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有一天终于如愿以偿,来到意大利。一九八九年,五月,本该是明媚的日子。
当我按照传统,背向特莱维喷泉(即少女喷泉)投进一枚银币的时候,我都不愿意相信那个传说:如果向喷泉里投掷一枚银币,它将偿你重返意大利之愿。我之所以那样做,不过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我果真到了意大利。
那“童真之水”,在海神尼普顿脚下,渐行渐远地汇成四级梯池。我往后仰着脸儿,使足力气,以图将银币扔进离海神尼普顿最近的那一汪浅池,据说这可能给我带来更多的好运。
太阳晃着我的脸也晃着我的双眼,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掺了金调了银的蔚蓝,好像意大利到处都是太阳,或意大利只有太阳。
四个月后,我重返意大利。从罗马驶往拿波里的路上,维苏威火山遥遥在望。它吉凶难卜地匍匐在灰紫色的云絮里,死守着一个我想猜透,又无法猜透的谜底。
我想起五月的那个下午,想起我扔进特莱维喷泉里的那枚银币,觉得古怪、蹊跷、是焉非焉不可思议。
曾以为中国是世界上最老的国家,到了意大利才觉得中国并不那么老。
明知意大利已不复是古罗马,我却是为古罗马而来。当然还有帕瓦罗蒂歌唱过的一切:海洋、太阳、桑塔露西亚……以及,他也许还没来得及歌唱的一切:比萨饼、米开朗基罗、时装、梵蒂冈、皮货、索菲亚·罗兰、地火焚烧过的庞贝、西班牙广场上任游客歇息的台阶,甚至还有《西西里的柠檬》……
我伫立在古罗马不朽的废墟中,抚摸一块砖、揉搓一把土、踩一块石头,都觉得是在抚摸、揉搓、踩着历史……却没有一丝豪迈。唯一的、赤裸的太阳,重重地捶击着我的头顶,把我死死地钉在地上。我直立在太阳底下,在它的灼烤中慢慢知道,再不会有这样的辉煌。
元老院宫后的一截断墙,高低不平地硌着我的屁股,我气闲神定地摇晃着疲倦的双腿,任我的眼睛随着倾斜的罗马古道卡皮托利诺山大道一路而去。沉默的铺路石,封盖了古罗马历朝历代的兴衰,只留下往昔空落的足迹,任人凭吊,寄托着不可追寻的惆怅。
从提图拱门向外望去,浓郁的意大利半岛在蒸腾的地气里起起伏伏,有一种遥远的、恍惚的哀伤。似有一匹坐骑从远处驰来,它的红鬃在阳光下流火一般地飞扬,它的铁蹄叩击着卡皮托利诺山大道衰老的胸膛,我似乎感到,卡皮托利诺山大道黏稠的黑血,渐次地汹涌沸腾。
那坐骑猛然在一处刹住,扬起它的前蹄,向天而立,并发出急迫而迷茫的嘶鸣……那可不正是当年临时搭起柴堆,火化恺撒遗体的地方?
残壁下、墙角里,一朵火红的罂粟花在轻颤。
在意大利,我时常想起一九八七年在奥地利斯图里亚州的一次旅行。一个暮春天气,乘车翻越积雪的阿尔卑斯山顶。一条乱石翻滚、苍凉残败的古道,像一张破了相的脸,忽而贴近我的车窗,忽而隐没在陡峭的山峰之后,最终消失在阿尔卑斯山的山谷里。
我感到压抑、困惑和冷。
人们对我说,那是罗马时代的古道。
我木木地转过自己的眼睛,不知记忆里可曾有过如是的烦恼——它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而又没有说出,我一定错过了什么。
…………
这次的意大利之行,残破而迷茫。
回国之后,巧遇江苏教育出版社邀请部分作家编写历史人物故事,我不但应承下来,并且选择了恺撒。耗时耗力之多可谓空前,只因我和意大利尚有未解之缘,现在是否可以画个句号,还很难说。
当一张张史料从我眼前翻过,我知道我不能写出恺撒的故事,任何人都不能胜任这件事。我们连自己的故事都说不清楚,又如何可以说清楚他人——且不说是那样磅礴地左右过历史的人物——的故事。
这样一个驰骋风雨的人物,顶好还是交给史料?
然而,史料又有多少是真实、多少是虚妄?