弄回去,把屋子腾出空儿来,再接着捡就好办了。
天黑下来,妮子下学回来,吃了晚饭就趴在桌上的台灯下写作业。这只台灯也是捡的,瓷瓶托个粉纱灯罩,好看,就是灯泡忽闪忽闪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弄得李大的心里七上八下。李大忍不住往窗外看,那堆小山似的锈铁条,在远处的暗地里一明一亮。
李大抬手看表,算上慢下的半小时,也快九点了。瘸子比李大有招,认识好几个保安。再晚一会儿,铁条就该让瘸子弄走了。
李大坐不住了。招呼妮子洗洗睡下,在外面把门反锁了,就往河边走。出门时觉得墙根下有个影子一闪,揉揉眼,一根电线杆像个人杵在那里。
到了栅栏下,李大把铁杆子卸下,麻利钻了过去。按着瘸子说的位置走,寻到那栋房子,见门前空空一片,连一根钉子都没有。房前房后来回转了几圈,踮着脚尖往窗户上看,灯光下的不锈钢防盗窗,里外不像是新换的。再细细察看左邻右舍,谁家也没个施工的动静。李大这才明白是被瘸子耍了,死瘸子遛他开心呢,明天让栓子来收拾他。李大往地上吐口唾沫,躬身走了几步,不甘心,倒回来,避开保安常走的路线,专往清静的角落去,眼睛只管扫着小洋楼门前的垃圾袋。刚走几步,差点撞到一棵小树,急停,原来是一对男女,搂成了一个影子正亲热。李大慌忙绕开,却见旁边还有棵树,树是真的,树下有个垃圾桶。他把手伸进去,一把摸着个软包包,使劲拽出来,在路灯下打开一看,是顶蚊帐。李大夹着蚊帐喜滋滋往回走,心里的气儿消了一大半。
你说这城里人,咋不知道把坏了的家什修一修再用呢?李大在心里嘀咕。城里人就知道糟践东西。听说这“秀水花园”每天往外运垃圾,一车垃圾就得交给垃圾场好几十块,这世上哪有花钱往外扔东西的呢?今儿买了件衣服,明儿不穿就扔了:买一大盒子左拆右拆折腾到最后拆出一粒屁大的东西,余下一大堆塑料泡沫,废品站都不收。人活了一辈子,白天黑夜地挣钱,就为了把钱变成垃圾?你看看那城里马路上跑的汽车,没几年都报废成废铁了;盖下的楼房旧了,一声爆破都成了碎砖烂瓦;饭店餐馆好好的鸡鸭鱼肉,一大盘一大盘地剩下,哗哗往泔水桶里倒;娶的女人生下了孩子老了丑了,男人就把女人像垃圾一样扔出去了……这个闹哄哄乱糟糟叫人头晕的城市,说白了就是一座专门生产垃圾的工厂,李大愤愤地想。可不像老家,再早些年,人都不知道啥叫垃圾,只要是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能回到地里去。麦秸玉米秸当柴火,麦皮玉米皮养猪,菜叶剩饭喂鸡,骨头喂狗,猪粪鸡粪是好肥,穿烂的衣衫,做成鞋壳壳尿布片片;就连化肥口袋都能做裤衩子。屋里扫下的那点碎渣碎土,都填灶坑烧火了……
李大一生气,只顾往前走,漏掉了好几个垃圾桶,这才把脚步放慢了。转念想一想,觉着自己刚才的想法也不全对。城里没有垃圾了,李大进城干啥工作呢?再说城里就是比农村的生活好,好就好在城里人能把好东西变成垃圾。谁家只要敢扔垃圾,谁家的日子准保就好过得不行;你还真别小瞧这垃圾,富裕了才有垃圾;越富裕垃圾越多,垃圾越多就越富裕。要是能把这城里的垃圾统统都搬回老家去,一个县的人都能受用好几辈子。你看老家的人,这几年有了点钱,垃圾就一天比一天多了,远近河沟里都是塑料袋,给树杈子都戴上了套,风一刮,满天撒纸钱儿,都富裕到天上去了。人说金山银山,李大没见过,李大只知道城里的垃圾是他的金山,挖一锹是一锹,每天挖山不止,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李大胡思乱想着,忽然一脚踢着个啥,哧地溜边上去了。李大蹲下身子,用手四处摸索,一摸一手土,再摸,就摸着个凉凉的硬家伙,有烟盒一半大。李大心里一动,三两步跑到路灯下,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照一照,天妈哟,要啥有啥,果真是个手机!
真的假的呢?不会是个玩具吧?李大一时有点吃不准。掂在手心里,没点分量,银亮亮的壳儿,轻巧得很,一巴掌就握住了。他晃了晃,没啥动静;摇了摇,也没动静。李大心里盘算,要是个真手机,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呢?如果是好的,咋就扔在这路上了?是坏的,捡了还得花钱去修?捡下这个手机,能给谁打电话呢?还得交电话费……
他在路边的水泥牙子上坐下来,把手机在手心里翻来倒去,像捡了一块烫山芋。
冷不丁的,那块“山芋”在他手心里轻轻哆嗦起来,紧接着发出了响声,吓得李大差点没把它扔出去。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只广播喇叭,扯着嗓子四处张扬。夜里的“秀水花园”,静得远近的蚊子叫都能听见,越发显出那响声刺着耳朵的闹。李大死死地捏住了那只小匣子,恨不能把它的声音掐死。但李大掐不死它,它自顾自响得惊天动地,像一只会唱歌的蝈蝈。这会儿李大总算听清了,它真的是在唱歌,翻来覆去就唱着那么一句词儿: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李大慌了神儿,不知道咋样才能把声音关上。汗都湿了手掌,也没找着个按钮。
就这么来回唱了几遍,响声总算是歇了。李大松口气,刚把手机往裤兜里揣好了,就听到有脚步声哒哒地跑了过来。一个方脸保安一边跑一边冲着他晃着大手电筒:喂,你,把手机交出来!
李大紧跟着就恼了:手你个鸡巴,在哪呢?你见着是我捡了?
保安拉下脸说:我都听见手机响了,还不承认?
李大也横着:听见了?这会儿它咋不响呢?你让它响个我听听!
正说着,李大的裤兜里就有了响动,好像李大身上安了个录音机: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李大慌忙去捂,那保安手快,伸进李大的裤兜,就把手机掏出来了,麻利翻开盖儿,对着手机就喊:找着了,快过来,就在18栋楼东南角上。
李大有些发蒙,才明白那唱歌是在报信儿。不一会儿,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一男一女气呼呼跑来。保安把手机交给他俩,问是不是这个。那男孩把手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一会儿,连声说是。女孩加一句:用这老歌儿做手机铃声,咱独一份儿,没错。俩人都说完了,还不走,问保安是怎么找着的。保安指了指李大,说要不是手机铃声响,他还不认账。女孩冲着李大尖声嚷嚷:你这人,不知道人家丢了东西正着急哪!男孩粗声大气说:谁知道是捡的还是偷的呀,刚才我就见这老头鬼鬼祟祟的转悠,从我们身边擦过……说着说着,扬起胳膊冲着李大的胸口一拳打来,李大闪身一躲,拳头打在了肩膀上。李大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开锅了,要从喉咙里喷出来,拳头攥得抽筋,朝着那小伙扑过去,却被保安一把拽住……
李大浑身哆嗦,说话都结巴了。李大说你们不能冤枉人,这手机是我在路上捡的。我天天都在小区捡东西来着……他一急,就把胳肢窝下夹着的蚊帐,掏出来在手里抖了抖。见仨人斜一眼蚊帐,都不用好眼色看他。李大进城半年,看多了这样的眼色,赶紧换个说法:你们可不敢瞎说,偷是一码事,捡又是一码事,捡的就是捡的,谁捡归谁;捡的就不是偷的,偷东西可犯法,咱就是穷死了也不偷人东西……
那男孩打断他说:坏了的东西,才能当垃圾捡,这手机是好的,你捡了就得还。不还就成了拿,说拿还是好听的,说你偷了,还真抬举你。莫不如像那地铁里的乞丐,跪着伸手求人要,准保不犯法。老爷子你要真给我跪下了,我这手机就白送你!
李大憋得说不出话,浑身热得火烧一般,恨不得砍自己的脸再给那小子两嘴巴。
那手机又开始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女孩打开手机走到一边去接电话,一时就扔下李大不管。电话说个没完,男孩赶紧凑过去,搂着女孩的腰走远了。那个方脸保安,操着和李大一样的口音,拉下脸问李大:老实说,每天你都打哪进来的?
你管!李大嗓子眼里的那股火变成了痰,他狠狠一咳,往绒毯似的草地上吐了一大口,扭头就走。保安跟上来,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李大的气儿没处撒,成心耍一耍这进了城就不知自己姓啥了的毛孩子,围着楼房转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把保安跟烦跟累了,转着转着转没了人影。李大想起了家里熟睡的孙女,这才紧着往栅栏那边走。走着走着,脚下咣当一响,身子歪了歪,有硬东西撞了他的脚脖。他骂一声娘,停下细看,借着路灯的光,见脚下踩的是一只路上排水用的铁箅子,翘起一角,擦破了他脚上的皮。李大一看就明白,有人把这铁箅子的四边都撬开了,就等着半夜往外搬。李大往铁箅子上蹬了一脚,低头站了一小会儿,再探头小心往四周张望,夜气上来了,路灯都瞌睡了,几步外就看不清啥。李大一咬牙,弯腰把铁箅子起了,一步步拖着走,总算塞到了栅栏的缺口外头,再用蚊帐裹了,扛上了肩,一路小跑,往村里的租屋走。盘算着明天找个远处的废品站卖了,能卖好几块钱。他一边走一边嘟哝:你个小兔崽子,我让你知道知道,啥叫偷啥叫捡啥叫拿!明明是我捡的,你非赖我偷,我就偷个给你瞧!我不偷白不偷,哪天高兴了,咱还抢银行呢!
李大出一身汗,把铁箅子弄回了村里。见屋里黑着,知道儿子还没回。掏钥匙开门,没等插里头,锁头就开了。心里纳闷,轻轻推门进屋。没摸着灯绳,只觉得头顶上空空的,像是少了啥。灯亮了,李大脑袋嗡一下,蒙在那里——
杆子上那一溜十几只鼓鼓的塑料袋,一只都不见了。好像电线杆上停的一群乌鸦,呼啦啦全飞走了,连一只都不剩。他愣一会儿,慌忙弯腰往木板床底下看,一眼扫去,床底下也全空了。那三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编织袋,囫囵个儿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几道拖拽的土痕。李大再趴低些瞧,床底下真是啥也没有了,空空的能躲下好几头老母猪。
屋子一下宽敞了许多,如同栓子刚接他下火车那会儿。李大辛辛苦苦攒了多半年的好东西,一晚上全丢了。那可都是有用的东西,李大要弄回老家去,分给全家人的东西。咋的说没就没了?说拿走就拿走了?这不是拿,是偷;不是偷,是抢!抢李大捡来的东西,丧良心啊!
李大眼前晃过瘸子的影儿,又摇头。一个瘸子,咋能搬动这么些东西?
木板床上,妮子还在熟睡。李大使劲儿晃她也不醒,看样子打雷都打不醒。李大一生气,把床单枕头一把掀了,妮子掉在地上,总算把眼睛睁开了。李大问妮子看见什么人来过,妮子一个劲儿揉眼,想了一会儿,说梦里来了好几个生蛋老人,都说着老家那边的话……
李大追出门去,外头黑糊糊一片,连个鬼影都不见。
李大抱着脑袋蹲下来,屋子里脑袋里全是黑糊糊一片。这村儿附近到处都有老家来的人,说是打工,谁知道都干的啥营生?那些人,就是牵走一头活牛都不带出声儿的,只能怨自己不早些提防着点儿。李大逢人总说自己捡的不是破烂儿,是好东西!还真让李大说着了。看来“别薯”的那点垃圾,还不够老乡们分的,还真有人比他更缺垃圾呢。此前从没听说过还有人偷垃圾的,但李大就被偷了。李大被人偷了,说明李大比老乡们都富裕;李大被人抢了,更说明李大比别人富裕。李大进了城,不讨要不偷摸,闷头捡啊捡的,最后捡了个贼。李大不知自己是该生气还是高兴……
妮子爬到床上,倒头又睡着了。那些偷垃圾的老乡,看来是没动妮子一指头,算是留了一半良心。再说,亏得那些平日卖废品攒下的钱,早都交给栓子藏好了。李大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了些。
他推门出去,背着手在村里转悠。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小河对面的那个“别薯”,像是盖了一块大大的塑料薄膜。李大想起自己半年前离开李家庄的情形,前半夜他悄没声起了床,去了趟自家的麦地。月亮比他到得早,一盏大灯笼似的高悬着,把方圆十里八里的庄稼地都守住了。亮晃晃的月光下,村口的麦地也好像蒙上了大片大片的塑料薄膜,晚风一过,平层层哗啦啦地响动,眼前只一片银亮亮滑溜溜的白浪,不见白日里那麦苗翠生生的绿了。李大在地头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去揪掀那些塑料布。一摸一手空。伸手再一撩,塑料薄膜被风吹化了,手掌里竟是满满的一把麦苗,密密匝匝地攥在手里。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涩涩凉凉的叶片,只一会儿就松开了手。嫩嫩的麦苗,被他那样糙蛮的指头使劲一捏,弄不好就把化肥给捏出来了。李大站起身来,心里倒有几分喜兴。他掂的不是青涩的麦苗,分明是沉沉的麦穗儿;矮壮壮肥嘟嘟的麦地麦苗,实实在在卧在他脚下,若是把耳朵贴在麦苗的根根上,能听见麦秆急急忙忙往上蹿个头的声音。眯上眼,就见金黄色的麦粒儿像小河涨水一般随处淌着,把十五的月亮都比下去了。麦熟了麦收,收完麦子种玉米,半年一晃,玉米就该收了……
李大在一个土堆上坐下来,瞧着半边月亮,忽然眼眶子发酸。眼看着就要回去秋收了,可他两手空空,啥啥也没攒下,只剩下了腕上这只手表,给了锁子,链子就不干了。一块手表还能掰两半?咋办呢?只好等着秋收以后回城里,想法儿再捡上一只手表给链子……
这么说,秋收完了还得回?他问自己。可不回城里还能去哪呢?反正这“别薯”的垃圾天天有,不捡白不捡。只要待在城里,金山银山,光芒万丈。李大哼哼了一声,觉着那手机上的歌儿耳熟得很,好像很多年前在哪儿听过。他费劲地想了一会儿,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作者简介
张抗抗,女,浙江杭州人。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五百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集五十余种。曾获全国多种奖项,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现任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